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真儿女
诺如又拉我一同躺下,让我唱歌与她听。
我看着帐顶,随口胡说起来,
“宝儿你看,我们想象一下,这个帐顶上面爬满了葡萄藤,垂下一串串紫红透亮的葡萄。我们现在躺在葡萄架下,想吃哪串了就摘下来吃,好不好?”
小人儿立刻来了兴趣,伸手向空中去够。我也去够,和她一起将葡萄放进嘴里,装做品尝的样子。然后她又假设,上面还结了桂花糕,又去摘了桂花糕来吃。后来她爬到我的身上,坐在我的肚子上,去够帐顶垂下来的那一串串的葡萄,桂花糕,冰糖葫芦等等,说得小嘴里口水几乎掉下来。
我随着她小小身体在我肚上的起伏跳跃,昏昏欲睡起来。
忽然,我于睡梦中惊醒,记起自己好像正在陪着诺如。我一下坐起,伸手去够她,生怕她从我身上跌到床下去了。我回头一看,原来小人儿睡着了,歪在我的身侧,在床里睡得正香。我轻轻卷起锦被,给她的小身子裹上。然后我窝在一旁,将她挡在床里,呆呆地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小睡颜。
贵妃已化作帐顶星月,静静地笼罩着我和诺如。如果她现在还在这里,诺如会是多么的幸福啊。贵妃对我,一向宽容友爱。可惜我在能够做到的时候,却对她诸多怀疑和保留,总是避免去见她。两年前我回来之后,容颜已改,万般踟蹰。后来,在我终于同她敞开心扉的时候,上天却又不允许我有那样的奢侈,能与她多些心意相通的时间了。如今我能替她照顾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小精灵,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时光,我又是何其幸运!
是啊,我是窃取了旁人的珍宝。我的心中几许内疚,几许欣慰,几许惆怅。
渐渐的,我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经大黑了。诺如比我先醒来,她爬到我的脸侧,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弄醒了。她推搡着我说,“额娘,起来。”
我抬眼看看窗外的天色。糟糕,今日可是失了规矩,弘旺应该早就从宫里回来了,怎么也没人来回我。我匆忙起身,摸索到桌前化亮火折,点着了一根蜡烛。
周嬷嬷和彩虹听见动静,一前一后进来请安。
周嬷嬷起身后说,“福晋同郡主歇午觉的时候太长了。晚上若是走了困,可就不好了。”
我一下想起了我的母上大人。
大学第一年暑假,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喜欢睡很久。母亲便经常来赶我起床。那个时候,我很惊讶也很委屈。因为就在半年之前的大一寒假,她经常嘱咐我的话还是,放假又没事,你应该多睡睡,好好养一养。那个感觉实在是太幸福了。谁知道短短半年以后,我稍微多睡了一下,母上大人便要敲门进来让我起床。起初她不肯说原因。我多次追问之后,她含糊其词地说,怕我将来会“四不全”,嫁不出去。直到今天我也没明白,所谓四不全,是哪四样不全?
我高中语文老师曾经玩笑说到,她的大学宿舍名为“半月斋”。所以,可能是因为那个暑假里我多长了几斤肉?不过,母亲的担忧后来被证实是多余的。工作之后,她老人家经常的嘱咐又变回了,陈诺,你要多吃点,长点肉,你实在太瘦了。
唉,母上大人的心啊,为何总是如此善变?叫人如此难忘她的恩慈。
于是我朝周嬷嬷说,
“嬷嬷说得是。嬷嬷的话,让我想起我的额娘。她在家中也常如此叮嘱。”
周嬷嬷顿了一下,
“许诗音找您,老身挡回去了,说您在这边歇息了。贝子爷从宫里回来,在屋外给您请过安。”
我听了这话,便问她弘旺进了晚餐没有。周嬷嬷回答,许姑姑安排过了。
我将诺如交给她们洗漱,走出门去。
走进庭院,正巧遇到弘旺从他的屋里出来。我快步走向他,微笑问他,今日进学可好,顺利吗。他朝我躬身行了一礼,恭谨说到,
“儿臣谢额娘问询,今日一切顺利。”
我看着面前的半大少年。他的神色中,有一些我看不太懂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一切顺利的样子。我嘱他起身。弘旺是一个很成熟的孩子。我曾经忧心过,因为他父母的遭遇,他会不会对雍正爷心存怨恨?目前看来似乎并没有。他对他的伯父雍正皇帝,似乎颇为景仰,态度温顺恭敬。
雍正爷为了给他心爱的皇储宝亲王铲平继承皇权的大道,竟然将宝亲王的哥哥,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弘时,过继给了弘旺的父亲,他一辈子的政敌廉亲王作为养子。在我回来之前,这位养子已经与弘旺的父母一起,殊途而同归,情状颇为惨烈。
这件事,成为我从来不敢过问的深宫疑云。
所谓虎毒尚不食子。情根深种的我,对此传闻也只能做到那五个字----眼不见为净。我回来之时,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去纠缠那些嗜血的残酷真相,又能奈何。也许就像千语曾经劝我的那样,我又何必再去追问那些我不该去过问的东西,作茧自缚,徒然自苦?
就像雍正爷对我说过的那样,他有权利保留内心里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那种不容我挑战分毫的神色,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是啊,君威难测。他不仅仅是我面前的雍亲王,是我的良人,他更是这一整个煌煌帝国的主宰者。他又怎么可能允许,他的某一个女人去将他的心思完全看个清楚明白?无论他对这个女人多么有爱意。
也许我应该庆幸吧?命运之轮的缓缓推动,让这位爷对我充满了柔情蜜意,而没有将我置于他的敌对阵营,我幸运地没有成为他想要敌视和除去的人,不是吗。想到那种可能性,我浑身几乎打了一个寒颤。
弘旺起身之后,便想告退。他今年已经快满12岁。我总觉得,与他成为名义上的母子,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温暖和安慰。昔日那个身穿红袍,玉雪可爱的稚龄童子,那个拉着我的手,殷切地唤我阿诺姐姐,请我一定要留下陪他玩耍的小小儿郎,在我离开之后,骤逢巨变,一夜长大。
如今他的个头已经窜到了我的肩膀以上。他的面色沉稳坚毅。危险的青春期就要到来,他却不得不携带这千疮百孔,孤身一人,独自去趟那条黑暗的急流。想到这一点,我总觉得于心不忍。
于是我又问他,上书房的太傅们对他好吗?一同进学的阿哥公子们呢?有无人欺负他?他又与谁人要好?今日有无读到甚么他喜欢的书籍?
这些话,从他到我身边生活这一年多来,我逐渐地慢慢问他。这一堆问题,他并不会全部作答,但也不会完全不答。他通常只回答其中的一两个问题。
“回额娘的话,儿臣与田文镜大人的长子甚为相得。他名田骅,字云来。”
田华,字云来。我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这将是我以后与弘旺聊天的线索。只有不停地按照他给我的藤,询问他告诉过我的人与事,我才有可能稍微窥探面前这位少年人的深沉心事。
“哪个华字?华夏的华吗?”我问他。
弘旺微微朝我欠身,“那他家人还不敢。绿杨影里骤骅骝,得意秋,名满凤凰楼。”
原来是说骏马的那个骅字,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字。
我便问他,“他属马吗?”
“额娘聪慧。正是属马,比儿臣小了两岁。”
我微微颔首,“下次可以请他来山庄玩耍。”
弘旺抬眼看了看我。我朝他展颜一笑,以鼓励的态度。
他定了定,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额娘与田大人相识么?”问完之后,他可能意识到此话不妥,脸上现出一些懊恼的样子,闭嘴不言。
我笑笑,“额娘在御前听差的时候,有幸见过田大人一面,目睹过田大人谈笑风生的样子。想来这位骅少爷,一定也是位厉害人物。”
可能我的这个话题,弘旺确实感兴趣,他今日的话比平常多了不少。他面露一丝笑容。
“古人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额娘便是如此人物。儿臣诸人正是称他一声骅少。他年纪小,打架功夫却是一流,为人又极仗义,经常帮儿臣在孙太傅面前顶缸。感谢额娘对他的青睐,改日便让这个走运的小子来给额娘磕头。”
我不由自主回忆起那位田文镜大人,说出“臣从小在私塾就是个混不吝”时,那副睥睨天下的神气,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没想到他家的少爷已然将这一家传精神,延伸到了上书房学堂之内,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朝弘旺笑道,
“并非是这位骅少爷走了什么运,额娘只是一介寻常妇人。如若不是因为他是弘旺的知交好友,额娘并无兴趣见这样一个半大混小子。不过,既然你将他引为挚友,他就值得额娘一见。额娘总要把把关,看看此子的品性,是否值得你与他交往。”
他抬眼望我,默不作声。
我笑道,“我小的时候,也最烦我的额娘插手我交往的朋友。当时我觉得,她老人家总是叫我尴尬,在友人面前好没面子。不过我可以保证,不会叫你的朋友难堪。就算有无想法,也是过后再告诉你。而且也只是建议,不会迫着你接受。”我向他承诺。
他想了想,终于朝我点了头。
我又笑说,“不如多叫几位知交好友来,你们可以玩蹴鞠。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蹴鞠。”
弘旺的眼睛猛然一眯。那双神似雍正爷的眸子,紧紧地盯住了我的双眼。
我突然意识到,尽管雍正爷千叮万嘱,我还是一时不察,无意中失言了。
为了避免怪力乱神一论,雍正爷严禁外人将我与阿诺两人联系起来。知晓此事的,除我自己之外,到目前为止也只有雍正爷本人,已过世的贵妃娘娘与许姑姑三人而已。就连苏公公,雍正爷似乎都没有告知过。许姑姑是因为,她对我的一言一行实在是太熟悉了。重逢的时间越长,她就越露出一些疑惑的神色,常常若有所思、话中有话地试探我。雍正爷眼见我的不安日趋严重,便在我与他大婚之前,向许姑姑言明了此事,说我是负载了阿诺的记忆而来的人。惹得许姑姑又是落泪,又是欢笑,与我欣喜拥抱良久。
我曾问过许姑姑,害不害怕我是妖魔鬼怪?她只说了一句,“一切都是菩萨的安排”。
是啊,坦然接受,乐观面对。抱着这样的心态,得也欢喜,失也喜欢,得失完全不必放在心里。这句话,不失为人生旅途上的金玉良言。
看着弘旺那深沉的目光,我躲闪了一下他的眼神。他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与阿诺也仅是数面之交,我又何必让他知晓这样奇异的事?或许会让他心神不宁做恶梦的。在他那样的身世背景下,我不能再给予他更多的刺激了。
弘旺见我沉默,再次向我行礼,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走进正厅,许姑姑迎面走来,朝我轻语,
“阿诺,晚餐备好了,多用一些。你最近看着又瘦了一点。”
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坚持让许姑姑仍然称呼我的名字,而不是福晋二字。她愉快地接受了。我想她也明白,我依然深深怀念往日在御前当差的时光。
那些属于阿诺的最美时光。
在我的心中,它渐渐地与陈诺的十六岁融合在了一起。
它变成了我整个人,有关于青春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