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物品与作者
村落的整体
每当站在郊外一角眺望农田对面到山麓之间的几个村落,并考虑要进入其中哪一个时,我总是容易感到犹豫。幸而京都周围的农村很少遭破坏或污染,无论选哪一个村子都不太会失望。
在进入某个村子之前,我总是对其整体布局感到惊叹。越是站在能仰望或俯视村落整体的位置,越是感到这布局犹如被施加了魔法般。那些被森林包围的平原上的村落,如果不深入其中观看就不会了解,即便如此,我也时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邂逅意想不到的精彩,并为之震撼。总之,这些村落和户与户之间的巧妙配置正好适应地形,叫人百看不厌。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是谁设计出了这样绝妙的庞大构图。户与户之间——甲家和乙家之间,究竟是如何维持着这般迷人的间隔与平衡而毗邻而建的?遥遥相望的甲家和丁家,又是如何以这般美妙的比例被分隔开来的?瓦片和茅草屋顶是由谁如此精巧地分配?甲乙丙丁各房屋所具有的美感,有时还体现在地形极度复杂、凹凸不平的丘陵或山地斜面上,而将它们如此完美地进行分配布局的,究竟是谁呢?我时常为这位伟大设计师的力量感到惊叹不已。
进入村庄后,首先给人以亲近感的是房屋。比起人,它们更亲切。因为比起住在屋里的人,房屋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他们的事。住宅总是能将居住者的特征暴露无遗。尤其是用茅草搭建的房屋和住所,虽是人工制作,但更接近于自然之物,它们就是居住者的肉体本身。
稻谷和蔬菜虽然能培育,却不能凭空制作。虽然制作类的工作能敷衍糊弄,栽培类的工作却无法如此。因此,农家和农人的生活不可能不变得美好。
无论怎样的农家——无论再寒碜的家庭——都给人一种家宅的踏实感。让人感到安心,欣然将生命托付其中,并视其为永远的居所。而这正是日本的原型。若是小则由它小,若是大则由它大,这些房屋与其说是建立在土地之上,毋宁说像是从土地中生长起来的一样。每家每户都不带丝毫玩乐性质,房屋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充满农人的生活气息,这一点甚是可贵。用人体内脏做比喻的话,“炉灶”相当于房屋的胃部。这一带农家房屋内的“炉灶”设计得大而巧妙,又说明了什么呢?我时常站在这“七孔灶”前看得入迷。与之相比,地炉更加贴近人的日常,也更使人产生亲切感,因为地炉的火除了烹煮和取暖外,还有别的重大用途。
户与户之间的区域种满了各季花朵,像是宣告和平的缓冲带般,夹着一两块田地。田地里种着柿子树、栗树或梅树。除了供人采摘果实,这些树木还肩负着连种植者也不知道的巨大使命,让田地再次变绿或变红而不至于荒废。除了带来实际收益,树木还完成了如此重要的工作呢。
此外,村落之中不时混杂着一两块闲田,看样子也不像是经协商后故意留出来的。它们常常出现在适当的位置,让村庄的面貌更加美丽。
小河旁的浣洗处并排放着几块石头,位置合宜,巨大的朴树也在此茂盛生长,十字路口有供奉神的小祠堂,爱宕大明神、二月堂和天满宫的石灯笼伫立在旁。小路被清新可爱的篱笆和低矮漂亮的土墙夹在其中,栎树被修剪培育成遮阳防风的保护伞。沿道路修建的仓库一角种着满身树疖的榉树和粗壮的朴树,为气派的仓库更添一重气派的安全感。
村落中的道路为何能蜿蜒出如此优美的弧度呢?守家护院的篱笆上为何会开满鲜花呢?拒绝来人的出入口为何却不安装门板呢?
今年三月的某日,我从南山城山田川村的大仙堂聚落,向大里、北庄、吐师依次拜访,一边行走,一边被途中发现的美丽村落吸引着。
刚走出一个村子,田地另一头又出现了第二个村子,仿佛久候多时的主人般,将村内全景悉数展现在我面前。
于是,我最终还是一次又一次步行穿过了成片的农田。这一日发现的村庄全都美得无可挑剔,每每令我流连忘返、应接不暇。好东西不该独享,我反复告诉自己,即使是自说自话也要将这感想记录下来。
早春明媚的阳光下,远处村庄的一列列白壁在三四寸高的麦田间若隐若现。坐在田野旁远眺这从未见过的风景,初次邂逅的村子令我喜不自禁。
步行进入村庄更是不同寻常。接连出现的景物让我目不暇接,不知不觉,整个身体似乎只有眼睛在转个不停了。
篱笆、土墙、长屋门、仓库、茶屋、主屋。它们排列在不足一间的道路两侧,尽情展示着自身的美。穿过几个类似的村子后离开吐师,在原野中新开的宽道上走了一阵,接着便来到川西村的菅井聚落。这里的景象再次超出我的想象。村头一户酿酒人家的房屋在波形铁皮板和大门的包围下露出壮丽的轮廓,户外一块小型锻铁场也十分漂亮,我沉迷于路旁风景,几乎忘了时间,最后只能一面感叹时间流逝的迅速,一面踏上归途,赶往新祝园站的方向。
虽然在笔直的新路上一眼就能望见车站,但在祝园前的左手方向,在一片低矮的丘陵之上,我又发现了一个小村庄。最终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双脚已经自顾自地朝村子的方向走去。爬上弧度适宜、蜿蜒曲折的缓坡,成排的房屋悠然显现。持续步行了五六小时后,我的脚已经开始酸痛,但进入村子后,脚痛便被抛到了脑后。
我虽常年奔波于各式各样的村落之间,像今天这样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村子却不常见。我终于来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地方!沿着村中道路横来竖往,时而倒退时而驻足,时而坐下休息时而迅速绕行,我像着了魔似的任由身体被这狂喜拖拽旋转。
我寻思着——这样毫无破绽、排列紧凑的村落究竟要如何才能整个儿取出来呢?这个村子从头到尾都像覆盖着魔法一般。
太阳开始下沉,我决定下次再来,便准备离开,不想竟走到一个池塘边。这个池塘支配着村子的整体景观,真是太出人意料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茫然伫立了片刻。仔细想想,虽是偶然,我却以十分恰当的顺序走完了这个村子,还在最后发现,这迷人的村庄正是沿着这美丽的池塘而建。
姑且不论这个,在堤坝之上隔着池塘遥望,这座村庄可真是叫人惊艳啊。那池塘并非普通的池塘,而是田地的蓄水池。一般的蓄水池往往在山谷之处,形状简单乏味,成日只能映出空中云影;而这个池塘的一边朝山丘的方向呈凸字形蜿蜒,即便出于无心,也将村中居民的房屋巧妙划分、优美呈现。此外,还细致精密地倒映出池畔人家的影子。
不止如此,将这完美布局和倒影尽收眼底的堤坝上,还并排生长着一列古老的樱树。众所周知,在濒临湖水或入海口的地方常能见到美丽的村落或海港,但在这样一个山丘的蓄水池旁竟有这样一个村子,是任谁也难以想象的。像这座村子般无论从哪个方位看都没有缺陷的村子并不多,它究竟为何如此迷人,真是不可思议。不仅是填充村子的各个部分的魅力,更让人惊叹的是村落整体散发出的无与伦比的美感。
这个仅有八十户居民的村庄虽没有奢豪的大地主之家,却也没有惨淡的贫农之家。所有住户无论房屋大小,都是踏踏实实的自耕农。与其说是家家户户的集合形成了村子整体,不如说是先有了村落整体的形态,才孕育出每家每户的生活。凡是见过这个村子的人,必定都会先意识到整体而非个体。这是一座由山丘和池塘组合而成的村落——不用说,池塘一定是后来修建的。
总而言之,这个地方从形成之初就排除了一切丑陋不堪的形态。高低错落的复杂地形以其本身的自然条件集合村民之力,将所有难看的事物拒之门外,美好的事物才包容其中。能在此地留存的一切必须是美的,它就是这样一个村落。人们最开始一定也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到这里的。他们耕耘、繁殖,却并未打破这里的平衡,那些任凭个人喜好做出的改变加在一起,形成了村子如今的样貌。这种任性妄为的举动之和为什么竟成就了如此美景?我很想当面问问那个天赋惊人的设计师。然而,村民们却并未觉察村子的美,不仅这里,几乎任何地方的村落都大抵如此,人们对此并不在意。
此后,我又多次漫步在这个村庄,每当村民们问我,你是来干什么的,我都无法给出合适的回答。为了它的美而来——这种理由不算答案。我无法让他们理解,这也没办法。其实没必要让他们理解,因为浑然不觉地生活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京都府相乐郡川西村大字植田,便是那个村子的名字。
昭和十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