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立志做陶艺家的人——关于表现在艺术上的人和作品的关系

虽然接受邀请来做关于陶器的讲演，但我很为难，因为不知道到底说什么好。

贵校到底希望我讲些什么，有什么期待，日本和美国的风俗习惯完全不同，到底应该讲些什么？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特别是我做的陶瓷器，都是按我自己独特的方法做的，在日本独一无二，没有先例，连怎么传给日本年轻人我都不知道，何况国情不同的美国。我很担心我说的意思大家到底能不能理解。

这么说是因为我制作陶瓷器基本上不用机械，我把陶艺当作一种自我心中的艺术，我只相信自己心里的美感，一直把以艺术眼光观察的自然之美当作创作灵感之母，当作我的师匠，师法自然，制作美术价值至上的陶瓷器。

机器做的事情就是机械性的事情，我认为想让机械创造艺术几乎是痴人说梦。

总之我觉得不论制陶，还是任何艺术，不能打动人心，不能令人感动，那就没有价值。

就拿绘画雕刻为例来说，占据高位的著名作品，无一例外都是能打动人心，能促进人心改变的。陶器类也是这样，放眼看看全世界，大致五六百年以前烧制的古典作品，都具有不灭的艺术生命。日本也是这样，那之后三四百年以后烧制的作品，除了两三个名家，比如各位也都知道的乾山，或者光悦、长次郎等做的茶碗，仁清、木米等的作品以外，基本上都是匠人做的器皿，看不到真正的艺术品。

在这点上，中国和朝鲜同出一辙，过去三百年，就算有低级的聊以慰藉的作品，但能打动人心，能令人感动的作品也是凤毛麟角，或者说完全没有也不为过。

欧美各国大概也差不多。这大概就是重视机械的作用和仅以优雅的心灵之美作为创作源泉之间的区别。

就像要做低价的日常用品一样，现在各国用流行的方法制作日常用品当然一点也不应该否定。这一类日常用品那样发展就很好，没有问题。问题是你要是想做给有着高级趣味的人看的作品，或者更高一层，想要以不全身心投入高度纯真的艺术中就不罢休的作家精神制作作品的话，首先不放弃对机械的依赖绝对不行。说得极端一些，所谓机械文明与我们所追求的艺术之心毫无关系。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

总之我们所认为的艺术，全部都是真心之作，只追求理智和理性是一事无成的。

如今在日本制作的陶瓷器，不管制作得如何精致，都是低水平的日常用食器，只不过是厨房用的器皿而已，都是为了大量销售而下功夫大量制作的。因为制作人心中本来有的就只是生意经。

最近在美国各地举办的日本古美术展据说很受好评，这是当然的。美的东西什么人看都是美的，只要没有斜视的眼光和怪异的爱好，看到美的东西觉得美那是理所当然的。当然从没看惯美时突然看到美也会有没反应过来的可能。在这点上，陶器也是一样的。认真观察，不懈地比较研究被高价买卖的那些有名的、高级的、具有古美术价值的陶瓷器，自然就能看懂其美之所在。

听说美国大致是从三百年前日本美术衰亡时开始发展起来的，所以视野、身心、想法等都是新的，陶瓷艺术等也像春天的草木一样日新月异地发展。从美术史上来看，相比日本也许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但一百年后的美国美术文化一定会获得惊人的发展，一定会出现值得惊叹的伟大作品。

听说日本古美术展的展品虽然都是鉴赏眼光低的人看不懂的、比较土气的、颜色比较灰暗的作品，极少有红的蓝的，适合于喜欢奢华、鉴赏力幼稚人看的作品，但还是有不少美国人能理解这点，这都是美国人率真的直感所然，我作为一个日本人不胜快慰。

就说绘画，比如雪舟只用黑墨画的几幅水墨画，听说美国人都能欣赏，日本人都很惊诧。日本人也只有少数具有相当审美眼光的人才会欣赏水墨画，而美国人一下就看懂了，由此我们知道征服了美国人的不只是浮世绘。作为日本人确实打心里高兴。

从这些现象就能看出，正确理解艺术性陶瓷器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有更多的人理解远离机械文明、发自内心制作，并借助火力这种自然之力做出的陶瓷器的精美，也就能发现生活在真正和平社会中的人的幸福。

但是，这些作品都是人制作的，也是供人欣赏的，所以如果不先提高人的审美水平就不可能实现。

日本现在也缺乏这样的人，有鉴赏价值的陶瓷艺术没有人做。特别是充满苦难的战争悲剧，蹂躏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都错上加错。何况与陶瓷器制作有关的人，基本上都是水平比较低的人，所以在可以想象的时期是不要奢望能出现流芳百世的作品的。

而美国却像没有任何颜色的一张白纸，反而令人充满期待。

不管怎么说，想当制陶作家的人，首先得提高自己的审美素养，必须是一个有极高审美能力的人。只要你做关乎美术的事情，就必须要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当今的日本满眼望去都是根本不合格的没水平的人，实在丢人。

还有，想当陶艺作家的人，一定要用敏锐的眼光鉴赏世界中的古美术、世界中的近代美术。现在稀里糊涂的人很多，所以这一点我要特别强调一下。

自己是个陶艺作家，就只关心陶瓷器艺术，不关心其他艺术的话，你就只能是一个工匠。

我认为做不到不断追求美、热爱美、掌握美、与美接吻，那么作为一个美术家，你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在艺术上只有热烈的爱决定一切。

我还想说一点，陶瓷器作家都是用绘画表现陶瓷器艺术，然后是用陶土制作陶瓷器。因此说，我们只要看他的画，就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水平的陶艺家。

就像我现在说的，所有的陶艺家在用陶土制作以前，都应该学会先用绘画制作陶器……我坚信在这件事上取得相当成功后，再开始动泥土制作一点也不晚。

另外，模仿自古以来的陶瓷器名品也是很有必要的。应该专心致志，即使被人看作是一个狂人也应该在所不惜。我坚信只要这样不断修炼，你的个性就会得到发挥，自然就会创造出属于你的艺术作品来。

只有如此，你才能产生坚强的信念。柔弱无力消失殆尽，属于你的只有坚强刚劲。无力的艺术谁看都没意思。只有信念坚强的人才能创作出强有力的作品。刚强有力，而且气势宏大，这才是我期盼的。

现在随便哪儿都有表面设计美丽的流行作品，对这些流行应该熟视无睹，要一心不乱只追求内在美。

就像装假香水的瓶子，虽然瓶子的设计和商标也许令人惊叹，但里边装的香水如果名不副实，那也没有任何意义。和香水靠内容物决定一切一样，内容是艺术的生命。没有内涵的陶瓷器，比如说日本的某某人的作品就不能令人打心眼里赞赏。不仅这一个人，现如今日本全部的陶瓷器都应该受到如此指责。

中国和朝鲜的陶瓷器，精美的都是四五百年以前的。我觉得现在其他国家的新作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现在做出的陶瓷器，因为与我们和时代同步，所以我们容易理解，也很容易便能发现作品的长短好赖。好的作品我们欣赏，不好的作品我们嘲笑，好的作品暂时会流行。在这里与历史流传下来的精品有着天地之别。因为时代的不同，对于从前的古物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欣赏，但有心之人对于一千年、两千年前我们的先人留下的古美术如果熟视无睹，漠不关心那是说不过去的。

不论多么伟大的艺术，其作者也与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只是比我们出生的时代稍微早了一些，与我们的意图不一样，这是我们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地方。但他们与我们同样也是人，仅仅是因为出生在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前，所以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

古代陶瓷器作家的生活贴近自然，他们对大自然之美了如指掌。意外的是现在的人大都对大自然没有关心，也可以说是对自然之美的伟大之处无动于衷。

现在的日本画家等不知道自然世界所具有的惊人之美。有人画山水画，但只是按自己对构图的兴趣在画，看不到他们对自然之美的追求。他们只是模仿了传统的皮毛，与猿猴模仿人的行动无二。所以我不能不坦白地说，很遗憾，现在的日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山水画家。

至于陶艺作家，与画家相比，更是到处都是无知无能之辈，没有人谈论美，没有人追求美。在这种状况下，现在除了少数个人作家以外，大部分人的美术眼光都逐渐低下，自行堕落、玷污艺术、残杀陶艺，令美术世界失去绚丽的色彩。

今后应该是革新的时代。如果不能不断涌现革新家，那就没有希望。我们需要打破现状的人，需要有着坚韧意志的强人，需要能全身心投入对美的追求、只要与美有关便热爱、不追到手誓不罢休的人。

只要是人创作，就需要人。没有人一切都是白说。做陶瓷器以前，先要学会做人。名品只能从名人手中产生。应该知道，不修身养性，就像在黑暗中做事一样，愚蠢至极。

乏味的人做的事情也只能是乏味的。出色的人做的事情也会是出色的。这是确定无疑的。

就是说首先要学会做人，然后才是做事。应该知道，学会做人，就是打好创作的基础。

（1954年，于纽约州立大学艾尔弗雷德州立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