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辛咬着干粮,嘴里含糊不清。他没咽水,干粮干巴巴的,一张口便混着唾沫星子飘了出来,“我就不懂了,你们这群读书人,打哑谜似的,尽讲些我听不懂的话。”
恰好是在路途中,身旁也没他心心念念的红颜知己相伴,他便不大注意这些细节,手上沾了脏土便去推褚启,没成想得了褚启一个冷眼。
在文辛看来,褚启年纪不大,心思却挺多。心里这般诽谤着,便听得褚启淡淡地开口,“我是前朝褚家的独子。”
于是文辛一口干粮哏在了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像个将要断气、还翻着白眼的大公鸡。
好在被他诽谤了不知多少遍的褚启还有点人性,一口水灌下去终于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他磕磕巴巴:“褚家?褚筹将军是?”
褚启好久没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一时间听到还有些恍惚,阳光撒下来的光晕在他眼前放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毫无波动:“正是家父。”
文辛激动地要死,脸都红了,像是抹上了胭脂,只是没抹了胭脂那般好看便是了,他托着褚启的两只手,眼睛都在放光。
褚启有些嫌弃他沾了泥土的手,面上没表现出来,只不着痕迹地推开他,默默离远了些,“你认得我父亲?”
文辛脸上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脖子上的青筋很明显的彰显着存在感,“当然啦!谁不晓得褚筹将军。”话说到一半,他以惊人的速度将激动转为了羞涩,“我当日同你讲想要找个运气寻个官当当也只是一半,更主要的是我钦佩褚将军许久了,我也想像他一般。”
褚启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手搭在脸上,挡去了大半阳光,显得有些冷漠,“那你可知为何白石径要留我了?”
文辛冷静了下来,许是刚刚的刺激太大,一时间脑子开了光,聪明了不少,“我先前听闻前朝灭亡后,旧部散落天下。之前便有洋人借前朝旧部之名,正大光明地侵占我国领土。难不成,他们也是这般想法?”
夏末还是热得很,在外头走着的人不需一时片刻就汗流浃背这片地区荒凉的很,没一处荫庇。褚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
这笑声突兀且不合时宜,文辛一脸古怪的看着他。却听得褚启开口:“姐姐最怕太阳,若是让她随我来这,怕是要哭了。”
文辛想了许久,才晓得这位“姐姐”是谁。他顿时感觉褚启这厮忒不厚道:“我陪你在这风吹太阳晒的,你却还有闲心想些儿女情长。”
褚启收了笑容,自从他离了上海城,只是见着点与她扯得上关联的便想着念着。这般的思念并不好受,可他却甘之如饴。
文辛一拍脑袋,仿佛他脑袋是个铁做的,力道颇大,下手没轻没重,“既是留你有用处,白石径为啥又这般轻易便放了你?”
褚启笑了笑,没讲话。
他同白石径一同读书时,便多有来往。讲师是著名的儒士,最是向往古人流觞曲水的惬意,便凑在溪水旁坐而论道。大儒碰上他所喜好的事情便流连忘返,一人吟着诗陶醉不已,讲师作的诗句句对仗皆工整,可惜却陷在过往他所经历的繁华中,看不清现实。
白石径与他都不喜这种虚假的东西,但人啊,有时总会困于现实却无比向往这种虚幻,哪怕明知是假。白石径问他:“若是太平盛世,你打算去哪?”
只不过他问这话却是没打算听褚启的回答,许是那日的苍翠山林与曲水流觞太过美妙,他说:“若这是太平盛世,若我不是白家长子,我想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然后在一个谁都不识得我的地方扎根,做出我自己的一番事业。”
他自小便是众人赞许的对象,只能按照父亲给他安排好的命数去过完一生,也不知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他依然保持着那副像是万年不变的笑脸,吐出来的话却是落寞:“或许你会觉得着我这般想法太过不自量力,”他轻笑了声,“谁说不是呢?可我就是想去在没人插手我的情况下去做我想做的事。”
褚启当时正疲惫不已,家势颓败,他忙着养活自己,忙于学业,还得忙着抽空在暗地里去看一眼夏南烛,他静静听着,几乎要打起瞌睡来,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敬了他一杯酒,装作醉了的模样,囫囵着:“愿你得偿所愿。”
却在内心嗤笑了自己一声,情绪有些复杂,大概类似于那种发现自己与自己所期望长成的模样不同的那般感觉,要不然怎的有人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褚启眼神沉默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拍拍身上的泥土,摸摸珍藏的丝巾,“走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楚婉的婚礼如期举行,失了楚家大小姐的名头,来观礼的人也少得可怜,没有十里红妆,缺少吹竹调丝,只一顶小轿,便从后门抬到了前门。苏家一贫如洗,无左邻右舍照拂,婚礼也办得不伦不类。只是楚婉和苏盏这一对新人高兴的很,赵合泽大半辈子没为人主婚过,今天也是高兴的紧。
喜乐吹得单薄,外头起了风,夏南烛站着,有些咳嗽。
孔琳琅替她顺了顺,“夫人为何不进去?”
夏南烛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没回答他的问题,她笑道:“你进去吃点酒,也讨个喜头。”
孔琳琅搀着她的手臂,抿着唇摇了摇头。
里头的主持词一声大过一声,夏南烛有些疲惫,她揉揉额角,“礼品可送过去了?”
孔琳琅点头,“是,按您的吩咐,全置上了。”
夏南烛勾着唇,手搭在孔琳琅手上,终是天旋地转,倒地不起了。
赵合泽刚吃了碗酒就听说自家小姐昏迷不醒的消息,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匆匆赶回来。
夏南烛平躺在床上,房间里昏暗、黑沉沉一片,大夫把着脉,额头上的汗水放肆地淌,大夫是上海城出了名的医术高超,生了一堆花白的山羊须,时不时抖一下。他把完脉,山羊须抖得更厉害了,唉声叹气,“早些准备后事罢。”
这消息来得突兀,仿若晴天霹雳一般,孔琳琅颤抖着声音,“大夫,您可是把错脉了?要不,您再瞧瞧?”
这大夫被人质疑了医术也不恼,显然是经手的病人多了,连安慰的话都学得利索:“我知晓你们的心情,但我行医数十年,还不曾砸了自家招牌。虽然她已时日无多,但这最后的日子,我拿药吊着,你们也想法子让她过得开心些,也算是来了人世这一遭得了个圆满。”
赵老管家年纪大了,身子却还硬朗,他几次两眼发黑,却愣是没倒下去,若是忽略了他不断发抖的手,倒真以为他平静得很。
赵老管家送了大夫出门,拿了药,便去了祠堂。里头密密麻麻的灵牌,一一陈列着就像是一座座小棺材。
孔琳琅不信这些,此时却愿意去相信鬼神的存在。他吩咐了佣人好生照顾着,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祠堂陪赵老管家一同跪着。
孔棍子老早便瞧着大夫出门,他叹了口气,看着沸腾不断翻滚的药,摇起了扇子。药罐下火焰翻涌,舔舐着漆黑的罐壁,他想起传闻里的十八层地狱。
夏南烛的房间被打开,一片透亮,风从窗间吹进来,却吹不走满屋子额死气沉沉。床头上摆着的花束枯萎的很快,佣人换好了新的花束,迅速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是一片大漠,寸草不生,强烈的日光晒得人头脑发昏,褚启忽的一阵心惊肉跳,心里忽的就空荡荡的。他拿出丝巾,却一下子被风吹得老远。他寻着一处溪流,将丝巾洗了洗。他压下心里的不安,摸摸自己跳的剧烈的心脏,是该开始了。
夏南烛病中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慢,整个宅子里的人都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却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徐云新来了许多次。可孔琳琅瞧着他烦躁,压着满心的暴躁装作好言好语,“徐三爷,我家夫人尚在病中,恕不见客。”
徐云新穿着锃亮的军靴,落在地板上发出响声,他也恼了,“我去探望一二,这也不允许了?”
孔琳琅拧着眉,拿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坚决,他向来是畏惧这种自带气势的人物的,从前不敢直视的人,如今却也能噼里啪啦说出一大串话不带打结的了,“徐三爷,我家夫人需要静养。若是论亲疏关系,想必您是搭不上关系的;您又不是大夫,又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您脚踩的这满屋子叽叽呀呀,我怕是您会扰了这的清静。待夫人好上些许了,我家夫人定会拜访。”
徐云新气得牙痒痒,最终还是转头就走。
孔琳琅状着胆子满心新盘算着烦人的徐云新再次上门他该寻个什么理由打发了他,没成想连着好些日子都不曾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