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手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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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仲之代口述

谢谢邀请我到这里来。我叫田仲之代,是一名海女。你们看,我穿着海女工作服就来了。做我们这个工作的男性虽然也被称为“海女”,但其实男人们做“海女”应该叫“海士”。因为我们是女性,所以叫“海女”,汉字也写作“海女”。

我头上戴的这个头巾,我们管它叫“耄碌头巾”。这个是潜水镜,周围是用金属做的。现在的人都用橡胶做的潜水镜进行潜水。我的这个是照我的脸型定制的,已经用了二三十年了。也就是说这二三十年来,我的脸型就没怎么变过,虽然多了很多皱纹,但是潜水镜还是很合适的。(笑)把潜水镜贴到脸上再吸一口气,它就不会掉下来了。

这件是潜水汗衫,从前,在它下边不用再穿其他衣服了,现在我们还会再穿一件半袖的衬衣和一条长一点的短裤。就穿着这些衣服,我们每年从四月开始,潜到海底下去捕捞海产。四月份的时候真是冷啊。我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很瘦,觉得海水特别冷,就老是想我应该再胖一点,应该再胖一点。可我现在又太胖了,所以我老说自己是一只怪兽,怪兽。(笑)我现在的体重应该有七十二三公斤吧。我刚才看了自己的照片,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怪兽,哈哈哈。有了这样的体重,我就不怕冰冷的海水了。

我今年七十岁了,去年我还在潜水作业呢,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下水。不下海去试一下的话,总归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下去。我现在冬天还卖花呢。这个工作搞得我太忙了。老一辈都说,海女应该在冬天休息,调整自己的身体。但是我在本来应该休息的季节又在做其他的工作,而且这个工作还非常累人。以前,我就是再累也从没流过鼻血,但是去年每次去潜水的时候都流鼻血,耳朵也发胀。以前我也从没得过感冒,但是现在即便是夏天也会感冒,我的身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所以,看来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应该好好休息。

去年,休渔期刚解禁,我就在海里捕到了七公斤鲍鱼,当时真是太高兴了。而且去年鲍鱼的价格非常高,黑鲍鱼的价格是一公斤一万日元,那次我大概捕到了两公斤红鲍鱼和五公斤黑鲍鱼,值六七万日元。尽管没有捕到更多的鲍鱼,但是当时我就在想,我到底还是海女啊,还是能下海的。其他正当年的海女们在休渔期刚一结束的当口,每个人都能捕到十五公斤左右的鲍鱼,我尽管不如她们,但是依然为还能捕到鲍鱼而非常高兴。

现在,我和另外两位年龄也在七十岁以上的海女仍然坚持下海。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作业。从前,一过七十岁,估计就没有人再下海去捕捞鲍鱼了,我们常说,我们的事迹也许能记入史册吧,真是笑死人了。“贝海女”是专门捕捞鲍鱼的海女,我们把鲍鱼叫作“贝”——把海螺就叫海螺,却把鲍鱼叫作“贝”。海女之间会说“捕到贝了”或者“没有捕到贝”。

现在,能坐船出海的贝海女大概有十四五个人吧。我这样的已经算是退休的海女了,不能算现役的了。贝海女中最年轻的四十六岁,就一位,其他的也都五十岁以上了。

除了贝海女,还有石花菜海女、马蹄螺海女。马蹄螺海女的水平不是太高,就是勉强能潜水。她们需要附着在岩石上作业。只要是海女,谁都能捕捞到海产品。马蹄螺海女属于那种还不太熟练的、还在实习阶段的海女,但是她们当中日后一定能出现优秀的海女。

海女是在不断积累经验之后才能捕捞到鲍鱼的。怎么说呢,其实这和棒球运动员是一样的,也需要天分。

潜水的本领也是嫁妆之一

我花了九年的时间学习潜水。然后做了九年的新手。听老一辈海女说,有人不管怎么学习都不能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海女。但是海女中真有很优秀的人,有个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被大家称为“海女中的横纲”(横纲是相扑中的最高级别),是最优秀的海女,她从三十几岁开始一直都是采贝最多和最好的。

有一个年龄比我小但是比我出道早的海女,估计现在差不多六十五岁左右吧,真是天赋过人,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比普通的海女厉害。

我是二十一岁那年嫁人的,从那一年开始,我们几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就老是说“我们一起去潜海捕捞吧”。在她们的鼓动下,我就加入了海女的队伍。其实当时自己的身高不太适合去潜海。所以学习的时候老师总是强调,一定要习惯大海,习惯大海。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满脑子想的就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成为海女。

白间津的海女田仲的服装,穿着这套服装潜水。

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从十六七岁开始学习下海潜水。因为战争的缘故大家无法去东京打工,所以一边学习针线活儿,一边学习如何成为海女。在当时,潜水这个本领就像嫁妆一样,所以大家都努力让自己成为海女。

潜水工具都是自己准备的,但是网兜和浮桶是丈夫给我做的。这就是网兜,把采到的贝放到这里面。这就是浮桶,用它取代其他的漂浮物,抱着它可以在海里游来游去。我们就这样把网兜系在浮桶上,潜水时捕捞上来的海产放到网兜里,这当中有一个铅坠,一般铅坠上都会系上一根绳子,使得浮桶不会被水流冲走。然后,这根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身上,要保证长度正好在自己潜水深度的范围内。

我现在需要的绳子一般是六七米。海水比较浅的地方是四米左右。一寻(日本长度单位,多用于表示水深)大约是一米五,我需要的长度是三到四寻左右。我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还能潜这么深,只是憋气的时间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年轻人潜入和浮出海面三次,我只能浮出一次,之后需要休息一下。海女需要在浮桶上换气,如果没有浮桶的话,我们就无法工作了。我们会抱着浮桶从船上跳入海中,然后靠着浮桶游到捕捞海产的区域。我们还依靠浮桶来换气,或者转移到其他区域。如果没有浮桶就无法在海里捕捞海产了。

白间津的海女使用的工具。

这就是浮桶,能浮在海面上的桶,也叫曲桶。

在白间津,现在应该没有人会做这种浮桶了,我们是请白子町(地名)那边的人做,我让他们大概做过五只浮桶。以前我用的是尺寸更小一点的浮桶,然后不断地变大,因为我的体重越来越重,所以浮桶也越来越大了。

如果捕到很多海螺,装进网兜里,太重了就有可能会导致浮桶沉到海里。当然,现在也捕捞不到那么多的海螺了。我现在这只浮桶用了差不多十多年了,已经不需要再做新桶了。

怀抱浮桶

从前,海女的工作是从初春开始的。现在一般是从五月一日到九月五日。这之间也有很多休息日。男人们想休息了,就立起红色的旗子,表示这天是休息日。过去有的区域每天都可以下海捕捞,如果赶上风浪太大的话,可以在港口附近下海。每天都是可以下海作业的。现在,男人们说“今天海浪大”,立起红旗,那这一天就不能下海捕捞了。

这样做的理由一来是因为危险,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鲍鱼的繁殖。当然了,目的就是让鲍鱼繁殖得更多。所以,女人们当中,有的人觉得还是从前好,也有的人觉得现在的规则好,意见不一致。我刚开始做海女的时候,下海捕捞的时节是从四月一日开始的,那时候就穿一件短袖衬衣再加一条长短裤,很冷啊。海潮很冷,刚把腿放到海水里马上就会冷得跳起来,当时就是这样的。那时也不是坐着船出海,而是从陆地上直接下海,再上岸的。通常是哆哆嗦嗦地打着战上岸,再走回去。因为特别冷,又需要忍耐,上岸的时候就在这么大的石头上跳跃着前行,双脚哆嗦得太厉害根本跳不过去,连站都站不稳。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从昭和三十年(1955年)开始,我们才坐着船出海了。有了船就能在浮出水面后马上上船,所以工作变得轻松不少。不能坐船出海的时候,就要带着浮桶从岸边游到目的地。

出海和上岸的地方是固定的。从陆地上出发的话,有经验的年长海女会告诉我们,感觉到有浪的时候要从最先涨潮的地方下海,于是我们就结队跟在年长海女的后面下海。

大家都是抱着浮桶游到各自的目的地的,回来的时候也是跟在年长者的后面走。如果不这样的话,潮水向海洋一侧流动的时候想从它中间通过去根本不可能,年长的海女教导我们要贴着海岸游,我们就跟在她们的后边走。

海女都有自己固定的打捞场所,所谓的固定场所,就是自己的幸运捕捞地点。因为我的第六感不是太好,所以我没有太多这样的场所。也有人说,我的幸运场所其他人也都知道。为人很好的海女有的时候会说“今天我去你的那个老地方捕捞了”,她的意思是那个地方还有不少鲍鱼呢。

以前啊,真是厉害。有时候能在一块石头上捕捉到差不多六公斤鲍鱼,而有时候仅仅一块大石头底下就能有大约二十五公斤大鲍鱼。

鲍鱼当中有黑鲍鱼、红鲍鱼和大鲍鱼。我们也管红鲍鱼叫“雌贝”(红鲍鱼的俗称,与黑鲍鱼并非同一品种,各自都有雌雄——编者注),红鲍鱼和大鲍鱼相对而言不太会游动,会一直留在原来的地方不动,过一会儿也能捕捉到它们。但是黑鲍鱼一旦捕捉时失了手,一般就会跑掉了。在海底下,有时候憋气憋得快要到极限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块石头下面有鲍鱼,把石头掀了,如果是黑鲍鱼的话,不憋着那口气把它捕捞了,等换口气再回来的话,鲍鱼已经溜得无影无踪,完全不知道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如果能再坚持三四十秒的话,那鲍鱼就全都能捕获了。

礁石上的海藻退化了

在鲍鱼多的时节,鲍鱼多到都不知道怎么捕捉好了,春天海边的礁石丛里也是。但是到了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前后,海边礁石上的海藻都枯萎了,鲍鱼也渐渐消失了。到了昭和五十六年、五十七年的时候,海边礁石上的腔昆布等能作为鲍鱼饵料的植物也都消失了。那个时候正好也是人们议论的海藻退化现象的时候。腔昆布茎秆好像匍匐在火灾现场的焦木头,大海就像火灾过后一样。

在这之前的一年,海边礁石区栖息着很多海螺和鲍鱼,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海边礁石上的海藻刚开始退化的时候,我们看到腔昆布高度腐烂,我试着潜入海中,发现海藻一碰就都从石头上散乱脱落了。所以,这些地方的鲍鱼和海螺也就消失了。

有人说:“这该怎么办才好呢?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上了年纪啊,连海边的礁石也老了。这真让人头疼啊。”实验场一带,技术人员也做了很多调查和实验。但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我们就猜测是海水受到了污染才变成这样的,导致了礁石上的海藻退化。但是,海藻的这种退化好像是周期性发生的。

好像以前也发生过一次。大概在一九三几年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对海藻退化完全不懂,那时的海藻退化不是发生在村里所有的海域,而是一部分地区,海藻剥落的海域,直到前一年为止,还有很多的鲍鱼和海螺呢。

那时我们正好开始下海捕捞海产,腔昆布腐烂得很厉害,毫无疑问,那片海域中的鲍鱼和海螺等海产都消失了。

这时大家开始议论“如果村里所有的海边都这样了,那该怎么办呢”,但是幸运的是那个时候并不是村里所有的海岸都这样,仅仅是一部分的海岸。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其他海岸的礁石区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所以这个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那之后,在昭和五十六、五十七年出现的海藻退化扩展到了全村海域。直到去年为止,海士们还可以一天捕捞到四十公斤到五十公斤鲍鱼。海藻退化开始后,曾经那么多的鲍鱼和海螺就消失了,与此相反,马蹄螺开始出现,而且很多。贝海女和海士也开始捕捞马蹄螺。我们也开始专门捕捞马蹄螺。至于鲍鱼呢,如果运气好的话,一天可以捉到一两个。就像发现钻石一样,大家都兴高采烈的。当时就是这种情况。大家很担心,希望海岸能够早日恢复原样。结果,礁石上的海藻恢复得比预想得要快。

到了昭和六十年(1985年),鲍鱼的饲料腔昆布等海藻在海边岩石上又长出来了。有人说“快看!这里长出了腔昆布”,有人说“那里也长出来了”,大家兴奋不已。但是那一年,鲍鱼并没有出现。到了第二年,工会将人工繁殖的大量鲍鱼苗投放到海里。同时,野生鲍鱼,还有海螺也大量出现了。

工会除了投放鲍鱼苗,还投放石块建设人工岛礁,有了岛礁,鲍鱼就会不断地增加。大概到了昭和六十三年、六十四年,夏天刮台风,七月海上风浪很大。海上风暴来之前还有很多的海螺,但是风平浪静以后,却一个都没有了,哪儿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年的网捕是在八月一日解禁的。用网捕捞上来的海螺都是空壳。寄居蟹都躲在新的海螺壳里面。即使有五六十个海螺挂到网上,也都是死海螺,里面的寄居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搞不明白。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笑)海螺壳里面都是寄居蟹。至于鲍鱼,我们就连壳子都没有看到。但是男人们告诉我们,大鲍鱼和红鲍鱼都在深海里,都趴在那里,腐烂了。

当海边礁石上的海藻枯死以后,这些鲍鱼开始向大海深处移动,去寻找新的觅食场所。我们这里的捕鱼区,一年之中解禁一次。由于没有了鲍鱼的踪影,所以连续两年都禁止捕捞了。第二年因为要举办庆祝活动,解禁了一次,结果海里什么都没有。即使是禁渔区里也什么都没有,因为这里不可能有人来捕捞,所以鲍鱼应该都跑到其他地方去了。鲍鱼的饵料没有了,岸边岩石上的海藻退化了,鲍鱼们非常敏感,自己就溜走了。

我们都说大海就像猫眼一样,因为猫眼的变化很快。比如,今天礁石区海水很清澈,很不错,但是第二天就暗潮涌动,之后可能会出现像冰一样冷的潮水,也有可能出现像开水一样的潮水。水温也在不断变化,潮水的颜色和透明度都在变化,还有潮水的流速,有时变快,有时变慢。

所以有个说法,说海女是有“天赦日”(好日子)的。天赦日潮水温暖,海上风平浪静,当天的收获也多。陆地上的人问我们“今天是天赦日吧?”,我们就回答“不是,今天潮水太冷了,像冰一样”“今天潮水流速太快了”,或者“今天是海女的天赦日”。

海上起风浪之前,我们打算潜到海底去捕捞鲍鱼,但是海底海流湍急,飞沙走石,人几乎就要被海水卷走。原来有的时候海底是这样的。

每天出海的目的地,一般是同一条船上的伙伴之间商量而定。在船离岸驶向大海的时候,有人说:“今天去哪里啊?”“哪里?去那里吧!”最终还是由捕捞技术最好的人来决定。

捕捞技术最好的人被称为“大海女”。

至于我呢,仅仅是混进了大海女的队伍而已。我常说“我要是好好干,也能跟大家一样成为大海女”。可我老是生病,要不就是身体不好,要不就是耳朵又不舒服了,老有这样那样的事儿。所以在我们的海女小屋里,有人就说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成为大海女”“ 要成为大海女”的吗?(笑)

海女小屋的伙伴

一般,关系好的海女伙伴会一起使用一个海女小屋。我的伙伴是从一开始到现在一起工作了将近五十年的海女,我们都是幸存下来的还在潜水捕捞的人。隔壁小屋的海女也是从中年开始和我一起工作的伙伴,另外一个小屋是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们在使用。虽然我们都算是大海女,但我们是一群隐退的海女了。其他两个小屋里的伙伴们都还是正当龄的海女。

从前我们是不戴这个头套的,就用一块手巾用劲一拧系在头上,然后再戴上潜水镜就行了,潜水镜就像是图章一样,“啪”的一声扣在脸上,还会留下印记。我们的脸非常黑,只有潜水镜的印记是白色的。上岸走到海女小屋这段路,就只穿一条兜裆布,裸露的身体上披一件劳动服,就这样一路走到海女小屋。我们也是按照前辈们的教导去做。我们身上有很多海女斑,这些地方因为有海女斑所以很难看。所谓的海女斑,其实就是烤火的时候在皮肤上烤出来的斑纹,夏天的时候脚上也都是,这些斑点在黑色的脚上挺显眼的,但是只有夏天有,到了冬天就消失了。

因为脚上都是海女斑,脸上又留着潜水镜的印记,头发是红褐色的,一般到哪里去的话,我们通常都不愿意一个人或两个人去,要去就是大家一起去,海女们一起搭伴出行。有人背着孩子,大家成群结队去参拜神社,去看戏。过去,经常有剧团到农村来演出,去看戏或者去看什么的时候,大家都背着孩子,和同龄的伙伴们一起去。现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有的成了老太婆,也有的去世了。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年纪还在继续干这份工作。即使到了七十岁,还在想我能不能下海啊。(笑)

救命啊!

你问我遇到过可怕的事情吗?有很多啊。当一大群僧帽水母毫无缝隙地聚在一起朝你游来的时候真是恐怖啊。有的时候它们会爬到我的后背上,我就在心里喊“救命啊!”就用这个挖鲍鱼的岩铲赶走水母。希望它们能快点离开这里。那个时候真的是非常恐怖。如果有船的话,马上就能爬到船上去,如果没有船,离岸边又很远的话,就只能等水母自行离开了。如果被水母蛰了,那个部位会发麻,淋巴结也马上就肿起来了,全身发冷。现在我们都穿这样的衣服和裤子,还戴上了手套,穿上了袜子,所以就不太感到害怕了。过去,身上是不穿这些的,只有一件海女半袖衬衣,身体基本都裸露在海水里,所以真的是太恐怖了。

还有,关于在海底捕捞,过去前辈告诫我们“在海里不要有贪念”,也就是不要有太多的欲望。

比如在海里,挖到一个鲍鱼,然后看到另外一个鲍鱼,就再挖另外一个,前辈就说,应该换口气再去挖,这个时候不要起贪念。因为在海里随时都会有意外发生。

大约在五六年前吧,我想我潜水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年龄,不会再遇到什么危险了,就放松了警惕。有一次,我在浅水海域的海底没有找到鲍鱼,想要出水的时候,在岩石的裂缝里看到一个很大的黑鲍鱼,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挖到这个鲍鱼”,虽然挖下来了,但是鲍鱼卡在岩石里怎么也拿不出来。费了半天劲最后终于取出来了,正要上浮的时候,我的脚被渔线牢牢地缠住了,想往上浮,但是怎么也浮不起来。当时我就想“我真不应该去挖这个鲍鱼”,挣扎了半天还是浮不上去,其实水面就在头上,那时候我在心里想“这样可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如果这样死了可就坏了。当时就想,只要手能抓住浮桶就好了,最后终于抓到了浮桶,才算获救了。

上来以后,同伴们告诉我:“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先下沉到水底一下,让缠在脚上的渔线松一下,然后就能浮上来了。”事实上,海里到底有什么,会发生什么,真是不得而知啊。

让我遇险的就是在海边钓鱼的人扔掉的渔线。这些渔线挂到了岩石上。因为这里还是钓鱼的好地方,有很多被人扔掉的渔线。第二年也有同样的险情发生。我就对工会的人说:“你们工会的人去看看吧,海边有那么多的渔线,容易出人命的,你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笑)

于是,工会开始招人专门清理渔线。现在每年都清理,到了春天就开始清理渔线。

现在也没有人说这个话了,因为除了我也没有人知道了,当潮水变浑的时候,还有当开始起风浪的时候,海边钓鱼的地方比较危险,最好不要去。潮水变浑的时候,看不见鱼线,太危险了,所以最好不要去,最好不要靠近那里。

海鳝也很恐怖。

那是昭和三十年代的事情了,就是鲍鱼大量出现的年代,多得不得了,那个时候简直要想: “到底应该挖哪个呢?挖哪种呢?”我潜到海底,手就这样,一只手拿着岩铲不知道该挖哪个鲍鱼好,另一只手还在比画鲍鱼的大小。就在那个时候,海鳝“哗”地出现了,“咔”地一下咬了我的手。它可能把我的手当成它的食物了,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我的手被咬了,竟然连骨头都露出来了。那个时候我在心里大叫“救命啊,我的手指被鱼咬了”。我马上出水上岸,去了医院,手指头缝了七针,海鳝真的好恐怖啊。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到了六七十岁还能潜水作业,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活到现在。(笑)

对于我来说,真的要感谢大海。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么大的鲍鱼,懒洋洋地吸附在岩石上,只要挖到它就能卖钱,感觉就好像是钱黏在岩石上一样,挖鲍鱼就和捡钱的感觉是一样的。(笑)

所以,身体好的人真是停不下来的。我们这个行业也没有退休这一说。

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盛夏,大家都来海边避暑。那个时节,流着汗,穿成这样从船上“嘭”的一声跳到大海里,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然后上岸的时候,全身冰凉,很舒服。但是接下来烤火又是最痛苦的事。烤火的时候浑身大汗,然后一定要到小屋外面去凉快一下。不这样做,第二天就不能下海了。怎么说呢,大海对我们一点都不宽容。如果烤火烤得不够的话,就会头昏脑涨,如果头疼着下海,头冲海底游下去的话,会感觉头要裂开了,耳朵也涨得厉害,好像耳膜都要破了。所以,即使是在夏天也必须好好地烤火,把身体里的寒气烤出去。而春天的时候,又想一直烤着火,不愿意离开。夏天最热的时候也得好好地烤火,不然就没法潜水了。

陆地上无所谓,但是大海是不能容忍我们任性的。

过去说鲍鱼和海螺是大海里的蛆。但是,在海边的海藻枯死之前,鲍鱼和海螺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当时海边的生态太糟糕了,而现在又都恢复了,谁也没有想到啊。大海真是值得感谢啊。

今年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下海。

(1993年2月11日访谈)

(任春生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