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充当足球场的空地上,一大群孩子喧嚣地踢着一个老旧的球,混乱地进攻、离谱地犯规,吵吵嚷嚷就像一大群为了一小粒玉米争执不休的麻雀。突然,有个小子一马当先超越众人,独自像大人一样往敌方的球门冲去。他先越过一个对手,又超过另一个,一抵达边界,他便退到一边,将球传给另一名队友。队友像流星般快速射门,却很可惜射偏了,最后还跌倒,让小石子划伤了屁股。然后有个胖得离谱的男孩,刚刚一直乖乖蹲在一旁观战,此刻竟毫无预警地冲过来,抱了球便全速逃走。众人起先都看呆了,过了一会儿,踢球的孩子们才惊觉球被抢走,又一窝蜂地冲过去开始追那个胖小子,嘴里辱骂着。
“他们不想让他加入球队,”和学徒一起站在铺子前面观看的铁匠向我解释,“所以他才会来扫大家的兴。”
我们三人看着胖小子消失在一堆建筑物后面,其他人则尾随追赶。铁匠脸上带着同情的微笑看着这一幕,他的学徒则是一脸心不在焉。
“你听说新闻了吗?”铁匠问我,“意大利人要撤退了。”
“新闻没说什么时候。”
“重点是他们要离开了。”
接着他开始冗长的分析,提出各种关于国家重生、自由等模糊的理论。他的学徒是个矮小瘦弱、干瘪黝黑得像根钉子的黑人,在一旁带着可悲的顺从听着,看起来就像个拳击手,在两回合激烈拳赛间的休息时刻听着教练的建议,不停地点头,眼神却如堕五里雾中般茫然。
铁匠是个客气的人。就算在很离谱的时间为了一点小事麻烦他,比如储藏室有点漏水,或者建筑鹰架有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裂缝,他都会马上赶过来。他又高又瘦,手臂满是淤青,有张瘦长的脸,眼睛闪耀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一如他手里焊枪所冒出的火星。爱开玩笑的人都说,跟他正眼对看恐怕得戴上防护面罩。事实上,他的眼睛受过伤,很容易流泪,因此他的视力已经有好一阵子都是模模糊糊的。身为六个孩子的父亲,他到铺子里与其说是为了工作,不如说是为了躲开家里的混乱。
他的长子苏莱曼和我差不多年纪,是个心智迟缓的孩子,可以躲在角落一整天不动弹,又会毫无预警地发作,拔腿狂奔直到昏倒为止。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苏莱曼平常不说话,也不抱怨,更没有攻击性。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们的世界也毫无知觉,可是安静的苏莱曼也会突然一声尖叫,头也不回地往沙漠冲去。刚开始,大家就这样看着他在酷热的沙漠里狂奔,他的父亲追赶在后。渐渐大家才发现这狂奔会使他心脏衰竭,最后这个可怜虫恐怕会昏倒,然后死于心肌梗死,于是村里人便团结起来,每当他一发作,便立刻出动拦截他。当我们抓住苏莱曼的时候,他也不挣扎,只是双眼翻白,张开的嘴带着一抹迟钝的微笑,任由我们捆绑、送回家,毫不反抗。
“那孩子怎么样?”
“像尊雕像,”他说,“几个星期没发作,叫人以为他痊愈了。你父亲呢?”
“还是坐在他的大树下……我得买双新鞋。今天有人要去城里吗?”
铁匠搔搔头顶想了一下。
“我记得一个小时前好像有辆货车经过,但不知道去不去城里。祷告吧,然后就只有等待了!还有啊,现在上哪儿去都变得越来越麻烦了。多了那些检查哨,还有随之而来的一堆麻烦事。你要不要先去鞋匠那儿看看?”
“我的旧鞋修不好了,得买双新的。”
“反正鞋匠那儿连修鞋的鞋底和黏胶也没了。”
“他那边卖的鞋也都过时了。我想要新的,软一点、流行一点的。”
“现在这种景况,你觉得有人在乎你的新鞋吗?”
“那不是我买新鞋的原因……如果有人可以载我到城里就好了,我还想买件体面的新衬衫。”
“我看你恐怕得等上一段时间了。哈立德的计程车抛锚了,客车自从上个月在路上差点被直升机压毁后,也不再走这条路了。”
终于把球抢回来的孩子们踏着征服者的胜利步伐走回空地。
“那个扫兴的胖小子没跑多远嘛!”铁匠指给我看。
“他太胖了,甩不掉追兵。”
两队重新摆开阵势,各据一方。球赛从刚刚被打断的地方衔接起来,又是一阵喧嚣吵嚷,逼得睡在场上的老狗不得不赶紧跑开。
既没别的事可做,我就在一旁的混凝土块上坐下来,饶有兴味地看起比赛。
比赛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铁匠和他的学徒都不见了,铺子也关了。太阳正急速下沉。我起身往清真寺的方向走去。
理发店聚集了很多人。卡拉姆村的耆老们习惯在星期五集体祷告后上理发店去。刚才,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正披着理发用的披风,在众人的围观下坐着剃头。以前大家讨论什么都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因为到处都有萨达姆的秘密警察,只要说错一个字,全家都会被送进集中营。坟场和绞刑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然而自从那个暴君被从老鼠洞挖出来、扔进另一个老鼠洞之后,卡拉姆村众人的嘴巴就解了禁,游手好闲的人也发现自己原来都拥有惊人的流利口才。
今天早上理发店聚集了村里的耆老,虽然有些年轻人,但也是为了听耆老的精彩辩论而来。我认出人群里有人称“博士”的贾比尔,他在巴士拉的中学教了二十年的哲学,是个七十几岁、很唠叨的人,曾因为某个不知所以然的字源问题被抓进复兴党的苦牢蹲了三年。出狱后,复兴党警告他不准在伊拉克境内教书,否则情报局随时要他的命,博士才明白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于是逃也似的回到家乡装死,直到萨达姆的铜像都被推倒,他才敢暴露身份。博士很高,有种领主的气息,身着一尘不染的蓝色长袍,更增添一股庄严的神态。缩在博士旁边凳子上高谈阔论的是翔鹰巴苏拉,他以前是土匪,带领一群不知餍足的无赖洗劫了整个区域,后来才以劫掠的战利品当做融入乡土的“入会费”,躲到卡拉姆村。他不是部族的人,但耆老们宁愿让他留在卡拉姆村,省得被他抢劫。巴苏拉对面的安静人群中,站着伊萨姆两兄弟,他们两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其实是很可怕的老人。任何人提出的论点遇到他们都会被撕扯成碎片。他们天生就爱唱反调,而且如果对手采取和他们一样的论调,他们也能够马上放弃自己的坚持,改采其他观点。另一角,坐在柳编椅子上不动如山的是大长老,他刻意和大家保持距离以突显自己。他的支持者到哪儿都会帮他准备那张柳编的宝座,而他则一手捻掐着念珠,另一手拿着水烟筒。他从不介入论战,总是在最后才发表意见,绝不容许别人抢了他总结的风头。
“他们总归还是帮我们摆脱了萨达姆。”伊萨姆弟弟边说边征求观众的支持,以反驳刚才对手的论点。
“我们又没要求他们这么做。”翔鹰低声抱怨。
“还有其他人能做到吗?”伊萨姆哥哥说。
“确实如此,”弟弟也说,“有谁能够打倒萨达姆,又不会遭到严惩,当场以侮辱元首的罪被逮捕、吊死的呢?”
“萨达姆会如此横行霸道,也是因为我们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不断忍让的结果。”
翔鹰强调:“怎样的人民,就配怎样的君主。”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一位老人发出羊一般扭扭捏捏的声音说道。
“你连自己的意见也不同意。”
“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你总是今天这个意见,明天那个意见,从来也没听过你连续两天意见相同的。事实就是,你根本也没定见,就像看到火车来就上车,见到另一班车要出发又跳上去,根本不管它们开往何处。”
像羊一般咩咩叫的老人只好愤慨地撇撇嘴,隐身退到人墙后面去。
翔鹰用和解的口气又接着说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冒犯你,我的朋友。我宁愿死也不愿对你不敬,但是我却不能任由你把我们犯的错全都推到萨达姆头上。他是怪物没错,但也是我们自己的国家生产出来的怪物,身上留着我们的血液。他如此狂妄自大,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不过因为如此,就容许世界另一头那些没有信仰的人来玷污我们的土地,也未免太过分了。那些美国大兵只不过是野蛮人、开着战车来到我们孤儿寡妇面前的野兽,还毫不留情地对我们的医务所投下炸弹。看看他们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什么样子了?地狱!”
“但是萨达姆把这里变成了尸堆。”伊萨姆弟弟提醒他。
“把这里变成尸堆的不是萨达姆,而是我们的恐惧。如果我们表现出一点勇气和团结,那只疯狗不可能蛮横专制那么久。”
“你说得对,”正在剃头的那个人从镜子里回应翔鹰的话,“是我们让他这样的,他逮住机会利用我们的懦弱。但你不可能改变我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还是多亏美国人帮我们摆脱了那个怪物,否则我们一个个都会被他给生吞活剥。”
“你以为那些美国人为了什么来这里?”翔鹰固执地说,“出于基督徒的慈爱吗?还不是为了商业利益,把我们当成商品一样买卖。昨天还说以油换粮,今天又说以油换萨达姆。我们这些人,还有这一切,到底算什么?只会用空话敷衍我们!要是美国人有一点良心,也不会把非洲的黑人和拉丁人都当成次等人种了。与其花费时间、漂洋过海去帮助那些干瘪可怜的黑人,他们宁愿去照顾本土那些在保留地里腐烂的印第安人。把人圈在保留地,当成观光名胜,其实是想把他们像可耻的疾病般藏起来吧!”
“没错!”咩咩叫的老人也强调,“想想看,美国大兵不远千里来这儿,只是出于基督徒的慈爱吗?一点也不像他们的作风。”
最后,贾比尔开口了:“我可以说句话吗?”
大厅突然处于一股肃穆的宁静当中。贾比尔一开口,气氛总是很严肃。过去的哲学教授经过萨达姆的苦牢洗礼,已经成了英雄。他的话虽少,但只要他介入,总能让许多争论回到正轨。他的声音高昂,话语公正,论点不容置疑。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用严肃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布什要在我们的国家费这么大劲儿?”
环顾全场,与会者没有人敢接话。每个人都觉得这问题一定带有陷阱,不敢贸然回答,以免让自己成为笑柄。
“博士”贾比尔握拳咳嗽,很清楚已将全场的注意力紧抓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他那双像白鼬般机灵的眼睛搜寻在场任何迟疑不决的眼神,但无人如此,于是他乐意地开始详述自己的想法:“美国人帮我们摆脱了独裁者萨达姆?这个人昨天还是他们的走狗,今天却拖累了他们的名声,是吧?华盛顿之鹰来这儿,难道是被我们的牺牲者给感动了吗?要是你们相信这个童话故事,你们就完了!美国人只关心两件事。第一,我们的国家差一点就可以取得完整的自主权,也就是核武。在新的世界秩序中,只有拥有核武的国家才能出头;没有核武的国家,就只能沦为其他强权对垒的温床,或者认命地成为强国的谷仓。世界是透过国际金融管理的,而和平就等于是技术性失业,这可是攸关生存空间的大问题。第二,伊拉克是中东地区唯一有能力与以色列抗衡的国家。只要让伊拉克跪地求饶,以色列就可以在阿拉伯地区称王了。这两个原因才是美国人大老远跑来占领我们国家的真正理由。萨达姆根本不算什么!就算在舆论眼中,他为美军入侵提供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但是再怎么说,他都只是个混淆视听的圈套,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避免任何阿拉伯国家取得战略型武器、帮助以色列威权在中东坐稳宝座。”
全场目瞪口呆,大家未料到博士的论点竟是如此。对大家的反应非常满意的博士,品尝着他的话语所制造的效果,并傲慢地清清喉咙,深信自己已震慑全场,于是又接着宣布:“先生们,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思考我所说的话。或许明早起床,你们还有希望发现自己头脑清醒了、成长了。”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高傲地抚去长袍前面的皱褶,极度傲慢地离开了理发店。
刚刚张三讲了什么,李四又说了什么,理发师压根儿没在听,此刻却发现周遭一片寂静。他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但是也没多想,继续无精打采地帮客人剃头,像只默默啃食草皮的大象。
博士贾比尔离开了,大家的眼光于是都集中到大长老身上。坐在柳编椅上的他动了一下,咂咂嘴唇说道:“那的确也是一种可能性……”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下去:“我们确实正在承受自己过去种下的苦果。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背叛了信仰,未尽到责任。我们以前未受人影响,大家都是诚实、有品格的阿拉伯人,有足够的荣誉和胆识。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我们没有长进,反而堕落了。”
“我们哪里做错了呢?”翔鹰急切地问。
“错在……没有坚定信仰。我们失去了信仰,同时也把脸皮给丢了。”
“可是据我所知,清真寺总是人山人海啊!”
“没错,但有上清真寺就代表他们有坚定的信仰吗?他们只是机械化地祷告,礼拜一结束,便又回到虚幻的尘世。那不叫信仰!”
大长老的支持者递上一杯水。
他喝了几口,吞水的咕噜声响彻整间店。
“五十年前,当我领着我叔叔的商队,带着上百只骆驼在约旦旅行的时候,经过安曼附近的一座小村庄。当时正好是礼拜的时刻,我便带着我的人马一起到附近的清真寺,在铺石地板的小庭院里净手,准备加入礼拜。此时,一名穿着闪耀红色长袍、仪态威严的伊玛目走过来问我们:‘年轻人,你们在做什么?’‘我们正在净手准备祷告。’‘你们以为用水就能使自己洁净吗?’‘进入祈祷大厅前都必须用清水净手。’我对他说。此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无花果,看起来漂亮又新鲜。他在一盆水里仔细清洗那颗果子,然后在我们面前剖开它,没想到里头爬满了蛆!伊玛目于是说:‘该洁净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年轻人。如果内在腐败,就算用再多的清水也洗不干净。’”
所有聚集在理发店里的人都点点头,被大长老的故事给征服了。
“我们别把自己造成的错怪在别人头上。美国人会到这儿来,就是我们的错。失去信仰,我们也失去了生活的指标与荣誉感。我们……”
“好啦!”理发师突然喊了一声,一边用毛刷清理客人泛红的后颈。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火很大。
理发师完全没想到自己打断了受人敬爱的大长老,激怒了在场渴求大长老教诲的人群。他仍然毫无所觉地兀自替客人刷掉后颈的头发。
坐着理发的客人听到理发师的话,拿起眼镜想看个清楚。他的眼镜很破旧,用胶带和铁丝修补过。一把眼镜架到大鼻子上,仔细在镜子前端详一下后,客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搞什么?”他痛苦地呻吟,“你把我剪得像只被剃完毛的山羊!”
“你早就没什么毛可以剃了。”理发师不为所动地说。
“是没错啦,可是这也太过分了,你几乎把我的头皮都剃掉了!”
“那你刚刚就应该制止我啊。”
“怎么制止?我又没戴眼镜,哪里看得到?”
理发师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说道:“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此刻两人才发现身边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们转身一看,正好和店里群众的愤怒眼神对个正着。
“怎么了?”理发师怯生生地问。
“大长老正在教诲我们!”一个人责怪地说,“而你们不仅没听,还为了剪发失败这种无聊的小事打断我们,真是不可原谅!”
理发师和那个客人这才发现自己的冒犯,于是像被抓到说了脏话的孩子般,不好意思地捂住嘴。
本来站在台阶上聆听的年轻人踮着脚尖溜走了。在卡拉姆村,当耆老间有问题要解决的时候,年轻人和单身者都会礼貌地自动回避。我也借机往鞋匠的铺子走去。他的铺子在一栋很破烂的建筑物侧面,离这里只有几百米,店前面耸立着一堆像鬼怪盖的丑陋房子。
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上,夕阳很刺眼。从两栋破房子中间,我看见表哥卡德姆。他依然缩在之前那块大石头上,跟刚才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挥手跟他打招呼,可是他没看到,我便继续往鞋铺走去。
鞋匠的铺子没开。反正他卖的鞋子款式也太旧了,只适合老人。那些鞋子会卖不出去,不全然是因为这里的人没钱买鞋。
建筑物的大铁门粉刷成一种令人厌恶的咖啡色。下士奥马尔正在前门逗一只狗,他一看到我,就朝狗屁股踹了一脚。那只四足动物哀号着跑开,并责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打赌你一定正在发情,才会跑来这里想看看有没有天真的少女在四处乱逛吧?”他对我说。
奥马尔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家伙。村子里的年轻人既不喜欢他粗俗刺人的言语,也不喜欢他病态的外表,大家看到他就像在躲避瘟疫一样躲开;都是因为在军中的日子使他堕落了。
五年前,奥马尔在军队里担任炊事兵。美军占领巴格达的隔天,他突然回到村子里,而且无法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他的部队还处于高度警戒,炮弹都上了膛,步枪也都装上了刺刀。然而,隔天早上,所有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逃走了,尤其军官溜得最快。奥马尔一路躲躲藏藏回到家乡,可是军队叛逃给他留下很大的阴影,从此他就一直喝着掺假的烈酒,想洗去羞耻与悲哀。他的粗鄙可能也是来自于此,因为看不起自己,所以伤害身边的亲戚朋友让他有种恶毒的快感。
“这里的人都很正派。”我提醒他别乱说话。
“我说的话又有哪句不正派了?”
“拜托……”
他张开双臂说:“好啦,好啦,随便说说都不行。”
奥马尔比我大十一岁。他入伍前刚好失恋。他喜欢的女孩已经许配给别人,可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孩也不知道。当他终于鼓足勇气请他的姑姑去提亲时才发现这个事实,他的心都碎了,从此没恢复过。
“我在这个屎坑都快无聊死了,”他咕哝抱怨道,“我刚把村里每个门都敲遍了,却没人想上城里去。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宁愿窝在自己的狗屎破屋里,而不愿意到城里有空调的商店去逛逛,或者到花团锦簇的露天咖啡座去坐坐。这里除了狗和蜥蜴之外,还有什么好看的?到城里至少还可以在露天咖啡座看看路过的车、扭腰摆臀的女孩,这样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啊!你明白吗?我在这里没这种感觉。我跟你发誓,我在这儿简直在一点一点慢慢死亡。这里真的好闷,闷死我了!靠!哈立德的计程车坏了,客车也好几个星期不走这儿。”
奥马尔上半身胖胖的,看起来就像两条腿上驮着一个包袱。他穿着旧格子衬衫,尺寸故意挑得比较小,包着他的大肚子,免得它垂到膝盖上。沾有油污的长裤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的衣服上总有一块块黑色的油污,即使在最干净的手术室、穿上刚从包装袋里拿出来的全新衣服,他也有办法立刻把它弄脏,让人总觉得那些油污好像是从他身上渗出来的一样。
“你要上哪儿去?”他问我。
“去咖啡馆。”
“和昨天一样看人玩牌吗?还有前天、大前天、明天、二十年后——永远!真让人火大!我上辈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要落得跑到这肮脏的鬼地方?”
“这是我们的村子,奥马尔,是我们的家乡。”
“家乡个屁!连乌鸦都不飞到这儿来。”
他深吸一口气,好缩起小腹把衬衫塞进长裤里。呼气的时候,他说:“算了,反正我也没别的选择,就跟你去咖啡馆吧!”
我们走回广场。一路上奥马尔都气得要命,一看到人家门前停的车子,不管多旧,他都要抱怨一番:“这些混蛋既然买了车,为什么把车停在破房子前面生锈?”
他刚忍了一会儿,又开始咕哝:“你表哥?”他用下巴示意坐在马路尽头一堵墙边的卡德姆。“他怎么搞的,一天到晚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动也不动?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他会发神经的!”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罢了。”
“要不要赌一把?”
*****
“信差”咖啡馆的老板叫马吉德,也是我的表哥之一。他日渐萎靡的样子看起来多病而悲伤,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很丑,好像雨衣。他站在简陋的吧台后面,像一尊做坏了的雕像。他头戴旧军帽,戴得很深几乎遮住耳朵。因为店里的客人都是来玩牌的,他也懒得打开店里的咖啡机,每天都从家里用保温瓶装热红茶带来店里,最后也都是自己喝掉。他的店里总是聚集一些游手好闲、身无分文的年轻人,他们早早就进来店里,不到天黑不回去,可是从来也没掏出一分钱。
马吉德常想不干了,但不干还能做什么呢?卡拉姆村弥漫着一股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已超乎想象。任何人若是有份看起来还像样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会紧抓住不放,以保持心理上的稳定。
马吉德一见到奥马尔走进来,就露出苦涩的表情。“麻烦上门了。”他低声抱怨。
奥马尔用厌倦的眼神环视店里的年轻人。“感觉就像是到了军营,每个人都被分配了位置。”他边搔屁股边说。
他发现了双胞胎哈桑和侯赛因,他们俩站在窗边,正在看人打扑克牌。玩牌的四个人有博士的孙子雅辛,一个阴沉易怒的男孩;萨拉赫是铁匠的侄子;阿代勒,有点笨的健壮男孩;还有比拉勒,他是理发师的儿子。
奥马尔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然后站到阿代勒后面。
阿代勒动了一下,恼怒地说:“你挡到光了,下士。”
奥马尔退后一步,却说:“那是因为你的脑袋里有阴影,我的孩子。”
“别烦他,”雅辛说,视线没离开自己的牌,“别让我们分心。”
奥马尔轻蔑地窃笑,但不敢再多说。
四个玩牌的人都认真审视自己手中的牌。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算计后,比拉勒清清喉咙说:“该你了,阿代勒。”
阿代勒噘起嘴巴,再次审视手中的牌,慢吞吞地无法下定决心。
“好了,你到底玩不玩?”萨拉赫不耐烦地问。
“喂,我总要想想啊!”阿代勒抗议。
“少来了!”奥马尔说,“你最后一点脑细胞,都在今天早上打手枪打掉了吧!”
小咖啡馆突然笼罩了一股沉重的气氛……
坐在附近几桌的年轻人都跑掉了,其他人则不知该把眼光往哪儿摆。
奥马尔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他吞了吞口水,准备挨骂。玩牌的人虽然也很震惊,但还是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牌。只有雅辛小心地将牌放到一旁,愤怒地翻白眼瞪着前下士奥马尔:“奥马尔,我不知道你说这种垃圾话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你说得太过分了!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和耆老都懂得互相尊重。你也是在这儿长大的,难道不知道吗?”
“我又没……”
“闭嘴!给我闭上你的大嘴巴,然后马上滚!”雅辛单调的语气和他眼中涌出的愤怒形成强烈对比,“这里是卡拉姆村,不是让你随便搅和的肮脏地方!在这里大家都是兄弟、表亲、邻居、亲戚,每个人行事说话都小心谨慎。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次了,不准说亵渎的话!把那些恶心的军中笑话留给你自己!”
“好啦,我只是开开玩笑嘛!”
“你有看到人笑吗?告诉我,有吗?”
前下士奥马尔的喉结在紧绷的颈部起伏。
雅辛专断地指着奥马尔说:“从今天起,你,我叔叔和婶婶的儿子,不准再说半句脏话,连一个脏字都不准再说!”
“喂!我比你大六岁!不准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奥马尔这么说,并非真的想纠正雅辛,只是为了挽回面子。
“那又怎样?”
两个男人彼此打量着对方,鼻翼因愤怒而颤抖着。
最后奥马尔还是先让步了。
“好啦!”他愤愤不平地说,一边用力把衬衫塞进长裤里。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咆哮道:“你知道吗?我……”
“想说什么,先给你的嘴巴消消毒!”雅辛打断了他的话。奥马尔只好摇摇头走了。
*****
奥马尔走后,咖啡馆里的不愉快气氛更沉重了。双胞胎率先朝不同方向离开,其他人也不想继续玩牌了。之后雅辛起身离开,阿代勒也跟着走掉。无所事事的我只好回家。
关在房间里,我听着收音机,试图驱散刚刚“信差”咖啡馆里发生的不愉快。我感到双重的悲哀,一方面是为了奥马尔,另一方面是为了雅辛。奥马尔固然需要纠正,但雅辛却对比自己年长的人如此严厉,让我感到不安。我越同情奥马尔,就越难为他的堂弟雅辛找借口。事实上,村里的人际关系每况愈下,都是因为费卢杰、巴格达、摩苏尔和巴士拉传来的各种新闻,使得卡拉姆村越发像座孤岛,离那些使我们国家人口锐减的悲剧好像有几光年那么远。自从两国冲突以来,尽管已经发生几百次进攻、死了好几兵团的人,到目前为止却从来没有一架直升机飞过我们这个区域,也没有任何巡逻队来打扰我们这个小村庄的安宁。这种被动荡的历史排除在外的感觉,已经从隐约的感受转化为清楚的意识。虽然耆老们看起来似乎比较适应,可是年轻人却很难接受。
广播没能转移我的心绪。我躺在床上,用枕头压着脸。窒闷的热气加重了混乱的心情。我不知该做什么好。到村里去,我觉得压力大,待在房里又好闷热;我快融化在不愉快的情绪里了……
到了晚上,一丝微风吹动了窗帘。我搬了张金属折叠椅坐在房门口。距离村子两三公里的地方,海特姆家的果园在岩石间繁茂生长,那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绿地。太阳已逐渐沉入云层,果园依然放肆地反射着白天太阳的光和热。很快地,地平线两端也如陷入火海,使远方山峦和幽谷的轮廓越显加深。马不停蹄往南延伸的荒芜平原上,可容车辆通行的道路让人想起干枯的河床。一群孩子从果园回来,双手空空,步履蹒跚。这些小小劫匪的远征显然无功而返。
“有你的包裹。”我的双胞胎姐姐巴希亚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塑胶袋放在我脚边。
“晚餐再过半小时就好了。你能等吗?”
“没问题。”
她拍掉我领子上的灰尘,问道:“你没去城里吗?”
“找不到人载我去。”
“明天再试试看吧!”
“好。这个包裹是什么?”
“卡德姆的弟弟一分钟前拿来的。”
她走进我房里检查一切是否都井然有序,然后就回去煮饭了。
我打开塑胶袋,拉出里面用胶带捆起的纸盒。打开盒子,我发现里面是一双很漂亮的黑色鞋子,依然簇新。盒里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这双鞋我只穿过两次,就是我第一次和第二次婚礼的当天。现在送给你,希望你不介意。卡德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