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20:新新新青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新青年

假如当真有地府,我多希望云丽根本用不上这些。我多希望存在一个结构迥乎不同的世界,她体面地行走其中,根本不需要这些。

坐床

撰文 涂俊南

我们开车去乡下看望云丽。云丽三十四岁,有光滑的脸和平静的表情。一个月以前妈妈打来电话,说云丽不大好,查出胃癌,之后又转了结肠癌,晚期。一周前我刚回来,和爸妈去了医院,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她的手在被子外面,发黄,手背的皮肤极薄,像小时候我从父母书柜里偷偷翻出来的旧课本,不会有人再读一遍的书页。我不确定是疾病正在吃掉云丽的颜色,还是常年在缝纫机前劳作的她自然会拥有这样一只手。我坐在床边,有些不恰当地失神,记不清她本来该是什么样子,这之前我只见过她三面,也许四面。云丽是我舅妈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的姓氏。我不知道死逼近时是不是真的会叫人褪色。

云丽前天晚上出院了。在我以往的概念里,出院意味着健康,意味着不再需要医院的庇护,但昨天我才意识到,出院只是中立地承认了这一点:没有必要了。阿公开车把云丽接回乡下的老屋。我们吃过午饭,去老屋看她。

云丽的脸上插着管子,从鼻翼向体内延伸。在医院我一度以为这会影响她说话,起码带来鼻音,后来发现并不会。她的思路也比我预想中清楚。南大一附院肿瘤三区,病房里的人是一朵朵低空的乌云,浮在病床四周,发出向内的雷声与闪电。父母与舅舅、阿公他们茫然地谈论着如何在绝无胜算的战役中挨时间,我坐在床前同云丽对望。现在换我不知所措了。来前准备了好些话题和建议,这一刻全部无效。过去一个月我都在想,绝不要表现出无用的、过度的、流于表面的关怀,而要尽可能地释放一些具体的能量,但当我看见她耐心地等待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我怯懦无比,才明白无用的关心和鼓舞已经是无计可施里最接近“有”的部分了。等了半天,我难过地低下头,问云丽,“痛吗?”她笑了一下,说不痛啊,就是胀得难受,也睡不好,有时候有精神,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两天前,妈告诉我云丽开始说胡话了,就在那次叫人多少释怀些的探望之后的半周。这中间我没去过医院,尽管我向她承诺过我一定会再去的。那天我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看,我和她年龄相对比较接近,也许我陪她出去走走,住院的生活就没那么闷了。她又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说她每天都会出去走的,她其实可以下床,主要还是没精神,走不了多久就会累。我说,那我就来陪你说说话吧,你没精神的时候就别理我,我在你身边看书就好。我还可以和你说说北京的事啊,病好了带弟弟妹妹来玩,最好四五月来,那个时候天气舒服些。她说,好啊。云丽有三个孩子,娟娟,琪琪,旭旭。旭旭刚一岁。

去乡下的路上我很困,但又睡不踏实,闭上眼眯一阵子,没多久就睁开,路边是树、鱼塘和满街成挂的红灯笼。晴了三四天,今天又下起雨来,天色很暗,红灯笼和灰扑扑的景象混作一团,胡乱飘摇。这条路我小时候走过很多遍,那时去乡下就像过节,一放假就期待阿公开军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我,乡下有野兽与家禽,竹床和夏夜,有柚子树、吊床、猎枪、枯井,还有可以洗澡的野河、田埂上的蛇蜕和饥肠辘辘的枯井。舅舅和阿姨年纪也不大,他们会带我上街看人,或是在被窝里骗我,指着电视告诉我《情深深雨濛濛》是《还珠格格》的续集。小学之后,舅舅阿姨都结婚了,我也更情愿在街头而非乡村混掉假期。又一阵子,阿公的猎枪丢了,刘翔在鸟巢因伤退赛,舅舅遁去国外。这些是同一年的事吗?我隐约听说这样的情景,债主闯进门来,阿公把菜刀剁进桌里,铁和木头都在颤抖。后来阿公他们和云丽搬去另一个镇子,老屋不再住人了。

车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我兴奋地指着一栋房子说,我们到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认错了。大家都很久没回来过。车停在老屋后门,对门那家早就不在了,小学的时候他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我手太笨,他教会我如何用两张纸叠出一把手枪,后来就和家人在秋天去了外地。后门的柚子树还在,只是少了一棵,不再能牵出一张吊床了。我先下车,从后门望见阿婆和小阿婆背对着我,在堂屋里忙着些什么,阿姨站在正门口,看着我所在的方向,但没看见我。我探头探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突然闯进去唐突,就等爸妈拿好了东西才进去。

阿婆们在裁白布,寒暄了几句又接着忙手头的活计。我和阿姨很亲,但她也没怎么理我,只是点了点头,依旧盯着我进门的方向。爸落在后面,我和妈走进睡房,舅舅靠在柜子边,望着床。云丽睡在床上,戴着口罩,还在输液。妈妈抢一步走过去,靠在云丽耳边大声说,我们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妈妈是老师。那是老师才有的、在为学生鼓劲时鲜活的声音。云丽没醒,舅舅也没说话。我也许有五六年没见过这位为家庭带来过致命负担的逆子了,我向他贴了一步,悄声问,舅妈今天神志怎么样?能听见我妈的话吗?舅舅没看我,也没吭声。然后我就听见了妈妈的惊叫:“已经停跳了?!什么时候停跳的?”

荒诞,太荒诞了。该怎样去形容接下来的十分钟呢?是悲痛吗?不全是的。我已经想不起来妈妈上次发出这样的哭喊是哪一年,也许我从没真正听过这样的哭喊:慌乱,凄苦,绝望,极像某种兽类,但又有人类才有的无措的语词。记事之后,我没经历过任何至亲的离世,死亡对我而言始终只是一项客观至极的命题,可以参悟,可以考求,也可以使人痛苦或期待,有如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而实际上云丽也并不能算我多么紧密的亲人,我没见过她几面,有的更多也许是责任上的关切和情感上的不甘心。可是一种陌生的悲痛已经确凿无疑地发散在空气中了,我吐纳,并且理解,并且心碎。喧闹。大家都进来了,我也向前走,走到了云丽床边,从后面看她发丝披散的额头和眼睛。她是早上死的,我们才知道。他们一定已经这样哭喊过了,不止一次地。阿婆们扯白布不是未雨绸缪,而是始料未及。爸爸在门口转了一下,没进来,点了烟站到大门口。舅舅靠在柜子边没动,脸像木质的,五官是深而长的纹路。还是荒诞。我感到身体发紧继而松弛,脑子像面镜子,只有直接看到的景象。云丽的额头,平滑,发黄发青,头发有些发干,但还丰茂;而她的眼睛闭着,真的与睡着的人并无不同,她的眼皮是多么放松啊,那是午睡的眼睛。可究竟为什么她的眼睛是这样轻轻闭着的?上次云丽说,她在医院睡得不好,太浅,睡一个小时就会醒来,就算是睡着了,走廊里的脚步和对话也能听得真切。去床边,去她耳边叫她的名字,她一定会醒来,虚弱地。谁又会怀疑呢?

我钻出房间到门口急匆匆地抽烟。老屋前的柚子树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村子里到处都是柚子树,这棵算大的,但小时候树上有一个马蜂窝,远远就能见到成群的黑色飞虫,以致从没人敢摘上边的柚子吃。但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棵柚子树的枝条全部被剪掉了,只剩几截短促的树干,着急地支棱在半空,光秃秃的了。村里人似乎也不怎么吃其他柚子树上的果实,地上随处可见熟烂的柚子,没人收捡,像一盏盏黄灿灿的灯笼,好像要等这些明亮的果实自然化进土里,有如《西游记》里的人参果。斜对门的小路上有一口井,早填了,后来被村人心照不宣地当垃圾站用,我掉进去过。紧挨老屋的房子打我小时候就没人住,屋顶坍圮了大半,墙砖也松了,阿公教我耍猎枪那阵子,我老拿枪托砸墙,一枪托下去,一块砖就凹进去,继而脱落,墙上露出布满苔藓的黑洞。屋子里静了些,我听见他们在里面反反复复地说起云丽弥留之际的细节,谈论震惊与意料之中。南方的冬天真的好冷。

阿公和小阿公从外面回来了,丧事应当是备好了。许多许久没见的亲戚也来了,男人们皱着眉头彼此派烟,在堂屋和大门口转悠。我回到睡房,阿公和舅舅在云丽身上忙碌,管子要拔掉,口罩揭开,她的嘴露出来了,嘴角向下撇,唇色发青,微微张开,露出一行牙齿,像是挂着自嘲的笑,还有点不好意思。是那种“添麻烦了”的歉疚。她的脸看上去真硬,发灰,像一块被枪托砸掉的砖,落在枕头上。被子也掀开了,云丽穿着桃红色的保暖内衣,双手搭在两边,肚子高高隆起,里面是癌变后鼓胀一团的脏器。肚脐露出来了,还有腰,保暖内衣似乎绷不住这样变形的躯体,就要裂开。舅舅把云丽的裤子努力往上提了提,还有衣服,往下拽。体面地走吧,体面意味着尽量少地在空气中暴露脆黄的皮肤。太冷。最后一根管子也拔出来了,是云丽脸上的那一根,从鼻翼埋进去的,竟然那么长,拔出来时能看见管子里有褐色的液体,我不知道那是药水还是什么。管子慢慢被抽出来,没有血污,没有水分,没有黏液。如此干燥是通向什么器官的呢?我不敢去想。

舅舅双手扶住云丽的头,把她在床上正了正。小阿公把裁量好的白布拿进来,然后合力塞到云丽身下,铺在床上。她身子好硬啊,四肢全然听命于地心引力,沉沉压在白布上,脸上还挂着自嘲的表情。我上前一步,和他们一人拽住白布一角,把云丽裹起来抬到堂屋,搁在木板上。搬运的时候她在下沉。门口这时打起了爆竹,震耳欲聋,但是很短的一挂。阿公一直冲着云丽说,云丽啊,不要害怕。她的确死了。

打完爆竹,小阿婆拿了两个黑色的包裹到门外烧,我跟出去,不知道里面烧的是什么。几声尖锐的啸叫倏然响起,继而是伴随着电流声的哀乐,哀乐浩大,声源粗粝,喘息,在村庄环绕,在没有人住的农舍屋顶环绕,在枯井和柚子树上方环绕,我这才感到由衷的伤心,就要掉下泪来。抬头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老汉在老屋的二楼,支起了一只巨大的喇叭,这种喇叭我只在二十世纪的乡村电视剧里见过。

与此同时,一种由耻辱、困惑和愤恨构成的巨大的感觉忽然裹住了我。我发现从上车到现在,一路上我观察的眼光近乎贪婪,悲痛和心碎都是真实的,但这之外却又有一双冷漠的眼睛,我的眼睛,狂热地搜刮着所见的一切,无声中将云丽的死转化为词语,高速,精打细算,急不可耐地速记,抓取私密的意象。甚至从上周我在医院见到云丽、一个月前妈妈第一次对我讲起云丽的病情,这种对事态的攫取就已经隐秘地开始了。我试图宽慰自己,作为一个写字的人,将他人的生命(或生命的消逝)记录下来,就是确立其价值与尊严的最好方式,也是我能做到的最多。但这种认识无法说服自己。它多么傲慢,行为本身又多么暴力。文字就是暴力。一位年轻的农村女人,三个孩子的母亲,混账丈夫的妻子,滑落的生活中奋力抓住流沙的受难者,面对她的死,我究竟在记录什么、解码什么,又试图树立什么呢?一切姿态都太不堪和卑鄙了。一切都是巧言令色,一切都是暴力夺取。

说起云丽,妈妈总是用“老实”“可怜”这样的词。舅舅偷东西、赌博、沉迷网络,一度险些毁掉整个家,后来有一段时间还逃到国外打工,回国之后家里给他找了个闲差,云丽查出癌症前他刚被辞退。但我总是无法相信舅舅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废物或恶人。他有一张内向的脸,总显出沉闷的样子,交流能力极弱,用其他人的话来说就是“与生活脱节”。他长得越来越像阿公。云丽嫁给我舅舅的时候二十二岁,学过裁缝,嫁妆是两架老式缝纫机,结婚那天机器上各绑了一朵大花,像是她的伴娘。婚后云丽生了五个孩子,两个过继给了别人。家是她一个人养活的。除了自己干裁缝,她还开过小店,前一阵子一直在某个小厂上班。我是知道那样的小厂的。没人在乎八小时工时,八小时自然也赚不到能让三个孩子吃饱的钱。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是自找的,是自愿的,是可怜的,但也是应该的。常年缺乏睡眠、饮食条件差、工作环境恶劣、生活负担极重,还要一个人挑起抚养孩子的责任,拼尽全力只能得到“老实”和“本分”这样的勋章。

回到堂屋,云丽的脸上身上盖着红布,像一滴洇在白布上的血。木板上放了镜子、牌位之类的。阿公拿来一个脸盆放在地上,挨着云丽,又拿来一沓纸让我烧。我蹲下,用打火机点燃几张扔进盆里,然后一小叠一小叠地往里投,火苗时而旺盛时而飘忽,方向随穿堂风胡乱打旋,好几次差点烧到我的手,也不烫,有时又往云丽面上的红布燎,但最终也没烧着。屋子里净是烟,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呛出咳嗽和家人打招呼,询问后续的事。假如当真有地府,我多希望云丽根本用不上这些。我多希望存在一个结构迥乎不同的世界,她体面地行走其中,根本不需要这些。

舅舅上楼睡去了,我一个人溜进睡房。这间屋子我也睡过很多次了,小时候来乡下,我都是和阿婆睡一张床,就在这里。屋子不算小,很暗。云丽被搬出去之后,被子挤在床脚,床单是那种老式的粉色,印着英文字母和大花。床单平整得惊人,仿佛不曾有人睡过。我在床边坐下。墙面上贴着几张招贴画,我小时候就有了,画上无一例外是婴儿,白白胖胖,像比丘国的御膳房。他们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房里早就开始陈旧的东西。

我坐在云丽最后一次睡过的床边。想起一周之前,我在医院,实在无话可说,最终还是抛出了早就想好的话题。我本来想第二次单独去医院的时候再和她聊这个的。我问云丽是否还记得她结婚那天的情景。云丽有些惊讶,说当然记得了。我说,你记不记得你和舅舅来到新房,阿公阿婆拉了我和几个小孩进去,也不说干吗,就是让我们到床上坐一会儿。云丽努力笑了一下,说,记得啊。我说这个是不是叫“坐床”?好像是南昌这边的一个习俗哦。她说对,一般结婚都会这样的,找几个小孩子上床坐一会儿。为什么呢?我明知故问。多子多福嘛,她轻轻地说,老人家迷信,觉得让小孩子到新郎新娘床上坐一坐,将来两个人一定能多生宝宝。

坐床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云丽,十二年前的乡下,也是冬天,一月,云丽说那是她生日的后一天,二十二岁的第一天。新房在老屋的二楼,老屋内外挤满了人。我从二楼窗台往外看,车开来了,下来的是新娘子,云丽。在南方农村,婚纱白得像第二天就会化进泥里的雪。新娘进屋了,应该一会儿就要上楼。柚子树有二层楼高,从我的位置看,树如此大,像古装剧里的万民伞,所有人都受它荫蔽,男人们在树下抽烟,女人和小孩在树下吃糖,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树顶有马蜂窝,但还不会自己落下。我在新房门外,不知道阿公阿婆要我留在这里等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云丽和舅舅带来怎样的祝福。

生过很多孩子的云丽躺在堂屋的木板上,我蹲坐在她身边。两点之间,直线真的最短。又是年关,红布下面她的肚子鼓得老高,仿佛还要孕育什么。

欢喜悲伤在热闹疲惫中囫囵吞下,一切都可以很淡。闷豆捉鸡,张三李四。三杯两盏,明月遑遑。

小城食客

撰文 赵蕴娴

在我故乡的小城,吃,是顶重要的事。

早晨吃上一碗素粉,煎个老荷包蛋,或是溏心的,一天的头就算开好了。逢人问起来,则拍拍肚皮说:“吃了!陕西路家的素粉。”精气儿十足。这一碗粉下肚,今天就是全顺,晴天里映太阳,阴天里暖心窝,麻将桌上来两把,也能和了,指不定放个冲锋鸡做个清一色,多高兴的事。那听的人也起了好心情,人家不吝分享,一碗粉分作两份满足,哧溜溜,哧溜溜,酸萝卜嚼在嘴里,嘣脆。受了感动,便诚心地喝道:“哟,舒服嘞。”愣时,对方双眼一挑:“还加了个蛋,溏心的。”一碗粉是平实,加个蛋则使之满溢了,就像筷子戳中了溏心蛋,遂流出一股金黄的骄傲来。听的人也被这么一戳,唾液腺必要分泌些什么,又万不能流出口中,只能动动喉头咽下,寡得厉害。嘴里“哇哇哦哦”地应着,多多少少为自己的早晨抱遗憾,怅惘起来。油煎香气,红辣子绿葱段,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不行。即刻定了,明儿从城南穿城北也要吃上,就陕西路那家,不,今天中午就去,打车去。

这人真坏,勾人馋。

勾人的到底还是素粉。虽为了它要花上双倍价钱作车资,路上再堵堵,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一抹黑。但绝不是粉的过错。若素粉是坏的,何必大费周章呢?定坏不了。城里的吃食,都坏不了。自地沟油曝了光,便有传言道:“路边的炸洋芋喂,地沟油做的,吃不得。”“哦哟,哦哟,地沟油。”现在的人心,忒坏。什么事都敢做,害人的财也敢发。末了,路过还是不免吃上一碗,能咋?真香。炸东西的油,用越久越出味,地沟油,卖家经济,食客解馋。不吃的时候都说是地沟油,昨日半夜还看得清清楚楚,拖来几个发黄的大桶,街灯下红橙橙蚕昏昏的,瞧不清是什么在桶内打旋下沉。吃起来则封了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视一笑,真香。

“哪儿呀,哪儿能用地沟油呢,胡扯。”人既说了,也就信了。人不唬人,眼见不实,耳听不虚。摊主一手收了钱,一手揩揩鼻子下面嘴巴上面,往裤缝上蹭蹭,锅里铲出一碗,抖点辣椒面,真香。辣椒面可不是哪儿都有的,人出了省,凡看到洋芋,则不免生一丝悲悼,“哎,要是有点辣椒面……”洋芋是好洋芋,可一副美皮囊,空空丢了魂,如何焕光彩?辣椒面好比那凤冠霞帔,只消一点点,再贫贱的食物,再平常的烹调,立时镀了金光。外地人没尝过,觉不出其中的妙。

本地人出门,还常常受了外省人短见识的气。“辣椒面?没听过,我们这没有。”嗬!没有便没有,说什么没听过呢?这岂不是在暗贬人没见识?若是在肯德基、麦当劳里问问,则更气人了,“肯德基什么时候有辣椒面了?”“什么?你说什么?哦,从来没听过。”在全球连锁店里要番茄酱不稀奇,找辣椒面就显得土鳖了,好像本省的肯德基都比外地的矮了一截,不与世界接轨。而本地人的性子同辣椒面是一样的,嚓嚓嚓,火星子直蹿,必爱同故乡人抱怨:沿海的人,总爱把山里人看低,怎么会没听过呢?发达地界,楼有多高,路有多宽,口袋有多鼓,可连个辣椒面都没有。这能说通吗?说不通。经此一证,这发达地方不过如此。可直脾气来得快去得快,想想还是山里好,照例有高楼,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嗡嗡嗡的,简直灭绝了自行车的影子,霓虹灯亮起来,活脱脱一个小香港。最要紧的是有辣椒面,独此一家。哎,又跟他怄气作甚呢?人活一辈子,没吃过辣椒面该是终身抱憾了。由此,便唏嘘哀怜起山外的人来,没吃过辣椒面,就如同没到过蓬莱瀛洲,不知仙人所在。小城里的人,生在青山,长于云水,望了轻纱笼月,顿觉凄怆。飘啊摇,独彷徨。这哀愁化在水里晕开,成了悲悯,又为炽热的脾性所燃烧,萌出赤诚的热情,要想法子邀外地人来看看,来时别忘了吃辣椒。萍水相逢的人,也恨不得给他捎两罐,叫他知道人间的好。最好要在外地扎根,开店销售,一慰游子风霜。

是凡本地土生土长的,一律好。答吃面包、小笼包的,不是不好,是没劲,激不起什么跌宕。一个苗泼的贵阳人,打定了吃的主意,刀山火海也拦不住。太辣的、不干净的,拉几趟肚子就好了,还不好,就吃两锭泻立停苦参碱。好了,又再去吃。被人叮嘱两句,也觉得颇为恳切。闻闻那味道,真香。有不妥的吗?没有。顷刻间便忘记教训嘱咐,甩开膀子再来几碗。谁不是这么拉扯大的呢?

城里的人,没生计的,想做老板的,别人都建议他:“开饭馆啊,贵阳人就是能吃,你看饭点上哪家空了?”虽略去辛劳这一说,但贵阳城内的大街小巷的确时常这样挤满了。亮堂堂的楼里开餐厅,盘比脸大,菜似指甲。寻常人家的小巷里开馆子,人少时收桌子,抹布一抹,桌上的残羹全扫进空碗里,人多时,或往自个儿手上抹,或直接擦了丢在地上,心情好扫一扫,心情不好等狗叼,随它自然地去了。饭点一到,则家家坐满了人,鲜少有外省的长龙现象,可谓各得其所。尤在盛夏七八月,黄昏的风夹杂白昼的温暖和夜的清凉,天边的火烧云,此刻遇上了,二十年前遇上了,二百年前也遇上了,手头的一碗酵花水(方言读“告花”)温良如玉,无可言述。

遇亲戚朋友三五小聚,爱上馆子。今天摆一桌,明天设一宴。东家点菜一向阔绰大方,大有山海之势。亲戚朋友,客气什么?吃不完便吃不完吧。不图活个场面,图的是个爽快。单是一桌普通菜色,动辄上千块。无酒不成宴,贵阳人喝茅台。富人喝,穷人也喝。名酒守在家门头,哪有不放血待客的道理?你一杯我一盅,干完这瓶再开一瓶,放完这件再拿一件。酒,是这么吃的。今朝醉过,明天再去菜场杀价,菜场如战场,兵不厌诈,两方面斗智斗勇,你来我往,虚实相接,阴阳并济。十七块的猪肉杀它十六块回去,两块钱的白菜砍个一块,一来二去,佯装要走,便能省五毛回来。日子,是这么过的。

这些是小场面。大场面,得摆二三十桌,有的人家更甚。越热闹自然越风光。常例,一张桌子上应有白酒一瓶,啤酒两支,香烟一包,饮料糖果(多是喜酒吃糖)或大份放中间,或分每客一小份。不同宴席,另有他礼。满月酒赠红鸡蛋,逢老人高寿或仙逝,则订寿碗。样样齐备,则各人心中有如明镜,是有礼数的人家。缺一样,开心的便过了,别扭的,出了场就嘟嘟囔囔,怎么连根烟都不发。喜糖鸡蛋几乎家家都拿,回了家却不急吃。兴许是要供起来,多沾沾喜气。日子一长便忘了,糖化在纸里,稀里糊涂一团,红鸡蛋成了坏鸡蛋,坏东西可吃不得,二话不说扔了作罢。唯白酒是一滴不剩,香烟不见得一桌宾客都抽,但不知谁一包全拿去了也是常理,是礼数。东家既摆出来了,不拿是拂人面子,有时人家还要硬塞,说带回去给没来的尝尝。谁抽还不都是抽吗?

点菜上菜,方能看出主人家的功夫。冷菜热菜,荤素搭配,鸡鸭一定要有,鱼虾也是例菜。可一年里生老病死乔迁高升,多少台酒,都是重样的,红白无差,倒弄得可喜可悲之事一样的喧哗疲惫。贵阳人是极重视吃的,宴席的流水线太程式,没花样,出了门各自散去,说“没吃饱”,烫碗粉,吃个夜宵蘸辣椒面。此时,若别家都点天麻炖鸡,忽上个掌中宝,就是新鲜花样。同样还是鸡,不唐突又合规矩。白灼虾蘸酱油,若加个芥末碟,则心有七巧。主人家还要催着守着上菜,顺序乱不得。先开凉菜哪许端出一个热菜?是热菜,岂能等冷了再上?席间,先同大家敬酒,再分桌分人敬。遇上不会喝酒的主人,客人皆体贴,“哎呀,都知道的,你别喝啦”。虽则也真心诚意地说,但大家都知道这酒是不得不喝的交情,又往深一层明白真知己不在杯中。“大家能来,是缘分,干!”桌桌地敬,客人干了,照吃照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怪的是主人家,喝到后面便自发地要喝了,旁人劝拦不住。这一年的生老病死,像云雾后面的月亮,缺了圆,圆了缺,话哽在喉头,终究隔了层纱,参不透道不出的悲凉。再定眼看满堂宾客,却瞧不清一张张脸,声音也嘈杂,自己是怎么走到此刻此地的呢?

再喝一杯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

生老病死的日子。

赶上吃满月酒,看了皱起眼眉睡觉的婴儿,没有说不像爹娘的。虽有人没见着的,但别人问起来也说可爱,像他爹娘。奔升学宴的,不一定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姓什么约莫知道,名字不很重要,知道是某家某某人的孩子就行。吃了名校酒的,暗恨自家小子不争气不长脸,好运气怎么都落邻人家。嗬!不争气。吃了二本三本的,想这是啥世道?从前只听状元酒,如今阿猫阿狗都办上了。啥世道?可三杯两盏下肚,月儿又在云纱后头高悬。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别家小儿初成,孰不牵挂自家儿郎?月儿圆了缺,缺了圆,人间诡谲难料,今日妒人轻人,哪知我自家人命运,一朝沉浮?菩萨饶我,不该搬人是非弄长舌,做爹娘的,只求他平安喜乐。菩萨啊,万万保佑。月将出兮,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千思万绪翻涌呼啸,慌乱中拉住宴席的主角,红了眼眶,“娃儿啊,出门在外要注意平安,顾好身体,让你爹妈省心,将来要孝顺啊……”孩子被酒气熏得躲躲闪闪,眼睛一瞟一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看,生人灼热的目光让他有些羞,有些恼。那种亲亲的态度,比自己家的还亲。

生了,长了,死了。不过几台酒,十几盘麻将。东南西北风轮转,闷豆捉鸡清大对。在襁褓里,尚不知人间这一出周而复始的戏。长大些,就听长辈说,某家又死人了,得去帮忙,某家又结婚了,得去帮忙。红白喜事,听不出欢喜悲伤,新人是泥捏的,死人也是泥捏的。还有两桌升学宴,人家请了,人不到礼也得到。哎,怎么有结不完的婚,死不绝的人,吃不尽的酒?这月的工资都输光了,送光了。可这里的人,又老实打紧得很,百几十里的路,招呼一声就走,能上车的都上了,上不去的就给车上的人塞大红包,“一定帮我带到啊”。烽火狼烟的路上,一字千金,“好”。车马风尘,扬长而去。

“妈妈,为什么哭呢?”

“人去了。”

人去了,即是死了。死了,亲者是要哭一哭的。

“妈妈,那些人来做什么?”

碰!

“来帮忙的。”

七条,杠!

“帮什么忙?”

胡了!哦哟哟。哦哟哟。……

“帮什么忙?”

差你几个了?啊哟,这招太阴了。

……

“来热闹。你不懂,边上去。”

笑声、呼声,永远胜过哭声,后者刚要起头,那致以“节哀”的笑声、呼声又随手将它拍下去,鼓盆而歌,不可坏了规矩。只剩循环播放的哀乐与之交杂。没声了,泪还在流,等泪干了,便无可哀悼。起身给麻将桌上的宾客添添茶,下碗面,哧溜溜,哧溜溜。人夸长大了,懂事了,辛苦了。大一点的孩子,似懂非懂地学样子,对小的说,“你还小,长大就懂咯”。等再大一些,俨然是全懂的样子,声音里有懂事的骄傲,还有几百年不属于他的疲劳。

雨落在泥里,总要干涸,留下些深深浅浅的痕迹,行人便以为它生来如此。人脸上的细纹沟壑,也是这样。

夜深了,人们不再说话。连牌声也懒洋洋的,眼角偶有几颗泪珠子,滴在手背上,嗒,嗒。电灯时远时近,明明灭灭,在眼里融化了,一副疲惫的模样。主人家在本子上记起账来,每姓每家的礼,都明细了,将来闭眼的时候才能还清世上的人情。等天一亮,就要去张罗设宴请酒,谢众人帮忙。点菜,催菜,上菜,鸡鸭鱼虾。自己家的酒刚收下桌,别人家的便摆上了。欢喜悲伤在热闹疲惫中囫囵吞下,一切都可以很淡。闷豆捉鸡,张三李四。三杯两盏,明月遑遑。

小城里的人们,一年四季都盖被子睡觉。风,从来很凉。幽蓝的月光掩在灰白的脸上,彼此不说什么,他掖了掖被角。

月光,怎的这么冰凉?

如果她顺利活到现在,和他结婚生子,两个人之间会出多少误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多时间细细琢磨那些层出不穷的误会。这样一想,他就拥有了隐秘的幸运——没被生活考验太多的美丽的爱情。

天鹅之死

撰文 戴琳

夜色正在逐渐变淡,恍惚之中他意识到眼前的影子因为光的晃动而颤抖,但他提不起任何力气抬起自己的手臂关紧窗帘。他翻了身把自己舒展开,这张行军床中间的铁网已经因为年头太久而深陷,他正好又因为这样的漏斗结构蜷缩了起来,手臂折叠,把脸埋入其中。四周旋转着,一片黑暗混进轻柔的颜色,他模糊地意识到那是一团近乎透明的白色,如同天边的云团。这云团变换了几百几千个形状,最终都会成为她的脸。她的脸在狭窄的黝黑中闪出幽微的光,他看到自己站在梦中被她的脸包围,自己的手臂成为了展开的翅膀,就在下坠时心脏的停跳中他睁开了眼睛,擦去一身冷汗。

早晨醒来,面对黑黄的墙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炉子做奶茶。炉子其实和火墙砌在一起,火墙中空,他总会想到干牛粪的烟是在火墙的肚子里跑了一圈,再从上面的烟囱飘到天上,这一切像是他正做的事情——坐在一张自制的、黄油漆都斑驳了的方桌子旁点一根卷烟,烟草和干牛粪总是被他这样联系在一起。抽完烟,他感到胃的褶皱都被抚平了,所以火墙里大概也光滑得挂不住什么尘土,想到这儿他咯咯地笑起来。但很快,因为自己的声音怪异得和噼啪的干柴呼应,他又笑不出来了。三十五岁那一年,他甚至想过去领养一个孩子,总和自己待在一处导致他惧怕自己的很多念头,比如此刻他嫉妒炉子和火墙总是像一对夫妻互相取暖,吞吐生活的灰。用白色麻布缝的奶茶袋子早就在沸水里反复熬煮,浸染了砖茶的黑褐色,去年朋友送的普洱虽然也可以用来煮茶,但这样的茶不够硬。所以他很珍惜老包装的砖茶,总是想拉一皮卡于夕阳中回家,那样的场景只有新郎抱着新娶的妻子在亲友的祝福中志得意满地回家可以媲美。只是想到独自一人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结束,在四周无人的草原深处他就算生病也只能咬牙自熬,不小心也许会一病不起,一皮卡的砖茶会被帮自己办葬礼的朋友们猜测成什么?所以他每次去车程半个小时的伊敏公社富强商店时只好就取一块,并偷着对架上的它们说再见。近年来,他总是想到自己的身后事,年过五十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半已经成为了“妻子”,这个“妻子”总是会拖住他的行动,实在是不可控。他不知道结婚多年的男人会不会对自己的妻子感到不可理解与无能为力。起码他现在对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常常产生这种绝望的情绪。黑茶煮好了,他把刚煮好的黑茶先舀出一小锅晾着,大铁锅里还余下大概一小锅的量,这时候他咬开伊利袋装奶倒进去,用半个胳膊长的茶勺搅搅就算是早饭了。他会叹气,以自己没有发现的方式,先是深深吸一口,再慢慢睁大眼睛耸起肩膀,将这一口气慢慢舒出去。偶尔有人来拜访他,留宿后起床,都能听见他的叹气,每个人都会跟着他也深深叹一口。他是单身很久了,拜访他的人都以为那是因为没有女人早起给他熬茶才有的忧愁。在这个他不知情的被同情的时刻里,别人看到他的背影都是孤零零地缩在一起的。牛奶的质感却让他想起她。

牛奶和黑茶混在一起后泛出一种天亮时最模糊暧昧的云的色泽,那是夫妻生活的颜色。他就像嫉妒炉子和火墙一样嫉妒牛奶与黑茶。偶尔他会因此打碎一只碗,没有人看见过他蹲在地上捡碎片的样子,他的日子大部分都是只给自己看的。收拾起早上所有的狼狈以后,他马上就该去把羊放出来吃草了。放羊这件事其实并不会占据他太多的时间,在草原上,很多动物都保持着相当意义上的自由。在这一块地方,想要区分大同小异的羊群是谁的所有物就看耳朵,他的每只羊都会被他剪去半个右耳作为标志,他邻居的羊会被剪去左耳,更远的人家会在羊耳朵上钉上蓝色塑料标。多年以前,他根本不懂牧人怎么分辨自己的羊和别人的羊,所以她因为丢了羊去别人家的羊圈一个一个查自家的羊有没有被拐跑的时候,他总是很难为情。一方面是因为看到她是那样锱铢必较,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她认错自己的羊而产生误会。他记起自己有一次终于憋不住问她怎么认得出自己家的羊,她哈哈大笑,随手抓来一只给他看残缺的羊耳。他总是会因为这件事暗暗责备自己,怎么会在不了解事情是如何的时候就觉得她小气又固执呢?那时只有他这个不知道规则的外乡人感到了这件事本来没有的窘迫。如果她顺利活到现在,和他结婚生子,两个人之间会出多少误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多时间细细琢磨那些层出不穷的误会。这样一想,他就拥有了隐秘的幸运——没被生活考验太多的美丽的爱情。

他是个小有名气的单身汉。在鄂温克人的小圈子里,这个四十多的男人给各家媳妇的印象总是懂事又干净的。他常常会被很多嫂子拿来跟自己的姐妹配对,嫂子们好心地给他介绍丈夫早逝的寡妇或者还未出嫁的老姑娘,理由无非是搭伙过日子。其实他早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和一个女人相处超过几个小时,说什么呢?他记起年轻时候上大学,学的专业是历史,本来他该做一个历史老师的,他每天都会给她讲一些课堂上听来的故事,她会坐在炉子前面,一边添柴一边在炉底的锅灰中烤几个硬邦邦的饼。偶尔他觉得她全然没听进去就停下了话,她会顺顺自己因为干活有些松散的长辫子,好长时间才递给他一碗黑茶催他喝下去,仿佛以为他是因为口渴才不继续讲话。

“你讲的这些都是你平时学的吗?”她也会在结束了晚饭后,坐在羊圈的栅栏上,一边揪着腿边的草穗子,一边百无聊赖地跟他搭腔。

“是啊,我平时上课就是看这些东西。”他擅长做跟屁虫,她忙得四处转,他就像草原上的孩子似的揪着她衣角跟着她转,反倒比她还忙似的。

“你学了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啊?你连是谁的羊都分不出来。”这时候他往往很生气,觉得她浅薄。但他不想跟她吵架,晚饭之后的黄昏是他们唯一能够什么都不做的闲暇时光。他虽气她看不起自己的专业,但还是会用秆子硬一些的草编一个戒指出来给她戴上。他时常会想起这些事情,这些旧的回忆会自动披上温柔的霞光,很像是美图手机里的柔光自拍。事实上,现实的场景却可能是在太阳落下后骤然的暗蓝里晃着,但这不重要。他一早就明白记忆如同历史一样会是残缺与虚构的真实。

他把自己的羊交给羊倌之后,就开车上了巴彦托海——伊敏公路,这一条路修建得十分宽阔与平整,几乎与巴彦托海镇内的主干道无二了。每个月他都会去镇上两次,看望朋友,补齐生活用品,买一些蔬菜水果大米面粉。今天比较特殊,这一次去镇里前,他的朋友给他打了电话,特地要他来新家叙旧。说是叙旧,其实他也明白,在喝酒之余,他这位朋友的媳妇会介绍女人给他。他想着这些,朝着皮卡车后座的书包看了一眼,里面有他刚洗净的衣物。年轻时候他穿什么都好看,但还是会在不多的衣服中琢磨出搭配来。那时候他留到肩头的长发,还自己剪出来个齐刘海。想到这他又笑了,他看过朋友怎么训斥自己的孩子穿奇装异服。如果有孩子,他绝对要给自己的孩子拍下很多照片,年轻时候的发型与衣着总是在多年后显得不可思议。“嗨呀!我当时太傻啦!”他期盼自己的孩子会有在成为青年之后看到自己中学照片时满脸通红地自我解嘲。自从进入中年,自己穿什么都是一个样,这样的认知几乎每天都会被确认。早上醒来他用冰凉的井水洗脸,还没等找到毛巾,脸就被风吹干了。他照着摩托车的后视镜,看着自己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还带着井水与风轮番蹂躏过后的干涩。他不敢流露出任何神色,因为不管什么表情都会扯动脸上紧绷的皮肤,那种针刺的碎裂感会让他陷入过去的时辰。谁能想到自己的皮肤会跟自己的身形一样慢慢垮掉呢?只要不照镜子,就想不起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事实。有时他羡慕她。她早就被火化了,身体一瞬间——或许也不是一瞬间,但相较于自己慢慢活过的几十年,也可算是转瞬——就消失了。他觉得慢慢失去自己的身体可能比死还难熬一点。

这条公路会路过一些湿地,现在刚好是四月中旬,天鹅陆陆续续飞回来了。在一处面积不大的水泊旁他停下了车。那些天鹅羽翅洁白,展开时会在腹部留下极暗的影子,这让它们在一幅画一样的场景中显出生气来,不然他就真的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看到了一幅油画罢了。天鹅也会让他想起她。她虽然不太看得起他讲的历史故事,但是对周围的山川树木都有话讲,有一次她带着他骑摩托兜风到了这附近的另一处湿地,刚好在地上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天鹅尸体。她一直瞧着蛆虫在它身上爬来爬去,一动不动。他的意思是想埋了这只死去的天鹅,她拦了下来。

“你猜它怎么死的?”她那时候的声音带着隐秘的情绪,他敏感地察觉这其中有些必须明白的事情。过了这许多年,很多的细节有了毛边,慢慢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唯有那一天他记得十分清晰。浅灰色的天和绵延的枯黄蓬草在极远的地方变成了黑硬的一条地平线,在地平线之外有一些更为尖锐的事物显出它们的尖顶,从那些尖顶吹过的风与今天的一样,带着幽幽的呜咽被撕开了好几个口子,所以他的头发一会儿被吹到脸上,一会儿又被吹在天上。当时她嫌蹲在地上太累,直接坐在了地上。

“它可能是饿死的,或者一头撞死的。”她知道他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来的就是这些动物的习性。他张着惊讶的嘴巴问她这两种差异巨大的死法到底有什么共通之处,她眼里升腾起不祥。她折断一株异常鲜嫩且深绿的草——多年后凭借放牧时候的经验,他才知道这种绿且健壮的草会在大旱时候成片生长——放在双唇间吹出三两个极为干瘪的乐音,也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仿佛刚才过度关心一具天鹅尸体的人并不是她。

“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吗?”她眼中的不祥烘托出一股火焰,时隔多年,就算在记忆中,这种怪异的灼热还是会顷刻间围困他,那一刻除了肯定自己的爱情还能做什么?年轻时,一生只是情绪饱胀的一个瞬间,为了那一个瞬间什么诺言都能轻易脱口而出。他一边走回皮卡车旁边,一边举起手机拍下那些稍有风吹草动就飞离岸边的天鹅群,带着对过去时日的缅怀。该开车去镇里了,还要先去澡堂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今天这身衣服是他几年前就买好的,那时候他被频繁地拉去和人相亲,大部分带着期待来的女人在看见灰头土脸的他和跟普通牧民无二的衣着时,表情都会像卡碟一样尴尬,而那些毫不在意他外表的女人,他也觉得看不大上。即便是互相看得顺眼,坐在一起又相顾无言,不知道该试探一些什么,哪些可以拿出来谈。他已经太久不和女人谈恋爱了,或者仅仅是谈一些日常的话题。这个年纪了,给她们讲年轻时候看来的历史合适吗?今天他又该聊些什么呢?

刚刚开进镇里,遇见第一个红绿灯时他小心翼翼地告诉自己进入了一个由红绿灯主宰的世界,什么时候该停车、什么时候该转弯都是提前定好的,他只要打破这个规则就会受到惩罚。这里的一切都不如草原里自在。他把皮卡开到金龙洗浴中心,在老市场一片挤挨挨的门市中,他看见了今天要拜访的朋友的越野车停在了副食商店前的窄道边。这位朋友近些年才买了车,总是会开车四处转悠,但他的车技又不好,顾前不顾后,车屁股上总有几处刮痕,为这刮痕他媳妇的脸上总会带有几分责备。他悄悄闪进洗浴中心避开了他的朋友,他知道今天这顿饭会十分丰盛。在澡堂闷热的湿气里,他探查着自己身上每一处机关,几乎所有的皮肤都黝黑且紧绷,常年的劳作带给他的不仅是风吹日晒,还有对抗自然所必有的强健体魄。只是他的肚子十分鼓胀,不知道他的内脏有什么变化。他忽然在澡堂昏暗的灯光里惧怕起面目模糊的独身的前景,那些在器官内催老的神秘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他不肯照镜子的时日里将他的皮肤也一步一步拉扯松弛,他逐渐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一些冲动的意念也越来越少地造访,这使他担心再过几年,自己会老得失去性别。澡堂内有一些年轻的男孩,他们结伴搓澡、大呼小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偶尔他们会谈到自己的女朋友,语气里不带一点爱怜且不加掩饰。旋即他笑起来,这个小镇的年轻人从来就没有变过,他们长大了也不会和自己以及身边的人有什么大的差异。他在猜测哪一个男孩会跟自己一样再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伴侣,打一辈子光棍,又或者他们最终找到了伴侣,日子却过得处处别扭。在一片氤氲中,她的脸也模糊起来,只是那长辫子上的碎发还是清晰得就像眼前睫毛上滴落的水珠。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他走出澡堂的时候在料峭春寒中狠狠打了个喷嚏,鼻子酸得差点流下泪。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朋友。

“喂?到哪啦?赶紧来吧,吃的都准备好啦!”朋友热情洋溢的声音带着神秘,仿佛是带着善意与礼物的神仙。他应答着进商店买了一箱哈尔滨啤酒和一箱可乐放到了皮卡车后备箱,这两样东西是过年走亲戚串朋友的标配,是永远不会出错的配置。买好这些后,他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刚刚洗过的蓬松的头发,常年的日晒让自己的发丝变得发红发软,他有些讨厌自己身上出现的任何一种疲软,却喜欢女人身上的软。她那时候很瘦,那个年代任何人都吃不饱,加之起早贪黑地干活,她更是浑身没有几处软的地方,四肢都是硬邦邦的。他唯一能够想象的就是她的胸脯,在独处的时候他急吼吼地吻她,也会大胆地把手往她胸前那一处去。她有时候会生出大力气把手曲在胸前,但小嘴儿还互相贴着,有时候又温柔地张开轻轻抱住他的后腰。那是他最冲动的时刻。

他将车开到新区的欣园小区,这是刚刚建好的楼盘,年轻的小夫妻或者有钱换房子的夫妻会选择在这儿定居。但这个小区离镇内远,稍显冷清。他毫不犹豫地踏上朋友家的楼道门,就像迎接自己的命运一般满怀期待又万分忐忑。一步一步走上四楼的整个过程,他都有着一种类似口渴的感受,他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在看羊时穿着的马靴,下去换早就来不及了,只能蹲下身擦擦鞋边的污泥,但却找不到地方擦手。朋友穿着拖鞋下来接他的时候一点也不介意他此刻乱七八糟的状态,他一进朋友家门就看见朋友稍显富态的媳妇正穿着家居服给他拿拖鞋,还好他的袜子算是干净。一进门他就拘谨地坐在离门口不远的餐桌旁,餐桌上硬的透明塑料桌布映照出他一张模糊又扭曲的脸。几年前他常去这位朋友的旧房子做客,那时候朋友家可以穿着鞋随便进去。这些年他大部分朋友都换了新房子,比1990年代那些旧楼盘的房子大了一倍。朋友邀请他站起来参观参观,朋友的女儿却紧闭房门,这个看起来对新房子早已失去兴趣的少女在他进门时匆匆出来露了个脸后就进屋了。房子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崭新的木漆味,这味道一瞬间让他回想起她棺材的味道,她死得突然,棺材都是顶新的。

“喝白的?”朋友从厨房的酒柜里掏出一个瓷白的瓶子,他开始想起她来。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人们常常饮酒取暖,她也不例外,实在冷极了就大口喝几口白酒,人瞬间就会通透暖和起来。

“啤的啤的,白的喝不了。”他摆摆手,朋友也不强求,把白酒放在桌上,转身又开了他搬上来的一箱啤酒。这一桌饭的时间,他都在等另一个人来,或者在等嫂子开口说一些他终身大事的问题。朋友和嫂子却一直在说一些年轻时候的往事,他们的女儿扒拉着餐桌上唯一一道素菜,不肯多吃几口手把肉,所以朋友的女儿也拥有硬邦邦的四肢。他不敢朝其他地方多看,只好盯着朋友一小杯一小杯灌自己白酒,顺带咂巴嘴。他想起她当时昂头饮下白酒的姿态。

“以前的白酒就装在一个透明玻璃瓶里,一点标识也没有,你看现在的白酒瓶子都特别好看。”朋友炫耀般摩挲着瓷白流畅的白酒瓶身。

“对,那个时候经常因为这个出事。”嫂子继续接茬。

“什么事儿啊?”朋友的女儿张着好奇的眼睛,急于知道父母语气里冷峻又模糊的故事。

“那个时候的摩托,都是电瓶的,电瓶里要加硫酸。牧民都是拿这种白酒瓶子,喝完白酒就往里倒硫酸,谁也分不出来,不少喝多的牧民忘了瓶子里的东西,直接拿起来就喝,死了不少人呢……”朋友又开始摩挲白瓷瓶子的瓶身,陷入了自己描述的场景。要不是这朋友只跟他有十年的交情,他恐怕就以为朋友是故意提起这一茬的了。朋友的女儿更加难以置信地紧皱眉头想象喝下硫酸的惨状。他不敢在这片刻的沉默里回想那个场景,就只好盯着朋友一家每个人的表情看。但就在这些发红的脸上,他又想起她喝下硫酸时的样子,她的舌头瞬间肿大,伸出来盖过了她的半张脸,她从舌头到胃全部被硫酸烧灼开,露出来的舌头都发黑了。或许是他盯得太仔细了,朋友媳妇嘴上的绒毛几乎叫他数清,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变得十分坚硬,恐惧勾连着他的头脑和脚趾,冲动着想夺门而去。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还在伊敏放羊啊?”朋友媳妇一边给他把羊肉切成小块儿,一边用眼睛在他蓬乱的头发间搜寻着什么。

“对,别的我也干不了了,都这个岁数了。”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去,朋友媳妇的脸上早已备好了遗憾的表情,他等待着她更进一步的问话,或者劝他找一个女人。但朋友媳妇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女儿努了努嘴巴。

“你这个叔叔是个大学生,”她故意停了下来等女儿露出疑问的神情,“为啥回去放羊呢,因为爱上了一个姑娘,还没结婚姑娘就……就过世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劝他再找一个,你这个叔叔可犟了,就说过不去这个坎儿,单身到现在。”

他不知道该不该接下这个话,说明自己其实另有一些心思,或者怎么样委婉地表明自己也不爱过单身的日子。就在朋友的女儿带着对自己故事听起来浪漫的那部分过度想象的眼中,他看见自己涨红的脸和发软的头发。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哭出来,为自己孤身挨过的这几十年。这些年,他没有再被哪个女人抚摸过脸颊和头发,更别说身体的另一些地方,尽管他紧绷的身体仍然具备男人都有的悸动,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身上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其实自己过也挺好的,你看我结婚还得给这俩爷爷当牛做马伺候着。”朋友媳妇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不该提的话题,只好试图找一些婚姻生活的不快来安慰他。

“你看你,净说一些什么胡话……”朋友和朋友媳妇就婚姻生活的不快开始了一番酒后的争吵,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很多次了。很多女人都忍不住提起他坚贞的爱情故事,很多孩子都会在听到这些故事后带着一丝崇拜看向他,人人都爱提一些传奇故事,但在传奇人物面前这些故事恰恰不该被提起。朋友的女儿对着他温柔又略带歉意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令他焦急。他在朋友和媳妇拌嘴的间隙,掏出手机,想让关于自己的话题迅速过去,却只翻到了今早他路过水泊时拍下的天鹅,闪着一如既往不祥的色彩。

“姑娘你看,这是天鹅,今天刚拍的。”朋友的女儿接过手机,过于认真地放大屏幕,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洁白的物种一般,大声地回复他:“哦!真漂亮!天鹅都回来了!”他的努力成功吸引了朋友以及朋友媳妇的注意力,朋友一家将脑袋凑在一起,都过于认真地盯着屏幕上被女儿放大的天鹅群。他重重坐下,擦了擦脑袋上冒出的汗。

“天鹅是最坚贞的动物,要是自己的另一半死了,它们也不会继续活下去了……”朋友又带着一番说教的口吻告诉女儿天鹅的事情,他知道朋友在担心自己的女儿紧跟如今一切都轻盈得可以随意抛弃的潮流。凌晨时他成为天鹅的梦境瞬间清晰地倒流进脑海,朋友的声音远在餐桌之外,朋友女儿的脸庞扭曲起来,渐渐成了他梦里常看见的那张苍白且怪异的笑脸,他感到自己坚硬的身体瞬间疲软了下来,诅咒一样的平静侵袭进他的身体。他隐隐悲哀地感知到今天这顿饭不会有其他人来了。

她死去很久了,他这样失神地想着,那天他们在天鹅尸体旁的一切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那天他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意后急不可耐地吻了她的嘴唇,顺势把本来就坐在地上的她铺平在干燥却柔软的蓬草上,他压在她硬邦邦的身体上,双手探向她唯一柔软的地方,随着她的柔软在他手中愈发真实,他身体的某处也开始胀硬发痛。他记到这里就记不太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更进一步。这些年过去了,他没有再摸过任何一个女人柔软的地方,他有点遗憾,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最接近女人的时刻,他记不清自己是否更进一步了。她的尸体与那具爬满蛆虫的天鹅的尸体在他脑海里渐渐重叠起来。天鹅一定是饿死的,因为它把头埋在了两个羽翅中间,双脚也蜷缩进了自己的腹部,尽管它腐烂了大半,但他看清了羽翅之中天鹅黑洞洞的眼睛。他预感到自己再也不会被欲望胀满。一种寂静刺穿了他的身体。

仿佛她昨天刚刚死去。

或许我失去了某种辨识的能力,像一种慢性毒药一样让我无法察觉。辨识不了方向,辨识不了那些无法“只对就错”的事情,辨识不了自己。

密林

撰文 路丁

[一]

他站在我旁边撒尿,尿声犀利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低头看了看,他尿在枯叶上,尿液四散飞溅,就像尿在硬皮革上似的。

我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远处的风景。但没什么风景可看的,只有无尽的树木,碧绿碧绿的树叶几乎遮挡住了所有的空间。几块阳光穿透下来,落在枯叶上再次被分割。树林深处有虫鸣,很响,仔细而专注地听的话会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

我听到他走过来了,脚踏在枯叶上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在这个树林里显得格格不入。我们本身就是侵入者。

“继续往前走吧。”他说。

我点点头。

我们是偶然发现这个树林的,原先我们以为这只是一片小树林,但进去后,我们发现这或许不是树林,而是一片可以称之为森林的树林。我们越走越吃惊,等发觉时,我们已经被无数树木包围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儿还有这么一片森林。”他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或许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踩着枯叶往前走,脚下一直沙沙作响,在这样一个静谧的世界里,任何声响都惹人厌恶,除了那些虫鸣,它们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想更加小心翼翼一点,可枯叶到处都是,我的脚总能踩中一两片叶子。他倒显得若无其事,他从小就是这样。这点有时让我厌烦,有时又让我感觉轻松。

我们一边走一边往四处看,这里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植被,碧绿的深处像有着令人窒息的黑暗。这片森林太过原始,就像几百万年都不曾有人来过。我只在意一种生物——蛇。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潜伏着,在你最不经意间就给你两个血窟窿,毒素进入血管后就拼了命地要将所有血管都占据。我担心我们进入了蛇的领域而不自知。

“小心点,注意看有没有蛇。”

“这里不会有蛇的。”

“小心点总没有错。”

[二]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蛇的。

那两条蛇缠绕在一起,一开始我以为是双头蛇,我被吓住了。但我并不担心,因为四周围了许多人。那是在一条小道上,四周都是未被开发的土屋土墙,黄昏的光线映照着它们,有一种沙漠边缘的冷漠苍凉的气氛。

它们被堵在一个角落里,时不时有人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我甚至对那两条蛇产生了怜悯的情绪。外婆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她不想让我看这个场景,但她并没有叫我离开。在黑暗中有几丝橙红的光像云雾那般在我眼前飘忽不定,那是从外婆手指缝隙透过来的光线。我突然开始担心:那两条蛇会在临死前飞跃一次,轻轻咬一口我的脚腕。我的心理作用开始产生了效果,我的脚腕隐隐作痛。

我走在他的后面。我们本可以并排走着,但我想走得稍慢一点,我要观察很多事物。这时,他突然喊道:“快看。”

我以为他看到蛇了,但原来是一棵残破不堪的树,另一半悬挂着,通体焦黑焦黑,只有一根较为粗壮的枝干牵连着它们。那断裂处还很新,可能就是昨天才被打断的。

“可能是被雷劈中了。”

“据说可以辟邪?”

“这倒不清楚,但看着这种现象总会感觉到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意味。”

他突然沉默了,好像被谁捂住了嘴似的,等我们走过那棵树之后,他才开口说:“注定这个词是不是本身就带着一股悲观意味?”

我听出他这句话并不是想要我回答什么。

我耸耸肩,继续观察四处,那些杂草中肯定潜藏着什么。我得在它们发动袭击之前就躲避过去。

“我以前有跟你说过吗,我小时候看见了一条双头蛇被砸死的事。”我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那并不是双头蛇,只是缠绕的两条蛇,但我没有改过来而是继续说下去。

“没有。”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仍沉浸在那棵树和那句话里。

“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有一点值得说一说。”

他走得很快,一大步一大步地踏在那些杂草上。地上不再像刚才那样有满地的枯叶了,我想我们应该过了一个区域。

“我现在这么害怕,其实是怕蛇来报复我。小时候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如果你打死了一条蛇,那条蛇会将怨恨留在你身上,这种怨恨会传达给其他的所有蛇类,它们能感知到这种怨恨,就像是一种神奇的波似的。一旦你以后落单地走在蛇的地盘……”我独自“啧啧”了两声,想要驱赶脑海中的想象。

“可那条蛇又不是你打死的。”他像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用一种恍然大悟的声音对我说。

“但我是旁观者,旁观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帮凶,可能也是最可恨的一种人,甚至比亲手杀死它们的人更可恨。”

他仍大步地走着。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可能会因为这种小事而耻笑我,他经常这么做。

“我是搞不懂这些,不过我倒愿意相信这种事。”

这让我有点诧异。

[三]

我们走在一片密林之中,到处都是树,细而长的树。我要不断地侧身才能勉强不碰到树上,他也是如此,他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要花精力和时间小心地扭转身子和脚步。树多到让我们恐惧。

“要不往回走吧。”我往后还能看见树与树之间的间隔不像此处这么密集。

“不行,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反而越来越有趣了吗?”他的声音听上去虽然有点干涩,但确实夹杂着兴奋。

我也不想一个人往回走,于是只好跟着他在这片密林中穿梭。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可能因为无聊,也可能因为他想说点什么,他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后这么说道。

我绕过一棵树后走到他身旁,他呼出一口气,用右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热量,热乎乎地包围着我。我吸了一口气,密林的气味,清新而压抑的气味。我们站住了一会儿,都尽量不到处看,因为向上是眩晕,向前也是眩晕,更不能选择向后。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再开口。我看了看他,他在缓慢而悠长地呼吸着,胸腔因为这样呼吸而稳当地起伏着。我又等了一会儿。

“算了。”他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停在了这里,不再说话。他继续往前走。

我觉得有些遗憾,悬浮在半空中的话语未免太可怜了一些。或许我该主动抛出疑问,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总是很想探知他内心的一些隐秘情绪——他几乎从没有表现出来过,就像一个古旧的、尘封着的黑木盒子一样。我曾经在他面前失控过,他却没有。但我缺乏这样的勇气,我被一种顾忌所牵绊。于是我只能沉默着。

阳光被彻底遮挡住,我们走在一片昏暗中,而这片密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我说,我已经累得只能麻木地向前走了,如果一停下恐怕就再也不想走了。

我看见他看了看手表,我的手表在前几天摔在地上碎了镜面,但指针仍然在走动,可我已经不想再佩戴了。我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五点了,树林中肯定比外面显得更暗,在这里黑暗来得不容置疑。

“五点十分了。”他说,低下头,好像喘了口气又像轻叹了口气,“可我还想继续走下去。”

我想阻止他,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个树林还没有足够吸引我到为它晚回家而挨父母的骂。我父亲的控制欲极强,要是我的行为有一点让他感觉到影响了他的控制力,他就会大发脾气。但他很少直接对我发脾气,通常是当着我的面冲我母亲发脾气。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我没有什么办法。曾经有一次我试图挑战他在家中的权威,但母亲反而和他联起手来教训我。那天我对我的父母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畸形的印象。

“还是早点回去吧,晚了我又会被骂,我昨晚刚被骂过。”我说。昨晚因为餐桌上发生的小事我确实被骂了,这次是母亲直接骂我。我总认为母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接收着父亲的暗示。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然后他取下他的手表,身子转向左边,使劲将握在手里的手表朝前扔过去。因为天色昏暗,我看不见他的手表被扔到了哪里,只听见“砰”的一声,大概是撞上了树干,然后是落入杂草中的窸窣声。

“你干什么啊?”我向他喊道,因为莫名其妙而感到一丝气愤。

“时间在这里没有什么意义。”

他现在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反而让我觉得十分好笑,有些滑稽的味道。我这才开始明白一个事实,或许是有关我自身的一个真相,那就是当一个人在我心里形成一个固定形象时,只要他说出或者做出和我平日印象里完全不同的话或事,那他在我眼里就显得十分可笑和渺小了。尽管我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他的身影显得越来越可鄙。这是没来由的,有时候我也十分好奇,一个人的喜好和憎恶究竟是怎么构成的?还是说我惧怕他做出一些改变?我在这片密林中想着这些繁密的事情,觉得脑袋眩晕。

“我要回去了。”我说完就转身向后走。

“你走不出去的。”他说。

我停下脚步,看着密密麻麻的树木,因为光线的缘故,更远处的树木像是活了过来,像玩一种木头人的游戏般屏声敛气。我想他是对的,走不了几步我就会完全失去方向,迷失在这片树林之中。我察觉黑暗在以一种缓慢但可见的速度降临下来,压迫得整片空气好像也变了质,生成一种折磨人的密度——既要你呼吸又让你难以呼吸。我突然又想到了蛇,夜晚蛇出没的几率会增大,嘶嘶作响的蛇,蜿蜒滑动的蛇,令人恐惧的冷血的蛇。

“一起往前走吧,往前会找到出路的。”他说。

我转回去看他,我似乎看到他的脸显出痛苦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些祈求。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他,并向他走过去。

他只是摇头,我走得越近,他脸上的痛苦就越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片密林是我们注定要进来并走出去的。”

“你知道前面通向哪里吗?”

他摇头。

“那你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四]

我双手握成拳头垂在大腿两侧,想起父亲的面孔,那张凶狠冷酷的面孔,以及母亲永远都苦涩悲伤的面孔。我想到这可能是一个机会,哪怕是一个注定带着悲剧性意味的机会。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股波浪似的勇气和冲动,一层一层推着我前进,叛逆情绪化作浪花拍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神色既痛苦又决绝,我想说点什么,但黑暗似乎压在了我的嘴上,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湿乎乎的,而身体内还在不断地散发出热气。

我们又向前走了一会儿,仍旧是无边的树,并且越来越密集,天色已经暗到看不清树身了,只能看见一个细长的黑影,而那黑影也正在和无数黑影重合。无望的黑影蔓延开来,就像侵略压迫的怪物。我们开始伸出手臂探路,但发现完全做不到,因为到处都是树,树与树似乎在地底拥有同一个巨大的根,它们紧靠在一起,不浪费一点空间,到了要抬高腿跨过那些树的密集地带,我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他发出一声低吟。我们一起靠在树上,甚至不能完全坐下或躺下,树不留缝隙地占据了这里。

“想想你的父母。”他突然笑着说道,声音干哑。

我闭起眼睛——黑暗更深——想着父母现在的神情。

“他们知道我出去是找你的,现在可能就在骂你,你知道……我父母……”

他打断了我。

“嗯,我知道,你父母认为我是个……恶劣到根本没优点的人是不是?”

“其实在他们眼中,我们都一样。”

一阵风吹过来,黑暗中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风掠过我们的身体,我颤抖了一下。突然地,我又想到了蛇,现在我已经处在了完全被动的地步。我在腿旁摸到了一片树叶,似乎还是新鲜的绿叶。我反复地摸着那片叶子,背面有毛茸茸的微刺感。

“我在学校发生了一点事。”他说道。

我转头看他,但只看到一片浓重的黑影。我听见拍击声,好像是他在用手掌拍打树身,有节奏地拍打着。

“到处都是树啊。”他说道,就像他刚刚才发现这个事实一样。

“是啊,我们好像只能先停在这里了。”

时间在黑夜中不知去向,有什么在环绕着我们回旋,在旋涡处的我们头晕眼花。我举着那片树叶想将它看仔细,想看清那上面的每一条脉络,但我的视线不知被拖进了何处,或许就消融在那叶子的脉络里也说不定。

“感觉我们好像在缩小似的,一切都在缩小。”

他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可能是因为黑暗的关系……”

“不,不是。”他咳嗽了一声,“想喝水。”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我再次举起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发觉没有什么气味。我看不见它,闻不到它,只能触摸它,触摸是不是胜过了其他感官存在?

“在学校好多水都被我浪费掉了,大桶大桶地倒掉。”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轻微的拍击声再次响起,又戛然而止,像在引起什么注意似的。他没有回答我,我将那片叶子揉搓了几下,扔掉了,但没有听见落下的声响。

“蛇会不会要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变得有些恼火起来,意识到我们身处黑暗中,完全陌生的黑暗中,一片陌生的密林的黑暗中,像是被水淹没口鼻时的危险的黑暗中。

“只要我们待着不动,蛇是不会主动攻击我们的。”

“为什么这里是注定要进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可能我就是想找一个困住我们的地方。这是绝佳的地方。”

“跟你在学校发生的事有关吗?”

他没有出声,而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我想到了童年时期看到的那条被砸死的双头蛇——现在我更愿意将它们当成双头蛇,我说不出为什么——它们共用着一条身体,两个脑袋互相试探着,敏捷轻灵地有着某种律动。我思考那两个脑袋是有着同一意识的复制还是不同意识的双生。蛇的影像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黑暗中,然后化为比黑暗浅一点的灰黑色淡化掉。我突然想到父亲属蛇,父亲的控制欲就像蛇缠绕猎物不放时那般残酷冷血,但父亲的控制欲是天生的本能还是后天养成的呢?控制欲是不是一定就是后天经历带来的呢?控制欲难道不会成为血液里的一组基因而传给下一代吗?

我在黑暗中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他突然像盲人探物似的碰到我,然后再确认无误地放心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把那把吉他摔了。我突然想起要告诉你一声,毕竟你也借了钱给我买那把吉他。”

我睁大眼睛,在黑暗中这么做是没什么效果的,但我仍睁着。

“为什么?你故意摔坏的吗?”

“也不算故意吧,但怎么说呢……我知道那条带子要断了,可我仍那样提着、背着,还肆意地甩动,它从楼梯上掉下去了,琴颈从中间完全断了。”

“可能还可以修好呢?或者换一个琴颈。”

“或许我就是故意的,我潜意识里就想要那把吉他坏掉。”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停在这里,被困在这里。我就想破坏那把琴。有时候我甚至想把那琴砸掉,握住它狠狠地砸在地上。”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这样说道,声音也大了起来,“就是因为买它还向你借了钱的缘故我才没那么做。”

我摇摇头,表示仍然不明白。我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摇头。不知何时虫鸣声大了起来,像一种机器在颤抖中发出的嗡嗡声。我感觉出有些虫子在我身边飞舞着,时不时停在我的脸颊和手臂上,我耐心地挥舞着双手赶跑它们。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就像昏迷了很久的病人醒来后的第一声咳嗽,连接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声响似的。黑暗用一种威胁的方式助长了咳嗽的声势。

他害怕似的呻吟了一声。声音意外地传播得很远,像被扩大了,惊起了一些鸟类,鸣叫声和振翅声回馈过来。

咳嗽声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来,好像怎么也不能尽兴,想咳个痛快,想让这边的世界好好听听代表生之希望的咳嗽。

咳嗽突然地停止,寂静让黑暗显得更加黑暗,让人窒息的黑暗。

我们都没有出声,静静等待着什么,好像再多等一秒钟就会发生值得这种静谧和黑暗的重大的声音出现,就像一个启示,一个未知的、让人恐惧的但同时又放大了惊奇的启示。

“喂。”

“什么?”

他喘着气:“每过一会儿,我总以为你不在这里。”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不在这里。你刚才可能在,但过一会儿你又不在了。”

“就好像会吞噬人一样。”

“就好像会吞噬人一样。”

“你想睡觉吗?”

“除了睡觉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们没有说刚才的咳嗽,我开始怀疑或许只有我一人听到。咳嗽在黑夜里不该被提起,任何声音在黑夜里都不该响起。

我们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嘶嘶声。我想到了父亲。

嘶嘶声越来越靠近,有如冷气一般渗入肌肤,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蛇终于来了。”我说。

他像是轻笑了一声,“其实也不必害怕……”,他又喃喃了一声,“其实也不必害怕……”

我轻声“嘘”了一下,整个密林都安静了下来,唯有寒冰似的嘶嘶声传来。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胡乱跳着,耳鼓也躁动着。我强迫自己不去听那声音,我让自己想点什么,我想起那把吉他——他说摔断了琴颈的吉他,他向我借钱买来的吉他——我想不起来那把吉他的模样了。嘶嘶声依然侵略地传来,不容分说,威胁似的声音仿佛在震荡着某一条弦,弦在震荡之下越来越紧绷,下一秒就要断裂。

我闭上眼睛,黑暗里突然浮现出父亲的面容,母亲垂着双手没有生气地站在他的身旁。父亲的嘴巴不断张合着,但我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母亲仍旧那样站着,但却渗出阴森的恐怖气息。我像被梦魇控制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从这画面中挣扎出来。父亲举着双手奔跑过来做出要掐住我脖子的样子,我想求救于母亲,但母亲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出现了一阵耳鸣,我的身体做出了某种抗拒的动作,然后刺痛从肩膀处传来。

那阵咳嗽又响起,就像印度的“吹笛舞蛇”,蛇随咳嗽声而来,也随声音而去。

“如果能生活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自己建一个木屋,食物也自给自足。如果这些都能实现,你觉得怎么样?”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像困极了的人勉强开口说话一样。

“挺好的。”

“你被咬了吗?”

我点点头。

“我也被咬了。”

“这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条双头蛇的报复?”

“是整个族群的报复。”

“记得白天看到的那棵树吗?”

“嗯,你想说辟邪吗?”

“可能适得其反。这样一说,似乎很多事情都是适得其反。”

“惹人厌吧。”

“还累。”

“睡一觉吧,明天就要出去了。”

我们没再出声,死亡在安静下来的那刻出现。恍惚中,我似乎还听见了被扔掉的手表的滴答声,或许还有被摔断的吉他发出的琴弦声。所有被抛弃的,都将回归,在死亡的那刻。

[五]

天亮的时候,我们醒过来,伤口只是两个红点,倒像是被蚊虫叮咬的一样。我不知为何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我问他有没有。

他看了看包围着我们的密林,摇摇头。

“把手表捡回来吧。”

“嗯,不过也可能找不回来了。”

我们选定了一个方向——觉得是昨天来时的方向——开始往回走。天气不如昨天那么好,但十分凉快,可以听见树叶的飒飒声。我们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脚下有没有手表的影子。我想着很多事情,但因为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理不清任何一件事。空气似乎有些浑浊,好像蒙着一层粉状木屑。我转头看了看他,他的神色有些萎靡,脸部僵硬,像个机器人似的,我想我的样子应该也是这样。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

“等等,我去撒尿。”他突然说。

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昨天。

“我们很久没喝水了。”我说。

“那又怎么样?你想喝尿?”他走到远处,一边解裤子,一边对我说。

我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会儿。这样不错,这说明他已经是他了,昨晚在那样的黑暗中,或许他是别人也不一定。

他的尿声仍保持着某种力度钻进我的耳中,而我丝毫没有尿意。

“回去之后做什么?”我问。

“不知道,什么都不做。还是那样。”他从远处回答。

“还是得去上学吧,下午就得坐车去学校了。”

“对啊,估计是这样。”

“昨天是怎么回事?”我犹豫着,决定还是问出来。

他没有回答,抖了抖身子,转身向我走来。我们又向不知道什么方向走了一段路,中间也常常因为树木密集而隔开走。

“像发了魔怔一样,好像困在一条路上,走不出来,钻牛角尖,加上这条路也走不出去。两面都走不出去,两头堵,唉。”

我没有说话,头晕乎乎的,像低血糖那样的晕。

“不说这个了,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变化,仍是那样密集的树木。即使是阴天,我们都走出了汗。我觉得肩膀上的两点红上有汗水流过,酸酸的,刺刺的,有些发痒。

“看看你的伤口。”我说。

他将右手臂伸到我眼前给我看那两个红点。我又将我肩膀上的红点给他看。我们都莫名地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知晓了什么,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明白。我们都走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很饿,头重脚轻,又突然来了尿意,我对他说要去撒个尿。他点点头,将身体靠在树干上休息。

我向旁边走过几棵树,头靠着手,手靠着树,开始解开裤子,那过程好像排出的不是尿,是某种更实质的东西,是从更上处流经下来的东西。我听着淅淅沥沥的声音,声音中夹了不同的声响,我低头一看,表盘被冲刷出一角,粘着树叶。我高兴了一下,尿到了旁边,等尿完后,我捡起手表,在衣服上擦了擦,完好无损。我拿给他看,他也蛮高兴,戴回到手上。

“这是个好兆头。”我说。

他没有说什么,但神色有些硬邦邦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想到,只是将丢掉的东西重新捡回来而已。”

我没有说话。

“纯粹的字面意思。”他补充道。

我们发现树木不再那么密集了,就好像我们穿越了一道屏障突然就来到这里似的。我们继续向前走,看见了那棵被劈断的树。我们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走着,好像接收到某种意识,带着一种共性的意识。

我咳嗽了一声,空空的咳嗽声,这让我们两个都悚然一惊并且停住了脚步。我静听着,希望能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音,但没有听见。

“都是梦。”

“什么?”

“我说,这些都是在做梦。”

“不能就这样全盘否定。”

在快要出去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出口越在眼前反而越没有了动力。我站着闭上眼睛,有股力量拖拽着我向四面拉伸,我抓住一棵树。

“不对!”他大喊一声。

我睁开眼睛,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茫然又急迫地四处看着。

“什么?”

“这不是我们昨天进来的那个地方。”

我的脑中一片黑暗,深得什么都侵入不了。

“这里不对,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你自己过来看啊。”

我走到他身旁看,我喘息着,好像跑了很远的路。我看不出哪里不一样。

“昨天我尿在这里一棵树下的,我还记得,现在你看看,一堆石头和叶子。”

“可能你记错了。这里怎么分得清具体位置。我们就是一路走回来的。”

“不可能的!”他大喊,“不一样,这里不是昨天我们进来的地方。”

我摇摇头,“我很累了啊,不要玩了,早点回去吧”。

“迟点还得去学校啊。”

我一说完就感觉到一阵没有实质的击打,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响雷那样击打在人的心上。我看着周围的一切,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熟悉或者陌生,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但我知道,或许我失去了某种辨识的能力,像一种慢性毒药一样让我无法察觉。辨识不了方向,辨识不了那些无法“只对就错”的事情,辨识不了自己。

他像在点头也像在摇头。

“这不是妥协。”他突然说。

我点点头。他迈开步子,脚步虚浮,但又显出独特的坚定。树叶咔嚓咔嚓作响。

我咳嗽一声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