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陶器及其作者
欣赏荷兰陶器,最令人高兴的莫过于上面绘制的图案和花纹,若能找出这种陶器的制作方法,大概也不无裨益。而从这遗留记录般的陶器身上直接探寻制作工艺,便成了我的课题。
据说这种陶器产生的根源是对明代青花瓷的仿制,这消息对想要探索此项工艺始末的我而言,无疑是个值得欣喜的指示,我便是被它吸引着迈出求解的步伐的。如果没有它,就如同向着“出现”这个目的地前进,却无法看清名为“如何”的途中风景。天色渐暗,这盏点燃的灯火照亮了我的想象之路。那光芒也恰如其分地唤起人们对当时欧洲的想象。
散落于欧洲各地的明代青花瓷为何会在荷兰生根,除了具备养育这颗种子的条件,仅仅是事前准备和拥有素材,也不足以让荷兰胜过其他条件更优秀的国家。那究竟为什么是荷兰呢?
除了唯一的原因——荷兰曾有某个人存在——不作他想。而且是这仅有的一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我猜想,这个人或许是历史上的某个名人,又或者是隐于历史烟雾中的无名工匠。无论哪种都好,一定存在这样一个人,像个鲁莽的贪吃汉,想把青花瓷的一切囫囵吞进肚里。
各个国家的各色人等都在邂逅了这块来自中国的瑰宝后倾心于它,但这个人的热情比任何人都更甚。就是这件简单的事孕育了后来的荷兰陶器。——我是这样猜测的。
润泽的肌理、坚实紧致的胎体、清淡却不失鲜艳的绘画,隐藏其后的制作者与其国家。他从这些来访的瓷器中感受到了至今为止从未在本国陶器中见过的东西。
他突然也很想烧出同样的器物。对他来说,这些来自远方的瓷器并不只是可以拿来参考的那种模棱两可的东西,而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艺术品。
面对眼前如高山般耸立、浪花般翻涌的东西,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撞了上去。自身的能力、材料的有无、设备的可能性、周围的环境都必须考虑进去,从此,他便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青花中。
我们可以想象他那热情迸发的模样,想象他那被妖怪附体般的疯狂和他经历种种困难与惊喜交杂时的模样。
他最先撞上的难题是材质。几乎玻璃化的瓷器那深沉的性格让他从头到尾烦恼了许久。身边任何器物里都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虽近似于玻璃,却又远胜其上。在他至今以来见过的所有陶器中,从未有过这般不可思议的物体存在。解开这个谜题是他的首要任务,也是最后的工作。
没多久,在这个“他”还苦苦沉思之际,另一个“他”带着尝试的心态来了。在化学的黑暗中,即将点燃发明之火的“他”从漆黑之中出现。他是在何处解开谜题,又是在哪里发现谜团线索的呢?
火候和原材料的关系打乱了他最初的思考。首先尝试的是研制陶土的新配方。在进行了各种调配之后,将其运用于原有的制陶技术,结果却都没能达到瓷化的效果。
尝试加入玻璃粉末,却只是将其烧实,并未使其熔解后凝固。试着在高温中加入食盐釉,也只是把胚体弄脏而已。
像沼泽地般的荷兰当然不可能拥有长石与瓷土。在明白这项工作从原料开始就让人绝望之前,他已经试遍了所有方法。整件事如水中捞月,但他的手已经沾湿。
其间又过去几年或几十年,很快,他大概也倒下了。即便如此,在像他一样的无数个“他”中,他依然生机勃勃地存活着。终于,旋涡般的努力渐渐抵达中心点——发现仿制的不可能。迄今为止的目标只能放弃。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败。毋宁说,眼下的放弃为接下来那个破天荒想法的产生制造了巨大的动力。
好吧。既然做不出瓷器,那就做成和瓷器类似的物体。——即使心有不甘,也必须按这个法子试试看。把对瓷器的情感放入陶器——悉数投入等待他们已久的陶器中。
这是一条不同的道路,却也是一条可能的道路。虽然制造近似物品替代是一种欺瞒造假的诈骗手段,结果却意外地滋生出另一种真实。这一次不再像从前那样前路未明了。虽然经验还很朦胧,但在其光晕的笼罩下,制作工艺得以向前推进。然而,这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培育某种作物成长般容易实行,而是一次不试着去做就不知道能否成功的冒险。
青花瓷像太阳一样,每天都在他们眼前发出耀眼的光芒。无论如何,眼下的首要任务是要把手中的陶土在视觉上变成白色。虽然已经掌握了得到白土的方法,但即使上色也无法达到瓷器色泽那样的深度。将陶器上的釉挂得厚一些,或是将釉药调得浓一些,都无法得到理想的颜色。就这样,他们再次撞上了难题,在漆黑中摸索了好长一段时间。
终于,因为一次偶然或是谁突然想到的法子,他们试着将锡加入釉药,发现其透明度渐渐降低,颜色也化成了乳白,将红土制作的陶器变成纯白色的方法终于被他们发现了。更让人意外的是,用这种方式上色的胎体竟然以假乱真地散发了瓷器般深邃的色泽。
这或许是从玻璃的制作方法中获得的启示。总之,走到这一步,差不多已经大功告成了。他们终于离瓷器的润泽度越来越近。虽然陶器无法发出磐玉般动听的声音,但用高温将胎体烧紧后,硬度也能提升至相当的程度。至今为止,离达成“类似”的目标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只有上色这道工序了。
即便是原有的颜料也必须参照样本进行试验,在这里则是将金属、釉药和火焰的相互关系进行大致的调和。不过,这个过程已经是能看到结果的愉快作业了。
很快,他们发现这种颜料是以钴元素为主的铁与锰和土合成,在釉上进行彩绘能得到喜人的效果。但还没结束。
他们摸索出的方法不是像中国生产的青花那样在素胚上绘画,而是上釉后用颜料勾勒出图案,再在其上喷釉,将花纹夹在釉药与釉药之间进行烧制。
图案、颜料在这釉药的夹层中吸收了充分的营养,且有效防止了因素胚和釉药的收缩而产生的细裂纹。终于走到这一步,再往后就是他们的自由了。
烧成的物品里潜藏着中国青花的影子。渐渐地,在初期成品中还能看到的中国风格的山水楼阁不知何时被本国的古城与风车等风景取代,花鸟人物也终于摆脱了东方特色的异国风情,带有明显本国气息的荷兰陶器终于完成了。——以上,是我如今的猜测。
当然,这只是关于荷兰陶器的见闻记载,事实究竟是否如此,便是我无法肯定的事了。
昭和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