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蛋和尚降生里石桥 金天柱追说白猿洞
白马涧少侠
相传殷商的时候,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夫人,怀孕三年半,竟生下来一个大肉球。李靖以为是妖,用宝剑一劈两半,里面就跳出一个小娃娃来。于是,哪吒便出世了!无独有偶,苏州枫桥白马涧里石桥畔,金家夫人怀孕也足足三年,一朝分娩,生下了个大鸭蛋!夫人惊慌失措,在床上大哭起来。做父亲的叫金天柱,是个成名拳师。起手一掌,拍到蛋上。因为是个蛋,天柱只是稍微运力。虽然如此,也足有一百多斤的力量了。此蛋却纹丝不动!天柱略略一怔,便运起三分功力,不料依旧如此。紧接着一掌连一掌,力加至八成,蛋仍是坚不可摧。天柱这才大吃一惊,便使出了看家的金家掌来。二十多年中,金天柱靠金家掌,威震四方,败过无数武林高手。此掌到处,雷霆万钧,可以破石碎碑!谁知拍到蛋上,下面一寸半厚的方砖已然粉碎,蛋也陷入地下数尺之深,然而挖出来时,还是毫发无伤。“罢!罢!”金天柱长叹一声:想不到名满四海的金家神掌,竟拿一个“蛋妖”无可奈何!不觉闷闷不乐。当下就命女儿金丽娟把“蛋妖”扔到河里去。
金丽娟刚满七岁。她把这个圆滚滚的大鸭蛋抱在怀里,觉得十分可爱。她那个幼小的心眼里升腾起一个奇异的念头来:家里的那只芦花老母鸡正在孵小鸡,也让它来试试看!于是,她把这个“蛋妖”放进了鸡窝里。
这天早晨,丽娟听到老母鸡在鸡窝里咯咯地叫着。她忙赶去时,见鸡窝里面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小鸡都破壳问世了。有黄的,有白的,还有花的,一只只极为可爱。只有“蛋妖”仍然是个蛋。丽娟失望得简直想哭!而就在此时,她发现了一点异样:原来横着的蛋此时却竖起来了。那蛋壳也不同以往,周身布满了花纹。仔细瞧时,哪是什么花纹,分明是许多裂缝。不一会,奇迹发生了:蛋壳一片片地掉下来,里面露出一个小娃娃来。丽娟揉了揉眼,霎时,那小娃娃似乎长大了些。浓眉大眼,一丁点的小耳朵和小鼻子。那小肚皮的下端,两条腿的中间,还长着一粒小小的“花生米儿”。最使她惊奇的是,他没长一丝头发,脑袋光光的像个芋头。他站着,小手一摆就伸了个懒腰,同时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那样子逗得丽娟直乐。他似乎饿极了,伸手抓了个小鸡崽就嚼,一会儿又把骨头和鸡毛吐了出来。吃完一个又一个,不多会,把一窝鸡崽吃了个精光!小丽娟这下着了急,慌忙跑到房里,恰好爹也在。
“爹!妈!蛋弟弟把一窝小鸡都吃光了!”
金天柱听了哈哈一笑,对夫人说:“你看,我们想儿子,连女儿也在想弟弟了!”金天柱说罢,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一凛,忙问,“什么蛋弟弟?莫非是那个‘蛋妖’!”
见到父亲惊慌的样子,丽娟觉得自己一定闯了大祸:是她偷着把这个妖怪孵出来的!何况这个妖怪在蛋里的时候,爹都打不过呢!丽娟吓得哭出声来,哽咽着把老母鸡孵蛋的经过说了一遍。
金天柱铁青着脸赶到鸡窝边。鸡窝里一片寂静,原来连老母鸡也只剩下了几根骨头!
金夫人和小丽娟都赶了来。
小家伙似乎很懒,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抹了抹粘着鸡毛的小嘴巴,睁开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金夫人。金夫人大着胆子把他抱在怀里,他的小脑袋就直往夫人怀里拱。金夫人解开衣襟,把乳头塞进他嘴里时,他竟贪婪地吮吸起来了。
“夫人!”金天柱疑惑地说,“还是扔了吧!恐怕是个不祥之物!”
“什么祥不祥的?你不是给我讲过哪吒的故事吗?当初李靖夫人是怎么生他来着?”夫人袒护着“蛋妖”。
金天柱倒一时语塞起来。金夫人一手抚摩着儿子光溜溜的脑袋,继续说道:
“管他胎生、卵生、湿生还是化生!只要他是我肚皮里的肉,吃我的奶,就是我的亲儿子!——他爹,你就给他取个名吧!”
金天柱拗不过夫人,却又默不作声。
“这样吧,他既是个蛋变的,就取一个‘蛋’字,叫他‘金蛋’吧!”夫人说。
金天柱轻轻叹了口气,也只好默认了。
丽娟于是有了个小弟弟:金蛋。但是后来几乎没有人叫他“金蛋”,因为他没有长头发,头上始终光得像和尚,人们索性叫他“蛋和尚”了!
蛋和尚这一段稀奇的出生经历,是他母亲后来告诉他的。究竟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蛋和尚自己也这么说。既然主人公自己承认了,写书的似乎也没有必要给他隐瞒。何况蛋和尚稍稍长大以后,一些淘气的小朋友稍不顺心,就骂他“臭蛋”“卵蛋”,这些粗恶的词语著者也避不胜避。于是必有人奇怪蛋和尚的父母何以给他取了这样一个怪名,因而索性把主人公这一段离奇的出生传闻写在书的前面,所谓“无奇不传”,或许见怪不怪了!
蛋和尚十岁那年,姐姐金丽娟出嫁,他大哭了一场。姐夫徐少堂,也是武林中的一条好汉,文武双全,官至平湖指挥使。不料婚后两年,因剿匪失职,连累妻子一起充军三千里!这个消息传来,蛋和尚小小的脸庞倏地变得苍白无色,愤怒的大眼睛里旋转着泪光。他对着青天叫一声“姐”,凄凉而悲戚。与此同时,他挥臂向里石桥边斗一般粗的椐树干拍了一掌,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发泄他满心的悲愤!
“砰!”高耸的椐树一折两段。蛋和尚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当他明白了怎么回事的时候,禁不住一阵狂喜,十二岁的他已经练就了家传的神掌——碎碑手!从年龄上算,他比他父亲早了整整十五年。于是他暂时忘了姐姐充军的哀痛,提起轻功,飞也似的过了里石桥,来到父亲面前。
“爹,成了!”
“什么成了?”
“碎碑手!”
金天柱眼睛一亮:“是吗?”
“不信,就试一试!”
蛋和尚的小手指着院中的一块大青石,不由分说拖着他爹到那块大青石前。蛋和尚一运气,右手娴熟地在胸前走了一个漂亮的起势,突然上身一矮,翻掌直下,犹如电光之一闪。天柱先见大青石微微一抖,然后才听到了掌风。再细看青石,中间刀劈斧削般地裂开了。于是他也禁不住心头一阵狂喜,绽开了笑颜。
“爹爹,你说话算数吗?”儿子得意过后,紧接着问。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父亲回答。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告诉什么?”
“你的眼睛的秘密!”
金天柱脸上掠过一阵阴冷。他有个外号叫“独眼掌”。这个外号,既誉他神掌了得,又讥他瞎了左眼。金天柱年轻时左眼已残。奇就奇在他这只残眼与一般盲眼不同:眼皮深深地陷落,眼皮里面竟是一个深邃的黑洞,没有眼珠。于是人们猜想,在这个黑洞中,一定深藏着某个惊险的秘密。只是金天柱守口如瓶,不肯言谈罢了!他的一个徒弟曾问起过,但是刚提起,他便暴跳如雷!然而,儿子与徒弟毕竟不同,他会死皮赖脸地缠着,非要他讲不可,金天柱拗不过蛋和尚,曾“有条件投降”过。
“当初我是怎么答应你的?”金天柱反问儿子。
“有两个条件。一个就是得练成碎碑手。如今不成了吗?”
“还有一个条件是什么?”
蛋和尚并不迟疑:“不就是要在三招中赢你吗?来来来,蛋和尚现在不怕老子了!”
“好!”
金天柱说着脱了外衣。他知道儿子的武功虽然大有长进,然而要在三招中赢自己,那简直是想架梯登月。如今他练就了碎碑手,骄傲得不得了,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如果不败一败他,那也许什么时候他会爬到老子头上撒尿来!
蛋和尚也学着老子脱了外衣。
“爹,咱们点到为止,你可不能伤了儿子蛋和尚哪!”
金天柱笑了笑:“嗯,碰着算输,可不能赖!”
蛋和尚学着父亲的口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来来来!”金天柱摆了个架子。
“来来来!”蛋和尚这样说时,不客气地先进一招。金天柱认得是“月下追魂”,不觉暗暗称赞。这一招不仅学到了家,而且速度极快,掌风凌厉。金天柱一个“链锁蛟龙”,张开五指来扼蛋和尚的手腕。蛋和尚忙缩回双手,顺手变一招“蛟龙取水”,向乃父的下裆切进。金天柱不敢怠慢,两足分开,双手下按,要擒他的光头。蛋和尚啊呀一声,自知难逃,索性扑在地上,双脚用力一蹬,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从父亲裆下哧溜一声穿过去。“这是什么招?”金天柱正惊疑不定之时,屁股上啪的一声,早着了儿子一巴掌。同时,听得儿子在背后嘿嘿嘿大笑着。
“爹输了!爹输了!”
“这算什么招?不算!”
“怎么不算?你要个招的名称,那还不容易?就叫它‘乌龟穿洞’吧!”
“胡说!哪来这邪招?”
“我不管什么招不招!反正三招之内我赢了。爹,可是你自己说的,碰着算输。第三招可是我的掌碰了爹的屁股,不是爹的屁股碰了我的掌!”说罢,蛋和尚又补充了一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金天柱这才有点耳热。他知道为父的一言一行对于儿子立身的重要。即使输得有点蹊跷,但他宁可认输也不敢在儿子面前失信。于是他咳嗽一声道:“你先起来!”
“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答应。”
“真的?”蛋和尚一骨碌爬起来。
“但是,你还得依我一个条件!”
“又是条件,该不是再比第二回吧?”
“不。你只要答应,永远不上阳山!”
白马涧附近有的是山。例如灵岩、天平、观音、高景、天池、花山,阳山不过最高最险而已。不去就不去!然而,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种好奇、兴奋正在他小小的心灵深处积累、升腾!也有那一丝狡黠的微笑,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你得跪下,对天起誓!而且得起个重誓!”金天柱严峻地说。
“好吧!”蛋和尚跪了下来,对天发誓道,“蛋和尚要是上了阳山,就不姓金!”
“胡说!”金天柱喝道,“你上了阳山怎么能不姓金?不姓金又姓什么?重来!”
蛋和尚偏着脑袋想了想,对父亲说:“要不我就说,上了阳山就一家子死光光!行不行呀?”
金天柱皱了皱眉,但很快点了点头。他虽然觉得设誓过重,但这誓言必能有效约束蛋和尚。
蛋和尚见父亲应允,便重新对上苍叩了个响头,发了重誓。只是金天柱只顾听他发誓,却偏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原来蛋和尚在发誓的时候,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不停地写着“不”字。
誓毕,金天柱和蛋和尚席地而坐。父亲明亮犀利的独目之光越过院墙,投向远处淡青色的阳山顶峰,一动也不动,好像沉湎于触景生情的某种深思中,脸上隐隐透出些许恐惧。
金天柱终于决定公开自己失目的秘密。他的声音一开始就显得很深沉。
“那阳山山坡上,有一处古迹,叫白马台。从白马台向东北攀高,直到顶峰处,有一个山洞。洞前是一块大石坪,下临百丈深渊。洞内有一部秘密功谱,谁得到了它,谁就能天下无敌。就这部秘籍,吸引了多少武林高手!能上大石坪的,固然不少;然而,上了石坪能生还的却百不足一……”
“爹!”蛋和尚忽然高叫一声,“你进过洞吗?”
“凭你爹这点功夫,还能进洞?”
“你没进洞,怎么知道洞里有一部天下无敌的功谱呢?”
“问得好!”金天柱顿了顿,接着说,“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消息!爹的师父洪雪峰已经印证了这个消息。”
“怎么,爹的师父进过洞了吗?”
“是的。他凭他上乘的轻功上了百丈崖,进了山洞。但他自己也因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不仅双目被挖,而且还被推下了悬崖!”
“什么?谁把他推下去的?”
“你听着!——爹见到师父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问他是否取到功谱,他摇了摇头,问他是否见到功谱,他点了点头。正要问他怎么被剜了双眼时,他却死了!显然,这是一个不解的谜!那谜底也正是为父当时急于探求的。因此过了几天,爹也借着月光潜上了阳山,就像一片落叶一样轻轻上了坪台。谁知脚刚着地,就见到一个白生生的怪物跳到前面,并向我发了一记怪拳。爹当时使出了金家掌中的一路绝招,急急封闭门户。不料那怪物一手使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拳花,化解了我的招式,而另一手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了我的左眼。我感到左眼皮上似乎只被轻轻地点了一下,眼珠已经迸出。更骇人的是,那个怪物摘了我的眼珠,就放在嘴里大嚼起来。我自知性命难保,忙转身逃跑。哪知这个怪物出手奇快,又力大无穷,它一下就抓住了爹的衣服,把我高高举托起来,扔下了悬崖……”
“啊!”蛋和尚惊呼起来,“爹莫不被它摔死了?”
“死了还会有你?”金天柱说,“幸亏峭壁的石缝中长着棵大松树,爹被挂住了。虽失去了左眼,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怪物的模样你看清楚了吗?”
“说穿了,才真正骇人听闻:那原是一头白毛猴子!”
“猴子?”蛋和尚下意识地把身子向父亲靠拢一步。隐藏在体内的那份兴奋的激情,此时开始躁动不安了。
“而且是一只不小的猴子。个头比你还高!我想,它使的招数,也许就是那功谱上的拳术……”
金天柱忽然收住了话头,焦虑和不快蓦地兜上心来。因为他注意到儿子的眼睛忽然变得贼亮贼亮。潜伏在他心底的欲望,正抖动着涌向他的眼睛,变成了摇曳的狡猾的光!而这一切立即被金天柱捕捉到了。
“听着!”金天柱声色俱厉地说,“有武术功底的人,都想天下无敌!而多少比你强十倍的高手已经葬身阳山了。你如果偷上阳山,就是不孝,因为你是对天发过誓的!”
“爹爹放心!”蛋和尚贼兮兮地一笑,“儿子决不敢偷上阳山!”
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正在说:“要去,要去,死了也要去!爹爹你不晓得,我在发誓的时候,脚下写了好多好多的‘不’字呢!”
于是,又一个狡猾的笑,偷偷地浮现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