第7章 湖岸边获救
哪里路难走,陈明选哪条路。乔子琴的包被江龙驮着,还是累得气喘吁吁,她怀疑领路人存心给她下马威,逼她向后转,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天蒙蒙亮,下了一个山坡,来到一片林子里,陈明给他们几个面饼,指点他们往西走,说一会来追他们。一个女人、一个伤员,江龙虽然年富力强,但此时脑袋痛得像要炸开一样。现在无人监管了,他们都坐下来喘气,谁也吃不下东西,一个个歪倒在地上。
天已经大亮了,陈明才回来,提着个包袱,一身烂泥,手上还划破了几个口子,看他们居然在地上睡觉,大发雷霆,把他们臭骂了一顿。
见三个人都不吱声,这才拿出几张通行证,让他们拿着以防万一,还警告他们要主动跟上他,他是不等人的。如果走散,就到武昌武珞路宝通禅寺找知客僧慈航,在寺庙的寮房住下来,等待和其他人会合……
江龙浑身一点劲都没有,但被他骂清醒了,打起精神说,他去武汉玩的时候去过,好大一座庙,过去是皇家寺庙。
“哪那么多废话?”陈明打断他的讲述,说,“大家要统一口径,就说乔医生是读书的少爷,詹姆斯是‘他’的外国老师。南京大屠杀逃出来,乔家老爷先逃到武汉去了,我与江龙是家丁,护送你们两人去武汉会合。”
几个人风马牛不相及,这样扯在一起好像才说得通,几个人都说记住了。听江龙喊他老大,陈明咧嘴一笑,说自己叫陈明,平时就喊他大烟袋吧。他想想不放心,让他们把各自的假设身份说一番,联络地点说两次。
“不对,不对,糊弄鬼哩。”正要起身,陈明瞅了瞅乔子琴,摇摇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给詹姆斯,嘴一努:“把乔医生的头发割了。”
“抗议!”詹姆斯后退一步,瞪圆了蓝眼睛,“你,这是,侵犯,人权——”
乔子琴听到“人权”两个字才明白过来,捂着棉帽子的两个耳搭子,尖叫着跑开了。
游击队长抄着手冷笑:“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单,半上午就热起来,谁还戴棉帽子走路?不割头发,就恢复你女人装,说你是乔小姐,美国人是你丈夫。”
“我不……”乔子琴难为情地羞红了脸,坚决否认。
“不什么?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八竿子也打不着,怎么走到一起来了?不这样说怎么说?”陈明很不客气地呵斥道,“服从命令听指挥,换衣服去!”
一辈子没遇过这样凶狠的人,乔子琴想想没办法,饱含眼泪,从江龙那里拿过包袱,走到林子深处去了。陈明又打开他带来的包袱,拿出长衫、礼帽、墨镜、围巾,将詹姆斯打扮成个绅士,外面再披上大衣。
江龙像被抽了筋一样浑身无力,没精打采地说:“我们现在有良民证,能不能找车或是坐船走?”
“别抱侥幸心理,美国人这样子,也就瞒得过路人。”陈明横了他一眼,“怕苦怕累就回去!”
众人不敢再说话,默默无言随着他赶路。但是,走了一阵子,要过渡了,陈明想想,要乔子琴还是装成男人。
平天湖口东岸站满了要渡江的百姓,日本兵夹道检查,一个日本兵牵着狼狗站在渡口处。乔子琴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棉袄,脸已经涂黑了,江龙却满脸通红,詹姆斯下巴已经开始滴汗。这三人的样子都怪怪的,与将要过渡的男女都不一样。
陈明抓耳挠腮看了詹姆斯一眼,把枪插进怀里,心一横,做了最坏的打算。还没走过去,一阵汽车马达声由远及近。他把詹姆斯一把拉进树林里,迅速趴在草丛中,看见卡车上全是日本兵,一个个跳下来把守着口岸,咕噜了声:“冲我们来的!这边的鬼子晓得船被劫了。”
他刚说完,狼狗朝着这边狂吠起来,后面只听见日本兵喝叫着,紧接着便是几声尖锐的枪响。
陈明当即说了声:“快撤!”几人猫在草丛里,迅速向后跑去。一口气跑出十多里,乔子琴实在跑不动了,江龙拉着她,连拖带拽才勉强跟上。
到了山里,已经半下午。江龙看着乔子琴嘿嘿直乐。汗水把她脸上的泥垢冲成一道道的痕迹,她又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跟唱戏的大花脸似的。
她瘫软在地上瞪他一眼:“还有心思笑!”
詹姆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乔,擦擦。”
陈明看了看詹姆斯,心想,外国人到底不同。詹姆斯知道他眼神的含义,解释说:“这是夏勇的。”
这回可算是遇到难题了,如果不能渡湖,他们困在这里,越拖延越危险。陈明领着他们绕着湖边走,看能不能找到过去的办法。
来到一片长满芦苇的河滩,几个人钻出去,看见一条弯弯的小路,包围着一泓碧水,湖边除了芦苇就是荒草,唯一一棵歪脖子大柳树比较醒目。
陈明说,这里应该有打鱼的人家,可能借得到船。让江龙往右边走,自己往左边走,看看能否找到一条小船。其余两人等在这里,天黑前一定在这里聚集。
天空阴沉沉的,江龙满眼迷茫,脚步飘浮,正要往左边走,听到詹姆斯噢地轻叫了一声,回头一看,乔子琴解开詹姆斯衣服,像是为他清洗换药。詹姆斯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阳光下,两人笑起来像是两朵花,一朵是黄花,一朵是白花。
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江龙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头更疼了。他甚至想,自己的肩膀上也来那么一枪多好,也能让乔子琴这么待他。
乔子琴救了老外,救了自己,可自己却没有帮她做点什么。男子汉要女人照顾,总觉得有点理亏。现在自己要是找到小船,就是为她做点什么了,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我们三人走到一起,怪怪的。乔子琴为什么要吃这么大的苦,冒这么大的风险,跟着我俩跑出来?她是为我吗?
不对不对,我们两个才不是一路人哩。为詹姆斯吗?可她是有未婚夫的呀。运尸船还是她未来老公公办的通行证,他怎么会让没有过门的儿媳妇跟我们走?一个是下苦力的,一个是没根没底的外国记者。
啊,听人说,教会的人都是上帝的孩子,一律平等,给人看病都不要钱,她出来是照顾我们两个的。她对我不也很周到吗?连小黄毛都不嫌弃,把他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可惜死得亏呀……
江龙心头杂念丛生,就像这江滩上已经飘过芦花,只剩乱糟糟的芦苇秆子一样。他浑身发热,嘴里像要冒烟,俯身喝了几口湖水,站起来,突然发现芦苇里面藏着一条小船,虽不大,但四五个人还是坐得下的。他眼睛一亮,人也有了精神。
船在这里,主人应该不远。再往滩涂里面走几步,果然看见一间茅屋,门前晒着一张渔网。他正要走过去,一个女人走出来了,红格子头巾包着脑袋,收了渔网,就要进屋。
江龙像是见了救星一样,但是不敢唐突,叫了声“大姐”,就说要口热水喝。
女人十分吃惊,瞪大了眼睛,问他是一个人吗,从哪来的,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想起乔医生说,要有点盐开水洗洗老外的伤口就好了,马上就说,身后芦苇丛那边还有两人,都要热水。
“都是逃难的人吧,快把他们叫来呀,”女人很热心,“我烧热水去。”
江龙已经全身发软,扶住门框,有气无力地说:“能不能,请你当家的,去找他们?我、我……”
“我男人,带孩子去卖鱼,被鬼子打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呜呜呜……”女人的哭声悠远又空洞,后戛然而止,接着一声惊叫,因为她看见那男人已经倒在门边了。
她四顾茫然,想想,还是朝他指着的方向跑过去。
临近傍晚了,陈明和江龙还没回来,詹姆斯和乔子琴正着急,一个女人跑来,对他们说:“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个大兄弟脸通红的?”
乔子琴马上从地下爬起来问怎么了。天有点凉,她套着大棉袄,戴着棉帽子,像个半大男孩,可是一开口就暴露了性别,女人反而放心了:“他倒在我家门口了。”
詹姆斯有几分警惕:“你是,什么人?”
“打鱼的,人家叫我应姐,不管是不是你们的人,都帮个忙吧。”总算还有大个子男人,尽管声音有点怪,但能够出把力了。
女人赶紧说:“我到渔村去,找个郎中来,看看能不能帮他治病?”
“不要,”詹姆斯说,“我们,能救他,快,带我们去。”
“你们,还有人?”女人四顾望望。
“有的,一会就来,一定,能找到,你家的。”
见詹姆斯迈着大长腿朝女人来的方向走,乔子琴也跟着追过去。应姐把他们带到家门口,果然见江龙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乔子琴奔过去,扶不动,叫应姐帮忙。女人努努嘴,说:“有男人,干吗要女人出力?”
知道她看出自己是女人了,乔子琴只有说这是自己的大学老师,肩膀受了伤,逃难到这里,要一些热开水。
屋里漆黑的,应姐点着了油灯,这才出来搭把手,把江龙扶进前屋的床上。乔子琴让他平躺着,要了一条毛巾用冷水打湿,敷在他额头上,又走到詹姆斯身边。
进屋后应姐摘取了头巾,模样清秀,30岁还不到的样子,头发像已婚妇女那样,在后脑勺挽了一个发髻,粗布蓝大襟上缀着几个补丁,手脚麻利地到后面烧开水。
乔子琴放心了,拆除了詹姆斯肩膀上的绷带,见伤口周围已经红肿,眉毛打了疙瘩,连忙解开自己的包袱。
女人盛了碗开水来,见男人衣服脱了一半,肩膀褪出来,周围一片红肿,十分吃惊。乔子琴让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取出两颗消炎片,丢进去化开,用一小团棉花蘸水,轻轻地为他擦洗着。
然后又请应姐又去端了一碗开水,乔子琴拿出两片阿司匹林,融化在另一只碗里,让应姐喂江龙喝。
江龙嘴唇已经开裂,有滋润的热水,尽管昏迷着,也贪婪地一口口喝了下去,呼吸这才平稳了一些。
应姐这才问他们要去哪里,乔子琴就把陈明给他们编的谎言说了一遍,问她家是不是有船。
女人只是说:“外面很乱,你们一个伤员、一个病人、一个女人,再说你们的人没到齐,怎么走啊?在我家将息几天再说吧。”
“不行,”乔子琴说,“要尽快把我老师送武汉去医治,我父母也着急呀,等着我们哩。”
“不是老师,是未婚夫吧?”打鱼的妇女毕竟比农妇有见识,拿他们打趣,“哪有外国老师带着学生跑的?”
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詹姆斯心情好起来,决定添点作料:“乔小姐,学外文,我教她,爱她,保护她……”
逃难的人也这么有意思,女人捂着嘴笑了:“哦,原来你们是一对……”
“不是的,不是的……”乔子琴急了,涨红了脸,嗔怪地瞪着詹姆斯。
“老丈人,要同意,才算数……”詹姆斯穿上衣服,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让我,早点,定亲,把小船,卖给我……”听着洋腔洋调的话,连乔子琴也笑了。
“我家靠这条小船打鱼,给你们了,以后怎么生活?”
乔子琴在贴身的口袋里掏一阵,掏出一只金戒指递给她:“这个给你,可以换不少粮食吧?”
女人接过来,两眼放光:“哟,这是未婚夫给的吧?外国女婿就没有别的东西?逃难最少要带只箱子啊!”
詹姆斯说:“还有人,走散了,拿着东西,一会要找来……”
“啊,我去做饭给你们吃。”应姐又到后面忙碌起来。
白天只是为了保命,没感觉到饿,现在才发觉,肚子扁了,前胸贴后背,两人坐在破桌子前,毫不客气地等着吃饭。
过了一阵,詹姆斯警惕地走到门口,四周望望,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回来用英文对乔子琴说,这地方不能久留。
乔子琴却认为一个渔妇不必警惕,她担心陈明,不知他到哪去了,能不能找过来,说:“就在这里等他吧,人一到我们马上走。”
“我这里贫寒,留不住客……只有些剩饭咸菜。”应姐端着饭菜出来了。
肚子饿了,也说不得好歹,三人胡乱吃了。江龙还没有醒来,女人收拾了碗筷,突然爽快起来:“我说,你们也别等了,住一晚上,明天,我划船送你们过湖,再跟你们一道去汉口。”
“武汉有亲戚吗?”乔子琴关切地问。
“有个堂哥,在汉口珞珈路上的利民医院,正打算去奔投他。和你们结伴走,也能带你们治病去。”
本来,女人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就不方便,多个女人多个伴,乔子琴高兴地说:“一道走吧,相逢是缘分,一路上也能相互照应。”
三个人都高兴,两人因为有船了,一人因为有伴了,都松弛下来。应姐带着乔医生洗脸洗脚,还到厨房后面上了厕所,然后让詹姆斯与江龙睡,她与乔医生在里面床上睡。
詹姆斯虽然很疼、很困,还是有几分不放心,说要回歪脖子树下去,担心陈明找不到这里。应姐说,四周就自家一处地方,有灯,人来了,只要往这边走就看得见。
乔子琴也觉得,既然说好在柳树下等,现在处理了伤口,吃了饭,安顿了江龙,还是得回去。
应姐说:“你们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我去吧,你们能睡就睡一会,照看着这个大哥。”
两人累得够呛,没有再坚持。应姐提出一盏马灯,头上又扎上了那条红格子头巾,见乔子琴望着她,解释道:“月子里受了寒,出门要避风。”
折腾了几天,终于有个歇脚处,等她出去,乔子琴就进里屋躺下了。詹姆斯想,毕竟在野外,开着门不好,等女人回来自己再去开就是了,于是就去插门。
刚关上门还没闩,一股强力袭来,门被推开,粗犷的低声在门边响起:“老詹,快走!”
“大烟袋?”这是他们在路上约好的称呼,詹姆斯惊喜地问,“这么快,应姐找到你了?”
“快走。”陈明在外面不耐烦地跺脚。
詹姆斯下床就朝里间走:“我喊乔小姐去。”
他急了,吭吭又咳起来。乔子琴被他的咳嗽惊醒,一边穿衣一边出来:“怎么了?”
“大烟袋来了,让我们走。”
乔子琴二话不说,返身进屋提起包,跟着就喊江龙,怎么也喊不醒。
詹姆斯已经出了门,问:“江龙怎么办?”
“留这里养病。快走!”
陈明脚步如风朝前走了,詹姆斯返身回屋,扯起乔子琴就走:“你要不走,他就走了……”
乔子琴提起来包袱,跌跌撞撞出门,被詹姆斯拉着跑,终于追上了陈明,不满地嘀咕:“应姐说,和我们一起去武汉,还说借船给我们的,不能这样不仁不义……”
“你要讲仁义,就留下来陪伴江龙吧!”
陈明斩钉截铁地堵住了乔子琴的话,詹姆斯也不敢再说了。
月光如银,湖水泛着银波,天地间明晃晃的。陈明领着他们来到芦苇丛中停船的地方,把船推出来,三人上船,他划动船桨。小船离岸了他才说:“仁至义尽?带上不相干的人,万一有意外,不是害了人家吗?”
“江龙……也不是不相干的人……”乔子琴依然嘀咕。
“你能背他走?”陈明冲她说。
詹姆斯问:“借的,船吗?应姐,堂哥,在利民,医院……”
陈明并不正面回答他,只是说:“我说你怎么像小孩?一个……打鱼的女人的堂哥……最多是帮工的,肯定是小医院,能解决你的大问题?乔医生不同,有同学在武汉大医院上班,要不然,我也不带她走。”
这人太无情,还公开把话说出来,乔子琴有受利用的屈辱。她想想又不服气,人家江龙发高烧,是给你们送信下江水的,就这样扔下他,太无情无义了。应姐是去找你的,到底见面没有?于是问了他一声。
“没见人。”
陈明冷冷的回答让乔子琴更不满了:“我们受惠于人,却把人家的船开跑了,不厚道吧。”
“抗战卫国,多少人命都丢了,以后把船还给她。”陈明才说完,突然把船往边上靠,低声警示,“都弯下腰!鬼子巡逻舰来了——好快呀!”
突突的马达激起满湖波涛,小船像是一片树叶在水中漂浮,好在进了芦苇丛中,既避免了浪打船翻,也没有暴露目标。
詹姆斯想,这么惊险,幸亏江龙没来,养好病就回去吧!
乔子琴也想,应姐,你还是在自家中安稳些……
江龙昏昏沉沉,睡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当有意识的时候,只觉有人给他喂鱼汤,睁开眼睛,是那个收渔网的女人。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倒在她家门口了。他跟着就爬起来,说要去找同伴。女人将他按住,说他们昨天晚上就走了,还把自家打鱼的小船也偷跑了。
“啊?不会,他们不是这样的人。”江龙分辩道,“你一定弄错了。”
“不会错的,一个大个子的男人,肩膀受了伤,手吊着;一个像是小男孩,其实是女的。他们在大柳树下等你,我去把他们叫来,抬你上床,女的还给你吃了药……”
“还有一个,叼着大烟袋的大胡子……”
“天黑了,吃了饭,换了药,他们说,那人应该到柳树下了,我去找,没找着,回来后就没人了,船也没有了……”
“我找他们去!”江龙说着下床来,才发现自己穿着短裤,“这,这不是我的……”
女人捂着嘴笑:“我给你喂了中药,你的裤子尿湿了,这是我,男人的……”
天哪,素不相识的女人给我换裤子?江龙真想把脑袋缩到裤裆里:“我……等把事干完,我来报答你!”
“怎么报答?”女人羞羞答答地说,自己丈夫也死了,一个人过得艰难,要不嫌弃就一起拉扯着过,日后不打仗,真要回老家去,再去和老婆孩子团聚也不拦着……
哪有这样的好事?江龙赌咒发誓,说自己就一个单身汉,给乔老爷当家丁,那家人先到武汉去了,派他和大烟袋接小姐……
女人听他嘀咕着,也不答话,把洗好晒干的裤子拿过来,又烧饭菜,等他起床,像夫妻一样面对面坐着吃饭。江龙有做梦的感觉,问女人说的话是不是真心的。
应姐夹了一条鱼给他,这才说:“你要我说真话,你得说真话才是。”
“我说的都是真话,骗你是小狗……”望着女人亮晶晶的眼睛,江龙的心怦怦直跳。如果说乔医生是天上的仙女,那么这个女人就是织女下凡;那一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这一个近在眼前,这么温柔善良,伸手就能抓得着……
他想着想着,竟有点发愣,碗里饭没有了,他还用筷子往嘴里扒。
女人微微一笑,说给他盛饭,就去拿他的碗。江龙的一只手还捏着筷子,另一只手就去抓住女人拿碗的手,红着脸低声说:“你、你要不嫌弃,我、我就……”
“你以为这里还能住人?”应姐收回手来,把他的碗放下,“再说了,你不护送你们乔小姐了吗?”
“她,还有……”江龙突然没了底气。在码头上打单的时候,做梦都想有个家,有个女人给他烧饭,再生个娃,一个当爹一个当妈……
可是,乔医生怎么办?老詹怎么办?前方在打仗,大烟袋一个人顾得过来吗?自己说了要送他们去武汉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算狗屁。
想到这里,他马上放了筷子,拔腿就往外走:“谢谢你收留了我,救了我,等我把事办完,一定来报答你,做牛做马都行。”
“你到底要办什么事啊?”女人拉住他。
“不是说了吗?”江龙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但还是按照陈明的吩咐说,“我要送小姐,还有她那个老师,到武汉找到乔老爷,可以领一大笔赏金,可以,可以给你买船打鱼!”
“他们走了那么长的时间,你还追得上?”
不知道是乔医生的西药管用,还是这个女人的中药管用,江龙退烧了,浑身有劲了,他挥挥胳膊,说:“追得上的,一个伤员、一个女人,走不快。”
女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他说的大烟袋是干什么的?
“他是……”江龙差点要把他底细说出来,打个饱嗝,把话咽下去了,转而说,“跟我一样,家丁,有武艺,是保镖。”
“要走,带我一起走。”
“你到哪去?”
昨天说的话,应姐又说一次,江龙精神一振,觉得病全好了,赶紧说好,两个人一起走也有个伴。
女人就絮絮叨叨说,城里喝水都要钱,没房子到哪住去?还问东家给不给他钱。
能不能拿到钱?这是江龙从来没考虑过的事。但是美国记者路子广,好歹能给他找个吃饭的地方吧,他马上拍着胸口说:“一路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东家好歹都要给几个!”
他催着要走,女人就说时间不早了,没有船也不能过湖,他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又给他端了一碗中药来,让他喝下去,还给他烧了一锅热水,让他洗洗擦擦。这架势,真把他当男人侍候了。
然后,女人端了一盆热水进自己房间,把门闩上了,半天没有出来。江龙去推门,应姐问他要干什么,让江龙羞红了脸,两只脚在门口来回蹭,把地下蹭出了两个坑,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又拍门,这回想到理由了,说是不是睡前还要喝药。女人说明天早上喝。他鼓足勇气,说要帮她倒洗脚水,女人说明天早上倒。
没话可说了,他憋红了脸,憋出了一身汗,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不说我们一起过日子吗?”
“到武汉再说吧,现在我不舒服。”里面灯灭了。
不用说让他上床了,连门也不让进。江龙自讨没趣,江龙甩了自己两个耳光,怏怏地到床上躺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了,饭也烧好了,连洗脸的热水都烧好了。女人笑吟吟地望着他,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叫他洗脸吃饭。
倒是江龙讪讪的,叫她一起吃。女人说先吃过了,让他赶紧,饭后还要赶路呢。
要出门了,女人拿出梳子,把他的小分头梳整齐了,还抹了点香油,把丈夫的良民证给他,说他以后这一路都要冒名顶替了。
女人自己已经收拾好了,穿一件紫色碎花棉袄,扎上了那条红方格围巾,十分顺眼。江龙心一动,但是接过那张纸片,又呆住了,顺过来倒过去地看半天,傻傻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啊?”
“你不识字?”应姐像看一个怪物。
江龙诧异地问:“你还认字?”
“男人教的,要不然,怎么卖鱼?”她很自然地说。
然后,应姐再三叫他记住,他姓王,叫国仁。他念了几次,突然把良民证扔掉了:“这个名字不好,亡国人,我干吗要当亡国的人呀?”
“名字就是个号,叫什么都一样。”应姐捡起来塞进他的长衫衣兜里,说千万丢不得,否则在敌占区寸步难行。然后,他们每人背一个包袱,就像回娘家的小夫妻。
果然,湖口过渡的堤坝上就有关卡,鬼子一个个检查,还有人拿着一张图,对每个男人仔细打量着。他偷偷伸头一看,乱蓬蓬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还有圆鼓鼓的眼睛,不是在湖城通缉自己时的画像吗?大关撕了一张给他看过的。
幸亏他穿了长衫,梳了小分头,又耷拉着眼皮,与那个画像相差甚远。但跳板旁有一条蹲坐的狼狗,见他过来突然站起,冲着江龙龇着獠牙狂吠。
守关卡的是戴着白手套的日本军官,狐疑地扫了他们一眼,手一松,狼狗直接拖着绳子扑过来了。
应姐像是保护他,一步跨过去,那狼狗蹿到离她不到一丈的位置,汪汪叫了两声,倒退了两步,好像害怕似的扭头往回走,这才让他们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