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关于他说——汪海
徜徉在这一片竹海之中,别致的景色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它不似北境的冰天雪地,也不是江南的烟雨朦胧,这里有着高山流水,有着乡间花海,也有着涓流细长的温润和岁月静好的雅致。
我们走进一片林荫之处,坐下来休息。老板看着旁边的涓涓溪水,轻轻吟道,“初发扬州时,船出平津泊。五两如竹林,何处相寻博。”
每逢他开始吟诵诗词之时,便是他心情还不错的时间。
“好诗!老板,好诗。”我欢呼雀跃,拍手称赞。
果然,他并没有给我凌厉的眼神。
手浸在溪水之中,出奇的透心凉,我拍着水,“老板,这个地方真的很不错。”
“兜兜转转又来到这个地方。”他凝望了一下远方。
“老板,您以前来过这里吗?”我突然意识到,这次走的地方并不似之前那般随遇而安,老板这次是有目的地的。
“很久了。”他站起身,看看天色,“我们走吧,出了这片竹林,就有一个小镇。”
“哦……”我慢吞吞的站起身,早已做好充分准备,面对着接下去的走、走、走,不停的走……
“我们就在前面的小镇停下吧。”老板的声音响起,竟让我有些始料未及。
“在这里住下吗?”我确定着。
“不好吗?”
“好啊,我喜欢这个地方,在这里开个咖啡店,生意一定不错。”我拍手叫好。
他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我走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前面继续吟诵,“玲珑五六树,潋滟两三杯。”
当晚,镇子上便多了一家漂亮别致、墨绿色外墙的咖啡店,被粉刷成奶白色的牌子上醒目的写着四个粗体字——‘玲珑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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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打了鸡血一般,一遍遍巡视着这间咖啡店,熟悉着吧台里面最新款式的咖啡机,从试豆、研磨、烹煮,来来回回,不想停歇。
“汪海,你手里抓的是什么?”老板冷不丁,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咖,咖啡豆啊……”我低下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间,手里面抓着满满一捧咖啡豆。
老板继续用颇为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半响没有说话。
他肯定不能理解,咖啡豆放在手心里的细腻柔润,像极了幸福的感觉。
这种重新开始的感觉,就像是又重新活了一次。更重要的是我又有了可以栖身依靠的地方。
老板不知道何时又换了一身黑色衣裳,准备出门。我扔下抹布,追了出去,“老板,这么晚了,您去哪儿?”
他转过身,淡淡道:“有个地方,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看看的,虽然过了这么久。”末了,他看我一眼,居然依稀带着笑意,颇有深意的说,“你可要好好对待我们的咖啡豆。”
“咖啡豆?……我,我们的?”我看着他的背影,结结巴巴重复道。
他的身影步入人群中,隐没于夜色之间,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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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次,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对我讲起了过关于他的故事,那天他似乎比较开心,酒喝的也比较多,指着我缓缓说道,“曾经有一个孩子,也似你这般常常跟在我身后。”
“孩子?谁的孩子?”
“我的。”他拍拍胸脯,骄傲的说。
我知道那是玩笑,却不小心看到他雾色眼眸下闪露的一点亮光。
“那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很好,很好很好的孩子。”他微微仰起头,侧颜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像羽毛一般,在来回轻轻扇动。
“如果老板说好,那一定是非常好的了。”我点头回应。
这么久的时光里,根据他一次次偶尔讲出来的小故事,在心情很好的时候,对于过去的某个片段的短暂描绘,我将它串联在一起,大致能想象到那个孩子最初的样子和最后长成少年后的模样:高高的个子,从小时候的拘谨羞涩逐渐变成一个拥有灿烂笑容的男孩子。那么,前身的老板应该是一个格外温暖的人吧,不然怎会让那孩子的性子变得如此肆意欢乐?
“从刚学会轻功那会儿,便三天两头窜上树去摘果子、掏鸟窝,美其名曰是要搞一些野味来尝,实则是在炫耀他的功夫吧。”讲到这儿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我想象着故事里的那个男孩,“几年时间就能飞檐走壁吗?功夫那般高超,定是天资过人的练武奇才吧。”
老板的声音和目光都是低沉的,似在一边回想一边诉说,“他很努力,晚睡早起,每天除了看顾家院,就是勤于练武。”
“他年纪小小,为何喜爱一样东西到那种程度。”那个孩子的意志力让我充满好奇,“是什么让他如此坚持?”
“嗯,他认定的东西很难改变初衷。”他将喝光了的酒瓶放到了桌子上,继续说道,“却也太难更改了。”
“这一点很不容易啊。”
“汪海啊,帮我做一杯咖啡,喝的有点多,我需要清醒一点。”
我一边做着咖啡一边问他:“为何您总要在快醉的时候喝咖啡呢?”
他过了半响才说,“不能真的醉了,如果失掉了仅存的清醒,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
是啊,老板曾经说过,咖啡是用来醒神的,只要有咖啡在,他才敢多饮酒,酒可以让他片刻放松,沉醉于往事,而咖啡则负责将他从过去的漩涡中拖回来。
我将冲好的咖啡端到他跟前,“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把他养大了,呵呵,长的比我还高……”他撇着嘴角轻轻一笑,“他不应囚在丘壑之中,到天空中翱翔,才应该是他的样子……”
我看向外面,想象那种可以飞翔在蓝天上的感受,自由自在,这可能是对一个人最美的期盼了。
“他却飞去又飞回,傻啊,明知道那里是泥潭沼泽。”浓重的雾气在他的眼中凝结成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那对黑色的巨型翅膀,那对长在老板背上的翅膀……
我垂下了头,眼睛为何有了水气?老板啊,你也是呀,真是不懂得如何去隐藏,它放在你心中的瓶子里密封的那么紧,为何还会不时从你的眼睛里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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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望着咖啡店外还算热闹的小镇,人世间的万家灯火果真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盏,今晚并不想去酒吧,因为我知道老板很快就会回来,在一个人醉了的时候,最好身边的另一个人是清醒的。
我和他都是处在热闹深处最孤独的那一个,我下意识的喝了一口咖啡,试图去暖和自己根本热不起来的冰冷身体。
在今夜,但愿他老人家不要醉的太厉害。
‘玲珑’是我们的第四家咖啡馆。
从几十年前,我们便一直这样一路走,一路开店,停留数载之后再离开,我们不去结交朋友,努力不和任何人发生联系,做着时间的过客。
开的每一家咖啡馆,在老板的接手、操刀、打造下,每次都会变成绿色的模样。另外还有一条不变的习惯,就是在每一家的咖啡馆门口都会常年悬挂一盏长明灯,这盏灯一定是昼日不眠、风雨无阻的亮着。
刚开始,我不解,就会问他,“我们店里为何要挂着这么一盏灯,让它这么常亮不灭,多费电呐?”
“这样更清楚一些。”
“什么?”
“能看的更清楚一些……”
如今我大概能明白,你是希望那个人看得到,能更清楚的看到这里,找到回来的路,对吗?
孤风,那是一个特别容易记住的名字,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我听寒老板说起过他的名字,也很多次在你深醉或是梦魇之时听你呼唤过那个名字……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听你提起过。
呵呵,老板啊老板!
正在这时,一个黑衣男人踉踉跄跄的猛的推开店门,“孤风,给我拿一杯水。”说完将颀长的身体尽量端正的坐进沙发里。
唉,不出所料,今天终于还是喝醉了,酒量看起来真不怎么样。
我把一杯水怼到他跟前,“我说老板呀,你又叫错名字了,看好了,我是你的伙计,汪海。”
“汪海,是你呀……”他指着我,居然笑了起来,仰起头将整杯水喝了下去。
同时将一杯美式咖啡也推到了他的跟前。
他朝我夸奖式的点点头,“谢谢你。”
“您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喝醉了?”
“去到那里,怎么能不喝一次‘龙焰酒’呢?”
“‘龙焰酒’……您去典当行了?”
“那里的酒,果真是名不虚传……”
“您去典当铺做什么?”对于那个地方,我略有耳闻,在我的意识中,除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最为让人胆寒的莫过于修罗界的典当行,那里是一个在七界传闻中很邪门的地方,据说什么东西都能收,什么东西也敢换。
“喝酒,喝杯酒而已,再去看一下故人……”
“故人?那典当铺的老板是您朋友啊?”
“孤风,那里有孤风……他在那里。”
“孤风……”我心下一颤,果然。
这个名字,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让他眼睛里的雾气凝结成了水珠,慢慢的掉落了下来。
他哭了,竟然。
我的心猛的一抽,站起身来,为了缓和气氛,我盲目的点点头,“那,他还好吗?”
那么久的时间里,您偶尔离开去往的地方是那里吗?若不是,那么久,您是怎么过来的?
“他对我说,你不要再来了。”他无力低语。
“?!”
“他不想看见我的……”
“他与你那般亲近,怎会说那样的话,你定是误解他了。”
“真的吗?是我听错了吗?他不会那么说吧?”他像小孩子一般急于求证。
“嗯……老板,你醉了,该上楼睡觉了。”
然而,几个来去回合之后,他依然完好的坐在这里。
我瞪大眼睛,坐到他跟前,证明自己有好好听,一点都不困,“好吧,你讲吧,讲完再睡……”
这是他极少的喧哗的时间。
龙焰酒的威力仿佛让他此刻的脸色也不再那么冰凉。
“以前,我们居住的府邸是在城内数一数二大的地方,虽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但是厨房做出来的东西真心难吃,不知只是给我们院里东西的难吃,还是本身就那么难吃。有那么一段时间,府内宵禁之后,孤风都会翻过墙头,带我出去寻找好吃的地方,那是我觉得他练武之后最大的好处了,再高的地方似乎都难不倒他,如平地般自如。
城头有家关门最晚的馆子,里面有我们两个人最爱吃的小面。吃完面,踏着月色再翻墙回去,总能睡个好觉。”老板充满遗憾的叹了一口气,“只可惜,现在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家面馆,不然,每天晚上都可以睡个好觉了。”说到这个地方,他似有满腹委屈。
“你,你可是神仙啊,这些小东西想要,不就是分分秒的事情吗?”
“我试过了……只可惜没有一碗是那个味道……”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拍拍自己心口的位置,喃喃自语。
试过了?我突然想起来,大约是在十几年前,一日醒来收拾店面的时候,发现有两张桌子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碗筷,不同款式的餐具好似来自天南地北,风格迥异……原来是在那个时候就试过了啊……
“要不,我今天晚上也试一试吧……”
我:“……”
刚想阻止,发现好像已经晚了。
不及一会功夫,整张桌子上已经布满了十几个面碗,碗里面盛着形色、口味各不相同的面条,他看看自己的手,摇摇头道,“是喝多酒的缘故吗?能取来的就这么多了……要多试试,才能找到过去那个口味,对不对……”
此刻,我还能说什么?
“老板厉害……”我向他竖起大拇指。
“汪海!”
“啊!”
“一起尝吧,虽然你也不知道我要找哪种滋味。”他指着我,目光里充满不满。
“……”我自然不知道啊!
“可是,为何这口味相差这么大……”
“它们来自天南地北,口味没差就不对了!”我被一碗辣子面呛的咳嗽不止,强忍着道:“不过味道很地道。”
唏哩呼噜,噼里啪啦之后……“果然,还是找不到。”
看着桌子上叠罗起来的空碗,他失望的摇摇头。
“估计不是面的不对。”我擦擦嘴吧,打了个响嗝。
“嗯?”
“不是面不对,而是因为一起吃面的那个人……不在了”我脱口而出,说完又发觉不对。
他看着我,沉默了半响,缓缓道,“你说的很对。”
“老板……”
他站起身,朝着楼上走去,冷冷抛下一句,“把桌子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