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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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柳洲词派·曹尔堪·三子“江村”唱和词事

明末清初浙江嘉善地区涌现出一个词人群,人称“柳洲词派”。历来词学家们忽略了这一词派的存在,然而这却是研讨清初词风嬗变的很有意义的实例。曾经是这个词派最有影响的代表作家曹尔堪,是清初词坛的重要人物。他的多次倡导和参与大唱和活动,对词创作繁荣的促进和词风演变的推进,都起过不应轻估的作用。他和宋琬、王士禄的“江村”唱和是较早的一次,按其实质言乃是“迁客”、“谪臣”的特殊心态的集中表露,具有相当的典型性。隶属“柳洲”词人群的钱继章、魏学渠等也是一度颇有名望的作家,兹一并予以简略论述。

(一)柳洲词派概述

“柳洲”,指今浙江嘉善县(魏塘)一带,外延可及今属上海市的金山、松江部分地区。关于柳洲有词派,邹祗谟《远志斋词衷》有专条绍述:

词至柳洲诸子,几二百馀家,可谓盛极。无论袁、钱、戈、支诸先辈,吐纳风流;如尔斐、子顾、子更、子存、卜臣、古喤诸家先后振藻,飙流符会,实有倡导之功。要之阮亭所云:不纤不诡,一往熨贴,则柳洲词派尽矣。

邹氏略称的“诸先辈”是指袁仁、袁黄、戈止、支大伦、支如增、钱柟、钱棅等前明名宦以及殉明“先正”。尔斐是钱继章的字,子顾是曹尔堪的字,子更名陈增新,子存即魏学渠,卜臣是魏允枚的字,古喤是孙的字,当时皆以词名著浙西。现今仍能见到词集的除曹尔堪《南溪词》外,尚有魏学渠的《青城词》等,钱继章的《菊农词》亦能见于诸家选本中。

“柳洲”词人的作品有钱煐、戈元颍、钱士贲、陈谋道等汇编入《柳洲词选》,得6卷。除去属于前朝“先正”41人外,“近社名公”即清初该派作家多达117人,阵容很可观。

浙江嘉善在明末是“清流”名公辈出的地方,与阉党力斗而名震天下的魏大中即为领袖之一。魏学渠、魏允枚等都是大中后裔。柳洲词派的宗尚本也近“花间”一路,是“云间词派”的一翼。甲申“国变”前后,风气渐变,渊渟豪迈兼举,悲凉之气渗现。随着政治环境的日趋危恶,该派作家或隐或出,呈衰势而消散。在清初仍活跃于南北词坛的除曹尔堪兄弟父子外,主要是钱继章和魏学渠。

钱继章,字尔斐,号菊农。明崇祯九年(1636)举人。对钱氏《菊农词》,陈维崧在康熙十三年(1674)游访嘉善诸名士时曾有《贺新郎·魏塘舟中读尔斐先生〈菊农词〉稿》词,作这样评价:

笔补娲天罅。笑词场、止贪浓腆,谁餐龙鲊?只有《菊农词》一卷,竹翠梧光团射。向楮墨、濛濛欲下。爽胜哀梨清橄榄,更险如雪栈宵行怕。快瀑布,炎窗挂。垫巾野服神飘洒。句清圆、诸般易及,一清难画。把向鸳鸯湖上读,涧水奔泻似马。雪又向、篷窗乱打。好琢琉璃为砚匣,架霜毫,床用珊瑚者。还倩取,锦绫藉。

迦陵在此特别强调了钱氏词的“清”与“爽”。以蒋景祁《瑶华集》所选的16首词品赏,上述评赞不是虚套话。如《望江南·暑月闲居》之二:

无个事,曳杖出溪坳。柳市说书钱入掌,槐阴狙戏玉围腰。一笑卷《离骚》。

看似不着意而语带机锋,是“爽”而“险”,为不多见之佳作。又如《鹧鸪天·酬孝峙》:

发短髯长眉有棱,病容突兀怪于僧。霜侵雨打寻常事,仿佛终南石里藤。闲倚杖,戏临罾。折腰久矣谢无能。熏风未解池亭暑,捧出新词字字冰。

一派清苍气韵中明志达意,乃见其风骨的代表篇什。钱继章长调如《木兰花慢·避兵》的“庭前百草互盈虚,春雨莫忧渠。尽由他分定,谁知饥饱,莫问肥臞”云云,也是清刚心性见于言外。《满庭芳·归鸦》一阕则显然别有讽意寄寓:

风柳衰边,霜枫骄里,谁来点破轻冬?哑哑成队,林外每相逢。野店半帘斜漾,空啼绕、墨迹微浓。鸦如语:一枝几许?家有子如翁。西风。声断处,云残类剪,山老犹童。问谁堪托足,虬木疑龙?出谷破寒何早,眠不稳、水寺敲钟。才飞也,栖栖争暖,细拣向南松。

《菊农词》立意造句都不落程式窠臼,自抽机杼,在清初足称名家,其风格无愧为柳洲派的典型。

魏学渠的《青城词》卷帙甚富,存词达410首。学渠是魏大中之子,入清为顺治五年举人,官刑部主事。其词秾艳处不脱习气,怀古诸作《西河·成都怀古》等和《念奴娇·黑窑厂登高》折叠心事,未能尽抒,心境和处境所由耳。《少年游·即事》较佳:

雨过重阳。柳桥月小,残雁送新凉。几日晴川,三旬沙市,无梦听更长。秦筝写尽离人意,风急近潇湘。岭接吴云,江连越水,毕竟是他乡。

魏允柟,字交让;魏允枚,字卜臣;魏允札,字州来,均系大中孙辈。允柟是魏学洢之子,大中遭害,学洢号泣死。今残存允柟词仅数首,然情思沉哀而亢扬,如《金明池·金陵怀古》:

燕子矶边,凤凰山上,又是狂风骤雨。金砌玉阶何处问?尽燕麦兔葵满路。问秦淮、桂楫兰桡,却只见衰草,垂垂将暮。叹绛阙蛛萦,纱窗尘积,一任晚鸦来去。想王谢、风流何处?便紫燕黄莺,一时无主。看当日、词臣狎客,空剩得、白杨粪土。最伤心、景物三春,教苑里蛙声,公私相诉。但渡口寒烟,亭中皓月,兀自依依芳树。

此类词纯以赋法写出,怨而且怒,一派孤臣孽子心绪,故不应机械地以技法论工拙。

魏允札著有《东斋词略》4卷,尚存世。他的词以闲逸之作为多,萧然自适的“山人”气甚浓,为柳洲词人的别一种类型。《木兰花慢》用白描法写安贫乐道情怀:

读残书几许?窗半破、与尘堆。况棂阔招风,阑低引雪,偏值春回。安排。把茅盖顶,胜牵萝辛苦那山隈。记取梁泥落处,待他旧燕寻来。新开。仿佛古萧斋,不羡起楼台。任看竹无人,抚松有我,且自衔杯。徘徊。数间而已,玉川翁同此好襟怀。枉了呼童净扫,飞梅又上空阶。

以上诸家不管情调有多不同,心境亦各相异,但抒述情怀不假借涂饰,此即所谓“不纤不诡”的柳洲词派的风神。

(二)曹尔堪词述评

曹尔堪(1617—1679),字子顾,号顾庵。顺治九年(1652)进士,历官翰林院编修,升侍讲学士。其仕途多艰,中遭牵累曾下狱,事白,罢归,优游田园以卒。著《南溪词》,与山东曹贞吉并称“南北二曹”。又工诗,为“海内八家”之一,有《杜鹃亭稿》等。

过去不少词论家把他和曹溶认定是开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的先河者。这是一种误解。朱彝尊自康熙初期离浙西寄迹曹溶之幕,先在岭南,后至大同;旋又托庇于龚佳育、龚翔麟父子处,往来于通县潞河和南京间。到康熙十八年(1679)举试“鸿博”中旨,名噪天下,随即“浙西”树帜蔚然成风,就在这一年曹尔堪已息影南溪数载而病逝。所以,他们之间基本上无多交接,无词学渊源可言。朱彝尊《百字令·和韵送曹子顾学士还南溪》词中“三影新词,八叉丽句,筝雁参差立”云云也显然是应酬泛泛语,绝不像对一位开本派风气的前辈的口吻。

作为柳洲词人群的中坚骨干,曹尔堪的词如剔去酬赠歌郎舞伎的作品,就其主要作品看,风格也还是以“清”为多。随着其境遇的迁移,由清逸而趋向清雄。邹祗谟《词衷》所说的“诗家有王、孟、储、韦一派,词流惟务观、仙伦、次山、少鲁诸家近似,与辛、刘徒作壮语者有别。近惟顾庵学士情景相生,纵笔便合,酷似渭南老人”,大体是指他顺治后期的风格倾向。尤侗《西堂杂俎》三集中《曹顾庵六十寿序》说其“品格在眉山渭南之间”,以及陈维崧《念奴娇·读顾庵先生新词》的“老颠欲裂,看盘空硬句、苍然十幅……较量词品,稼轩白石山谷”等评语,则是指出了这位“江潭遗老,一声寒喷霜竹”的词人晚年的面貌。尤、陈二说的差异是,尤氏侧重顾庵“桐露新流,松风徐举”和“秋高远唳,霁晚孤吹”的清旷,陈维崧强调的乃“洗净琵琶场屋”后“击物无声”的爽利清峭。

清逸清旷之作如《捣练子·乙亥冬暮晓行》,此为少作:

风欲静,冻交加,冰咬霜痕阁岸斜。流水无声波不起,冷烟微月写轻霞。

又如《鹧鸪天》:

蟹舍鸡栖共一椽,千竿修竹弄晴烟。鸟声都在征鼙外,兵气犹缠大角边。书案净,杂花妍,种鱼栽藕野塘偏。木香吹雪人闲坐,读罢庄生骈拇篇。

清雄健举的代表作有《贺新郎·赠柳敬亭》《念奴娇·送幼光还白门》等。现例以后题之第一阕:

孤舟初发,正严霜似雪,布帆如纸。一派残云萦别恨,愁向青山隐几。晚圃黄花,小槽红酒,客路谁同醉?蒯缑黯淡,自将管乐为比。还念旅宿方寒,丹阳古道,老树酣青紫。戍鼓沉沉天未晓,残月模糊映水。白帢谈兵,青灯读《易》,漫洒英雄泪。啼乌成阵,石头城外潮起。

曹尔堪的清峭劲拔词风,还集中体现在他的《秋水轩倡和》诸篇中,在后文专节综论里将可看到。

曹尔堪一门擅词,兄弟子侄中如曹尔坊、曹尔埴、曹尔埏、曹尔垣、曹鉴平、曹鉴章等都有作品传世。其中尔埴与鉴平词成就均高。

曹尔埴,字彦范,一字季子,号范庵。官教谕,与兄弟合撰《三子诗馀》。《满庭芳·旅况》一阕很有情致,上片着景尤觉清远:

数点归鸦,一江流水,织成片片离情。蒲帆高挂,偏带夕阳轻。回首来时旧路,凝望处、断岸山青。青山外,寒林落叶,去雁两三声。长亭人别后,疏灯明灭,孤枕凄清。恨征途愁醉,野酒难醒。何处悲笳乍起,荒村里、匹马人行。城头上,晚钟敲断,新月淡初生。

曹鉴平,字掌公,号桐旸。尔堪之长子,康熙十一年举人,官内阁中书。词较清婉,略少力度。倒是其昆弟曹鉴徵,字徵之的这一位,有《过秦楼·登春申墓》一篇借史述怀,俯今仰古,甚有深意:

浪涌长江,潮回申浦,一片君山荒土。寒烟寂寞,蔓草凄凉,落叶飘零无主。曾记公子华堂,珠履三千,美人歌舞。叹朱英去矣,宫门兵起,壮心消阻。空剩得古树萧森,残碑沦落,往事那堪回顾。黄莺报晓,杜宇啼春,都是怨风愁雨。只道钟虡暗移,智尽身亡,遗羞千古。看延陵墓畔,还有椒浆桂醑。

柳洲一派自曹尔堪于康熙十八年去世后,风气渐为“秀水”(嘉兴)所融,大部分作家也就以“清空”为尚了。

(三)“江村”唱和·宋琬·王士禄

曹尔堪是清初三次著名的词的大唱和的倡导者或主要参与者。除“秋水轩”剪字韵那一次的作品未编入今传《南溪词》(因孙默“留松阁”本《十六家诗馀·南溪词》辑编时在康熙十年前)外,这些唱和之作都可考见于词集中。“江村倡和词”是康熙四年的事,地点在杭州,故又称为“湖上倡和词”。互为酬和的是曹尔堪、宋琬、王士禄三人,后来南北词人应声而和者数以十计,借题发挥,以抒胸臆,蔚为盛事,对词风的影响甚大。曹、宋、王三家各填《满江红》8首,合为24篇。对这次倡和词,西泠逸民徐士俊有篇小序非常值得注意。徐士俊,字野君,号三有,曾与卓珂月合编《词统》并合著《寤歌》,自己又另有《雁楼词》l卷,是个遗民词人。他在小序中说:“盖三先生胸中各抱怀思,互相感叹,不托诸诗,而一一寓之于词,岂非以诗之谨严,反多豪放,词之妍秀,足耐幽寻者乎?”这里以诗词的传统看法对比,正好透露一个消息:诗易直露为人所见,词则妍婉,可以曲寄。清词之在严酷的现实中得以兴隆,正是利用其在人们观念中的传统习见,此可为一明证。

说曹、宋、王三人“互相感叹”是准确的。此三人当时都刚从狱室释出,真是命运通同,共病相怜。加之三人都是诗名高著的“海内八家”中人,宋琬与施闰章又称“南施北宋”,在清初是声誉极高的大诗人,由此,三家倡和所发生的影响是可以想见的。

宋琬(1614—1673),字玉叔,号荔裳,山东莱阳人。顺治四年(1647)进士,才名早著而一官累踬。先是在浙江宁绍台道任上有政绩,正拟擢按察使,时值登州于七起义,宋琬族侄挟宿嫌以“与闻逆谋”讼琬,缧狱三年。康熙元年又为人诬告,复处困顿。直到康熙十年重起为四川按察使,又遇“三藩”变起,入觐京师时卒。宋琬一生,丰少屯多,所以诗词多凄怆激宕之音。著有《安雅堂集》30卷,词名《二乡亭》。“江村”唱和之时正是他两次颠踬以后流寓吴越之际。

《二乡亭词》小令多新意,前期以绵丽见长,后期则多凄怨声。如《蝶恋花》“旅月怀人”一词,就迥异“玉楼长抱博山眠”的《浣溪纱·芳草》和“春风如画工,粉黛凭深浅”的《生查子》等的倩俏了:

月去疏帘才几尺,乌鹊惊飞,一片伤心白。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蟋蟀灯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墙角芭蕉风瑟瑟,亏伊遮掩窗儿黑。

又如《破阵子·关山道中》:

拔地千盘深黑,插天一线青冥。行旅远从鱼贯入,樵牧深穿虎穴行。高高秋月明。半紫半红山树,如歌如哭泉声。六月阴崖残雪在,千骑宵征画角清。丹青似李成。李营丘有《关山图》。

长调如《满江红·旅夜闻蟋蟀声作》、《贺新郎·登燕子矶阁望大江作》都有极深的感慨。

王士禄(1626—1673),字子底,号西樵山人。山东新城人。顺治九年(1652)进士,累官至吏部员外郎,充河南乡试正考官,以事罹“请室”,事白复原官,后又遭罢免。王士禄为渔洋长兄,以诗法授诸弟,士禧、士祜、士禛皆工诗有集,而士禛后来独高位耆年,为一世宗主。西樵有《表微堂诗存》早佚,继编《十笏草堂诗选》9卷。词有《炊闻卮语》2卷,改名《炊闻词》,大部分作于康熙三年春夏,即他“以蜚语下羁”数月间。“江村”唱和正是王士禄“事大白”而南浮江淮之时。

《炊闻词》基调近“花间”,以短章写艳情闺思胜,著名的如《长相思·本意》:

风半廊,月半廊,风胫灯青玉簟黄,别时秋乍凉。已霜,蓼已霜,碣石潇湘尚渺芒,关河较梦长。

曹尔堪、宋琬、王士禄三人以相同的遭际而相聚在西子湖畔,并非是一种偶然巧遇。这是顺康之交汉族士大夫在新朝廷上动辄得咎,所处境况极险谲的必然性表现。所以,“江村”唱酬是当时具相当普遍性的迁谪之客的感受的一次大抒发,有着时代印记,绝非出于闲情逸致。

搀和着馀悸和庆幸,隐寄以怨愤和颓伤,表现为对尘世的勘透,但求于山水中颐养劫后馀生,这些就是“江村唱和”的几个层次的内涵。曹、宋、王三家在各自的作品中抒述的角度各有侧重,其差异正表现着各人特有的艺术个性。先看曹尔堪的词例,录其《湖上书怀再柬西樵考功、阮亭祠部》和《同荔裳观察、西樵考功湖楼小坐因忆阮亭祠部》:

飞絮漫天,平堤外、乱萍初涨。人似燕、重来湖海,画梁无恙。风雅竞推东阁妙,文章每说西京上。细论诗、若个过墙头,松醪饷。曾踏险,瞿唐漾。才会意,沧浪唱。但银瓶索饮,酴醿佳酿。五岳未周名士屐,百钱常挂山人杖。奈此君、不惠不夷间,难于状。


漂泊东南,空回首、凤池春涨。家已破、逢人羞语,菊松无恙。馀齿偕归江海畔,浮生幸脱刀砧上。君还有“请室”断葱来,高堂饷。天怒解,精魂漾。且啸傲,闲赓唱。为周郎而醉,不须倾酿。从此休焉蜗作舍,吾其衰矣鸠为杖。见卯君,备说老夫穷,无佳状。予与荔裳、西樵皆被奇祸得免。

曹顾庵较多地从幸能脱刀砧而返顾“踏险”情景,语势以绵丝裹针芒,不多锋锐意。宋琬所历更艰险,词情显得激烈多。他在《予与顾庵西樵皆被奇祸得免》这同调同题中写道:

痛定追思,瞿塘峡,怒涛飞涨。叹北寺、皋陶庙侧,何期无恙。庄舄悲歌燕市外,灵均憔悴江潭上。问绨袍高谊有还无?谁曾饷?愁万斛,东流漾。五噫句,舂闲唱。恨埋忧无地,中山须酿。故态狂奴仍未减,尊前甘蔗还堪杖。笑邯郸梦醒恰三人,无殊状。

在词中直抒“罪官”、“废人”胸臆的词固然历来罕见,如此怨而且怒的笔调尤为少有,宋琬仅以此类词章即可奠定其词史地位的。下面这首也是唱和之佳篇:

吾道榛芜,狂澜倒、百川争涨。赖砥柱、君家伯仲,安流无恙。龟策何劳詹尹卜,龙远过黄初上。况陈思才藻气如虹,诗堪饷。“请室”耗,心旌漾。击瓦缶,乌乌唱。看霜侵两鬓,穷蒸愁酿。放逐谁怜亭伯困,登临愿借卢敖杖。坐西窗、剪烛话通宵,悲欢状。

三家词中王士禄最见温和,八章和词大抵均以湖光山色和笑傲烟霞的语调掩盖心底的波澜。然而这也正是另一角度的心态表露,足见如宋琬的狂歌高唱并非无风险之举。西樵的《湖楼坐雨同顾庵用前韵再柬荔裳》一首心迹未掩尽,末几句尤含蓄有深意:

烟雨凭栏,爱浮黛,遥山纹涨。同抱膝、清言移晷,松枝无恙。堤柳已随坡老没,竹枝谁驾廉夫上。拟搴云踏遍万峰巅,为君饷。湖雾积,渔舠漾。林翠湿,提壶唱。向黄公垆畔,重沽新酿。漆后断纹仍可鼓,削馀方竹还堪杖。问吾曹、补劓息黥心,谁能状?

康熙四年时,已是“科场案”、“奏销案”接连发生之后,即正值文人学士们心绪紊乱、情思急漩之际。“江村”唱和三迁客虽未如诸大案遭祸人心境的悲惨,但却从一个特殊的层面上反映了当时汉族文人从显宦名流到草野遗逸,无论在哪个层次上都无可避免地卷进了急流深涡中去,心灵在不同的频率上激烈悸动。这确实是个四海震撼的动荡年代。

宋琬和王士禄在康熙十二年同年而卒,曹尔堪到“鸿博”诏试的那一年也病逝了。他们都未能进入所谓的“盛世”。按年齿讲,宋、曹行辈较尊,“江村”唱和事与以王士禛为核心的扬州词坛的各类活动虽先后同时并有交叉,但发生在西陵的这场带有独特色彩的酬唱别有其代表面,因此置于毗陵、广陵诸词坛前予以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