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贬低的俄国二月革命

我曾经说过，20世纪初有两场伟大的革命，一场是中国的辛亥革命，一场是俄国的二月革命，这两场革命，一个推翻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一个推翻了俄国三百年的罗曼诺夫王朝，结束了封建农奴制的统治，都是应当彪炳史册的。

不过长期以来，俄国二月革命被严重低估了，历来的史书，尤其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千方百计贬低二月革命的作用和意义。

人民革命推翻了沙皇专制统治

二月革命是一场真正的人民革命，是人民对专制统治的自发反抗斗争的丰硕成果。二月革命的爆发，看似偶然，2月23日（公历3月8日）国际妇女节，由于首都彼得格勒面包短缺，妇女们上街抗议示威，由此引发了全市罢工，反对饥饿、反对战争，从而引发了二月革命。当时各政党顺应人民的要求，借用群众的力量，逼迫已经无力镇压革命的沙皇尼古拉二世退位。这里起作用的政党是立宪民主党、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

3月2日，尼古拉二世退位，传位给其弟米海伊尔，但后者不接受王位，俄国出现恩格斯所说的皇冠落地无人捡拾的局面。罗曼诺夫王朝以相对和平的方式结束，这一事实也说明20世纪社会的进步。俄国历来是个谜，这里有残酷的三年国内战争，好像是一个暴力称霸的国家，然而历史上几次大社会变动却基本上和平解决，如二月革命，十月武装起义，苏联解体。这就像哲学家别尔嘉也夫所说的，“俄罗斯人天性很极化。一方面是顺从和放弃权力；另一方面是被同情心激起的和要求公正的反抗。一方面是怜悯心和同情心；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残酷无情。一方面热爱自由；另一方面又倾向于被奴役。”

二月革命中的政党

立宪民主党是当时最大的资产阶级政党，得到城市中产阶级的支持。其1913年通过的纲领确定：各族人民平等，信仰、言论、出版、集会和结社自由，议会制，普选权，独立法庭，罢工权，把国有、教会等的土地无偿交给农民，立法保护劳动，普遍免费的义务初级教育等。它在逼迫沙皇退位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因而在第一届临时政府中处于主导地位。

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都是第二国际的成员党，也就是说是得到国际承认的社会主义政党。社会革命党有80万党员，孟什维克有20万。他们在群众革命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布尔什维克到1917年4月仅有8万人，它并不是像一些史书所说的领导了二月革命，那时列宁等党的领导人有的在国外，有的在流放地（如加米涅夫、斯大林），在国内的布尔什维克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二月革命初期采取的策略与列宁的设想不同。

变动中的临时政府

二月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按照列宁的理论，民主革命有两种，一种是由资产阶级领导的，另一种是无产阶级领导的。资产阶级领导民主革命从世界历史来看，是常态，符合规律。二月革命起初是资产阶级领导的，立宪民主党人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所以第一届临时政府是由李沃夫公爵、立宪民主党人米留可夫等人主导。但第二届政府已经是联合政府，转为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主导。社会革命党人克伦斯基任总理、军事部长，政府成员中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占7人，立宪民主党4人，激进民主派2人，无党派2人。第三届联合政府中社会革命党2人，孟什维克3人，劳动派1人，“独立派”1人，军事专家2人。

临时政府首脑克伦斯基和列宁一样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法律系。彼得堡大学是出领袖的大学，先后为俄国培养了克伦斯基、列宁、普京和梅德韦杰夫等四位国家领导人！克伦斯基革命前为国家杜马中的劳动派，作为律师曾在勒拿惨案中为受难者辩护。在二月革命期间追随社会革命党，后来成为社会革命党人。从第二届临时政府开始，连续担任政府总理。

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依据传统理论，认为民主革命应当由资产阶级领导，自己的职责是监督政府，工兵代表苏维埃是根据孟什维克的倡议成立的，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占多数，被视为第二个权力中心，因而有“两个政权”并存的说法，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利用苏维埃监督政府。其实布尔什维克中主张监督政府的也大有人在，如党的领袖加米涅夫和斯大林。

如果说政府组成还不能完全决定其性质，那么我们来看看政府执行的政策。

二月革命胜利，临时政府一成立，立即颁布法令，实施政治大赦，释放所有政治犯；宣布言论、出版、结社、集会和罢工自由；撤销出版事务委员会，取消书报检查；给刑事犯减刑；废除死刑和战地法庭；着手修改刑法、民法和诉讼程序；撤销保安厅，废除警察制度，建立民警；废除一切等级的、宗教的和民族的限制；在普遍、直接、平等和秘密选举的基础上选举地方自治机关；准备在普遍、平等、秘密和直接选举基础上召开立宪会议，由之决定国家管理的形式和宪法，等等。这些措施确实证明这是一个进行民主革命的政府。临时政府能够做到这一点不是偶然的，它符合立宪民主党的纲领，也符合司法部长克伦斯基的主张。

可以说，二月革命的最大成果是全国实现了自由民主，公民获得自由民主的权利。列宁承认，当时的俄国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布尔什维克也是这种自由的获益者。

列宁说过，俄国革命需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个阶段是民主革命，民主革命的胜利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道路，从而为社会主义革命创造必要的物质前提，也为革命政党提供自由活动和竞争的空间。二月革命实现了国家的自由民主化，正因为如此，列宁曾经提出的三个口号“自由、和平、面包”（起初没有提“土地”），后来根本不提“自由”口号了，因为布尔什维克不能做得更自由了。由于临时政府只存在八个月，又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环境之中，二月革命并没有能够使资本主义得到飞速发展，相反地，由于战乱，国民经济持续恶化。这也就是说，俄国本来就缺乏社会主义革命的物质条件，二月革命后物质条件的缺失变本加厉。不过二月革命让俄国成为最自由的国家，这一点是可以彪炳史册的。

立宪民主党本来是主张君主立宪的，这是它的基本纲领。1917年3月2日其领袖米留可夫还坚持这一主张，但沙皇退位，使这一主张落空了，3月底其代表大会表示赞同议会制民主共和国。从第一届政府开始，都把政府叫作“临时”政府，为的是等待立宪会议的批准，使政府具有合法性。召开立宪会议是当时各政党，包括布尔什维克党的共同目标。9月1日俄国宣布为共和国。

临时政府的基本措施

对外政策中的关键问题是对待尚在进行的战争的态度。临时政府主张革命的护国主义，即仅限于自卫而不进攻。不过第一届临时政府外交部长米留可夫后来发照会，表示要同协约国一道把战争进行到最后胜利，因而引发第一次政治危机，导致第一届临时政府倒台。临时政府表示愿意同德国举行公正民主的和平谈判，但是并没有取得进展。在短短的几个月里要解决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

政府答应对生活必需品实施固定价格，降低国务开支，实现社会和平和社会改革，要求保持现有的土地关系，留待立宪会议作最后决定。

经济领域，实行国家调节。二月革命是粮食供应问题触发的。革命胜利后粮食问题依然存在，为应对粮食供应困难，实施国家垄断粮食买卖、粮食征收制，城市实行面包、糖、肉、粮食配给。顺便说一下，临时政府和后来苏维埃政权实施的都是“粮食征收制”，俄文均为продразверстка，是由“粮食”和“征收”两个词组成的复合词，《列宁全集》译作“余粮收集制”，但临时政府实施的продразверстка是绝对不能译作“余粮收集制”的。因此，我认为此词统一译作“粮食征收制”较为妥当。实际上，最早实施此政策的也不是临时政府，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沙皇政府。

二月革命后的布尔什维克

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包括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都是第二国际的成员党，都被第二国际承认是社会主义的政党。直到1917年，孟什维克和布尔什维克都共处于一个党内，而不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所说的，1912年布尔什维克已经成为独立的政党。布尔什维克的第六次代表大会决定在党的名称后面加上一个“布尔什维克”字样，以区别于孟什维克，因此就成为“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孟什维克则继续使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名称。

按照列宁的说法，之所以需要民主革命是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道路，从而为社会主义革命创造前提。也就是说，让资本主义成熟起来，经济发展起来，自由民主制度发展起来，从而为社会主义创造必要的物质前提，这需要一个历史时代，决不是从二月到十月这短短八个月所能够实现的。列宁以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为由，认为二月革命后政权问题已经解决，可以搞社会主义革命了，这种说法缺乏理论支持。政权更迭和社会形态更替不是一回事，政权的更迭并不一定是社会形态的更替。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临时政府取代沙皇政府标志着民主革命的胜利，但不是民主革命任务的完成，要完成民主革命的任务还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二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党到底应当采取什么样的策略一直处于模糊不定的状态，直到列宁回国提出“四月提纲”才有了较为明确的行动纲领，即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变，即使如此，党内还是存在不同的意见。二月革命后初期，布尔什维克党在政局中的作用并不大，不过它在工人和士兵中进行的宣传鼓动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争取到大量激进工人和士兵的支持。激进派的激进主张得到欢迎，这是革命热潮中常有的现象。7月，它发动了士兵和工人举行武装示威游行。这一动作即使不是夺取政权的尝试，也是一次“火力侦察”，但以失败告终，加上社会上流传布尔什维克领取德国金钱的流言，布尔什维克的声誉遭到严重打击。布尔什维克党虽然还能够公开活动，但部分领导人如加米涅夫和与布尔什维克紧密合作的托洛茨基被捕入狱，另一些领导人列宁、季诺维也夫等转入地下。

8月25日，俄军总司令科尔尼洛夫发动政变，企图建立军事专政，恢复帝制。软弱无力的临时政府求助于布尔什维克，在左翼党派的支持下，仅3天政变被挫败，这给布尔什维克崛起提供了大好转机。科尔尼洛夫叛乱同苏联末期“819叛乱”极其相似，都想恢复旧制度，结果事与愿违，前者促使激进派布尔什维克上台，导致临时政府倒台，后者促使激进派叶利钦上台，导致苏联崩溃。这充分说明反动、倒退是没有出路的。

在挫败科尔尼洛夫政变中，布尔什维克发挥了重要作用，由此走出了困境，在彼得格勒苏维埃中赢得多数。托洛茨基当选为苏维埃主席，他在苏维埃下成立了有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参加的“军事革命委员会”，组织领导武装起义，列宁也于10月24日夜走出地下，来到武装起义的总指挥部斯莫尔尼宫，在他们的领导下推翻了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

八个月能做些什么

临时政府一共存在八个月，建立了一个自由民主的共和国，这是战乱的八个月，很难做得更多了。可以对比一下布尔什维克夺权后八个月的作为。

临时政府实施的一些重要政策被苏维埃政权接受过来了，如粮食垄断、粮食征收制、食品配给制、劳动义务制等，面对困难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是给这些措施披上“共产主义”的外衣——“粮食征收制”是军事共产主义政策的核心，以专政的暴力手段强制执行而已。

当然，布尔什维克政权也有自己的东西，它成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查封几百家报刊，恢复了被临时政府取消的书报检查。第二件事是解散立宪会议。召开立宪会议是临时政府的主张，布尔什维克也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召开立宪会议，不断指责临时政府拖延立宪会议的召开，夺权后由于布尔什维克的代表在立宪会议上处于少数，就干脆予以驱散了事。第三件大事是同德国缔结割地赔款的屈辱的布列斯特和约。临时政府曾经提出缔结民主和约的主张，但没有能够做到，布尔什维克同样没有能够做到，只能签订一个屈辱的和约，此举不仅受到与布尔什维克结盟的左派社会革命党人的反对，也遭到党内“左派共产主义者”集团的顽强反对，由此可见和谈之不易。第四件事是实行银行、大企业的国有化，这是临时政府没有做的，也是唯一一项与社会主义沾边的措施。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