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异邦谷田
The Alien Corn[1]
和布兰德夫妇认识了好久,才知道他们跟菲尔迪·拉本斯坦之间的关系。我初识菲尔迪,他就年逾五十了,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早已过了七十岁。但菲尔迪没怎么变。一头粗硬的头发虽然都白了,但依然浓密、卷曲;而他体形一如年轻时候那般挺拔。大家说他那时候俊美非凡,的确不难相信。他现在的侧脸还是有犹太人高贵的样子,一双光芒四射的黑眼睛曾在多少胸膛里酿出大祸来——而那些人中有不少并非他的族人。他很高、很瘦,椭圆脸,皮肤干净,而且会穿衣服,即使在这个年纪,换上一身夜礼服,仍然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他那时衬衫的硬前胸会配上巨大的黑色珍珠,戴铂金和蓝宝石的戒指。或许浮夸是有些浮夸,但你只会觉得这太符合他的性格了,要换成别的形象倒反而别扭。
“说到底,我是个东方人,”他说,“我能展现一种野蛮人的奢华。”
我时常觉得实在该有个人来给菲尔迪·拉本斯坦写部传记。他并不伟大,但他的人生在自设的范围之内,已经活成了一件艺术品,一件微型的杰作,就像波斯的细密画,好处就来自于它的没有缺憾。只可惜写传记的材料太少了。那些书信很可能已经损毁殆尽,而那些需要提供回忆的人也岁数很大了,眼看就要离世。菲尔迪有超乎常人的好记性,但他是绝不会写回忆录的,因为他把自己的过往完全当成一种不可分享的取乐之道;而且他也是最讲究隐私的人。此外,除了马克斯·比尔博姆[2],我也想不出谁能把菲尔迪的传记写好。在这个严酷的世间,也只有比尔博姆能对浅薄之事怀有如许温暖,能从无用之举中抽取出精微的悲情。马克斯认识菲尔迪比我早得多,也熟悉得多,我奇怪他怎么从来没想到要在这个主题上施展自己出神入化的才华。菲尔迪生来就像是马克斯笔下的人物。而在我的想象中,除了奥布里·比尔兹利[3],谁还有资格替这本优雅的书配上插画?他们会立起一座由三重铜甲[4]护身的不朽塑像,将稍纵即逝的神采锁进了透明的琥珀中,供后世欣赏。
菲尔迪的胜利都是社交的胜利,而他的战场就是这花花世界。他出生在南非,二十岁才来到英格兰。有一段时间在股票交易所上班,但父亲去世留给他一大笔财产,于是他退出金融场,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寻欢作乐之中。那时候英国的上流社会还很封闭,一个犹太人要推倒壁垒并不容易,但在菲尔迪的面前,它们就像耶利哥的城墙一般[5]。菲尔迪外形俊朗,有钱,爱好户外运动,而且有他在旁边,总不会觉得乏味。在柯曾大街有他的一幢房子,里面配了最精致的法式家具,一个法国厨师,和一辆布鲁厄姆车[6]。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他辉煌的生涯是如何起步的,但第一次见到菲尔迪时,他已经是伦敦最潇洒的人物了。那是在诺福克一幢极为气派的豪宅,女主人雅好文学,听说我是一个初露头角的小说家,便发来请帖;宴会中其他宾客都非同小可,让我一时有些慌乱。在场一共有十六个人,都是内阁成员、贵妇、世袭贵族,谈的都是我一无所知的人和事,我自然觉得有些羞怯、孤单。他们对我很客气,但并不关心;我也意识到自己或多或少已经让女主人开始头疼了。是菲尔迪救了我。他和我坐在一起,陪我四下走动,跟我聊天。知道我是个作家之后,他跟我谈起了戏剧和小说;他又听说我很多时间都住在大陆,就聊起了法国、德国和西班牙,聊得妙趣横生。他似乎特别在意要我陪在他身旁,而且与我聊起这些不俗之事,更给我一种飘飘然的印象,就如同我们两个与在场其他人不同,他们只晓得政治局势、离婚丑闻,以及近来不肯杀死雉鸡的趋势,都是那么可笑。但如果菲尔迪在心底真的对这些兴高采烈的英国上层有半分轻视,那也只是在我面前才显露了一丝痕迹;现在回想,或许那只是他用高明而隐晦的手段在恭维我罢了。一方面,他喜欢施展自己的魅力,看到我无疑享受着他的言谈,我敢说菲尔迪自己也很得意,但另一方面,如此大费周折地讨好一个无名小说家对他没有别的好处,只可能是因为他对艺术和文学真的有兴趣。我觉得他和我在本质上都与那个场合格格不入,在于我,因为我只是个作家,而在于他,则是因为他的种族,但我非常羡慕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自在。他完全没有显出一点点的尴尬。所有人都喊他菲尔迪。他似乎永远精神饱满,妙语、玩笑、应对,从来都信手拈来。这样的豪宅中,大家喜欢他,是因为他能逗这些人笑,但菲尔迪又从来不会故作高深而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他把一丝东方的浪漫带入他们的生活,却又让他们觉得自己更有英国风范。只要菲尔迪在左右,你从来不会觉得无聊,而且只要请了他,就不用担心英国社交场上常有的那种让人难以招架的沉默;一个空档正要出现的时候,菲尔迪·拉本斯坦已经开启了另一个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对于任何派对来说,他都是不可多得的财富。他有讲不完的犹太故事;而且善于模仿,学起犹太人的口音和手势都惟妙惟肖。他会缩起脖子,做出狡猾的表情,声音变得油腻,顿时就成了一个拉比,一个旧衣贩子,一个聪明的旅行推销员,一个法兰克福的胖老鸨。那简直就像看了场舞台剧。当然,也因为他自己是个犹太人,而且喜欢强调这一点,所以大家都笑得很放心,但我内心中却也暗暗有些不舒服。他的这种幽默对自己种族太残忍了,让我多少有些质疑。后来我发现这是他最拿手的节目,随便在哪里遇见菲尔迪,迟早都会听到他最新收集的犹太故事。
但那一天他讲的最精彩的故事倒和犹太人无关。我当时印象太深,以至于到现在还记着,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讲给别人听。把它放在这里,是因为里面涉及的人物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名流,会留在后世的记叙中,这则小轶闻若就此湮没也未免可惜了。他说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有一回住在乡下,那幢房子那两天还住着兰特里夫人[7],正是她风华绝代,名声也如日中天的时候。正巧萨默塞特公爵夫人住在离他们开车不远的地方,那是埃林顿骑士比武大会的“美皇后”[8];菲尔迪与她略有来往,就想到何不让这两位女士见上一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兰特里夫人,获得首肯之后,就写信给了公爵夫人,询问是否可以带这位名满一时的美人去拜访她。他说,让这个时代最可爱的女子(当时是八十年代)向上个时代最可爱的女子致敬,也是佳话。“当然可以带她来,”公爵夫人回信道,“可我得先提醒你,她会大吃一惊的。”他们坐着一辆双马拉的四轮马车前往,兰特里夫人戴了贴着头顶的蓝色帽子,用长长的绸带系住,显出她漂亮的头形,蓝色的眼睛也更蓝了;登门之后,迎接她的是一位丑陋的糟老太太,后者略带嘲讽的锐利目光一直在打量来看望她的绝代佳人。她们用了下午茶,聊了会儿天,就坐马车回来了。一路上兰特里夫人几乎没有说话,菲尔迪后来看到她在默默垂泪。回到住处,兰特里夫人进了自己房间,晚上没有下来吃饭。这是她第一回意识到,美貌是会消亡的。
菲尔迪要了我的地址;我回到伦敦没几天,就收到他的宴会邀请。在场的有六个人,一个嫁给英国贵族的美国夫人,一个瑞典画家,一个女演员,一个知名的批评家。餐桌上的食物和红酒都是上乘的,对话也轻松、机智。宴会之后,菲尔迪推脱不过众宾客,弹了钢琴。他只弹维也纳华尔兹舞曲,我后来知道这也是他的保留节目。这种音乐轻盈、悦耳、让人动情,与他不动声色的华丽性格很相称。菲尔迪的演奏十分自然、活泼,指间有种优雅的气度。自那以后,我和他很多次坐在同一张宴会桌上;除了他自己每年会邀请我两三次,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也越来越多地在其他人作东的场合中遇到。后来我的确获得了些声名,而他大概也不像过去那样耀眼了。最近几年,我会在一些有其他犹太人出席的派对上见到他,菲尔迪那流淌的、神采飞扬的目光会落在自己的同胞身上,似乎觉得这世界沦落至此十分好笑,但他也并不带任何恶意。有些人说他势利,我倒不觉得;他只是正好早年间交往的人物都太了不起了。他真的热衷艺术,和艺术家打交道是他最出色的时候,因为他会一洗自己在大人物面前那种淡淡的插科打诨的习气,让你突然想到,他其实从来没有那么迷醉于权贵们的显赫与排场。他有无可挑剔的品位,很多朋友都非常乐于借用他对艺术的了解。他是最早重视旧家具的人之一,从世代相传的大宅子的阁楼里抢救出了不少无价之宝,然后把它们尊贵地放进客厅。对他来说,在拍卖行里闲逛是很有意思的事,有些贵夫人既想获取一件美妙的艺术品,又希望它是聪明的投资,这时菲尔迪会很乐意给出自己的意见。他很有钱,又很温厚;喜欢赞助艺术,常不辞辛苦地为自己欣赏的年轻画家争取机会,也会安排没有表演机会的小提琴手去富人家里演奏。但他也从来不会因此让他的有钱朋友们吃亏。因为他的鉴赏力太强了,不会上当,所以对那些没有才华的人他即便不会无礼,但也不会多花一丝力气去帮助他们。菲尔迪自己办的音乐会,虽然规模很小,但表演者精挑细选,绝对是难得的享受。
他一直没有结婚。
“我了解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也很自豪自己没有什么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9],但我还是没办法娶一个非犹太人的妻子。就像穿着餐服去听歌剧,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干罢了。”
“那你怎么不娶一个犹太人呢?”
(这个对话我并未亲耳听到,是一个活泼、大胆的女子事后将如何对付菲尔迪的经过告诉了我。)
“哦,亲爱的,我们犹太女人太会生育。要往这世界塞进一个个小艾奇、小雅各布、小丽贝卡、小利厄、小蕾切尔[10],这念头就让我受不了了。”
但他也曾有过大家津津乐道的情事,轰动的浪漫过往依旧萦绕着他。年轻时,他也曾是多情之人。我碰到过一些老夫人,都说他当年的魅力如何无法抗拒,而且一旦起了忆旧的兴致,她们还会聊起这个那个女子如何为了菲尔迪神魂颠倒,我能听得出来,因为菲尔迪过于俊美,对于这些爱上他的女子,老夫人们都是体谅的。有些贵妇人我在那时的回忆录中读到过,或者见面时已经成了让人敬重的老太太,为自己在伊顿上学的孙子喋喋不休,桥牌打得一团糟,但我想到她们年轻时居然为了一个英俊的犹太人满脑子是罪恶的欲望,就觉得很有趣。其中最众所周知的一段风流韵事,女主角是维多利亚时代末期最俊俏,又最有飒飒英气的美人——赫里福德公爵夫人。这段恋情延续了二十年。菲尔迪自然在这段时间里也有和其他女子动情的时刻,但和赫里福德夫人的关系最为稳固,也最为社交圈所共知。这段恋情结束之后,他居然能让这位不再年轻的情人变成一位互相信赖的好友,可见他处事何等之圆融。不久之前在一个午餐会上我还遇到了这两位。老太太身材高大,依然有种气魄,但饱经风霜的脸上盖了张脂粉面具。那是在卡尔顿酒店,我们的东道主菲尔迪迟到了几分钟。他到了之后要给我们点一杯鸡尾酒,公爵夫人告诉他我们都已经喝过一杯了。
“啊,怪不得你的眼神格外明亮。”他说。
老太太沧桑的脸上泛起喜悦的红晕。
我也不年轻了,已确乎成了个中年人,不知多久之后我就必须形容自己是个老头了;我写过书,写过剧,到处旅行,体会了各种经历,相恋也失恋过,但在派对上会遇见菲尔迪这件事从来没有改变。战争爆发,宣战出兵,千万军人死于沙场,世界不同了。这场战争对菲尔迪来说不是好事。他岁数太大,不能入伍,而他的德国名字就有些尴尬,但他处事谨慎,不会出现在可能遭到羞辱的场合中。老朋友们都对他很忠诚,他虽然没有将自己隔绝起来,但算是很有尊严地避世而居着。和平降临,他又鼓足勇气尽可能地享受已然不同的世界。社交圈里什么阶层都能见到,派对有些喧扰,但菲尔迪依然很适应新的生活。他依然会讲好笑的犹太故事,他依然弹奏迷人的施特劳斯圆舞曲,他依然出入拍卖行告诉新发家的有钱人该买什么。我住在国外,但只要回伦敦就会跟菲尔迪碰面,而且越发觉得他有些不寻常。他全然不服老,没有生过一天的病,似乎从来不会疲惫,而且穿着上更是没有一点马虎。他对所有人都感兴趣。而且头脑依然敏捷,大家邀请菲尔迪不是因为旧交情,而是他值得你这样做。在他柯曾大街的宅子里,依然举办迷人的小音乐会。
就是在他邀请我去音乐会的时候,我发现他认识布兰德夫妇,才写下了这些关于他的记忆。我们当时在希尔大街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女士上楼之后,我和菲尔迪正好坐在一起。他说莉亚·玛卡特下周五晚上会去他家中演奏,又说要是我能去的话,他会很高兴的。
“真是太抱歉了,”我说,“我要去布兰德家。”
“哪个布兰德?”
“他们住在苏塞克斯郡一个叫做提尔比的地方。”
“我这才知道你们认识。”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又笑了笑。我不知道他觉得哪里有趣。
“哦,我和他们认识很多年了。客人在他们家都住得非常惬意。”
“阿道夫是我的侄子。”
“阿道弗斯爵士?”
“听上去像是个摄政时期哪个家伙传下来的名字对吧?但我不用瞒你,他的名字就叫阿道夫。”
“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叫他弗雷迪。”
“我知道。我也了解米里亚姆,也就是他的妻子,只有别人叫她穆丽尔的时候才答应。[11]”
“他怎么会成了你的侄子?”
“因为我的姐姐汉娜·拉本斯坦嫁给了阿尔方斯·布莱克戈尔,去世的时候是阿尔弗雷德·布兰德爵士,第一代准男爵。他们的独子,后来也就自然成了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第二代准男爵。”
“那么弗雷迪·布兰德的母亲,那位住在波特兰街的布兰德夫人就是你的姐姐?”
“是的,我姐姐汉娜,现在是我们家里最年长的了,今年八十岁,但身体样样都好,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从来没见过她。”
“我想是你在布兰德家的两位朋友不想让你见吧,因为她一直没有改掉她的德国口音。”
“你从来不跟他们见面吗?”我问。
“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了。我纯粹就是个犹太人,而他们太英国了,”他微笑道,“我从来都记不住他们叫弗雷迪、穆丽尔,以前常在不应该的时候把阿道夫和米里亚姆这两个名字随口说出来。他们也不喜欢我讲的故事。不见面对双方都好。战争打响之后,我不肯改名字,这就彻底闹翻了。我已经来不及了,要朋友们想到我的时候不用菲尔迪·拉本斯坦这个名字,我肯定习惯不了。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史密斯,一个布朗,一个罗宾逊。”
虽然他这几句话是在逗我笑,但语气之中似乎有微乎其微的嘲讽之意。联想到我一直以来的隐约怀疑,这时又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微弱到似乎只可能是臆想——在他难以看破的内心深处,其实对于这些被他征服的非犹太人有种冷酷的蔑视。
“那你也一定不认识他们家两个小伙子了?”我问。
“不认识。”
“老大叫乔治。可能没有他弟弟哈里聪明,不过是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
“他现在人在哪儿?”
“说起来,他刚被牛津停学了。现在估计在家里。哈里还在伊顿。”
“那你何不带乔治来跟我吃个午饭?”
“我问他一下。我想他一定非常愿意。”
“这孩子不守规矩的传闻,连我都听说过了。”
“啊,我倒不这么认为。他们要让他参军,特别青睐近卫团,但他不愿意,所以就去了牛津。他不用功读书,费了不少钱,在那儿花天酒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被停学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总之不是大事吧。”
这时候东道主正好站起身来,我们便也跟着上楼了。和菲尔迪道别的时候,他关照我不要忘了邀请他侄孙。
“到时给我来个电话,”他说,“周三合适。周五也可以。”
第二天我就去了提尔比。那是一幢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大房子,周围园地广阔,黇鹿游走,开窗就可看到绵延起伏的草地,就我所知,似乎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布兰德家的地产。佃户们一定都觉得这个地主棒极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整洁的农场,如此干净的粮仓和牛棚,而那猪圈简直可以用来欣赏。酒馆让人想到过去英国的水彩画,阿道弗斯爵士建的那些村舍既古朴,又很适宜居住。要按这个标准经营自己的产业一定所费不赀。还好阿道弗斯爵士不缺钱。他的园地里到处可见恢弘的古树,还有一个九洞高尔夫球场,细心打理得如同园林,而那些宽敞的花园让当地人引以为傲。布兰德家的豪宅有陡峭的屋顶和装了直棂的窗户,由英国最有声望的建筑师整修,内部的家具和装饰则是布兰德夫人的手笔,看得出不俗的品位和见识,风格上没有分毫不妥帖之处。
“当然都做得很简单,”她说,“就是乡间的一幢房子而已。”
餐厅里张挂着表现传统英式户外运动的画作,齐彭代尔风格[12]的椅子价值不菲。客厅里是雷诺兹[13]和庚斯博罗[14]的肖像画,“老克罗姆”[15]和威尔逊[16]的风景。即使在我住的客房,除了那张四柱大床,还有伯基特·福斯特[17]的水彩画。这房子赏心悦目,住在其中对任何人都是种享受,但说来也怪,它完全没有穆丽尔·布兰德想要追求的效果——虽然没有任何事会比这一件更让她难受——住在这里你没有一刻会觉得自己是住在一幢英国房子里。你总感觉这屋子里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处心积虑购置的。你看不到餐厅墙上那种地道的皇家学院风格的肖像画,或者旁边那幅某位先辈从“大旅行”带回来的卡洛·多尔齐[18],也没了家里某位老太太所作的那些让客厅显得格外拥挤和亲切的水彩。这里没有一张丑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沙发——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就被放在那里,也没有人想到可以把它扔掉。这里也没有一张手工刺绣花样的椅子,可能是某个未出嫁的女眷在大博览会[19]的时候不辞辛苦赶制的。这里只有美,但没有情感。
可这里真是个适意的住处;客人是何等样被悉心照料着!布兰德夫妇迎接你时又是那么高兴!他们好像真的喜欢跟人来往,慷慨、和善,最开心不过的就是能把整个郡的朋友都请到家里来,所以购置此处房产不过二十年,早已成了当地最受欢迎的邻居。要不是看到他们流光溢彩的生活,以及经营产业时的虎虎生气,你真会以为他们家已经在这里延续了好几个世纪。
弗雷迪去过伊顿、牛津,现在五十出头,举止低调,恭谨多礼,据我观察,大概人也非常聪明,但话不多。他非常优雅,但那种优雅又不是英国式的优雅。须发皆白,下巴上修剪着短短的倒三角的胡子,鼻子是鹰钩鼻,深色的眼睛很有神;身材比一般人略高一些。你第一眼看不出他是个犹太人,大概觉得这是一位卓有声望的外交官。弗雷迪是个性格强硬的人,虽然人生那么成功,但很奇怪的是气质中隐隐有些忧郁。他的成功都是在政治、经济领域,虽然为人如此刻苦,但在体育上却从来不曾闪光。虽然不善骑马,但追逐猎犬多年,人到中年,且生意上压力越来越大,终于可以说服自己应该放弃狩猎,想必对他也是种释然。这里有一流的射击场,为之举办的派对也排场十足,但他本人的枪法却差强人意。而虽然自己建了高尔夫球场,他也从来不热衷此道。弗雷迪非常清楚这些运动在英格兰是什么样的地位,所以向来痛恨自己这方面的无能,不过乔治弥补了他的缺憾。
乔治是个“零差点”[20]的高尔夫球手,虽然网球打得不多,但可以轻松战胜一般水平的对手;一到端得起枪的岁数,家人就开始教他射击,枪法自然不坏;两岁时就被家人扶上了矮种马的马背,打猎时弗雷迪看到儿子上马的姿势,就知道他遇到栅栏时腹中感受会和自己完全不同,乔治定然是一股兴奋之情——而自己多年来那么坚定不移地追捕狐狸,却从来都只感到恶心欲吐,也让每次打猎都变成煎熬。乔治那么高挑纤瘦,淡棕色的鬈发那么俊美,眼珠是那么蓝,简直是英国青年最理想的样子,也有这个族群那种引人入胜的坦诚。他的鼻梁很挺,虽然鼻头偏肥大,嘴唇也稍嫌太饱满、性感,但牙齿美观至极,皮肤也平滑得如同象牙。父亲对这个儿子可说是无比中意。而对小儿子就没有这么喜欢了。哈里算是矮小而结实的身材,肩膀很宽,比同龄人更强壮,但是他灵动的黑眼睛、粗硬的黑头发,以及那个大鼻子,暴露了他的种族。弗雷迪对他很严厉,时常失去耐心,但对乔治则百般纵容。哈里会接手生意,因为他有头脑,有干劲,但继承人一定是乔治。乔治会成为一个英国绅士。
乔治主动提出开敞篷车来接我,那是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开得很快,我们比其他客人到得都早。布兰德夫妇坐在草坪上,面前摆着茶点,身后是一株气势非凡的雪松。
“对了,”我到了没多久就告诉他们,“那天我见到菲尔迪·拉本斯坦了,他想让我带乔治去跟他吃顿午饭。”
在来的路上我没有跟乔治提起,因为如果亲戚之间有不方便的地方,我想先跟父母说明这件事。
“这菲尔迪·拉本斯坦是什么人?”乔治说。
人类的荣光是多么易逝啊!上一辈人要问出这样的问题听上去会极其怪异。
“他可算是你的舅公了。”
我之前刚开口的时候乔治的父亲就扫了妻子一眼。
“他是个糟糕透顶的老头。”穆丽尔说。
“这层关系在乔治出生前就断了,我不觉得有任何必要让这孩子去重新联系起来。”弗雷迪不容置辩地说道。
“不管怎样,我把话带到了。”我说,觉得自己像被斥责了一样。
“我可不想见这糟老头。”乔治说。
另外的客人到了,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又过了一会儿,乔治便和他牛津的朋友去打高尔夫球了。
直到第二天,这个话题才被重新拾起。我上午和弗雷迪打了一轮不怎么尽兴的高尔夫,下午又比试了几盘所谓的“乡间别墅网球”,然后就和穆丽尔两人坐在露台上。英格兰的天气太糟了,所以公平起见,天气迷人的时候也正应该比其他地方更迷人才是,而那个六月的傍晚正是这样美好。无云的天空一片澈蓝,空气沁人肺腑,面前是起伏的绿色原野和树林,远处你望得见村子里教堂的红屋顶。像这样的日子,只是活着就足够幸福了。零落的诗句在我的记忆中暗暗浮动。穆丽尔和我胡乱地闲聊着。
“我们不让乔治跟菲尔迪用午餐,希望你不要觉得我们太可怕,”她突然说道,“他真是个让人受不了的势利鬼,对吧?”
“你真这样觉得吗?他对我一直很和气。”
“我们已经有二十年没和他说过话了。弗雷迪从来没有原谅他在战争时候的行为。在我看来,那实在太不爱国了,也不能他干了什么都得包容吧。你知道吗,他就是不肯改掉那个可怕的德国名字。弗雷迪当时可是在议会里负责军需,那样的事情真是让人没有法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见乔治,他能对这孩子有什么感情?”
“他岁数大了。乔治和哈里都是他的侄孙。菲尔迪的钱总得留给谁吧。”
“我们宁可不要他的钱。”穆丽尔冷冷地说。
不用说,乔治是不是跟菲尔迪·拉本斯坦吃饭跟我毫无关系,我也很愿意再也不提起这回事,但显然布兰德夫妇后来又讨论过了,觉得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当然你也知道弗雷迪有犹太血统。”她说。
她说着扫了我一眼。穆丽尔是个高大的金发女子,先天容易胖,所以一直费了很多工夫瘦身。年轻的时候她非常漂亮,即使是现在也算得好看,但她略微突出的圆圆的蓝眼睛,脸型、后颈,以及活力四射的样子,都透露了她的种族。一个英国女子头发再如何金黄,也不会是她这个模样的。但她刚刚那句话另有目的,就是让我不要把她当成犹太人。我小心翼翼地答道:
“现在很多人都有犹太血统了。”
“我知道。但没有道理要大书特书吧,对不对?说到底,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英国人,没有谁能比乔治更英国化了,不管是从外貌还是举止还是其他任何方面;我是说,不是都很在意运动嘛,他可是这么出色的一个运动家;我想不出,就算他真有些远房亲戚是犹太人,让他去见这些人有什么意义呢?”
“在今天的英国,想要来往的人当中一个犹太人都没有也不大可能,不是吗?”
“是啊,我知道,在伦敦的确会遇到很多那样的人,我觉得其中一些的确很值得来往。他们都那么有艺术气息。弗雷迪和我倒还不至于说要故意避开他们,那样的事我当然不会干,只是碰巧跟他们全都不熟罢了。而到了这里,的确一个也遇不到。”
她说话这种有理有据的口气,我也唯有赞叹,其实,谁要告诉我她真的相信刚刚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我也没有什么意外的。
“你说菲尔迪可能会把钱留给乔治。非要说的话,我不相信他真有多少钱。战争没打的时候可能还算可观,但放到现在就不算什么了。另外,我们的期望是等乔治再大两岁,会加入政坛。以后在选区里面对选民,要是他的钱是从一个拉本斯坦先生那儿继承来的,对他有什么好处?”
“乔治对政治感兴趣吗?”我试着转变话题。
“哦,我真心希望他会感兴趣。说到底,有一个选区是要在这个家里继承下去的。至少这稳稳当当会是保守党的席位,也总不能要弗雷迪永远在下议院操劳下去。”
穆丽尔太气派了。听她的口吻,简直像是布兰德家已经有二十代政客没有让这个选区旁落了。不过她的这两句话也是我第一回揣摩出弗雷迪还有未竟的事业。
“是不是乔治到了可以参选的年龄,弗雷迪就要进上议院了?”
“我们为这个党的贡献可不算小。”穆丽尔说。
穆丽尔是个天主教徒,时常说自己是在一个修道院里受的教育——“那些修女啊,都太让人喜欢了,我一直都说,要是我有女儿的话一定也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但是她希望自己的仆人属于英格兰国教会。到了周日晚上,为了让他们能去教堂,我们会吃一顿所谓的“非正式晚餐”,鱼肉是冷的,还有冰淇淋,侍餐的男仆也从四人减到了两人。“晚餐”之后天还亮,弗雷迪和我去露台抽雪茄,在暮色中来回踱着。大概是已经知道了穆丽尔和我之间的对话,而且不让乔治见舅公的决定依然困扰着他,所以弗雷迪也开始触及这个话题,但他比妻子含蓄,策略是迂回的。他说他最近很担心乔治,儿子不肯参军对他来说是个打击。
“我还以为他会很喜欢这条人生之路呢。”他说。
“他穿上近卫团的军服倒一定会神气极了。”
“一定会的,是吧?”弗雷迪这话接得很热忱。“我倒是没料到他居然能抗拒这份诱惑。”
乔治在牛津完全荒废了学业,虽然父亲给了一大笔生活费,他还是债台高筑;现在又被停学。不过弗雷迪尽管言语上苛刻,但听得出来他依然很为自己无可救药的儿子感到骄傲,这种爱实在是很不像英国人,而且在他的心里,儿子大出风头也是对他自己的褒奖。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说。“你又不真的在意乔治是否能拿到学位。”
弗雷迪笑了笑。
“对,我想我大概是不在意的。我一直觉得,去牛津学成怎样都不要紧,最关键就是让别人知道你去过了;而且我敢说乔治也并不比他那些年轻朋友更轻狂。我考虑的还是往后的事情。这小子真是太懒惰了,好像除了玩乐什么都不愿干。”
“他还年轻,你也能理解的。”
“他对政治不感兴趣,虽然体育在行,其实他也并不热衷,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弹钢琴。”
“这爱好也无伤大雅啊。”
“哦,这当然,我也不介意,但他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你看,终有一天,这些都会是他的。”弗雷迪一挥手,似乎把整个郡都囊括进去了,不过我知道他的产业还没有那么大。“我着急的是不知道何时他才承担得了这份职责。他的母亲觉得他能成就大事,但我只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英国绅士。”
弗雷迪用余光打量了我一眼,就好像他有什么话在嘴边,又怕我觉得他可笑。但作家有这么一个优势,就是大家都当你无足轻重,所以在同等分量的人面前不会说的事情,他们往往愿意告诉你。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希腊人所勾勒的最理想的生活,在这世间最完美的实践者就是一个住在自己土地上的英国乡绅。我觉得这种生活像一件艺术品那么美。”
我想到那个时候英国乡绅要不是有一大笔钱安安稳稳地投在美国债券中,哪里过得上什么理想生活,此刻只能露出微笑,但我的笑并不失同情。我觉得一个犹太金融家能拥有这样浪漫的情怀相当感人。
“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好的地主。我希望他能在乡间事务中承担起责任。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更精湛更全面的运动家。”
“真是笨得可怜,”我想,但嘴上说的是,“那么,你现在是怎么替乔治打算的?”
“看来他现在对外交有些兴趣,提议去德国学语言。”
“要我说的话,是很好的想法。”
“他不知道怎么就拿定了主意想去慕尼黑。”
“很不错的地方。”
第二天我回了伦敦,没等多久就打电话给了菲尔迪。
“不好意思,乔治周三不能来吃午饭了。”
“那周五怎么样?”
“周五也不行。”我想再多绕圈子也没有意义。“说实话,是他的家人对让他与你共餐并不热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行,那你周三还是会来的吧?”
“当然,我很乐意。”我回答道。
于是在周三一点半的时候,我逛到了柯曾大街。菲尔迪迎接客人是一贯的殷勤周到,对我也一句没提布兰德家的事情。一起坐在客厅里的时候,我忍不住赞叹这家人的确都有赏美的眼力。照今天的趣味来说,这间屋子的装饰稍嫌拥挤了一些,陈列橱窗里的鼻烟盒、法国瓷器,也不是我欣赏的器物,但他们毫无疑问都是精品;而那套路易十五的家具,配上点针绣法的织品,一定价值惊人。我对墙上的那些朗克雷、佩特、华托[21]都没有什么大兴趣,但也能分辨其中高超的画艺。对于一个熟谙世事的老人来说,这里的布置的确再合适不过,因为它们都体现了他的那个年代。突然门被打开,管家宣布乔治到了。我的惊讶菲尔迪看在眼里,给了我一个胜利的微笑。
“很高兴你最后能来。”他握着乔治的手说。
我看着菲尔迪在一瞥之间打量着他第一次见到的侄孙。乔治那天穿得非常讲究。黑色的短外套、条纹裤子,还有当时非常流行的双排扣黑色马甲;这身衣服只有又高又瘦,且肚子微微凹陷的人才能穿出优雅来。我肯定菲尔迪一清二楚乔治用的裁缝是哪一位,也知道乔治购买服饰用品的商户是哪一家,而且我也看得出菲尔迪认同侄孙的选择。乔治本身就长得漂亮、苗条,又如此会穿衣服,自然看上去潇洒极了。我们去了餐厅。菲尔迪在这样的场合驾轻就熟,很快就让乔治放松了下来,不过我也看出来菲尔迪正在考察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讲他那些犹太故事,讲得神采飞扬,模仿也一如既往的传神。我看到乔治的脸红了,虽然也赔着笑,但笑得有些尴尬。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思让菲尔迪会这样失策。但他只是看着乔治,一个接一个地讲着故事,就好像永远也不准备停下来。我心里开始怀疑自己忽略了什么,才想不明白菲尔迪为何要故意让这年轻人不舒服,并获得一种恶毒的快感。后来我们上楼之后,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糟,我请菲尔迪弹钢琴;他于是就弹了三四首华尔兹。他指法的轻盈不减当年,对活泼节奏的把握也依旧敏锐。然后他转过来问乔治:
“你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那就弹些什么吧?”
“可是我只会弹古典音乐,我想你可能不感兴趣。”
菲尔迪微微一笑,没有坚持。我说我该告辞了,乔治送我出来。
“多么恶心的一个犹太老头啊,”我们刚走到街上,他就说道,“我实在讨厌那些故事。”
“这些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到哪里都要说的。”
“如果你是犹太人,你会说吗?”
我耸了耸肩。
“你怎么最后还是来吃中饭了?”我问乔治。
他笑了笑。这是个有幽默感、凡事不太当真的年轻人,舅公给他的些许不快一下就抖落了。
“他去见了奶奶。奶奶你没见过吧?”
“没有。”
“她还把父亲当成在伊顿上学的小孩。奶奶说我应该去和舅公吃中饭,我们家里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明白了。”
大约一周还是两周之后,乔治就去慕尼黑学德语了。我正好也要出远门,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回到伦敦。回来没多久,在一次宴会上,我发现穆丽尔·布兰德就坐在旁边,就问了乔治的近况。
“他还在德国。”她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为了他的成年礼,你们要在提尔比大摆一场豆宴[22]?”
“我们就招待一下佃户,他们有礼物要送给乔治。”
穆丽尔没有平时那么活跃,不过我也没在意,她一向辛劳,可能只是累了。我知道她喜欢聊自己的儿子,就继续道:
“乔治应该在德国过得很开心吧?”
她一时间没有接话,我朝她瞄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她眼里都是泪花。
“我怕乔治是已经疯了。”她说。
“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真的担心坏了。弗雷迪气死了,甚至不愿讨论这件事。我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
当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乔治跟很多送去德国学语言的英国青年一样,会住在德国人的家里,结果爱上了这家的女儿,想要娶她。我很确信布兰德夫妇一心想要给乔治安排一段不同凡响的婚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想要成为一个钢琴家。”
“一个什么?”
“一个职业钢琴家。”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的?”
“天知道。我们之前什么都没察觉,还以为他在准备考试。我去那里看望他,想确认他一切都好。天呐,以前他那么漂亮的人,现在成了个什么鬼样子,我都快哭了。他说他不会去考试,而且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之所以提出要学外交,只是想让我们放他来德国,这样他就可以学音乐了。”
“他有天赋吗?”
“不好说。可他即使有帕岱莱夫斯基[23]那样的天才,我们也不可能让他在全国游荡,办音乐会。没有人会否认我热爱艺术,弗雷迪也一样,我们热爱音乐,也结交了很多艺术家,但乔治以后会有崇高的地位,绝不能做什么钢琴家。我们已经打定主意让他进议会,他以后也会非常有钱,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事。”
“这些你都跟他说了?”
“我当然说了。他却只是笑话我。我说你父亲会心碎的。他说父亲总还有哈里可以依靠。当然我很爱哈里,这孩子是个人精,我们向来都有一个共识,就是哈里会照管生意那一块;但即使作为母亲,我也明白他不具备乔治的那些优势。你知道乔治怎么跟我说吗?他说如果能和父亲说定,给他一周五镑的生活费,他愿意把一切留给哈里,还让哈里继承父亲的准男爵爵位之类的。太荒唐了。他说,罗马尼亚的王储可以放弃王位[24],他没有道理不能放弃准男爵的爵位。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会成为第三代准男爵,而且,如果弗雷迪能获得贵族头衔,那么他去世之后也只能留给乔治。你知道吗,他甚至想改掉布兰德的姓氏,换成一个可怕的德国姓。”
我自然忍不住要问是哪个德国姓氏。
“好像叫什么布莱克戈尔,记不清了。”她说。
这名字我记得,菲尔迪曾经跟我说过,汉娜·拉本斯坦嫁给了阿尔方斯·布莱克戈尔,他去世的时候成了阿尔弗雷德·布兰德爵士,第一代准男爵。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有些叫人困惑。我想知道短短几个月间,是什么改变了那个魅力十足的地道英国男孩。
“我回家之后告诉了弗雷迪,他当然怒不可遏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骂得嘴角都是唾沫。他发了电报让乔治立刻回来,乔治回了一封电报,说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回不来。”
“他在工作?”
“从早到晚。这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他这辈子哪里干过活?费雷迪以前总说他生来就是享福的。”
“嗯。”
“然后弗雷迪就发电报说,如果乔治不回来,他就断了他的生活费。乔治回了一份电报,上面说:‘那就断吧。’这句话算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不知道把弗雷迪惹恼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弗雷迪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但我也了解这笔财产在他手中增长了很多,在这位提尔比乡绅温厚多礼的外表之下,必然有一个冷酷果决的实干之人。他习惯了所有事都顺着自己的意思,所以我相信一旦被惹怒了,他应该会变得强硬和冷酷。
“我们之前一直给了乔治非常宽裕的生活费,你也知道这孩子出手阔绰得吓人。我们断定他坚持不了多久的,实际上,一个月不到他就写信给菲尔迪,要借一百镑。菲尔迪去见了我的婆婆,你知道,他们是姐弟,就问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弗雷迪跟菲尔迪已经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他还是去见了菲尔迪,求他一分钱也不要借给乔治,菲尔迪也答应了。我不知道乔治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弗雷迪这么做一定有道理,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担心。要不是我向弗雷迪发过誓,一定忍不住在信里塞上几张钞票,就怕有什么意外。我是觉得,或许他都吃不饱呢,想想就可怕。”
“过几天缺钱的日子对他没什么坏处。”
“你知道吗,现在还有一个棘手之极的局面。他的成年礼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几百封请柬都已经寄出去了。突然乔治说他不会回来;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写了信,发了电报,要不是弗雷迪拦着,早自己去德国了;实际上我已经算是跪在地上求他了,让他不要让父母这么难堪。这样的事情真的很难跟人解释。这时候我的婆婆出马了。你不认识她吧?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老太太。你绝对想不到弗雷迪和她是母子关系。她最早也是在德国,但她的家庭很好。”
“是吗?”
“跟你说实话,我有点怕她。她训了弗雷迪一顿,然后自己写信给乔治。信里说,要是乔治回家来过自己的二十一岁生日,她会替他还掉在慕尼黑的所有欠债,而且全家人都会耐心地听他讲一次自己的想法。乔治同意了,会在下周回来,具体哪一天没定。但实话告诉你,我真的不太敢想到时会怎样。”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宴会之后上楼,弗雷迪跟我说:
“我看到穆丽尔跟你说了乔治的事情。那个混小子!我已经不想管他了。你能想象吗,当一个职业弹钢琴的?绝不是一个绅士该干的事情。”
“你要想到,他还很年轻。”我试着宽慰他。
“以前他活得太轻松了,是我太纵容,他想要什么没有一样不满足他的。这回要让他长点记性。”
布兰德家对于宣传的功效心照不宣,我从报纸上了解到提尔比为乔治庆祝二十一岁生日的种种活动都符合英国乡村大家庭的规矩。有阶层的人参加宴会和舞会,佃户们则在草坪的帐篷里吃完点心,也可以跳舞。他们从伦敦请来了昂贵的乐队。画报里有佃户们赠送银质茶具给乔治的照片,家人都围在寿星的周围。佃户们本来约定了要送给乔治一幅他的肖像,但因为乔治不在国内,画师无从画起,只好用茶具顶替了。我在“社会新闻”的栏目里读到,乔治的父亲送了他一匹狩猎用马,母亲送了一台留声机,奶奶布兰德老夫人送了一套《大英百科全书》,而他的舅公费迪南德·拉本斯坦送了一幅佩莱格里诺·阿雷图西[25]的《圣母与圣子》。很容易就看得出来,这些礼物都很笨重,要换成现金得费些周章。而且菲尔迪也出现在喜庆活动之中,我就推断出乔治这一回莫名其妙的古怪想法让父亲和舅公和解了。菲尔迪一点也不愿让自己的侄孙成为一个职业钢琴手,这一点我也早有预料。家族荣誉刚刚显露出可能会受损的迹象,成员们就立马联合起来,对抗乔治的危险企图。因为我不在场,只能通过众说纷纭来推断生日庆典上发生了什么。菲尔迪跟我说了一些,穆丽尔跟我说了一些,后来我还听到了乔治的版本。布兰德家的长辈本来的想法都一样:等乔治回来,又成了瞩目的焦点,周围都是美好的事物,他会再次亲身感受到能继承这样一份产业意味着什么,到时他就会动摇了。所以他们对乔治关爱备至,满口地夸赞,对他的每句话都奉若珍宝,他们对他这么和气,是一心指望着乔治本质良善,不会忍心反过来伤害他们。家人们似乎认定乔治已经没有再回德国的打算了,言谈之间都在为他筹谋日后的计划。乔治没有说什么,好像心情挺不错的。他回来之后也没有碰过钢琴,一切都很顺利。这个焦躁的家庭又重获平静。有一天在用午餐的时候,聊起下周他们都被邀请参加的某个花园派对,乔治面带微笑说道:
“不要算上我。我那天不在。”
“哦,乔治,你要去哪里?”她母亲问道。
“我一定得过去工作了。我周一出发回慕尼黑。”
顿时一切都停了下来,十分可怕。每个人都在思考该说什么,又怕说错话,慢慢地这沉默似乎已经不可能被打破。午餐在一片寂静中结束。然后乔治去了花园,另外那些人,包括老太太、菲尔迪、穆丽尔和阿道弗斯爵士,都去了晨室。他们要开个家庭会议。穆丽尔哭了。弗雷迪大发雷霆。很快他们就听到客厅里传来肖邦的夜曲,那自然是乔治了。这似乎是因为既已宣布了动向,他便可以在自己热爱的乐器上寻找安慰、放松和力量。弗雷迪一下跳了起来。
“让那噪声停掉,”他吼了起来,“我不会允许他在我的屋子里弹钢琴的。”
穆丽尔摇铃,吩咐仆人传一句话。
“告诉布兰德先生,老夫人头疼得厉害,他是否介意不要弹钢琴了。”
菲尔迪这个最懂人情世故的长辈据说跟乔治谈了一回,他被授予了给乔治做出适当承诺的权力,只要后者放弃成为钢琴家。要是他不愿意从事外交,弗雷迪不会坚持,但只要他肯努力进入议会,除了负担竞选费用,他的父亲还可以在伦敦给他一套公寓,每年给五千英镑的生活费。我必须说这样的承诺的确很慷慨。不知道菲尔迪当时跟那位年轻人说了什么,大概就描绘了一番拥有如此收入的年轻人在伦敦可以过上怎样的生活,我毫不怀疑在他口中那一切都会显得十分诱人。但什么作用都没有。乔治只要求每周能给他五英镑,好让他可以继续学业,除此之外不想被打扰。他对日后的崇高地位毫无兴趣,他不想打猎,他不想射击,他不想进议会,他不想成为百万富翁,也不想成为准男爵,不想成为贵族。结束时菲尔迪除了灰心丧气,还相当恼怒。
那一晚的餐桌上又是一场鏖战。弗雷迪本就急躁,习惯了周围的人对他言听计从,这回让乔治见识了一下他谈吐不文雅的样子。据我所知,他当时说的话的确非常不文雅。试图对他的粗暴加以遏制的女士也被他呵斥得不敢说话。或许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顺从他的母亲。乔治没有让步,愠怒不语,心里早已想好,不管父亲如何不乐意,也只能让他自己去生气好了。弗雷迪当时很霸道,说不会让乔治回德国去的。乔治说他今年二十一岁,不用再听人摆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弗雷迪发誓不会再给他一分钱。
“那好,我自己挣。”
“你!你这辈子干过半点活吗?你准备怎么挣钱?”
“把旧衣服卖了。”乔治微笑道。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穆丽尔吃惊到说了这么一句蠢话:
“就跟个犹太人一样吗?”
“好了,难道我不是犹太人吗?难道你不是,爸爸不是?我们都是犹太人,我们这伙人,每一个都是,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靠装有什么用呢?”
这时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弗雷迪突然大哭起来。恐怕这时候他已经不像一个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准男爵,议员,也不像一个他那么渴望成为的响当当的英国绅士,他成了一个情绪失控的阿道夫·布莱克戈尔,他爱自己的儿子,他哭得伤心是因为寄予的厚望落了空,一生的追求也就此被摧折。他哭得很大声,扯着胡子,捶着胸膛,身子前后摇摆,一次次的抽泣回响在屋子里。然后他们都哭了起来,布兰德老太太哭了,穆丽尔哭了,菲尔迪也不停吸着鼻子,抹去淌在脸上的泪水,连乔治都在哭。当然这场面让人痛心,但对于我们这样粗糙的盎格鲁撒克逊脾气来说,未免有些滑稽。他们就自顾自哭着,谁也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晚餐就这样散了。
但局面依旧如故。乔治并没有动摇。父亲也还是不愿跟儿子说话。后来又闹了几回。穆丽尔想引起儿子的同情心,但乔治根本不听她可怜的吁请,他似乎无所谓母亲会心碎,父亲就此活不下去也不关他的事。菲尔迪想从运动家和社交界风云人物的立场来劝说他,乔治大概讲了些轻佻甚至侮辱人的话。布兰德老夫人用满是喉声的德国口音跟他讲道理,但再理性的说辞乔治也听不进去。不过最后还是老太太找到了一个办法。乔治同意她的说法,要是自己没有才华,那把世间所有这些唾手可得的美好事物都丢掉就说不过去了。当然他觉得自己有才华,但这种事是说不准的,当一个二流的钢琴家并没有多大意思。他必须是一个钢琴天才,才能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这是他唯一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是天才,那大家就没有权利阻挠他。
“但你不能指望我现在就把天才显现出来,”乔治说,“这需要多年的苦练。”
“你有心理准备吗?”
“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愿望。我会拼了命地练习的。我只要求你们给我一个这样做的机会。”
老太太的提议是这样。他父亲已经打定主意什么都不会给,显而易见,家里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饿死。每周五镑是乔治自己提出的。行,这笔钱由她来出。乔治可以回德国,学习两年,但两年结束之后,他必须回来,他们会找一个称职且中立的人来评判他的琴艺,如果那个人觉得乔治有望成为一流的钢琴家,家人便从此不再设置障碍。而且会想尽办法帮助他,鼓励他,创造所有的有利条件。但要是那个人判断乔治的天赋无法保证他最终获得成就,他就必须信守承诺,完全放弃用音乐谋生的念头,并努力实现父亲的所有期许。乔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祖母,你说真的吗?”
“当然。”
“可父亲会同意吗?”
“我会让他同意的。”老太太用浓重的德国口音说道。
乔治紧紧地抱住祖母,无规无矩地亲了老太太的两侧脸颊。
“我爱你。”他喊道。
“啊,那你的保证呢?”
他以自己的名誉郑重发誓,会严格遵守这些约定。两天之后他要回德国了。纵然父亲答应得很勉强——其实也只是拦不住而已——但还是不愿与儿子和解,乔治离开的时候他拒绝与儿子告别。
要我说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自己心痛到如此地步。容许我发一句陈腐的议论:每个人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中停留的时间都那么短暂,却还要处心积虑地让自己如此的不快乐,实在是很奇怪的事。
乔治自己也立了条规矩,说那两年之内,家人不可以去拜访他,所以在他回国还剩几个月的时候,穆丽尔听说我要去维也纳办些事情,会经过慕尼黑,理所当然地希望我去看看她儿子怎样了。她迫切地想要听亲眼见到乔治的人告诉她孩子的近况。我拿到了乔治的地址,提前写信说我会在慕尼黑待一天,请他共进午餐。我到酒店的时候发现他的回信在那里等着我,上面说他从早到晚都要工作,抽不出午餐的时间,但如果我六点去找他的话,他可以带我看看他的工作室,另外,如果我晚上没有更好的安排,他也愿意与我共度。所以,六点刚过,我就去了他给我的地址。那里的公寓房占了整整一个大街区,他住在第二层,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钢琴声。一按门铃,琴声就停了,乔治开了门。我差点认不出他。除了变得很胖之外,他的头发也长极了,夸张的满头鬈发乱糟糟地团在一起;而且肯定有三四天没有刮胡子。他穿了一条污秽不堪的牛津裤[26],一件网球衫,脚上是一双拖鞋。整个人也并不很干净,指甲一圈都是黑的。上次见到他还是那么整洁漂亮的一个苗条的青年,那么优雅地穿着那些好看的衣服,和此刻比真是判若云泥。我忍不住想,菲尔迪要是见到侄孙现在的样子,会讶异成什么样。工作室很大,空荡荡的,墙上有几幅没有装裱的油画,极具立体主义的风格,摆了几张扶手椅,已经被坐得甚是破旧,此外就是一架大钢琴。书、旧报纸、艺术杂志,随处乱丢。这里杂乱、肮脏,有种陈年烟酒的腐臭。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问。
“对,有个女的每周来打扫两次,但早饭和中饭是我自己做。”
“你会做饭?”
“哦,中饭我就吃面包和芝士,晚饭会去小酒馆[27]。”
发现他很乐意见到我,让我放松不少。他似乎很兴奋,而且心境极佳,打听了家人的近况,也东拉西扯地聊到了各种话题。他每周上两次课,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练习。他告诉我每天要工作十个小时。
“不像你以前。”我说。
他笑起来。
“父亲总说我生下来就是疲倦的,其实我不懒,我只是觉得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面下功夫没有意义。”
我问他琴艺如何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进步很满意,我就恳求他弹上一曲。
“现在就算了吧,我弹了一天,弹够了。我们先出去吃个饭,待会儿还回到这里,我到时再弹。一般我都去同一家吃饭,那里有几个学生跟我认识,气氛很好。”
马上我们就出发了。他穿上了鞋袜和一件很旧的高尔夫外套,和我走在一条宽阔而寂静的大街上。那天空气冷冽。他的脚步非常轻盈,环顾四周之后高兴地叹了口气。
“慕尼黑太让我喜欢了,”他说,“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城市,空气里都是艺术的味道。说到底,艺术才是唯一要紧的事情,不是吗?我一想到要回家就满心厌恶。”
“但恐怕你还是得回去的。”
“我知道。我会回去的,时候不到我就不去想它。”
“到时候你不妨把头发剪一剪。你现在太像个艺术家了,反而没了说服力,希望你听了这话不要生气。”
“你们这些英国人,真太俗气了。”他说。
他带我进了巷子里的一个餐馆,里面地方还不小,虽然时候尚早,但已经坐满了客人,装潢带着浓重的德国中世纪的风格。一直往里走,有一张盖着红布的桌子,是留给乔治和他的朋友的。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四五个年轻人坐在那里了。有一个是学习东方语言的波兰人,一个是学哲学的,一个画家(乔治那几幅立体派画作大概就是他的手笔),一个瑞典人,另外有个年轻人跟我介绍他自己的时候还两个脚后跟一磕,像立正敬礼一般,说他叫汉斯·莱廷,Dichter,也就是:诗人,汉斯·莱廷。他们没有一个超过二十一岁的,让我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称呼乔治的时候,他们都用du[28],而乔治的德语也流利之极。我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用过德语了,有些生疏,可虽然他们热闹的对话我难以真正加入,但还是听得很开心。这些人吃得很节制,但啤酒喝了不少。他们聊艺术,聊女人,很有革命精神,虽然欢笑声不绝,但每个人都很诚挚。每个你听说过的人在他们眼里都一无是处,谈话中唯一的共识是在这个十清九浊的世界里,只有粗俗才有可能成功。而争论起技术上的细节他们尤为投入,互不服气,时常便要呼喊和咒骂起来。一晚上所有人都很快乐。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乔治和我回到他的工作室。慕尼黑这个城市,作乐也很含蓄,除了在玛丽恩广场附近,街道都已没了动静。我们进屋之后,乔治把外套脱下,说道:
“我要为你弹琴了。”
我坐进了其中一个破烂的扶手椅,一个断了的弹簧扎在我屁股上,但我还是尽量让自己坐舒服了。乔治弹的是肖邦。我对音乐知之甚少,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故事我写来格外费力。每次去“女王大厅”[29]在幕间休息时读节目单,都觉得像天书。我对和声与复调一无所知。有一回我来慕尼黑参加“瓦格纳节”,那场美轮美奂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我作为观众却一个音都没有听到,那样丢人的经历我永远也忘不了。音乐响起时,开头的那几个小节让我想起了手头上正写的东西,那几个角色顿时活了过来,我听得见他们之间的复杂对话,痛他们所痛,乐他们所乐;时光飞逝,各种各样的事件在我身上发生,春天让人狂喜,冬日里我饥寒交加,我在其中爱过、恨过,结束过生命。几次幕间休息我应该去过花园里绕圈,可能还吃了面包夹熏猪肉,喝了啤酒,但我对此毫无记忆。我只记得帷幕最后一次落下时一下惊醒了。我度过了一段无比愉快的时光,但也不禁觉得自己太蠢了,跑了这么远,花了这么多钱,却什么都没听到看到。
乔治弹奏的曲子大多数我都听过,是音乐会上常见的曲目。他的确弹得很潇洒。然后他又弹了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我在遥远的青年时代也曾弹过钢琴(琴艺不值一提),这首曲子不但弹过,而且直到现在还记得每一个音。当然这首曲子很经典,是了不起的作品,要反驳这件事就太蠢了,但我也必须承认,那晚上它一点也不能打动我。就像《失乐园》,文辞虽然华丽,但太古板了。这首曲子乔治也弹得不遗余力,出了好多汗。我总觉得他的演奏有什么不对劲,但一开始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后来我突然发现是他的左右手不能完全同步,所以高低声部之间总有那么微乎其微的间隔。再次强调,我对音乐很无知,这让我不安的状况可能只是因为乔治喝了太多的啤酒,甚至可能只是我的臆想。我把能想到的所有溢美之词全都告诉了乔治。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还需要很多的练习。我只是个初学者,但我知道我能弹得好,这种感觉深入骨髓。我还需要十年的时间,但到时候我就是个钢琴家了。”
他有些疲劳,从钢琴边走开了。一直过了午夜,我才提出要告辞,但他执意不允,又开了几罐啤酒,还点上了烟斗。他想继续聊天。
“你在这儿开心吗?”我问他。
“非常开心,”他严肃地答道,“我想要永远留在这里。我一辈子没有这么高兴过。就拿今晚来说吧,难道不精彩吗?”
“的确很热闹,但一个人也不可能永远过学生般的生活。你的这些朋友会变老,会离开的。”
“但还有人会来,这里总会有学生,或者像他们这样的人。”
“是的,但你也会变老的。有什么会比一个中年男人还努力过着大学生的日子更值得可怜呢?一个老家伙非要在年轻人中间装年轻,还要说服自己,那些人并不觉得他老——这样的人太可笑了。做不到的。”
“我在这里才觉得自在。我那可怜的父亲想让我成为英国绅士,一想到就起鸡皮疙瘩。我不是个运动家。打猎、射击、板球,我半点也不感兴趣。那时都只是演戏。”
“你的表演可自然得很啊。”
“直到来了慕尼黑,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我很喜欢伊顿,在牛津也是整日的狂欢,但我还是始终都清楚自己不属于那里。这角色我能演,是因为我的血液中就有演戏的因子,可我也总觉得有缺憾。我们在格罗夫纳广场[30]的房子是永久的财产,但父亲又为提尔比付了十八万英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感觉,就是提尔比这地方只是装修好了租给我们一季,说不定哪天真正的主人回来,我们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我听得很仔细,琢磨着到底其中有多少是他当时真正隐约感受到的,有多少是他换了境遇之后想象出来的过去的想法。
“以前听到菲尔迪舅公讲他的犹太故事,我那么厌恶,觉得真刻薄透了。现在我懂了,那是个用来发泄的安全阀。我的老天,要做一个整天寻欢作乐的人得多累啊。父亲更轻松一些,他可以在提尔比演他英国乡绅那一套,但至少进了城就可以做回自己;他出不了事。我已经卸了妆,把我的戏服脱了,至少现在我也是真实的自己了。这让人觉得何等的舒畅!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英国人。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晓得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太无趣,太循规蹈矩。你们从来不会释放自己。你们心里面没有自由,那种灵魂的自由,你们都太怯懦了。这世界上你们最怕的就是做错了什么。”
“别忘了,你也是英国人啊,乔治。”我小声地回了一句。他笑了起来。
“我?我可不是英国人。我血管里一点英国人的血液都没有。我是个犹太人,这你知道,而且变本加厉还是个德国犹太人。我不想当英国人。我想当个犹太人。我的朋友都是犹太人。你不能想象跟他们在一起我有多自在。我可以做我自己了。在家的时候,大家都竭尽所能地避开犹太人;妈妈以为自己是金发就可以糊弄过去,假装是个非犹太人了。别扯了!你知道吗,我有时会在慕尼黑那些犹太人的区域里闲逛,看看他们,觉得有意思极了。法兰克福我就去过一次,那里有很多犹太人,我就到处走,看着那些邋遢的老头,和他们的鹰钩鼻,还有那些戴着假发的胖女人。我只觉得自己那么同情这些人,觉得自己属于那里,想上去亲吻他们。他们看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出来我也是他们的一员。我实在希望自己懂意第绪语;想跟他们交朋友,吃符合犹太教规的食物,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想过要去犹太教堂,但又怕哪里做错了,被赶出来。我喜欢贫民区的味道,那种生命的感觉,那种神秘、尘土、污秽和浪漫。我头脑里的这种渴望再也去不掉了。那才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都是伪装。”
“这样你父亲会很伤心的。”我说。
“我和他之间总有一个人要伤心。为什么他就不能随我去呢?他有哈里啊。哈里很愿意接管提尔比,也会成个英国绅士,不用担心。你知道,妈妈已经打定主意要我娶一个基督徒。哈里会很乐意娶个基督徒,他一定觉得老牌的英国世家挺不错。说到底,我所要求的实在不多,一个礼拜五英镑,那些头衔、园林、庚斯博罗,还有其他所有那些小玩意儿,全归他们好了。”
“可不管如何,你终究是用自己的名誉发过誓的,两年到了还是得回去。”
“我会回去的,”他透出一点怒气,“莉亚·玛卡特已经答应来听我弹琴了。”
“要是她说你不会弹琴怎么办?”
“一枪毙了自己。”他开开心心地说。
“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我也用他的口气回道。
“你觉得回英国像是回家吗?”
“不自在,”我说,“可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觉得是自己的家。”
他自然对我不感兴趣。
“想到要回去,我就满心厌恶。我已经知道生活可以给我什么,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当一个英国乡绅了。我的老天,那实在是太无趣了。”
“钱是个很好的东西,而且据我所知,当个英国贵族也是愉悦的事情。”
“钱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它能买来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我也正好不是一个势利的人。”
越来越晚了,我第二天还必须早起。至于乔治说的话,似乎也不必太当真。把年轻人丢在画家和诗人中间,往往就会迷上这种荒唐的论调。艺术是种烈酒,酒量差的人是会醉的。神圣的火焰在用糊涂头脑来灭火的人那里,烧得最旺。不管怎样,乔治还不到二十三岁。时间会让他懂得的。另外,说到底,他的未来也不用我来操心。我跟他道了别,走回酒店。星光闪耀在冷漠的夜空里。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慕尼黑。
回到伦敦,我没有告诉穆丽尔乔治跟我说了什么,或者他现在的模样,只是让她宽心,说乔治挺好的,很高兴,很用功,而且似乎是过着一种高尚而严肃的生活。六个月之后乔治回国了。穆丽尔请我去提尔比过周末;菲尔迪会陪着莉亚·玛卡特来听乔治演奏,特别希望我也到场。我接受了邀请。穆丽尔在车站接我。
“你觉得乔治怎么样?”我问。
“他现在很胖,但是精神很好。我觉得他大概回到了家里也挺开心的,很会讨好他的父亲。”
“这倒是很让我高兴。”
“哦,天呐,我真希望莉亚·玛卡特会觉得他弹不了钢琴。我们都担心极了。”
“那恐怕乔治会大失所望。”
“生活里到处都是失望,”穆丽尔回得很干脆,“所有人都得学会面对。”
我被她逗笑了。我们正坐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前座除了司机还有一个男仆。穆丽尔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大概花了五万英镑。只不过我也想起来,英王生日时授予了三个人贵族头衔,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并不在其列。
莉亚·玛卡特来了就要走。那一晚她在布莱顿有演出,周日早上会坐车来提尔比用午餐。她当天要回伦敦,因为周一在曼彻斯特还有场音乐会。听乔治弹琴就放在周日下午。
“他练得很刻苦,”他的母亲说,“所以没跟我来迎接你。”
我们在庄园的大门处转了进去,一条通往别墅的大道气势恢宏,两侧列着榆木。我发现这里没有要开派对的迹象。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布兰德老夫人。之前一直很好奇想见她,在头脑中有一个过目难忘的形象:一个独自住在波特兰大街的犹太老夫人,以独裁者的气势管理着家务,事无巨细都要她来定夺。她本人也没有让我失望。只是高大,但并不胖,看上去敦实有力。她面容很明显是希伯来人,上嘴唇的汗毛很浓重,棕色的假发有种难以理解的金属质地。裙子很奢华,绣着黑色的凸花纹,胸口有一排巨大的钻石五角星。脖子是一条钻石项链,满是皱纹的手上也不止一个闪亮的钻石戒指。她的嗓音有些刺耳,德语的口音很重。我被引见的时候,她用那双有神的眼睛盯着我看,利落地给我下了定论,而且至少在我的观察里,她一点也没有掩饰她对我的判断是负面的。
“你认识我的兄弟费迪南德已经很多年了,是不是啊?”她问道,其中的R音都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舌音。“我的兄弟费迪南德一直跟很有地位的人来往。穆丽尔,阿道弗斯爵士人在哪里?他知不知道客人已经到了?还有,你把乔治喊来吧。要是现在还弹不熟,明天也不用弹了。”
穆丽尔解释道,弗雷迪和秘书要把这一轮高尔夫球打完,另外她也通知了乔治我已经到了。布兰德老夫人看上去似乎对这份解答颇不以为意,又转过来跟我说道:
“我的儿媳说你去过意大利?”
“是的,我刚从那里回来。”
“那是个美丽的国家。最近国王怎么样?”
我说我不清楚。
“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当时身子就很弱,他的母亲玛格丽塔王后跟我是好朋友。他们都以为他就会一直单身了,爱上黑山公主的时候奥斯塔公爵夫人可生气了。[31]”
她似乎属于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但依然很敏锐,我想任何微小的细节都逃不过她犀利的眼睛。弗雷迪很快就进来了,穿着他那身高尔夫球服[32]像模像样的。这个从来都颐指气使的男人,胡须都花白了,但是见到老太太显然一下变成自己最听话和懂事的样子,不仅有趣,也很感人。然后乔治进来了。他大概一辈子没这么胖过,但听取了我的意见,把头发剪了。脸上的少年气渐渐没有了,身子依然是一个强健、结实的年轻人。乔治用下午茶的样子让人欣慰,吃了那么多的三明治,那么多大块的蛋糕。他依然有一个小男孩的好胃口。父亲注视着儿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而我看到乔治的样子也一点不奇怪他们都这么挂念他。他有一种聪明,一种魅力,和一种热情,让身边的人不自觉地舒畅。而他的举止总是很大方、坦诚,好像他生来就有一种让人亲近的真挚友好。我不知道是奶奶打过招呼,还是出于他善良的本质,总之他很明显特别花了力气在讨好父亲;而从他父亲柔和的眼神,从他仔细听取儿子每一句话的样子,从他那副快乐、骄傲和幸福的表情里,你就能感受到过去两年父子疏离对他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太爱乔治了。
我们早上打了场三人的高尔夫球赛,穆丽尔不在,因为要去参加弥撒,下午一点钟菲尔迪坐着莉亚·玛卡特的汽车到了。我们都坐到桌前用午餐。当然我熟知莉亚·玛卡特的大名,她被认为是欧洲最好的女钢琴家。她和菲尔迪是多年的好朋友,后者的关注和慷慨在她演奏生涯的初期发挥了很大作用,这回也是菲尔迪安排让她来评判乔治的潜力。曾有一段时间,我只要有机会就去听她弹琴。她的演奏一点不做作,就像鸟儿歌唱一样,仿佛出乎天性,一点也不费力;音符从她轻盈的指间淌出,如水银泻地,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灵动之感,就好像那些复杂的节奏都是她即兴发挥的。他们那时都告诉我,莉亚·玛卡特有着不可思议的技巧。听她弹琴给了我很多愉悦,但我说不准有多少是因为音乐,而有多少是因为这个弹琴的人。见到那时候的她,你想不到一个人还能轻空缥缈成这样,而这样仙子般的人指下却有雷霆万钧的力道。
她很消瘦,皮肤苍白,眼睛特别大,再加上一头让人赞叹的黑发;坐在钢琴前她会现出一副孩童般怅惘的表情,极其动人。她的美好像不属于人间,弹琴的时候紧闭的嘴唇上那浅浅的笑容,如同忆起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不过现在年过四十,她已经不像一个仙子了,身材和脸孔都变宽,也没了过去那种迷人的疏离感,而是因为一连串的成功显得威严起来。莉亚·玛卡特的活力就好像生来就有一束聚光灯打在自己身上,如同圣人的光环。她其实对别人的事没有多大兴趣,但因为性情随和,再加上对俗世有足够体认,所以参与起来也能兴高采烈。她主导了餐桌上的谈话,但也没有霸占它。乔治话很少。时不时莉亚·玛卡特会扫他一眼,但没有要拉他进入对话的意思。我是在场唯一个非犹太人。除了老夫人之外,所有人的英语都无可挑剔,但我有个挥之不去的感觉——他们说话的方式跟英国人不同;在我看来,他们的元音更圆润,毫无疑问声音更响,字词也不是从唇间落下,而是喷涌而出。我觉得如果我是在另一房间,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而只能听到语调,我会以为他们正在用一门外语对话。这种效果让我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莉亚·玛卡特希望六点能出发回伦敦,所以计划让乔治在四点表演。不管试奏结果如何,她一离开,我会成为这个圈子里唯一的非家庭成员,恐怕会碍事,所以假称第二天早上在城里还有安排,问她是否可以用车捎我一程。
快到四点的时候我们纷纷踱入客厅。布兰德老夫人和菲尔迪坐在沙发上;弗雷迪、穆丽尔和我在扶手椅中坐定;莉亚·玛卡特一个人坐在一张詹姆斯时期的高背椅中[33],这是她不经意间挑的位子,却显得像是王座一般;橄榄色的肌肤,衬以一袭黄色长裙,让她显得非常端丽。一双眼睛依旧顾盼生姿;今晚的妆很浓,嘴唇是猩红色的。
乔治一点也看不出紧张。我和他父母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钢琴边,静静地看我们坐下,还朝我几乎不可察觉地笑了笑。看到我们都坐舒服了,他开始演奏。弹的是肖邦。那两首华尔兹我都熟悉,一首是波洛奈兹舞曲,一首是练习曲。乔治弹得激情洋溢。可惜音乐我懂得太少,无法精准地描绘他的演奏。那里面有种力量,一种年轻的张扬,但我觉得他似乎没有抓到对我来说肖邦的独特魅力,那种温柔,那种不安的忧郁,那种若有所失的欢喜,和微微淡入回忆的浪漫,总让我想起某件维多利亚早期的纪念品。可我还是有那种模糊的感受,模糊到几乎察觉不到,就是乔治的双手没有完全同步。我看了看菲尔迪,注意到他朝自己的姐姐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穆丽尔的眼神本来一直放在演奏者身上,不过很快垂下了目光,剩余的时间都看着地板。弗雷迪也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镇定,但如果我没有看走眼,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表情里似乎掩饰不住痛苦。音乐流淌在这个家族的血液中,他们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能听到全世界最好的钢琴家,凭直觉就能判断琴艺的高下。唯一一个从脸上看不出情绪的是莉亚·玛卡特。她听得很仔细,像壁龛里的塑像一样不为所动。
乔治终于弹完了,坐着转过来面对着莉亚·玛卡特。他没有说话。
“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她问道。
两人深深地对视着。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假以时日,我是否有机会成为第一流的钢琴家。”
“那是痴人说梦了。”
屋里顿时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弗雷迪的头垂下来,看着脚边的地毯。妻子伸出手来,将弗雷迪的手握住。而乔治的眼神始终在莉亚·玛卡特身上,没有转开。
“菲尔迪已经把原委都告诉我了,”她终于说道,“不用琢磨我是不是被他们影响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全都不算什么。”她手臂一挥,示意她所说的“这一切”包括这间华美的客厅、客厅里精致的家具、摆件,以及我们所有人。“如果我看出来你有成为艺术家的潜质,我毫不犹疑就会劝你为了艺术抛弃一切。艺术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和艺术相比,财富、地位、权力,都一文不值。”她看我们的表情是那么真挚,让人全然不觉得有任何无礼之处。“除了我们这些艺术家,其他人都不算数。是艺术家给了世界意义。你们只是我们的素材。”
和他们一起被归在“其他人”这个类别里,我听着也高兴不起来;但似乎这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当然,看得出来你下了很大的功夫,不要以为那些都白费了。会弹钢琴永远能给你带来快乐,在欣赏伟大演奏家的时候,寻常人也难以想象你能从中得到的乐趣。看看你的手吧。那不是钢琴家的手。”
我不由自主朝他的双手扫了一眼。之前从来没有留心过。乔治那双胖乎乎的手掌上,手指全都那么短、那么粗壮,简直吓了我一跳。
“你的听力也有些小问题。在我看来,你最多只能成为一个颇有实力的业余琴手,可在艺术之中,业余和专业之间的差别是无法估量的。”
乔治没有回应。只因为他脸上的确一片惨白,大家才没有怀疑他真的听到了让自己所有希望破碎的这些话。接下来所有人的寂静也很可怕。莉亚·玛卡特的双眼中突然满是泪水。
“但也不要只听我的一家之言,”她说,“说到底,我也有可能会错的。再去问问别人吧。你们都知道帕岱莱夫斯基琴艺高超之外,为人也很慷慨,我会写信给他,你就可以过去弹给他听了。我确信他一定会同意的。”
乔治此时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教养很好,不管此时心情如何起伏,也不希望让别人太为难。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您的裁定我愿意接受。说实话,我在慕尼黑的老师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他从钢琴边走开,点了一支烟。气氛松弛了一些。其他人也敢在椅子里动一动了。莉亚·玛卡特朝乔治微笑道:
“要我弹琴给你听吗?”
“当然,请。”
她站起来,走到了钢琴边,把满手的戒指取了下来。弹的是巴赫。虽然不知道这些作品的名字,但我听得出法兰西风味浓郁的德国小宫廷里那些僵化的礼仪,听得出中产市民那种不放纵、不铺张的自在,听得出村庄公共绿地上的舞蹈,听得出一棵棵像圣诞树一般的德国林木,听得出阳光落在广袤的德国乡野,听得出一股温馨之意;我的鼻孔有暖洋洋的泥土的气息,意识到某种茁壮的力量在孕育万物的大地里扎根,体会到某种超越时间的原始的力量,一旦升到空中就会消散。她弹得优美极了,超凡的技艺听来却很轻柔,让你想起照亮夏日黄昏的一轮圆月。我还留了个心思,观察周围的人如何忘我地享受着这场表演。他们太专心致志了,我全心地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任由音乐夺走我的心魄,给我无上的快乐。莉亚·玛卡特弹完了,有一抹微笑停留在她唇间。乔治嗤地笑了一声。
“这样一来我哪里还能存有他想呢。”他说。
这时仆人们把下午茶送了进来,吃完之后我和莉亚·玛卡特与众人道别,上了车。去伦敦的路上,她的话没有停过,就算没有聊得妙趣横生,但热情无比充沛;她告诉我早年间在曼彻斯特的情形,和入行之初的艰难。这真是个有趣的人。她甚至没有提起乔治;这对她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过去了便忘记了。
接下来在提尔比发生的事情我们就不清楚了。我和莉亚·玛卡特离开之后,乔治去了天台,很快父亲也跟了出来。弗雷迪今日算是大功告成,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性情里有种不属于他那个性别的敏感,对乔治的痛楚感同身受,这让他心都碎了。那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自己的儿子。乔治见到他出来,微微一笑。弗雷迪的声音都哑了。他的父爱一时间翻涌上来,就要拱手让出胜利的果实。
“这样吧,小伙子,”他说道,“你这么失望我也难受极了。你要不要再去慕尼黑待一年,然后我们再看?”
乔治摇摇头。
“不去了,去了也没用。你们给的机会很公平,就这样吧。”
“不要太往心里去。”
“你看,这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弹钢琴,但还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细想的话真觉得太蠢了。”
乔治努力做出刚强的样子,但笑容依然很凄凉。
“你想不想周游世界?就找一个你牛津的好哥们一起去,费用全由我来承担。那么久以来你都只顾着刻苦练习。”
“太感谢了,爸爸,这事我们往后再聊。现在我只想去散散步。”
“要不要我陪着你。”
“我还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这时乔治的举动很怪异,他伸手勾住了父亲的脖子,亲了一下父亲的嘴唇;接着他动情地笑了笑,短促的笑声似乎别有意味,然后就走开了。弗雷迪回到客厅,他的母亲、菲尔迪、穆丽尔还坐在那里。
“弗雷迪,你干吗不让这小孩赶紧结婚呢?”老太太问道。“他二十三了。结了婚就不会记挂那些烦心事,要是再有了孩子,他就会跟所有人一样安定下来的。”
“妈妈,你让他娶谁啊?”阿道弗斯爵士微笑着问道。
“这有什么难的?弗瑞林豪森夫人那天来看我,带着她的女儿维奥利特。这小姑娘就很好,又能继承家里一大笔钱。弗瑞林豪森夫人言语中透露的意思是,如果能找到个好人家,她和她的先生雅各布爵士会出好大一笔嫁妆。”
穆丽尔脸一红,说道:
“我讨厌这个弗瑞林豪森夫人。现在催乔治结婚还太小,凭他的家境,任何人家的姑娘都娶得到。”
布兰德老太太严厉地扫了儿媳一眼。
“你一向是个傻姑娘,米里亚姆。”她说道,这个名字穆丽尔已经丢了很多年了。“只要我还活着,绝不会允许你犯傻的。”
她完全听懂了儿媳的意思,穆丽尔其实就在说希望乔治娶一个非犹太人,但是她也明白,只在自己还在世,弗雷迪和穆丽尔都没有胆子透露这个想法。
只不过乔治没有去散步。大概是射击的季节到了,他忽然有了想法要去放枪的地方看一看。母亲给他的那把枪去了德国之后再也没有用过,他就擦拭了起来。突然仆人被枪声吓了一跳,到猎具室一看,乔治倒在地上,伤口正在心脏的位置。照现场推断,是枪上了膛之后,乔治在把玩时不小心走火射中了自己。这样的意外报纸里常会读到的。
注释
[1] 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Six Stories Written in the First Person Singular)。“异邦谷田”,出自济慈的诗《夜莺颂》。诗中描写《圣经》人物路得在丈夫死后跟随婆婆回到以色列,在“异邦的谷田中落泪”。
[2] Max Beerbohm(1872—1956),英国漫画家、作家,主要作品有《二十五个绅士的漫画》和长篇小说《朱莱卡·多森》等。比尔博姆最有名的才华就是用戏仿、夸张的手法表现和他同时代的名人。
[3] Aubrey Beardsley(1872—1898),英国插画家,画风深受E.伯恩-琼斯和日本版画的影响,是新艺术运动大力倡导的曲线黑白装饰插画的大师。
[4] 或取自贺拉斯的诗句,形容最初的航海者,勇敢得好像胸口有橡木和三重铜甲护身。
[5] 《圣经》记载,耶利哥是西亚死海以北古城,祭司吹响号角之后城墙便神奇倒塌。
[6] Brougham,一种驭者座在车厢外的四轮轿式马车。
[7] Lily Langtry(1853—1929),英国名媛,后来成为演员和制片人。
[8] 1839年,埃林顿伯爵十三世出资,模仿中世纪情景,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的骑士比武大赛(Eglinton Tournament)。骑士比武的冠军常把胜利献给在场的一位女士,称为“爱与美的皇后”(Queen of Love and Beauty)。
[9] 此处原文为法语。
[10] 都是犹太人常用的名字。
[11] 米里亚姆(Miriam)是犹太人常用的名字,穆丽尔(Muriel)则源自凯尔特语。
[12] 由英国细木家具制作大师托马斯·齐彭代尔(Thomas Chippendale,1718—1779)所倡导的装饰风格。此处很可能指由他本人或其工场制作的家具。
[13] Joshua Reynolds(1723—1792),英国肖像画家、艺术理论家,创建皇家美术院(1768)并任院长。
[14] Th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英国肖像画和风景画家,皇家美术院的筹建会员;受凡·代克影响,发展出一种高雅、严整的的肖像画风格;后受宠于皇室。
[15] Old Crome,即John Crome(1768—1821),英国风景画家,诺里奇画派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
[16] Richard Wilson(1714—1782),威尔士风景画家,旅居意大利多年后主要创作整齐、明朗的意大利式风景画,影响了透纳和康斯太勃尔。
[17] Myles Birket Foster(1825—1899),英国插画家、水彩画家,主题以英国乡间风物为主,去世时被《泰晤士报》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水彩画家”。
[18] Carlo Dolci(1616—1686),十七世纪最重要的佛罗伦萨画家,主要创作宗教题材的作品,画风极为细致、饱满。
[19] Great Exhibition,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首届世博会。
[20] 高尔夫球中的选手等级以“差点”表示,即高于标准杆多少杆;“零差点”(scratch)也可用来笼统形容一位高尔夫球手达到了顶尖水平。
[21] 三位均为法国画家,朗克雷(Nicholas Lancret,1690—1743)和佩特(Jean-Baptiste Pater,1695—1736)都被认为在风格上效法华托(Antoine Watteau,1684—1721),最主要的主题都是以一种明丽、雅致的洛可可风格描绘乡间游乐的场面。
[22] Beano,雇主一年一度招待雇工的宴会,因席间必有熏肉豆子拼盘,故名。
[23] Ignacy Paderewski(1860—1941),波兰钢琴家、作曲家、政治家,十九世纪末曾在美国巡演,广受欢迎。一战期间致力于波兰独立运动,1919年一度出任新波兰的首任总理。
[24] 应指两次为情人放弃继承权的卡罗尔二世(Carol II,1893—1953)。
[25] Pellegrino Aretusi(约1460—1523),又被称为“摩德纳的佩莱格里尼”(Pellegrini de Modena),意大利画家,出生于摩德纳,后成为拉斐尔的助手。
[26] 指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踝部特别宽大的裤子。
[27] 此处原文为德语:Bierstube,指以卖啤酒为主的酒吧。
[28] 德语中较亲近的对话者之间所用的第二人称。
[29] Queen's Hall,建于1893年的伦敦音乐厅,毁于1941年的德军轰炸,之前一直是英国最主要的音乐表演场馆。
[30] Grosvenor Square,伦敦西部梅费尔区的花园广场,在二战之前都是英国最时髦的区域之一,有众多贵族宅邸。
[31] 玛格丽塔王后(Queen Margherita,1851—1926)的丈夫是翁贝托一世,她的儿子维克托·伊曼纽尔三世(Victor Emmanuel III,1869—1947)是意大利的末代国王,1896年与黑山公主埃莱娜结婚。奥斯塔公爵与这位国王是表亲。
[32] Plus fours,指旧时男子打高尔夫球时穿的宽大运动裤,比普通灯笼裤长四寸而得名。
[33] 詹姆斯时期的古董家具大多由深色橡木制作,高背椅的椅背几乎垂直于坐席,雕刻的花纹庄严繁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