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告别
夜色深沉，宫人们提着灯笼，踏着极轻的步伐穿梭在高高的宫墙间，连腰间的钥匙都要小心用手按着些，不可发出一丝突兀的声响，生怕吵醒哪位睡得浅的贵人，这是值夜宫人们的交接，偌大的皇宫里每一夜都是这样静谧而隆重。
栖霞宫里的小宫女们都睡下了，留一个小太监坐在正殿外的台阶上低垂着脑袋打瞌睡。子时二刻，最后一批路过栖霞宫的宫人没入远处的夜色，殿内悄悄地点上了一盏幽暗的灯。
大伍跟着保宁将军踩着屋顶的瓦躲过巡夜的侍卫，等那盏灯亮起来，他们落在栖霞宫的小花园里，值守的小太监靠在柱子上睡得熟，一点儿都没被惊动。这是将军和荣峥长公主的约定，每月逢五就会在子时二刻点上一盏灯，然后作为望风人的大伍就可以和长公主的心腹小宫女雀音坐在花园里的秋千架上或是殿前的台阶上，从天上的星星聊到水里的鱼虾。
大伍伸手扬起一阵白烟，彻底让值夜的小太监睡个痛快，雀音开了门，说：“将军请。”侧身把保宁将军让进屋里，自己则退出来把殿门小心合上，随后看了看歪歪斜斜躺在台阶上的小太监，笑道：“夏哥哥太小心了，他不会说出去的，叫醒赶走就是了，你又何必？”
大伍姓夏，这曾经让他困扰了好久，也不知他父亲找哪个算命的起的，哪有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儿叫下午的，叫夏天都比下午要好听不是吗。参军后跟着保宁将军，这个名字带来的烦恼就更多了，将军说“下午去练兵”，他傻傻地一人去了校场，结果将军转身找不着他人。
后来将军大约也苦此名久矣，索性就叫他大伍，叫着叫着，大家就都这么叫了，叫着叫着，他成了将军身边最得力的部下。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雀音会叫他“夏哥哥”，因为她说“大伍哥哥”好难听。这个小丫头每日想法颇多，倒是有趣得很，大伍把她当妹妹看，不经意地就会用自己都觉得莫名慈爱的目光看她。
比如此时，雀音贴心地把倒地的小太监拖到一边，甚至给他披了件衣服，大伍忍不住道：“如今仲夏，非被你捂出痱子来不可。”
“你懂什么？仲夏的夜在石头上睡了也是冷的。”雀音才不听他的，捋了捋裙摆，在台阶上坐下来。
大伍也在他身边坐下，腰间的葫芦灌了些酒，说：“喝酒么？小丫头。”
雀音显然有些不满：“什么小丫头？不过比我大一岁罢了。”
大伍轻笑两声：“好，那喝酒吗？”
“喝。”
雀音年纪不大，上月才过了十四生辰，脸上还像个孩子一样肉嘟嘟的，眼睛又大又圆，身材又娇小，总之看起来连十四都未满的样子，但性子确实爽快，栖霞宫的掌事姑姑病逝后，她好好地打理着栖霞宫上下二十多号人，谁都没有因为一个十四的小宫女独得公主垂青，压他们一头而有什么不满，可以说是除了荣峥公主外栖霞宫最有地位的人了。
二人喝着酒，数着星星，说着话。夏夜风的没了白日里的烈日加持，温和地拂过脸颊，又暖又软，雀音舒服地眯了眯眼。
“今日将军是来和公主告别的。”大伍说。
雀音忽而紧张起来，一双眼盯着他问了好几个问题：“是要去打仗了吗？哪里打仗了？为什么要打，那里的百姓可安好？什么时候去？多早晚回来？”公主满心记挂着将军，这一去要是得相思病就不得了了。
大伍看着她满脸紧张的样子，连边关的百姓都关心到了，却丝毫不关心他，再一次觉得这丫头别真是自己的妹子吧？得是亲妹子才干得出这样的事。
“倒是还未曾打起来，曜国本就觊觎咱们南边的山谷能产不少粮食，近些年常有不安分的。曜国你知道吧，咱们西南边一个小国。”
大伍尽量地轻描淡写一些，同一个小宫女说这些，吓坏了可不好，但雀音的话却差点吓坏了他，她说：“我自然知道的，曜国虽小兵力却强盛，一直苦于西南山口关隘险要易守难攻，如今南方下了几月的大雨，正是关隘防守最弱的时候。不过说起来我要是皇帝我就迎战，求和着实不可取，和了一次必有第二次，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话大伍倒是赞同，只是大不敬，所以还是提醒道：“日后这话可不能告诉别人，要没命呢。”
雀音吐了吐舌头：“这里哪有别人，将军和公主才没空管我们呢。”
“不过，你怎知道这些事的？”
雀音笑笑：“前儿替公主给皇后娘娘送东西去，听见皇上同皇后娘娘抱怨在朝堂上被大臣们因为这件事吵得头疼，叫皇后娘娘给他揉太阳穴呢。”
“哦，这样。”听到这故事大伍实在难以想像，他只见过皇上一次，去岁里为贺保宁将军凯旋的宫宴上，皇帝高高地坐在那里像一只虎，威严盖世，难得有笑。
“对了。”雀音道，“你也会同保宁将军一起去么？”
感情这丫头才想起他来：“去的，要我给你带南方小玩意儿么？”
“小玩意儿么，自然是要的。”
“行。”
气氛静默了许久，天上的云聚集起来，遮住半角星空，然后又散去，雀音的声音怅然若失：“要是我能自己去买就好了。”
人在宫中久了，确实会闷出病来，但大伍并没有安慰过女孩子，除了雀音甚至没有同别的小丫头说过什么话，于是只好说：“也许以后会有机会吧，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雀音应了声：“嗯。”
大伍又说：“再说出去也不好，外面挺危险的，比如我们，不知哪日就会战死沙场，就算是将军也抵抗不了这样的宿命。”
“夏哥哥。”雀音说，“你眼里有光。”
“什么？”大伍又一次没跟上雀音的思路。
“我说，虽然你是这么说的，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光，所以我猜你心里一定想着要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大伍笑道：“你还有看人心思的本事呢。”
“因为我也想。”雀音顿了顿，“我也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做一番惊天动地了不起的事业。”
于是大伍笑不出来了，看着这个小丫头喝了一口酒，眉目里满是豪情，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甚至胸中的热血有些躁动起来。
是啊，名垂青史。就算知道从古至今真正可以名垂青史的只有寥寥几人，但每一个少年踏入江湖时，都是这样豪情壮志，仿佛天地都在脚下，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压垮。
大伍也喝了一口酒，说：“定会有那一日的。”
少年的眼中是不会有告别的，他们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向往，怀着满腔热血一往无前永不回头，虽说也互道“珍重再会”，但他们大概并不懂其中深意。
今日十五，月亮会照亮一整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