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鬼域
一群乌鸦扑棱着翅膀,“倏地”从瘴气弥漫的黑森林中破风而出,他们穿透一层层暗红色的云雾,小而有力的翅膀撕扯开一道道黑色的气旋,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像是在吊唁某些不愿散去的怨灵亡魂。
天边的血色残云和燃着大火的山岭连成火线,一座座,一排排,连绵不绝,爆裂的山火岩浆顺着沟壑凿入巨石中,日积月累,打磨出状如修罗的鬼神相,赤血的眼珠射出透亮的血光,四下逡巡着这片危险丛生的地界。
成片的山火,不留余力地烧着,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
滚烫如烙铁般的石壁中间,洞开着阴森的鬼狱之门,断桥连接着十八座地都,拔舌断头的鬼魂提着蓝色的引魂灯,无意识地排着队慢慢从断桥上走着,腐臭的血河从断桥下滚滚而过。
而在悬崖峭壁的顶端,矗立着一株巨大的地狱树,他的枝枒遮天蔽日,高万丈,重千吨,树干无一叶,树皮皲裂如柴,树底下开着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舒展着纤细的花瓣,露出猩红的芯子,诱人的迷幻芳香在风中蔓延。
此时,一个身穿白纱裙的女孩,正坐在地狱树的一节树干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天边飘红的浮云。
她的指关节屈着,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树皮,双脚悬挂在外,不时晃动一下。
她已经在这里一个人发呆许久了。
直到远处一座地都传来长鸣的钟声,响彻整片地界,经久不散,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她发现自己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开始只隔着一声钟鸣,后来,一坐便是好几声钟鸣。
她不知道在这里是怎么计算时间的,她模糊的记得,她的生命里曾有记时的东西存在,可在这里,她找遍了许多地方,都没有看到承载时间的器具。
后来,她便把这时不时传来的长鸣当做记时的钟声,或许,那声音本也没有规律可循。
而她漠不关心的,只是单单不想忘了时间这个词汇而已,就好像,徒劳的记得,便能自欺欺人的,和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世界保留着一丝残存的微弱联系。
不过,时间在这里,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这里的天空好像永远都是夜色将至的模样,昏沉沉的,泛着深灰色的红,不会变成真正的黑夜,也不会迎来新的黎明。
天边永远是那几片浸染着血色的云,从一而终的形状,不会变成充满孩子气幻想的模样。
而那排着队过桥的魂灵,也永远空洞无神地,一遍遍顺着命定的轨迹前进着。
她隐约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这里没有星星,没有太阳,也没有阴晴圆缺的月亮。
花也不是只有红色。
她见过黄色的向日葵,粉红的樱花树,紫色的紫罗兰……到了冬天,还会有洁白的雪花,飘然落在她的掌心……
可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愿意在这里待着的。
这里很安静,没有人拘束她的自由,也没有人对她恶言相向,拳打脚踢,她可以在这里很安生地浪费生命,度过漫长而无味的生活。
于是,她便也不想去深究记忆深处那些美好的画面来自于哪里。
钟声又敲了一声响,撵着风传的极远。
晚笙拍拍裙子站起来,揉了揉长时间发呆干巴巴的眼睛。
她的旁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篮子黑色玫瑰,枯纸做的,摸起来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该去十八重禁狱了。
她拾起花篮,挎在臂弯里,慢慢顺着地狱树的枝杈往下爬。
她的动作很熟练,像爬了几万次一样。
她下了树,站在彼岸花从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巨大的树身,动作温柔而亲昵。
她说:
“小桐桐,我先走啦,一会儿再来陪你。”
她给这颗地狱树取了名字。
告完别,她心满意足地走向山那头的地都。
她和那些没头脑无意识的魂灵不一样,不用排着队伍走断桥。
她找到一处石碑,伸手按了一下凸起的那一块磐石。
一条巨大的锁链就从对岸的石壁上破风而来,凿进这头的悬崖峭壁,装着腐肉尸骨的箱车,一节节顺着铁链运送过来,在半途中倾倒了一次,把尸骨倒入滚滚的血河中。
晚笙等到一节箱车停下,便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坐了进去。
箱车里腥味冲天,残留的血迹蹭的到处都是,她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却没有再呕吐出来。
顺着铁链回程的箱车没有在中途倾覆,摇摇摆摆地把晚笙送到了一座鬼域之门。
晚笙跳下车,白色的裙摆已经沾染上了污血。
她有点嫌弃地拍拍那节箱车,说:
“你该回去好好洗刷一下你的车间了,零零伍。”
箱车慢慢地退了回去。
晚笙看了一眼脚底下涌动奔腾的血河,撇撇嘴,转身走进了鬼域之门。
她要去的十八重禁狱,是这里最偏远的一座地都,也是这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一座地都。
据说被打入十八重禁狱的魂灵,都是犯了无数罪孽的穷凶极恶之徒。
晚笙顺着骨肉堆砌的尸道走着,迎面遇上许多狱吏和罗刹,她也不打招呼,低着头和他们擦肩而过。
不过遇到一些官位大的,晚笙便会停下脚步,恭敬地等在一旁,等那小鬼抬着的冥车过去,才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十八重禁狱,晚笙取下腰间的花灯玉佩,给入口处的鬼差看过,便在对方皮笑肉不笑的目送下,走进黑黝黝的洞口。
迎面扑来浓稠的血腥味,比在箱车里更甚好几十倍,晚笙照例在墙根下吐完,才继续往前走。
一路哭嚎遍地,走廊里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声。
晚笙见怪不怪,只觉得吵。
她一只手掩着鼻腔,一只手捂着左耳,径自往里走。
从山外散射进来的昏暗光线,随着她的深入,逐渐消弭在变暗的空间里。
等她脚踩在最后一道狱门前,周围已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晚笙伸出手指,摸向粘稠滑腻的石壁,摸到了放着火烛灯的凹槽,她便取了些旁的火种点上。
四周稍微亮了一些。
昏暗的烛火摇晃着,伏在墙上的东西立刻爬了个没影。
这些喜欢爬墙壁的家伙,晚笙也给它们取了名字。
她亲切地称呼它们为:小黑。
因为它们畏光,只敢缩在墙缝里,窥视着黑暗中来来往往的魂灵。
它们嗜血而生,闻着血腥味就“窸窸窣窣”爬来一大群。
而在第十八重的禁狱里,尤其多。
晚笙有时候会想,它们的啃食,大概也是刑法的一种。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往狱门里看去。
她其实不知,这一声叹气,是为了什么。
只是每当她回过身去,望向最后一道狱门里,她的心就仿佛被扣上了一具沉重的枷锁。
让她近乎窒息的,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