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龚鼎孳·京师词坛·秋水轩倡和及周在浚
当后人持理性化的观念,以抽象概括的方法来回顾检索种种历史事实时,往往总是只能抽理成已被程度不等地分割了的历史现象的组合类型,即俗谓的“梳辫子”。其实,作为客观存在过的历史事实是远远比今天据以某些文献——这些文献本身每是已经过了理性化的淘洗——所认识到的要既丰富又复杂不知几多倍。而事物也确是在无比复杂交错的矛盾纠葛中演变发展着,绝不是平行推进或单向线性地作着运动的。作为表现社会、人生为其主体功能的文学样式,特别是以抒述心灵感受、展现情绪波谷起伏为主要职能的诗或词,其演进的脉络和轨迹尤为繁复幻变,盘根错节,决不是用几根线条所能简单地、边缘清晰地加以界限得了的。
前面说到的处在世道多艰、风云叵测的清初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自明末承沿而来的“花间”、“草堂”香软温馨的词风以及“云间”一派雅丽婉委的流韵,已不足以宣泄心绪的激荡。情感的烈度与浅斟低唱的节律难以和协,嬗变是势所必然的。但是这嬗变不可能呈现风发凌厉的突进之势,它要经历一个渐渗渐进的缓慢的交叉制约的过程,当然,演变仍是绝对无疑的,轨迹也大体可以看清的。同样,自明入清的遗老逸民们身处险恶之境,心怀悲慨之思的苍凉凄怨的词风,势亦不可能广播词坛,煽起炽烈之焰。然而,人之心绪自有其相互沟通以至共鸣的多样渠道。亲历山崩海立大震荡的悲苦怨愤,和那面对险恶诡谲的现实处境的愤急郁闷以及进退失据、出处皆错的惆怅苦愁甚至悔惭自省的怨怼,都会在特定的背景条件下回旋相通,发生某种身同感受的频率。何况,社会的构成原极复杂,人事关系尤见微妙。清初出仕之旧臣与矢志不仕的遗逸之间有着或明或暗或显或隐的千丝万缕的关联,师友、同年、世交、通家,各种联系构织成一面无法割裂的社会之网。这样,遗民们的悲凉郁勃的情思在别一种氛围下仍发生着其鼓张掀动的作用和影响,于是多种因素掺合、交拌、渗透、酵化,终于形成一股强劲的劲激词风。南宋辛弃疾的“稼轩风”又一次顺应了时代的召唤而振起。
(一)龚鼎孳·附论梁清标等“大臣词”
清初“江左三大家”,以诗而论,钱谦益自当称最,领袖坛坫。于词则不专门,今存《永遇乐》四阕作于降清前,亦无奇警可言,反不若柳如是之作意蕴酝藉,然柳氏《戊寅草》等大抵也作于崇祯末年。龚鼎孳的诗实难与钱牧斋和吴梅村相匹敌,然其词则卓称名家,而且在清初词的繁荣过程中龚氏殊多献替,是顾贞观所说的起着推波助澜之大力的“辇毂诸公”之首座。
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祯七年(1634)进士,官兵科给事中,曾以敢直言著称于朝。李自成进北京,授直指使。顺治初迫降,旋擢太常寺少卿,迁左都御史。在满汉大臣上层争斗中龚氏多次被黜,先后骤降十四级调用。康熙元年(1662)始以侍郎候补起用,继迁左都御史,官至礼部尚书。卒谥端毅。乾隆时废谥号,列名“贰臣”,抽毁其著作。
这是个极为复杂的人物,已不是以封建宗法的准则所能简单论定的,也不宜用“功过参半”一类考语作出评价。龚鼎孳既与吴梅村的出处有异,也与钱谦益不一样。作为一个历史的典型,很有他的特殊性,是那个复杂微妙的年代的产物。有一点可以无疑的,他在当时以“好客爱才”著称,所以朝野之士,无论政治立场有什么差异,都能在他家中汇合成“士流所归”的奇妙格局。在清初,他尽力保护过一批遗民志士,如颇费周折地为傅山、陶汝鼐、阎尔梅等开脱,使他们得免于死。所以,后来当其侧室、著名的“横波夫人”顾媚病卒时,阎古古、纪映钟等专程为办丧事深切吊唁。他的幕中庇护和供养着不少遗民之辈,纪映钟就一住十年。所谓“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以及“倾囊橐以恤穷交,出气力以援知己”云云,都是说他颇能振恤孤寒。这些都为他领袖诗苑词坛、足资号召创造了条件。
在词史上最值得提起的是他对陈维崧的爱惜和誉扬。康熙七年冬,陈维崧结束“如皋八年”寄居生涯,经河南转辗抵京师。年届45岁的陈迦陵落魄飘零,境遇甚蹇。龚鼎孳既奇其才,又对这位故家子弟尽力周济。今传《定山堂诗馀》中《沁园春·读〈乌丝集〉》三首、前调“再和其年韵”三首以及《贺新郎·和其年秋夜旅怀韵》二首,都是这段交往的记录,读之令人动容。如《沁园春》:
烟月江东,文采风流,旷代遇之。恰临春琼树,家称叔宝;黄初金枕,人是陈思。如此才名,坐君床上,我拜低头竟不辞。多情甚,倩“花间”锦笔,描画崔徽。……
又如:
髯且无归,纵饮新丰,歌呼拍张。记东都门第,赐书仍在;西州姓字,复壁同藏。万事沧桑,五陵花月,阑入谁家侠少场。相怜处,是君袍未锦,我鬓先霜。秋城鼓角悲凉,暂握手,他乡似故乡。况竹林宾从,烟霞接轸;云间伯仲,宛洛蹇裳。暖玉燕姬,酒钱夜数,绾髻风能障绿杨。才人福,定清平丝管,烂醉沈香。
难怪陈维崧要在《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三首中动情唱出“四十诸生,落拓长安,公乎念之。……古说感恩,不如知己,卮酒为公安足辞”,喷吐出一腔“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的知己之感。所以,当龚氏去世,讣闻江南时,陈维崧大恸不已,《采桑子·和纬云弟京邸春词韵》之七,“哭合肥夫子”云:
有人来自尚书墓,燕子楼中,红粉成空。树树衰杨夜起风。非公人尽嫌余懒,絮酒难从,疏散谁容?头白羊昙路已穷。
康熙十八年(1679),陈维崧“鸿博”试后授检讨而供职北京时,回思往事,仍哀肠百结,感慨难已,写了著名的《贺新郎》追悼龚氏。词前有序说:
戊申余客都门时,风尘沦落,而合肥夫子遇我独厚,填词枉赠有“君袍未锦,我鬓先霜”之句。一别以来,余承乏词垣而夫子之墓已有宿草久矣。春夜偶读《香严》此词,往复缠绵,泪痕印纸,因和集中“秋水轩倡和”原韵,以志余感。昔夫子填此韵最多,集中尝叠至数十首,今者填词用此,亦招魂必效楚声之意也。并写一纸,以示伯通。
伯通,是龚鼎孳长子士稚的字。陈氏词云:
事已流波卷。忆春帆、酒中饶恨,将词排遣。填到消魂千古曲,烛泪一时齐泫。红渍透、吴笺蜀茧。知己相怜袍未锦,论深情、碧海量还浅。丁香结,甚时展?买臣自分难通显。又谁知、此生真见,禁林春扁。俯仰钟期成隔世,便化云中鸡犬。也刻骨、衔恩未免。今日锦袍虽换了,记前言、腹痛将他典。买素纸,向公剪。
情深一往,真正是铭心镌骨的感念,其伤痛的心绪一缕缕地抽向“吴笺蜀茧”之上,动人之极。此例已可证龚鼎孳为人行事的一个方面,尤足说明其在词坛上曾发生过的重大影响。
龚鼎孳先后有《香严词》、《三十六芙蓉斋词》数刻,后定本通称为《定山堂诗馀》。其词初亦多绮丽悱恻之调,但声情绵邈已不同于某些香艳体,后词风渐变为苍润清腴而多劲急味。他的领袖京师词坛是康熙初元以后的阶段,也即其晚期词风形成之时,而“秋水轩倡和”他一叠数十韵则是他“变声”的巅峰表现。
龚鼎孳纤秾有远意的词如《采桑子·无题》:
前身定解星前语,生就玲珑,多谢东风,放出桃花满镜红。
分明六曲屏山路,那得朦胧,心似孤蓬,长系残香薄醉中。
此外《点绛唇·咏草追和林和靖》、《罗敷媚·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小重山·重至金陵》等向被人称道。但他也和其他词人一样,无聊酬应、歌酒宴欢的篇什颇不少。
《贺新郎·和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是他别有感慨的力作,此即徐《词苑丛谈》所称“龙松先生赠柳敬亭词”。其词云:
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江东折戟沈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残腊、销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斜日外,一回首。
他的《蓦山溪·登吴山吊伍子胥,用秋岳乌江渡韵》在当时也是独标新见的精辟之作:
银戈白马,跌宕人豪意。歌扇缕金裙,粉军容、江东绝技。水犀甲士,不上采莲船,雄略烬,老臣殂,一剑西风泪。吴箫楚墓,炼就冰霜器。郢树矗青天,违君父、岂同儿戏。倒行呜怨,七尺等浮云,生有为,死何难,溅血非谗忌。
言外之意,有其难述处,也有曲折的自省心理。清初出仕新朝的一班大吏如这样借史事舒展隐蔽心态的作品甚多,此亦一个时代带有特异色彩的文学现象。
可考察龚氏暮年心态的重要作品为23首“剪”字韵《贺新郎》。词题虽不一,但大部分抒写其久经浮沉的感受以及和遗逸故交一起忆念旧事。词情或萧瑟、或清旷、或郁勃、或深沉,皆以气势驭才情,功力至深。如《青藜将南行,招同檗子等集雪客秋水轩即席和顾庵韵》:
帘飏微飔卷。正新秋、一泓秋水,一宵排遣。客舍高城砧杵急,清泪征衫休泫。随旅燕、栖巢如茧。老子逢场游戏久,兴婆娑、肯较南楼浅?眉总斗,遇欢展。西山半角藏还显。记春星、扪萝孤照,“来青”残扁。早雁渐回沙柳路,催起臂鹰牵犬。虾菜梦、年年难免。且饮醇醪公瑾坐,问风流、军阵今谁典?花月外,舌须剪!
龚氏送曾青藜南行的“剪”韵词共二首,另还作有《百字令》。曾青藜是曾灿(1626—1689)的字,灿本名传灿,号止山,江西宁都人。其父曾应遴为前明侍郎,南都覆陷,父子共奔唐王政权,曾青藜以20岁之年独身支拄溃军。唐王死于汀州时,其父亦死,灿改僧服行游。后归山中与魏禧等“易堂诸子”结性命之交。继出游东南,卜筑苏州玄墓20馀年,以诗文交海内名流,有《过日集》21卷。曾青藜是个行径奇特的遗民,与各地潜在的抗清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晚岁以笔舌糊口四方,行踪遍南北而渐趋颓唐。龚鼎孳作词送行时,青藜才46岁,尚未尝忘世,正从玄墓山中出。故龚氏在另一首“剪”字韵词中写道:“六朝记室名尊显。况金闺、文章大手,群推轮扁。指点孙郎遗略在,岂似景升豚犬。”龚、曾属“忘年”交,相知甚深。如果按传统的说法,龚氏系一个事二朝之臣,和曾灿等泾渭有别,然而处明清易代之际,由朱明王朝、李自成起义军以及满族八旗贵族集团为核心的清王朝这三方构成的此消彼长的政治态势本极复杂,加之封建知识分子的文化历史背景的深远稳定所发生的影响,所以,各个层面上的臣僚的面貌各自有异,一把尺子想裁量一切是难切实际的。龚鼎孳既有复杂的经历,晚年心情却往往能在与故旧遗孑的交往中得到发抒,虽然仍隐蔽曲转,但比起别的同僚已淋漓尽致得多。《贺新郎》原是适于表现激宕悲慨情绪的词调,龚氏是填词好手,“随旅燕、栖巢如茧”这个意象既妥帖又见深意,准确地倾吐了内心的抑郁。从“老子逢场”到“遇欢展”,也可见其暮年的生活态度。“剪”字韵唱和的《贺新郎》词,那个“茧”字韵位至为关键,如把意象选定得好而准,是最能体现特定心态的点睛之句。“秋水轩倡和”之所以风行南北,不能不看到正是这个“茧”的物象太易触起人们心头的哀痛了。龚鼎孳的“栖巢如茧”固写得好,在其馀各首中,如喻离愁的“春蚕抽茧”,写身世的“沸汤投茧”,拟游子的“银蛾缠茧”,状世态的“乾坤围茧”,兆病身的“重衾堆茧”,譬月食的“明蟾封茧”……无不精彩迭出。即使感旧、悼亡也迥然不同向来习见的绵丽婉凄路子,如他有一首“剪”字韵词,题为:“《影梅庵忆语》久置案头,不省谁何持去。辟疆再为寄示,开卷泫然,怀人感旧,同病之情略见于乎词矣。”词写得十分缱绻又峭拔:
雁字横秋卷。乍凭阑、玉梅影到,同心遥遣。束素亭亭人宛在,红雨一巾重泫。理不出、乱愁成茧。骑省十年蓬鬓改,叹香薰、遗挂痕犹浅。肠断谱,对花展。帐中约略芳魂显。记当时,轻绡腕弱,睡鬟云扁。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剪。
冒襄的侧室董小宛(1624—1651)与顾媚,当年同为“秦淮八艳”中姐妹。龚氏与冒氏父子均为至交。“剪”字韵“送穀梁”一阕就是写给冒禾书的。康熙十年时,顾媚(1619—1664)也已逝去七年之久,龚鼎孳这首念旧忆往兼悼亡之词无疑是别具心声的。明清之交时,这批文人学士与秦淮诸名妓的离合悲欢大都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所以,对往事的追忆并非仅是风流韵事的迷恋。“理不出、乱愁成茧”,正是这层深刻意蕴的反映。龚氏此词中“羡烟霄、破镜犹堪典”一语特别值得玩味,他的特有的曲折心境于此表现得极形象。比起冒襄来,龚鼎孳的“破镜”之感尤为沉重,天上的“破镜”尚可一典,人间的、他此生的这面“破镜”的价值就难说了。他心头是有块铅压着的,在“爱白璧、微瑕全免”(《为檗子寿》句)的朋友面前他不能不自愧有加的。这个身居显宦、名重一时的龚芝麓说到底也真很可悲。
以上例证已能说明,论述和评价龚鼎孳的词以及其一生心性,舍去他的“秋水轩”唱和之作是不全面的。
龚鼎孳长子龚士稚(伯通)著有《芳草词》,才情与意格均远逊于其父。
顾媚有词三首存见于《众香词》。媚,初名眉,字眉生,号横波,又字智珠。本籍上元(今南京)。工小楷,善画兰,时称“有儿女英雄之气”者。其《千秋岁·送远山李夫人南归》一首是赠送李元鼎之室、女词人朱中楣(字远山)的,颇有情致:
几般离索,只有今番恶。塞柳凄,宫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阁。问何日,衣香钗影同绡幕?曾寻寒食约,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红烛冷,一棹青山泊。凭任取,长安裘马争轻薄。
梁清标也是“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的“辇毂诸公”中著名人物。
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号苍岩,一号棠村。河北正定(一作清苑)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亦曾留北京受李自成政权所授职。入清累官至尚书大学士。著有《蕉林诗集》18卷。其《棠村词》凡三刻,初为其弟子徐所辑仅数十阕,后刊入《国朝名家诗馀》,最后汇刻为正、续二卷。
谭莹《论词绝句》评梁氏词说:“海棠开后芭蕉绿,一品官闲独倚声。”梁清标官至极品,其实并无大作为,一“闲”字很切其实;至于词的名声极大,一是位高人望重,二是门弟子如汪懋麟、徐等皆为词坛名家,推誉过甚。《棠村词》以雍容华贵称,诚如陈廷焯所说:“词尚秾艳,语必和平,自是福泽人声口,然论词未为高妙。”(《白雨斋词话》卷三)小词《金凤钩·燕来》是集中佳制:
忽闻燕来何处?向树底、双双小语。一春消息,故人情重,不爽佳期唯汝。自怜每被多情误。频劝取、不须飞去。絮泥衔得,为谁辛苦?空傍人家门户。
梁清标之兄梁清远(1608—1684),字迩之,号葵石。顺治三年(1646)进士,由刑部主事官至吏部侍郎,坐事降通政使,即请养归。著有《祓园诗馀》1卷。其《念奴娇·秋日赴西庐习静,用蕉林弟赠行韵》中说:“廿载功名,几般心事,双鬓愁衰白。”对宦情颇有勘破处。又有梁允植,字承笃,号冶湄,为清标之侄,著有《柳村词》。冶湄官至福建延平知府。其在杭州任上时与西陵词人群如陆进、陆次云等唱和甚密。其词较流动,不空疏。如《行香子·闻雁忆家》:
野阔霜清,月落河明,正东方、三五疏星。塞鸿惊唤,蕉鹿初醒,似衡阳书,琵琶曲,上林声。故乡秋老,锦绚西屏,绊浮踪、望断归程。迢迢北雁,字点天青,羡过恒山,度滹水,傍神京。
当时京师大臣中能词的尚有王崇简(1602—1675)。他字敬哉,宛平人。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经历与梁清标相似,入清官至礼部尚书。著有《青缃堂集》附词,所作多题图酬和之篇。又有李天馥(1637—1699),字湘北,号容斋,安徽合肥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著有《容斋诗馀》。李天馥与子李孚青(字丹壑)均少年登科,有慧才。天馥词以“闺情”为多。
(二)秋水轩倡和·周在浚·《词汇》之争·何采
“秋水轩倡和”发生在康熙十年(1671)秋,是“辇毂诸公”发挥影响力的一场社集性质的群体酬唱活动,也是“稼轩风”从京师推向南北词坛的一次大波澜。
“秋水轩”原是孙承泽的一所别墅。孙承泽(1592—1676),字耳伯,号北海,又号退谷,顺天大兴(今北京)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官至刑科给事中。李自成入北京,授四川防御使,降清,累官至吏部左侍郎、左都御史,以与陈名夏关系被劾休致。孙氏是个经、史学家,与周亮工、龚鼎孳、梁清标等同道交善。故亮工之子周在浚居北京时,孙氏借“秋水轩”为其下榻所。汪懋麟《百尺梧桐阁集》卷三《秋水轩诗集序》对此有记述。因关系到清初词史一大事,文献可贵,摘其要于此:
退谷先生有轩三楹,在都城西南隅。下临城濠,疏柳行列;开轩而眺,西山郁苍直入窗户,其下清流潆洄,可鉴眉须。入其中者,恍在江湖旷朗之境,而忘其为京师尘土之乡也。先生爰以“秋水”名其轩。周子雪客假馆于斯,一时名公贤士无日不来,相与饮酒啸咏为乐。……雪客为栎园先生令子,爱山水,喜文字;今舍白门江山清润之地,来游京师,又当市廛牙侩车马杂沓,乃能闭门踞床,开轩面水,终日与诗书贤达相接……夫人处静则思一,处动则思扰,苟动而不失其静,尚能一其心思,发为歌咏,则其志可知矣。
在“京师尘土之乡”择一“江湖旷朗之境”,这是“境”的逆反;处“动扰”中而持“静思”,此乃“心”的逆反。周在浚以此“境”此“心”,作东道,主酬唱,是人们认识这场“倡和”活动不应忽略的深层心理。
关于“倡和”的起因,曹尔堪有《纪略》叙其详:
周子雪客至京师,侨居于孙少宰之秋水轩。轩在正阳门之西,背城临河,葭芦秀其阴。当夏雨暴涨,水痕啮岸,卷帘凭几而观之,不啻秋水一壑,心骨俱清,此亦都市中之濠梁也。雨后晚凉,停鞭小坐,见壁间酬唱之诗,云霞蒸蔚,偶赋《贺新凉》一阕,厕名其旁。大宗伯公携尊饯客,见而称之,即席和韵。既而露垂泉涌,叠奏新篇,可谓濯绮笔于锦江,吐绣肠于沙籀者矣。檗子、方虎同授餐于宗伯,亦击钵而赓焉,均工组练,并擅赋心。
同时,王士禄的《题词》说:
今夏顾庵来京师,觞咏之乐颇极流连,独不甚及词。顾庵去两月,从雪客所读“秋水轩倡和”,始知复有“扁”字韵《贺新凉》六首,合肥宗伯及檗子、方虎、纬云、雪客诸君相继和韵,多者二十馀首,少亦不下十馀首。
汪懋麟《词序》又说:
及读《秋水轩倡和词》一编,始于南溪学士,而广于合肥宗伯,纵横排宕,若瑜亮用兵,旗鼓相敌。一时名流相与争奇夺险,愈出愈工。如檗子、方虎、伯通、雪客、古直、纬云、湘草诸君,俱各挥洒流畅,妙极自然,无复押韵险涩之迹;而西樵考功最后成六阕以为之殿……词非一题,成非一境,统冠之以“秋水轩”者,大都登坛树帜,鼓诸军之气,而卒以奏成功者,雪客之力为多也。称“秋水”,不忘所自云耳。
从以上诸题记序跋中可以概括出这样几点:被杜濬(茶村)在《词引》中推誉为“词场一时之盛”的“秋水轩倡和”,(一)由曹尔堪首唱开题;(二)是龚鼎孳响应并大力推波助澜;(三)经周在浚主持其事,并广泛征集辑录成编;(四)最早唱和的作者是曹尔堪、龚鼎孳、纪映钟、徐倬、陈维岳、周在浚。继之者是王士禄、杜首昌等,逐益扩大增多。
今存“遥连堂”版刊的《秋水轩倡和词》共收26家,他们是:曹尔堪7首,梁清标2首,龚鼎孳22首,纪映钟17首,徐倬22首,王豸耒12首,陈维岳12首,沈光裕2首,宋琬1首,王士禄6首,龚士稹8首,陈祚明3首,张3首,曹贞吉4首,吴之振1首,汪懋麟2首,杜首昌4首,周在浚15首,王概4首,王蓍5首,宗元鼎4首,蒋文焕6首,冯肇杞5首,吴宗信1首,黄虞稷6首,张芳2首。
这22家“词非一题,成非一境”的“剪”字韵(或称“卷”字、“扁”字韵)《贺新郎》(即《贺新凉》、又名《金缕曲》)作品约有三分之二系周在浚南来北往时诸地世交好友所酬赠。这说明周氏在这场持续多年的唱和浪潮中所起的横向串联作用。顾贞观《弹指词》中有阕《金缕曲》的题序说:“秋水轩词一韵累百,皆淮南、檇李二公与都亭诸搢绅韦布唱酬名作。适承远寄,聊复效颦、和徐方虎灯下菊影。”事实上,当其时“秋水轩”和韵之作何止“累百”,当然也远不止上述所辑的22家,大江南北先后邮筒互寄者真是洋洋大观,诚所谓“词场一时之盛”。遗憾的是,论者向来对这一词史盛事未加注意,以至如陈乃乾《清名家词》辑编到严绳孙的《秋水词》时说:“《弹指词》、《纳兰词》俱有‘秋水轩韵’《金缕曲》,系用‘卷’字韵起,‘剪’字韵止。……今《秋水集》未载一阕,想另有雕本也。”误将严氏《秋水集》误为《秋水轩倡和词》。
“秋水轩”之集虽然没有提出任何主张和宗旨,但从前引题记文字中可以感觉到一种“心骨俱清”为貌、“纵横排宕”其神的离心情绪。唱和篇什中所激射的莫名的悲凉和惆怅、难以言传的郁积极其显然。最初参与倡酬的又大都寄居龚鼎孳等幕下的遗逸之辈和故家子弟,尽管笔下并非一境一题,但心志基本上是一气通同的。
现分别就这场唱和的几个主要词人及其所作“剪”韵词略予评述。
前章谈到曹尔堪是清初三次影响最大的唱和活动的发起者或为主参与者。这次唱和距杭州的“江村唱和”和扬州的“红桥唱和”已有七八年之久,三次唱和,词风一次雄健于一次。康熙十年曹顾庵到京,是为了结案情。前于此他是“放罢”,后于此则是“事白”而真正南归乡居。所以,当时他内心的感慨与愤懑以及力求自我超脱的情怀十分浓郁。他的选择“卷”、“遣”、“泫”、“茧”、“犬”、“免”以至“剪”这些韵脚都与他的心境有不可分割的关联,因而词才写得如此感人。曹尔堪起始的“雪客秋水轩晓坐柬檗子、青藜、湘草、古直”一阕就是寄感喟于萧散中的佳唱:
淡墨云舒卷。旅怀孤、郁蒸三伏,剧难消遣。秋水轩前看暴涨,晓露着花犹泫。贪美睡、红蚕藏茧。道是分明湖上景,苇烟青、又似耶溪浅。留度暑,簟纹展。萧闲不羡人通显。笑名根、膏肓深病,术穷淳扁。衮衮庙牺谁识破?回忆东门黄犬。沧海澜,吾其知免。埋照刘伶扬酒德,倒松醪、好把春衣典。词赋客,烛频剪。
“郁蒸三伏”是心境写照,“晓露着花”、“红蚕藏茧”是案情事白的情貌,以“秋水轩”权作西子湖、若耶溪——家乡湖山——“留度暑”。接着点明看破宦海凶险,深悔当年“名根”作祟,差一点成为“庙牺”——祭坛的牺牲物。此实为警策之语。
他的“南归留别”一阕写得尤好,既不忘世事,又决心与仕途诀别了:
鱼直篷偏卷。但传闻、锋车绣斧,重臣分遣。抒轴空时民力尽,寡妇秋原泪泫。何处贡、八蚕成茧。薄薄酒香聊送日,福难消、莫怪杯中浅。山远近,翠屏展。诸公台阁文章显。自归来、悬壶村巷,牛医非扁。检点行囊存犊鼻,游倦相如字犬。谅渴病、今生可免。白木柄边书簏敝,授生徒、饭罢翻经典。畦畔韭,雨中剪。
上片直言不讳地心切民瘼,下片明言决意断“名根”、铲风雅,去做个“授生徒”为稻粱谋而又清静自在的平民百姓。在清初人词中,这样真率的词是很难得的。
“秋水轩倡和”是曹尔堪最后一次辉煌的词创作活动,他的七首“剪”韵词标志着他的最高成就。有的文字说曹尔堪乡居以后的词风渐趋恬雅,是毫无根据的论断。《南溪词》刊于康熙六年(1667),并未收入他最后十二三年里的作品。“剪”字韵词应是今天能见到的曹氏最晚出的篇什了。从曹尔堪词的衍变,可以感觉到,清词已不可逆转地要发生新的腾跃,因为有个性有艺术使命感而又遭致种种压抑的作家,都将自觉不自觉地在沿着一条足以表现自己“这一个”的道路走向前去,追踪着某种与一己心灵频率相适应的审美倾向。
句容籍著名词人张芳在序周在浚《梨庄词》时说:“秋水轩倡和”是“一时词客,藻制如云”。这“如云”的词人中,纪映钟是重要的一个。
纪映钟(1609—1681后),字伯紫,又作伯子、檗子,号戆叟,晚号钟山遗老。江苏上元(今南京)人。少为诸生。崇祯末年张溥等立“复社”,四方响应,纪氏为一方领袖。尤以诗名于世,与同里顾梦游齐名,梦游不出里门而映钟橐笔游四方。明亡后躬耕养母。其早年与龚鼎孳友善,晚年遂客于龚氏寓京10年之久。龚殁,南归移居仪真。著作有《真冷堂集》等数种均无传本,后人辑编《戆叟诗钞》4卷。其妹纪映淮、女纪松实,皆能诗词。
纪映钟在清初是极负盛名的词人。集既佚,今可辑见者仅29首而已,其中“剪”韵词17首。
纪氏词典型地表现出看透浑浊世态,冷眼横向壁下卧的情绪,有一种复杂的离心倾向。到了康熙初期,人心思治,大势已定,即使坚决抗清的志士,此时也大都潜心著作或深隐溪壑低吟自哀了。他们甚至还不反对较年轻的友辈和自己的子弟去出仕。问题是,欲仕而难能见用,才人时遭沦落,这又是封建社会习见的事。于是,怀才不遇、有志难展的文人与纪映钟这一类型的遗民,在脱俗情绪、离心倾向上能获得沟通,何况相互间本有各种联系和交往。他们之间,一方面是从沉痛和压抑下逸脱,力求自持,力求解脱,另方面则在重压下追逐自立。“秋水轩”活动可以说正是这种态势下的一次离心情绪甚浓重的合拢。这较之扬州词坛更具时代色彩。在这次聚合中,陈维崧三弟陈维岳是一种类型,本书“阳羡词派”一章中将有论述;纪映钟是前一种类型。起凝聚、沟通各方面词人而具有中介作用的则就是龚鼎孳、周在浚。对“秋水轩倡和”活动中群体构成原因作这样辨析,不仅较能理解何以其中会有纪映钟这样身份的词人及作品,而且可能探索当时词风起变的多种背景。
最能验证纪映钟萧散狂逸情绪的是他的《贺新凉·自题像次曹学士韵》:
素发连蜷卷。这痴翁、非君非牧,谁招谁遣?偌大乾坤凭啸傲,不肯学人啼泫。随饮啄、川篱谷茧。老屋孤松恒作伴,覆床头破瓮香浮浅。膝长抱,何曾展?诗书也读羞名显。趁良辰、郝隆独晒,腹囊皮扁。一任朝光侵户牖,好睡朱檐偎犬。起迓客、寒温双免。但话桑麻寻水石,有茶枪、酒董奚双典?秋水棹,吴淞剪。
“朝光”侵户,我自“好睡”;羞显虚名,自我陶怡;不作“啼泫”,啸傲自在……诸如此类,全是顽强地持独立不倚、与世离异的狷介个性。
当然,纪映钟毕竟不是不食烟火之人,他不可能真那么超尘出世,心头的积郁远难消解。他在《赠徐方虎》二首之二写道:“何物客怀卷?感浮生、雨饕雪虐,暑驱寒遣。三十年来沦落恨,泪与墨珠同泫。更老至、胝胝茧茧……”自甲申(1644)到康熙辛亥(1671)言其整数为“三十年”,一提起这段急风骤雨、陵谷崩迁的岁月,他就不可能萧闲以处。所以,完全可以说,“一任朝光侵户牖”的逆反离心情思,其实是正与“三十年来沦落恨”互为因果的表现。因而,他在《送曹子顾学士》之一的下片会显得如此激动:
奇奇怪怪都平显。看通都、侏儒排队,齐谐题扁。野乌为鸾何足诧,更道槃瓠非犬。浮大白、胡卢难免。老至文心生变化,喜先生“典论”真真典。幽燕将,薄王翦。
对世态如此熟谙,见怪已不怪;于世俗如此愤疾,戟指而笑骂。这些都表明纪映钟冷眼而高卧并非不入世间。本来就没有真正的“隐士”,所谓“隐”,其实质只是“离”而已。他与曹尔堪这样的逐客遣臣就是在这一人生观念上引为知己的。
所以,徐倬的《寿檗子先生》一阕说纪映钟“逃名不得名偏显”,并认为“除是藏身酒世界”,否则欲“逃”亦不得。事实上即使藏身“酒世界”又何尝能逃世逃名呢?倒是陈维岳《柬檗子》词的下片说得较准确:
少微望气偏嫌显。又何妨、真人无位,山人无扁。料理向平婚嫁了,次第纳羊牵犬。只酒债、寻常难免。我数酒悲无赖极,让建康酒德堪型典。狂语在,先生剪。
陈维岳说出了无位无扁(匾)也不能隐而不显,酒坛之内同样酒悲无极。比较现实的是“青峰作茧”,远离十丈软红尘的环境,因而祝他“闻道瓜州留别业,办一丘一壑装资浅”。纪映钟最后确也是终老在紧邻瓜州古渡的真州(仪征)沿江小邑中。
“秋水轩倡和”群体中另一位重要词人徐倬,却以与龚、曹、纪以及陈维岳等激昂慷慨的声调很不一样的情韵,参与了这场大唱和。
徐倬(1624—1713),字方虎,号苹村,浙江德清人。他10岁就童子试,冠一军,17岁受知于会稽倪元璐,因从之学,奠定了其学识渊源以及与故旧老辈的深刻关系。徐倬是康熙十二年(1673)进士,“秋水轩倡和”时尚未得志。他官至侍读告老,后以呈进所编《全唐诗录》,擢礼部侍郎衔。徐氏寿至九十,诗文皆获高名,在归养十年时期和告老后,尤专意著作。有《水香词》。
徐倬少时与冒襄父子友善,晨夕唱和,早擅词名。他的词节律舒展柔和,较为含蓄,这在“剪”字韵唱和词中也仍能明显感到。最为人称道的作品要算“灯下菊影”词,但细加品味仍不如《贺新凉·中秋咏月是夜月食》有意味:
碧海晶帘卷。问姮娥、清辉须惜,浮云须遣。几点忧时嫠妇泪,迸作九霄露泫。星影散、漫空飞茧。此夕风光犹较可,忍来宵、素魄留痕浅。桂华蠹,愁何展。斗边一角银河显。怨无端、投壶笑巧,南箕舌扁。更怕寒芒分道出,恼乱人间鸡犬。天上恨、婵娟难免。自有凌云修月斧,奈琼楼玉宇非专典。霓裳袖,阿谁剪。时有复差巡方之议。
小注是“点睛”之语,将迷离恍惚、若隐若现的词意全部托起,深度毕现。徐倬此词忧时悼世,深为“人间鸡犬”又将备受骚扰而不安。天上婵娟犹难免有恨,人间“嫠妇”将何以度日?词情宛委已极,亦怨怼已极。
从上面各家词人的不同侧面、不同角度的纷繁心绪的铺陈中,从抽理难清如蚕茧的词境里,可以看到层次各异的作者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年代,是个“雨饕雪虐,暑驱寒遣”的痛苦岁月。“秋水轩”群体的成员在艺术倾向、审美情趣上原来并不一致,在词的流派崇尚上各有所好,但是他们却为能惬情惬意地表述心态,倾吐某种普遍的带有共同倾向的心声,竟默契和协地在同一时空里和声齐唱,而且唱和得十分成功。这生动地表明在那抑郁烦人的年代,词人们谋求能够一吐块磊、畅抒情怀的愿望是如此一致,又如此强烈。时代在潜意识的鼓胀下正召唤着与之相顺应的流派的涌现,于此又可得一消息。
现在需要论述《秋水轩倡和词》的主持并组织者周在浚。这是康熙前期二三十年间词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
周在浚(1640—1696后),字雪客,号梨庄,河南祥符(今开封市)人。周亮工之长子,以贡监生考充国子监官学教习,后又曾官经历。周在浚夙承家学,淹通经史,著有《南唐书注》19卷及《梨庄遗谷集》,并以《花之词》、《梨庄词》擅名于世。
周在浚才华早发,“秋水轩倡和”时年方32岁。他出世不久,即处大动乱之时代,其父周亮工仕清后又几经波折,甚至锒铛入狱,这些都对周在浚认识世态人情有很大影响。他与明朝其实并无大关系,况其父又早出仕于清廷,然而他却不时在诗词中寄注着对故国的深沉追怀,所交游的也大多是故臣遗老如杜濬、张怡等。他有《临江仙·秋夜同杜茶村坐雨》词云:
专为留君悬榻,且同秉烛看山。汝南故迹尚名湾,陆张随水逝,剩我两人间。听雨清宵寂寂,论诗老气桓桓。几多感慨酒杯间。纷纷看世事,可得稳牵船?
末二句显然是深具切肤之感的话。又前调《舟行青溪,望旧内故址》说:
今日瓜畦菜圃,当年凤阙彤庭。一湾流水御沟声,淙淙三百载,呜咽尚难平。人说南朝旧事,风灯石火堪惊。只因无泪洒新亭,纷纷争定策,大厦任教倾。
周在浚以史家之笔作诛心之论,俯仰古今,哀痛甚烈。这种情思在《满江红·旧内》的“三百年来如梦幻,万千事过成飞电。记门前金匾尚辉煌,同樵爨”等词中有大量的流露。他的《贺新郎·寄佟子俨若。俨若为章贡抚军仲子,豫章变乱中,抚军多所救获,而俨若左右之力居多》词表现了忧戚民生的怀抱。佟俨若,名世思,一字葭沚,号退庵,镶蓝旗籍,官广西思恩知县,亦词人,有《与梅堂词》。又其兄佟世南,字梅岑,有《东白堂词》,又与杭州陆进等合编《东白堂词选》初集15卷。世南久居金陵,与周在浚过往亦密。周氏《贺新郎》第一首声情甚凄哀:
故里惊风鹤。叹年来、干戈抢攘,闾阖漂泊。幸有仁人开幕府,户牖一时新凿。老与幼、免填沟壑。江上捷书来次第,便山中客也添欢乐。君佐理,得良药。楯头磨墨池常涸。每寻思、太平长策,灯前斟酌。粤海闽山看渐复,父老刀头求活。闻只向君前匍匐。我欲从军聊借箸,怕鹑衣人笑来持钵。长啸处,江天廓。
孔传辑本《梨庄词》有补遗之作《忆馀杭·庚申春日纪事》。庚申为康熙十九年(1680),词极写民不聊生之悲:
刮尽榆皮无可食,雀鼠都完人菜色。卖儿能得几文钱?卖女更堪怜。出门尽日风沙恶,柳叶才青春便落。野田惟剩火磷磷,鬼语夜相闻。
词以赋法直叙,但情事真实,故感人的力度甚强。周在浚词的特点在于富具“史”的观念,笔致劲拔苍遒,很少柔媚姿态,从以上数例已可证见。
康熙十年,周在浚抵京下榻“秋水轩”时虽年方壮盛,但一种“俯首风尘”而又面对“官逋如虎”的慨然情思,已深有“似枯桐叶老逢霜打”(均见前引《贺新郎》之二)的痛楚。到他一年后南归白门时,更唱出“回首燕台云际望,雪里孤鸿飞骑。……阅历尽、世间滋味”(《西河·客西河沿之秋水轩一载矣,岁晚南还作此为别,用稼轩韵》)。这一切都是周在浚组织“秋水轩倡和”时他的心境基调。从其《贺新郎·次汪蛟门舍人韵为柳敬亭作》的“今古兴亡堪指掌……从此去,须钳口”云云中也都可以得到印证。所以,他的精心组织,广事征集这场酬唱,是别有怀抱的一种寄托,不是纯出于某种雅兴。他对词这种文体在当时所能起的作用深有所悟,因而有意鼓涌起一股壮豪之风以泻心头的愤懑。这种意识性的明确,可以从他《答王西樵考功兼呈阮亭仪部》的“剪”韵词中窥得:
新句几成卷。羡群贤、争奇斗险,笔随心遣。秋水盈盈秋月皎,又见雪花凝泫。传写盛、富饶鱼茧。竞效辛苏欧柳调,笑鲰生、逐队真疏浅。公再叠,才雄展。词坛当年琅琊显。忆年时、红桥佳咏,平山题扁。仙佛英雄同一体,何必乌龙化犬。愿从学、迂疏可免。兄弟比邻同倡和,看更深、秉烛征坟典。惭蹇劣,望公剪。
周氏此词是答酬王士禄《题雪客秋水轩》一词中“君家世以诗名显”之句的。当时,王士禛已不作词,周词答士禄而连类及于士禛,意在点出往昔广陵词坛的“仙佛英雄同一体”的盛举。他的“愿从学”的意向也就非常清楚了。
“仙佛英雄同一体”正可理解为熔铸百家,众体并存,当年扬州词坛的重要业迹亦在于此。然而周在浚是个“倚声而歌,啴缓曲折,寻变入节,有气行乎其间”的词人,他所追求的是如“兵法以鼓进曰填然鼓之,作其气也”(均见张芳《梨庄词序》)的填词门径。所以,期能掀起意气跌宕的“尤多商羽之声”的“新情振起”的词风,乃是周在浚的理想境界。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在《美芹十论》中的名言是:人贵有“气”,并以之贯串到“稼轩风”的创作实践中去。因此,他拈出“竞效辛苏欧柳调”一句,既有“同一体”的一面,而侧重“寻变入节”的一面也是显而易见的。
周在浚在“秋水轩倡和”的活动中得到龚鼎孳等的支持,应该说是实践了他的词学观念的。他的这一观念又始终坚持着,贯彻着,到康熙二十年(1681),他与杭州卓回在编辑《词汇》时发生的一场方针和主张的争论,更值得史家们关注。江浙宁杭之间的这场词风主张的争执,是清康熙初、中期词坛风尚嬗变阶段备具典型的史实,是考察清词发展以及阳羡、浙西诸派兴替消长过程的重要事件。
《古今词汇》编纂人之一的卓回,字方水,号休园,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其父卓发之,兄长卓人月皆能词,人月尤著名。卓回编《词汇》并与周在浚一度合作的起因,《梨庄词》的序中有过叙述:
余去秋游通、潞,偶以语严子,灏亭击节称快云:子盍归而谋诸梨庄,急公所好于天下,令人知溯源穷流,岂惟观水之术应如是。将词苑功臣唯二子莫与京……
严灏亭,名沆,浙江馀杭人,亦擅词,尤工诗,是“金台十子”之一。严沆告诉卓回,周在浚“苦辛搜葺宋元秘本百十家,厘然备美可观”,并绍介其到南京见周在浚。谁知当《古今词汇》付刻时,卓方水在六条“凡例”中却如此写道:
忆与梨庄铅椠经始,拟“三编”系以今词,非四五百页不尽诸家之胜也。忽忽三年,梨庄兴且阑珊,予又衰迟日甚,既患采取不周,复以梓费乏绝,从坐客之论,绌而为二百馀页……
二年息影里门,村深路绕,见闻绝寡。凡时贤稿本,梨庄收罗虽广,颇吝传示,余窃忧之。今长令、松令与令式,蹶然有汇选“四编”之志,旦晚书成,或能补过。
《凡例》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周在浚的非议。“兴且阑珊”,是指责周氏无意合作;“收罗虽广,颇吝传示”,更是批评奇货自居,秘而不宣,变得毫无诚意了。《词汇三编》选录的是“今人词”,原也是两人合作的,刊刻时卓回删却一半,而推说是“梓费乏绝”。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删去的显然是周氏主张入选的那些作品。再从“四编”的汇选已定计划,归之于他的子侄辈名下看,卓回完全撇开周在浚拟自完其事的心思是很清楚的。
其实他们的分歧并非自“三编”始,还在南京商讨两宋词的选定时已经难求意见一致了。《梨庄词》中有《贺新郎·钱塘卓方水年七十,走数百里来白下,觅予合选〈词汇〉,于其垂成,作此志喜再用瑶星韵》二首已讲到了艺术眼光的相左:
辛似天边鹤。听云中、一声长唳,翔翔高泊。且道涪翁能绝俗,却又怪他穿凿。苏又别、生成丘壑。柳七苦遭脂粉涴,但红牙低按供人乐。医俗眼,少灵药。吾曹肯使源头涸?漫搜求、缥缃秘籍,互加斟酌。大雅独存真不易,陈腐何能生活?况又是、依人匍匐。堆垛饾饤尤可叹,叹昔今、传习非真钵。披毒雾,见寥廓。
举世何为者?展双眸,纷纷攘攘,尘埃野马。只有披裘垂钓客,来入汝南诗社。共太息、淫风变雅。戛戛陈言之务去,看谁能、自把胸怀写。学绮语,苦无暇。惭予双眼难高下。展残编、研朱和露,任情挥洒。尔我忘形无芥蒂,去取胸怀不挂。更何必、经冬历夏。七十老翁偏好事,夜焚膏、手录更三打。垂成日,快心也。
对这位70高龄的忘年交,周在浚还是尊重的。尽管在“取”与“去”之间有异议,但他表示不必存“芥蒂”。然而在主张和观念上不一致是回避不了的,所以他一开始就标举“辛似天边鹤”!对于词,周在浚表现出一股异常坚毅的“医俗眼”的自信力。他不仅直接提出“自把胸怀写”的词的抒情主体性的明确观点,而且在“吾曹肯使源头涸”的反诘中显示了他存“大雅”、传“真钵”的意向和廓清迷雾的决心。“辛似天边鹤”的崇高评价正是确立在这种抒情观念(“任情挥洒”)和追索源头活水的信仰基础上的。
然而卓回和他的分歧恰恰就在对辛词评价等问题上发生了。在《词汇》的《凡例》中,卓氏说:
词调风气聿开,拘士扁心,专尚香奁,弊流鄙亵。于是英人俊物,襟怀宕往者,起而非之,悬旌树帜,聚讼不休。余以为皆非也。夫矜奇负气,舍稼轩、坡老安倣?缠绵温丽,舍清真、花庵奚归?然苏、辛未尝乏缠绵温丽之篇,黄、周时亦露矜奇负气之句。大要不失“绝妙好辞”四字宗旨耳,此可令两家扪舌者也。
尽管卓回语调似颇平正,从两个方面予以辨正而提出“绝妙好辞”的宗旨,其实他的非难稼轩词的“矜奇负气”的内涵是十分明白的,与周在浚“听云中、一声长唳,翔翔高泊”的评断适成对照。卓方水还特别提出他不采纳流寓南京的名词人张芳的某些建议,而张芳恰恰是赞肯“新情振起,屡变不穷,尤多商羽之声”的词风,主张“气盛则物之大小毕负”的。
卓回持这样的词学观并不奇怪。浙中词风长期承沿陈子龙为代表的“云间词派”,而如沈谦《东江乐府》尤多阑入“花间”、“草堂”,在杭州地区影响最大。到康熙初,“西泠”(或称“西陵”)词风渐变而趋尚南宋周密《草窗韵语》一路,陆进《巢青阁诗馀》等即为代表。所以,卓氏标举“绝妙好辞”四字不是偶然事,此中消息很清楚。这样,周、卓两家在审美倾向上的差异自是难以统一的了。
这是一场相当尖锐的争辩,在当时颇有影响。参与《词汇》审定工作的杭州词人仲恒对此也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仲恒,字道久,大诗人查慎行的姨父,著过《仲氏词韵》等。他有《雪亭词》16卷,在卷十一存有《满江红·同人辩论词体,即席分赋》三首,其第一首云:
愁对秋光,闲检点、破愁诗卷。还自笑,揶揄鬼市,讥评月旦。千百载传真蕴藉,二三子志胡冰炭?按红牙、字字寄商声,随征雁。今与古,谁堪辨?青与白,还相半。任少年情绪,西园梁苑。郊岛不妨寒瘦调,苏辛翻尽风流案。唤西风、吹净碧天云,明双眼。
仲恒在“二三子志胡冰炭”的辩论中,持的是折衷态度:今古难辨,青白参半,绮丽固可,寒瘦无妨。但在肯定“苏辛翻尽风流案”的同时,又并不赞同周在浚的观点,这从第三首的“怪纷纷、侈口说真传,谁穿凿”的结句语调中可以感知到。
本节特意绍述《词汇》编纂宗旨的分歧和论争,除了证明周在浚其人在词史应予以重要位置外,还在于说明:(一)任何历史年代中的词的发展史实,都有它具体的内容,“史”并不就是作家作品平面排列的“静止”的组合,而是有其运行的“动态”的面貌。《词汇》之争又一次证明清词初期是一直处在矛盾冲突而又相互转化相互组合的过程中。这是从一般规律上谈它的意义。(二)从特定内容上说,周、卓之争是清词进入一个重要转折时期的具体标志之一。因为这场争论发生的时间,正值清词又将出现大变迁阶段。其时浙西词人群已在政治中心的北京发挥巨大影响,《词综》和《浙西六家词》先后问世,《乐府补题》重新刊刻,以朱彝尊为领袖的浙派正开始进入炙手可热的兴盛期。此时陈维崧在极沉闷的心境里,病贫相加,不久即逝于北京。关于这些重要流派和作家,在后面几章都将有详论,此处的提及是为从背景上能更清楚看到这场争论的实质。如果再从人文地理的角度考察,那么又有一个微妙而多兴味的现象出现在眼前:即南北词坛的风气正随着政治局面的衍变而发生逆向转化。周、卓之争时,周在浚已长期寓居南京,其时在白门和周氏唱酬并声气通共的除了乃父周亮工的故旧之交,如何采、张芳等外,主要的就是当年“秋水轩”唱和的成员如杜首昌等。而前些年群集白下“瞻园”龚翔麟府邸的浙西词人则自康熙十七年(1678)夏秋起纷纷北上京师,在皇城构成了以朱彝尊为核心的词人群。
“辛风”南渐,浙派北移,清初词史上这个鲜明轨迹,十分有力地证实了顾贞观、谢章铤所说的“得大力者负之以趋,宗风大畅,诸派尽微”的现象的客观存在。既然政治力量始终左右着词坛的风尚,那么,在“野”色彩甚浓的周在浚所力主的“自把胸怀写”的词学主张的不可能继续坚持是必然的。应该说,从《秋水轩倡和词》的编辑的顺利,到《词汇》编纂的严重分歧,正是那段史实演变的外现景观。而且来之于卓回的异议还只不过是形诸表面层次的现象,更深层的对“自把胸怀写”主张的剥蚀还在后面。然而,不管怎样说,这场争论毕竟为人们提供了探索某些规律极有价值的信息和事实的。
与周在浚南北相随,在词学活动中关系最称紧密的杜首昌既以诗词称于世,又擅书法,是个没有科举功名的名士。
杜首昌(1632—1698后),字湘草,江苏山阳(今淮安)人。著有《杜稿编年》和《绾秀园诗词选》。“秋水轩倡和”时,他年正40,龚鼎孳有“为杜湘草四十寿”的“剪”韵词。词中说他“国士祠边弹剑出,笑千金、一饭酬恩浅。燕赵地,壮怀展”,但最终杜首昌并未见“壮怀展”,到处随幕而已。又说“纵横八法临池显,傲诸家、隶人寒饿,墨猪肥扁”,是盛赞其书艺。杜词多云在水流之趣,例如《减字木兰花·同蔡玑先游湖心寺》:
夕阳无奈,挂在小桥秋水外。细数归鸦,一半留栖古佛家。香清钟静,闲倚山门鸥鹭近。记得花开,拄杖同君缓步来。
与通常写闲情逸致而多套话不同,杜氏善以境界的构筑来出心志。其攫取景色的巧劲奇想也可从首句得见。
张芳于周在浚为父辈,但在词学观念上足称忘年知己。
张芳(1612—1695后),字菊人,号鹿床,顺治九年进士,曾官县令,很早即解组。江苏句容人,长期侨居金陵。享寿在84岁以上。著有《安晚堂集》等。张芳是当时活跃于南北词坛的一个名家,可憾的是词集已佚,今能辑见的不到10首作品,难以窥探其词风特点了。
白门词人中行辈与张芳同而成就较众家高的何采,是清初江南词坛奇才杰出的大名家。
何采(1626—1700),字第五,一字敬与,又字涤源,号南涧,一号省斋。原籍安徽桐城,流寓金陵久,故余怀与之称“同邑”。顺治六年(1649)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侍读。年方三十即拂衣归里门,时在顺治十二年(1655),从此键户吟咏,终老泉石间。何采少年高第,声振词林,笔剑舌锋,凛然可畏,以至备遭谗忌而急流勇退。实则其内心深有难言之痛,他的所谓“孤行一时,嫉俗如仇”,乃是一种特殊的逆反情绪的表现。此后三十馀年间他闭门却扫,谢车骑弗相通,唯与二三幽人野老交欢,表现得“非夷非惠,亦狷亦狂”。他比余怀年差10岁,但结“非世俗之相知”,较周在浚又复年长十馀,成为忘年莫逆。
何采有《南涧词选》2卷,卒后为其次子何持国编刊,存词多达490首左右。对于词,何采《自记》说:“余戒诗后以词自娱,率皆悲凉侘傺之音,艳情巧思,未能规摹秦柳,犹薑桂不与蔗梨同味,性使然也。又往往缘手而就,懒于追琢校雠,盘空硬语,虑乖古法。”审之《南涧词选》,确是不涉绮靡,类多辛辣豪壮之作。少加整饬,故声律未协也诚不免。又某些篇章,过于散文化亦是一弊。但从总体看,毕竟佳词迭出,成就特高。
何采最擅讽刺,嬉笑怒骂尽出词中。如《桂殿秋·驴鸣》,注曰:“揭晓后儿童闻有马前鼓吹声,奔而视之乃驴鸣也。”词云:
轰似角,戛如钲。庞形广颡作宏声。昭王台上求千里,武子棺前听一鸣。
横意气,抖精神。人间大有九方钦。偶然薄逞黔南技,争说能空冀北群。
这显然是对科举中式的“胪唱”一类仪礼以至整套制度的尖锐嘲弄。他的《柳梢青》咏“枭”咏“鹊”二首,前者以猫头鹰自比,后者痛斥似“鹊”谀且骗的宵小之辈,也属恢奇警策之甚的好词:
莫厌枭鸣。山人衣白,载酒曾听。如拍悲笳,如吹商笛,如轧哀筝。不随燕燕莺莺,也不学、时禽变声。明月清风,繁霜积雪,四季三更。
不解呀呀,何曾呖呖,只管喳喳。对闷人喑,对闲人默,对闹人哗。惯绐儿女人家,趁昨夜、红灯结花。怜比猧儿,爱同蟢子,恼杀慈鸦。
何采也并非不能含蓄。《山花子·题画梅花,和稼轩韵》就在似不经意的淡淡语调中揭露风刀霜剑的险恶时势,极意在言外之能事而又不晦涩堆垛:
看去春愁强自排,前花合被后花催。记取一枝留画里、认真栽。二十四番风不管,纵教画里也吹来。只画半开休画到、十分开。
此词一韵一转,跌宕多折皱,词意渐转渐深,洵是小令中之上乘作品。
《南涧词选》颇多感时之篇,如《摘红英·苦雨喜晴,时有兵事》:
农夫入,征夫出,犁锄冷挂弓刀湿。官中谷,军中粟,髀里心头,一般剜肉。鸠声涩,莺声滴,蜂黄蝶粉翻初日。春相促,歌相续,且浮大白,莫辜深绿。
又如《鹊桥仙·七夕,时苦久旱》将时事与“乞巧”联写,为古来今往“七夕”词所未见者:
每年乞巧,今年乞雨,望断穿针眼角。田头无黍陌无桑,梭和轭、一时齐阁。萤辉乱点,蛛丝忙缀,闲杀填桥乌鹊。双星欲渡但蹇裳,趁此夕、银河水涸。
哀伤语出以幽默调,令人读时酸鼻。至于《渔家傲》“莫愁湖”和“后湖晚眺”等则是吊唁旧朝的名篇。“后湖”即玄武湖,是前明在南京的庋藏宫廷要籍和档案文书之处,词云:
金粉江山残纸价,黄库册纸尽卖。花间渔笛吹来也。城上角声城下马,才洗罢,鸣争赌游鳞射。落日半边林外挂,碧荷翠菼荒潮打。叶叶小舠收远汊,乌栖夜,归飞犹认鸳鸯瓦。
昔日禁苑,今成荒圃,旧朝要典都成了废纸出售,此景此情,虽无一字直接写其惨痛而惨痛满纸。这类作品,何采词中随处可见。何采长调情多悲凉而并不粗豪,如《满江红·大风雷渡浦口雨宿村店》:
一叶轻身,棹一叶、轻舟渺渺。乍指点,髻青鬟绿,欻然如扫。怪鸟乱冲飞电影,乖龙倒挂崩云杪。记中流击楫少年时,风波老。望隔水,垂帘小;羡远浦,收罾早。已灯悬篱壁,炕铺茅草。拍岸浪中人唤渡,翻盆雨里鸡啼晓。更蚕声催织鬓边丝,添多少。
清峭老辣,絮絮又如家常之话,而情景相合,一生情事已全在篇中。又何采悼亡之词情致真挚,在清人词中是可与纳兰性德后先媲美的。试读《贺新郎·雨夜追悼清和君武林寓中》:
秋雨多情者。却从人、耳边心上,萧萧齐洒。一片吴山烟中树,攒簇眉峰难画。听入夜、银河欲泻。乱滴啼螀冲哀雁,似捣砧抛积凄凉话。愁欲卖,几多价。布帆每向明湖挂。笑丁宁、南屏压酒,西陵系马。昔日戏言今朝泪,和雨一时同下。双袖湿,龙钟谁把?败壁幢幢残灯影,更疏棂谡谡酸风射。吾欲唤,奈何也。
曹溶评何采的词,说其“抉剔性情,波澜壮阔”,是为灼见之论。周在浚“戛戛陈言之务去,看谁能自把胸怀写?学绮语,苦无暇”云云,显然是受这位同居白门的父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