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风起
赵宝出去一会又进来,端着了一大壶酒,冯骏从行囊里翻出两个小瓶,其中一个递给赵宝,道:“你去请吕方过来。”赵宝一退下,冯骏打开另一个小瓶,往酒里倒了一些暗黄色的药末,把酒壶摇了摇,从容坐下。
片刻功夫吕方就进来,问:“冯都头怎不歇息?”
冯骏道:“翻来覆去睡不着,问喽啰说吕兄还没走,不如我们喝酒聊聊弓马枪棒。”
吕方做事精细,弓马枪棒却是一般,哪肯献丑,便道:“冯都头想必武艺了得。”
冯骏给吕方和自己杯子都倒了酒,说声请,一饮而尽,道:“哪里,我不过粗通一点拳棒,不过在延安府也算小有名气了。”
冯骏边劝吕方喝酒,边高谈阔论,一连喝了七八杯快酒,知道迷药开始发作,就站了起来道:“拳脚要诀无外乎一个快字。”边说边打,冯骏振作精神好让自己不晕倒,吕方不明就里,开始还暗暗笑他轻狂,可自家渐渐头晕眼花,不觉仰倒在椅子上。
冯骏见他晕倒,自己也已经是手脚软麻,他跌跌撞撞到了门前,拍了两下房门。赵宝一直守在门口附近,听到拍门声,推开进去,却见吕方口流涎水,仰倒在椅子上,而冯骏扶着墙,眼神涣散,脸上带着怪怪的笑,却慢慢软倒在地上。
赵宝知道计谋得逞,忙关上门,从冯骏刚给他的小瓶中倒出两粒药丸,放在杯子里用热水化开,灌进冯骏的嘴里。过不多时,冯骏睁开眼,赵宝扶他坐到椅子上,问:“没事吧?”
冯骏神志开始渐渐清醒,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没事。”他忽然明白赵宝的意思,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赵宝把吕方背起来,放倒在里间卧室的床上,放下门帘,又把满桌狼藉收拾好,这才出去。
冯骏坐在椅子上暗暗盘算了多时,听到有人说话:“冯都头在哪里歇息?”
冯骏听出是刘唐的声音,心中暗喜。推开门,只见刘唐在前,郁保四在后,冯骏暗想:“刘唐精干。”
把两人让进屋里,冯骏又招呼一个打杂的喽啰去打一壶酒。
刘唐对冯骏介绍道:“这兄弟叫郁保四,江湖人称险道神,最是精明强干。”又介绍冯骏道:“冯都头是晁天王、宋公明哥哥的旧交,以后我们还得多多仰仗。”
原来刘唐刚才骗郁保四说冯骏如何有本领,又和宋江有旧,打算留在梁山,要多找些兄弟结交,因此请他喝酒闲聊。那郁保四在梁山可谓举目无亲,本领寻常地位又低,平时连刘唐他都攀附不上,刘唐找他饮酒,焉能不来。
冯骏何等机灵,明白了刘唐的用意,故意拿大,坐了上首,刘唐坐了下首,郁保四打横坐了。喽啰端上了酒,冯骏挥挥手道:“我们自己来”。那喽啰便退了出去。
郁保四拿酒壶给他们倒了酒。刘唐继续说道:“冯都头可是威震延安府的一条好汉。”
郁保四奉承道:“兄弟也是久仰冯都头的大名。”
冯骏笑道:“郁兄弟可真会说话,量冯某这点小小名气再传也传不来山东地面。”
刘唐忙说道:“冯都头有所不知,郁兄弟以前和史文恭打过交道,史文恭不是当年也在延安府吗?”
冯骏冷笑一声,道:“史文恭在延安府不过是个押镖的镖头,平时见了我低声下气。他当初就是失了镖银,走投无路才离开延安府。没想到跑到了山东,在曾头市当了教师,还射死了晁天王。早知如此,在延安府我就找事把他关进大牢。”
郁保四附和道:“史文恭最后还不是落得被剖腹剜心,没个下场。”
刘唐道:“郁兄弟在曾头市待过,也颇熟悉史文恭。”
冯骏问道:“史文恭射死晁天王,可曾四处吹嘘过?”
郁保四不想自己和曾头市扯上关系,又要显得自己多能,道:“我那时还没到曾头市。听说曾头市也是后来才知道晁天王被射死,几个庄客都争功,最后也没分辩出,反正伏击的庄客都得了封赏。”
冯骏和刘唐心中都是一沉,冯骏略顿了一下,道:“史文恭不认账?”
“对。当时大伙都不知道是他射的箭。”
冯骏又问道:“曾头市还有谁箭法好?”
郁保四道:“曾家五虎虽都练习射箭,但唯有老五曾升箭术最精。”
“如此说来,那一箭该不会是曾升射的吧?”
郁保四摇了摇头道:“这曾升是兄弟中的老小,老父最疼他,那次听说与他老父同在中营。”
刘唐忽然想起来,道:“曾头市不是还有个副教师苏定吗?”
郁保四哈哈笑道:“这苏定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不善射箭,箭法还不如我。”
冯骏道:“这些事你可对宋公明哥哥说了?”
郁保四猛觉自己失言,赶紧开脱道:“我只是胡乱听说,哪里值得信。那史文恭必是射死晁天王又怕得罪梁山,胆小不敢承认。”
冯骏和刘唐交换了眼色,又张罗着喝酒,用话来引郁保四,郁保四却似受惊的鱼再也不上钩了。
冯骏料定郁保四不肯多说,又喝了几杯酒说道:“今天能结识郁兄弟,真是开心。刘唐,你要多介绍兄弟给我认识,朋友多了帮手才多。”
刘唐道:“好说,好说。我还有事,就先回东关。”说着便站了起来,郁保四也忙跟着起身告辞。
冯骏把两人送出门,朝刘唐使了个眼色,刘唐会意。出了客馆,刘唐嘱咐道:“今日的事千万莫要跟旁人说。”
“明白明白。”郁保四连声答允。
两人中途分开各回营寨,刘唐却折了身又回来客馆了。
刘唐推开门,见赵宝也在,倒吃了一惊。冯骏坐在椅子上,见刘唐进来,示意他关门,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此事果然大有文章。偷袭遭伏击,并未发现史文恭在场。曾头市射死晁天王,史文恭也没有承认。可是最后仅仅凭着一支箭,就说凶手是史文恭。”
刘唐望着冯骏的面孔,脑子里却茫无头绪,只是乱哄哄的一片。
冯骏继续说道:“凶手会是谁呢?会不会就是梁山中与晁天王有过节的人呢?”
刘唐猛地一惊,道:“莫非是那些想招安的人?”
“对。”赵宝咬牙切齿,“肯定是那些人恨晁天王挡了他们的路。”
冯骏道:“山寨想招安的人多吗?”
刘唐道:“多,都是那些军官。可晁天王说还是占山为王才逍遥自在。”
冯骏一时心乱,沉思了多时,道:“我想既然曾头市的两位箭术高手史文恭和曾升不在场,那么梁山之人未必没有嫌疑。”
刘唐道:“当时晁天王带十个头领劫寨,林教头带着另十个头领在庄口接应,会不会是他们中有人下的手?”
冯骏问:“接应的人都有谁?”
刘唐边思索边说:“除了林教头,还有金枪手徐宁、没遮拦穆弘、船火儿张撗、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病尉迟孙立、镇三山黄信、火眼狻猊邓飞、锦豹子杨林。”
冯骏问:“谁和晁天王有过节?”
“要说过节,当然是杨雄、石秀,可是据我所知这两人不通箭术。”
冯骏继续问道:“这些人中谁的箭法最好呢?”
“要起箭术,不得不服那些军官。看徐宁、孙立平时在演武场练习,箭射得很准。其他几个拳脚枪棒功夫还使得,箭术却不见得高明。”
冯骏道:“徐宁、孙立与晁天王可有过节?”
刘唐道:“这两个人都好生本分,因此晁天王才点了他们下山。只是孙立投奔梁山时,利用和祝家庄的教师栾廷玉是同门师兄弟,打入祝家庄做了内应。晁天王对宋公明哥哥说孙立此人太不仗义,莫要重用他。这事山寨头领都知道,因此孙立虽有本领却一直不得重用。”
冯骏忽然问:“林冲箭术如何?”
刘唐有些不悦,道:“林教头刀枪棍棒无不精通,唯独不善射箭。再者他与晁天王交情匪浅,攻打曾头市林教头最是费心费力。”
冯骏沉思道:“林冲此人,我也多曾听闻。找出射死晁天王的凶手,怕是需要多依仗此人了。”
刘唐道:“正是。林教头平时驻扎西旱寨。”
冯骏沉思道:“如何能与林冲一谈呢?我在山寨,毕竟行动不便。你去问问他,当时他们在村口接应时,各头领如何分布的?可有人单独出去?尤其是孙立和徐宁。”
刘唐点了点头。冯骏又问道:“今日口令是什么?”
刘唐解释道:“山寨每天都更换口令,今日口令是大风起。”
冯骏是因为吕方告诉他不知道口令寸步难行,所以才问刘唐好以备不测之用。没想到这一问,使得自己继续待在梁山以致深陷其中,而赵宝却因此丢了性命。
刘唐见已经过了晌午,便告辞走了。赵宝却不走,他只坐着低头不语,半饷方道:“冯大哥,我知道你一向精细,你一定要查清楚是谁杀了晁天王。”
冯骏本是个斩头沥血的人,这些年闯荡过江湖又混迹于官场,历练得精干而沉着。他这两天的打探另有目的,对赵宝只能安慰道:“你放心。不过你千万不可冒失,否则难免大祸临头。”
劝走赵宝,冯骏关上门,把吕方从里屋背了出来,放在椅子上,自己把酒壶拨倒,弄得满桌狼藉。又重新化了解药给吕方喂了一点,把剩下的泼了,然后趴在桌上睡了起来。只等吕方醒来,好说是两人一起醉倒。
刘唐回了东关,吩咐喽啰端上了饭菜,他急急火火吃了几口,便擦了擦嘴对亲随喽啰说道:“我去找林教头有事。”匆匆去了西旱寨。
林冲驻守的西旱寨是梁山的四大旱寨之一,驻兵过万,军马齐整,规模气象不是刘唐的东关可比。刘唐和林冲最为熟络,往日不必通报就直接进去,今日到了中军大营的门口,对守卫的喽啰说:“你且进去对林教头说,刘唐在此,有事出来商议。”
喽啰觉见他面色不善,忙答应一声进去通报,却见林冲正在和曹正聊天。这曹正是林冲在东京时收的徒弟,练武天资不高,人却非常精明,因为是屠户出身,人称操刀鬼,现在梁山负责屠宰牲口。
林冲听喽啰报了,心知刘唐必然有事,正沉吟,曹正乖觉,笑道:“师傅先出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一会。”
林冲点了点头,道声“稍歇”,直奔营门,见刘唐一人站在山崖的一块巨石上,山口风大,吹的刘唐衣衫猎猎。
林冲也跳到巨石上,问:“刘唐,有什么事?”
刘唐却望着山下,道:“我忽然想起当初我跟着晁天王他们一起劫了生辰纲,来投梁山,王伦不接纳。当时若不是哥哥仗义,火并了王伦,我们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这是林冲并不愿提起的一段往事。当时梁山泊主是白衣秀才王伦,林冲投奔梁山时,王伦几番推阻最后极不情愿地接纳了他。晁盖一伙劫了生辰纲来投奔,王伦深感晁盖人多势众,难以降服,便坚决不收。林冲怒发冲冠,火并王伦,拥立晁盖为山寨之主。
林冲听他重谈旧事,知道必有缘由,道:“兄弟莫这么说,当初我也是不堪受王伦的气才出手的。事后想想,王伦毕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此事也让我颇为后悔。可是当时不杀他,我等都无容身之地。”
刘唐道:“我们都是刀尖舔血的人,有时做事难免尅毒。哥哥火并了王伦,你说有没有兄弟暗害晁天王呢?”
林冲脑子嗡地一下,一时须发皆竖,逼视刘唐道:“你失心疯了吗?晁天王被史文恭射死已经一年多了。”
“不,”刘唐面目狰狞,恶狠狠道,“晁天王不是史文恭射死的,那晚伏击我们的人中根本没有史文恭。今日郁保四也说了,当时曾头市的人根本不知道是谁射死晁天王。”
一阵凉风吹过,林冲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努力使自己头脑清醒下来,问刘唐:“兄弟,你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呢?”
刘唐愤慨地说:“这一年多,曾头市被伏那一夜我不愿想,也不敢想。今早上冯骏说他在延安府和史文恭认识。史文恭为人心狠,却也心傲,怎么会用刻了名字的箭涂毒呢?今天我们做局诱骗郁保四,郁保四也说史文恭在曾头市根本没说自己射了晁天王,可是郁保四不敢多说。”
“冯骏?冯骏是谁?”
“他是延安府的一名都头,以前受过晁天王的恩惠,昨日上山来拜祭。”
林冲皱眉不语,过了多时才问道:“你想怎么办?你要重新追查此事吗?”
刘唐道:“是,我拼了命也要揪出凶手。我今日找哥哥是想问问,晁天王中箭那天晚上,你们接应的几个头领在庄口是如何分布?”
林冲转头目望远方,像是在回想一件远在百年又近在昨日的事情:“当时我觉得那两个和尚可能有诈,就把人马分为两部,一部由杨雄、石秀带着五百人驻守营盘,一部由我和其他头领带着两千人在市口接应。我和徐宁、孙立、黄信在一起,穆弘和张横在左翼,邓飞和杨林在右翼。”
刘唐紧问道:“徐宁、孙立、黄信中间可曾离开过?”
林冲断然说道:“他们三人都有行军经验,武艺又好,我们四人一直在商议,并无人离开过。”
“其他人呢?”
林冲道:“三队人马每队不过七八百人,相互离得又不远,怎么可能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离开呢?”
刘唐既失望又觉得一阵轻松,想了想又问道:“杨雄、石秀留在营里,哥哥却无法掌握他二人行踪。”
林冲道:“我正是怕他们二人是对晁天王心有恨意,到时候不肯拼死向前,才让他们主守营盘。不过杨雄心机不深,石秀精明狠辣却是条爽直汉子,断然不会做此卑鄙不堪之事。”
刘唐不置可否,只说道:“我平素并不见他们二人练习射箭。”
“正是,杨雄粗通箭术,石秀根本未见他练习过射箭。”
刘唐的情绪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有些疲惫地坐在石头上,半晌才道:“难道另外有人?”
林冲望着刘唐,也是心绪复杂,道:“曾头市已经被血洗,就算不是史文恭,凶手怕也是死了。若怀疑梁山兄弟,除非有铁证,否则兄弟怕是自身难以保全?”
刘唐猛地站了起来,呛声道:“我不怕保全不保全。我不过是个泼皮,没什么好怕的。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当时晁天王带兵下山,多少人盼着他不能回山。这事今日既然起了个头,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刘唐说罢,从石头上一跃而下。林冲怕他冲动,也跳了下来,揪住他,道:“你想干什么?”
刘唐毕竟不是当初的莽撞人了,他见林冲着急,反笑了,道:“哥哥放心,我不会愣干的,我回东关再合计一下。”
林冲见他还算冷静,便放了手,安慰道:“兄弟,莽撞不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事事须得慎重。有什么消息,我们再商议。”
刘唐点了点头,告辞而去。林冲忧心忡忡目送刘唐走远,没有立即回中军营内,又纵身跳到石上,一人独自沉思。
他曾经在东京担任禁军教头,深恶官场中的勾心斗角。后遭太尉高俅陷害发配沧州,到了沧州高俅也不放过他,派人追杀,最后亏得小旋风柴进牵头让他到梁山栖身。山寨亦不是清净之地,当时梁山泊主乃是白衣秀才王伦,王伦忌惮林冲本领超群,担心难以挟制,便处处排挤他。后来晁盖一伙劫了生辰纲投奔梁山,王伦不敢接纳。林冲便火并了王伦,推举晁盖坐了梁山头把交椅。宋江上山入伙后,和晁盖虽人前称兄道弟,暗里颇多龌龊,林冲是个精细的人,如何看不清楚。晁盖死后,宋江大权独掌,对他这个梁山元老暗暗压制。林冲从山寨肱股落到人微言轻,心中不免失落。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平时只安守本分,明哲保身。
如今的梁山势力大,危险也大,如此多人马聚集在一个小小的山寨,只靠出击打劫粮草养活。明眼人都清楚,唯有招安方是上策。可是梁山之上,人心不一,即使宋江也不敢公然提招安二字,平时只是旁敲侧击罢了。
可是刘唐在这个人心浮动的时候旧案重提,若有闪失不但刘唐陷身其中,还会导致梁山兄弟反目。而且刘唐是晁盖的亲信,晁盖死后和林冲走得最近,到时候自己难免会被牵扯进去。
他思索了多时,拿不定主意,就回了中军营内。曹正问道:“这个刘唐,又犯了什么邪性?”
林冲深知曹正外表粗豪内藏心计,便把适才刘唐要追查晁盖之死的事对他讲了。曹正听了思忖了一会,道:“我看师傅不如让他去查一下。”
林冲摇了摇头道:“刘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曹正道:“他们现在好不张狂,连师傅都不放在眼里。何不让刘唐和那个冯骏去查,也叫他们知道一下厉害,早晚他们必得借助师傅。”
“就怕到时候此事非我们所能控制得了。”
曹正道:“我们又不出面,只在暗中支持,到时候见好就收,从中取利。”
林冲听了沉吟不语,面露犹豫之色,一时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