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箭与毒
过了酉时,客馆的大厅已经冷清,打杂的喽啰们在门口支起五口大锅,慢慢烧着水。不多时,曹正带着四五名喽啰挑着担过来,担里都是剔剁好的牛肉。打杂的喽啰忙过去接了,一个打杂的笑道:“曹大哥怎么亲自过来?”
曹正骂道:“上次好好一个猪头让你们炖得没了嚼头,牛肉又柴得嚼不动。今晚上老子亲手来教教你这些不成器的东西。”
几个打杂的都笑着答应了,便忙活开了。曹正冲其中一个道:“老九,上次是你掌得勺,是不是没用凉水激牛肉?”
那个老九笑道:“激了。”
曹正抬腿就踢了他一脚,骂道:“还敢犟嘴。”他想了一下,又道:“那就是没放硝。我说了多少次,炖牛肉要放酒放醋放硝,你是不是没放硝?”
老九只嘿嘿笑,曹正大声道:“跟老子好好学学手艺,在东京城谁不知道我操刀鬼?”
说话之间,几口大锅的水已经上下翻腾,曹正吩咐道:“加料包。”一个喽啰把手上五六包料包放进锅里。
曹正又吩咐道:“别闲着,舀舀白沫。一会火小点,慢慢炖。这次要是差了,我剥你们的皮。”他吩咐这个训斥那个,十分蛮横。
过了一会,他问那老九:“酒给我备好了吗?”
老九忙道:“早备好了,在里——”
曹正打断他道:“忙去吧,我进去歇歇。”说着便进了店内,却推开冯骏的房门。
入门休问荣枯事,但看容颜便得知。曹正见刘唐和冯骏二人都是双眉紧皱,满脸疲惫,知道事情不顺。刘唐和冯骏一连两天跑了梁上多处,又困又乏,见曹正进来,刘唐指着椅子示意曹正坐下。
曹正咧嘴笑道:“才两天,怎么斗鸡就成了阉鸡?”
刘唐把一碗酒一口饮完,把碗扔到桌上,抹着嘴道:“不查还觉得有头绪,怎么越查反越没头绪了。”
冯骏脸上渐渐恢复了颜色,道:“头绪我们正好理一理,无外乎疑犯、物证、人证。现今瞄上的这几个疑犯,曹兄,你说说看,谁嫌疑最大?”
曹正道:“空口白牙乱猜,只会招祸。”
冯骏满不在乎地说道:“关上门又怕什么?”
曹正想了想,道:“我看是杨志。他一心只想当官光宗耀祖,哪里还讲义气。晁天王当年劫了他护送的生辰纲,害他走投无路。当时他正巧碰着了我,那真是万念俱灰,对晁天王怎能不恨?”
刘唐却道:“杨志其实倒是条汉子,要我说,朱仝这人才是心里藏奸。他肯定怕晁天王扫平了曾头市,重振旗鼓,和那些背叛他的人算账。”
冯骏道:“朱仝确实是个人物。今天盘问,他不动声色,有问有答,丝毫不乱。“
曹正道:“冯都头查了这两天,你看凶手是谁?”
冯骏沉吟道:“杨志有恨,朱仝有怕,那花荣呢?这种事不做则已做则彻底,绝不容失手,花荣的箭法最靠得住。”
曹正道:“至于花荣,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最拥戴宋公明哥哥。一山不容二虎,晁天王和宋公明哥哥很难相处,这花荣下手也有可能。”
刘唐有些烦躁,拍着桌子说道:“我看解珍也很可疑,可我们没有凭据,他们自己不会承认。”
冯骏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便需要人证物证。人证嘛,眼下看有点大海捞针,毫无头绪。而唯一的物证,就是这支毒箭,只能让这支毒箭说话了。”
曹正问道:“从这支毒箭能看出什么呢?”
冯骏道:“我有个疑问一直想不清楚,凶手为何要用史文恭的箭呢?他随便用一支箭,岂不更好,反正大伙以为是曾头市的人射死的,何必诬陷史文恭呢?”
刘唐插话道:“我记得上次你说过,那支箭确实是史文恭的,不可能仿造。”
“对,这箭颇有来历。我虽和史文恭不熟,但听他的朋友说起此箭。”冯骏非常肯定地说道,“史文恭以前押镖,救过一个契丹人,那个契丹人把自己珍藏的十支箭刻了史文恭的名字赠给他。好弓难得,好箭更难得。这十支箭箭杆用是辽东上等桦木,非常直挺不走形。箭镞是精钢打造,箭羽用的长白山金雕的雕翎。因此要在中原地区仿造此箭,千难万难。史文恭曾丢失了两支箭,一次是过边境遇到西夏人抢掠,他一箭射死西夏兵首领却没机会去取箭。另一次在延安府走镖,半夜遇到一名江洋大盗劫镖,他射中江洋大盗腿上却让他骑马逃了。从此之后他更舍不得用他的那几支箭了。”
曹正道:“晁天王供桌上的那支箭确是好箭。我在东京时到过朝廷的弓弩院,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箭。”
冯骏忽然问道:“捉住史文恭后有没有发现他剩下的箭呢?”
“全都烧了。”曹正很肯定地说,“当时在忠义堂把史文恭剖腹剜心后,然后把他尸体扔到外面的木柴上架火烧了。吕方把史文恭骑的那匹夜照狮子马身上的马鞍、辔头、连箭壶带箭都扔进火里。”
冯骏很惋惜地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个疑问,那支箭上凃的是什么毒?”
他看刘唐,刘唐好生惭愧,因为他竟然也不知道。
冯骏道:“你说一下晁天王中毒箭的症候。”
刘唐道:“中箭当时,我们把晁天王扶上马,他神志还清醒。等我们回了营,已经是中箭有两个时辰了吧,晁天王面色黑紫,手脚不能动弹,张嘴想说话却出不了声。我们几个人把他护送回山寨,沿途水米不进,浑身浮肿。到了山寨,当时没有好郎中,只把一些清毒的汤药灌了。临终时倒能说话,但听声音就知道,气力很微弱了。”
刘唐和曹正对毒药都不精通,冯骏略知一二,却也难以判断。三人胡乱猜了一气,刘唐忽然道:“放着安道全不问,我们自己乱猜什么?”
曹正却非常谨慎,道:“我们若问安道全,怕他不敢说?”
刘唐很有把握,道:“我诱他来东关,旁敲侧击问他。”
“这时候,人人对你们跟躲瘟神的一样。”
刘唐笑道:“好说,我装病让他来瞧病不就行了。”
“他神医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装病如何瞒得了他?”
刘唐很有把握地说道:“这有何难?假戏也得真做。我最怕吃螃蟹,一吃准上吐下泻,明天我吃上两只不就行了。”
原来梁山泊盛产鱼虾蟹鳖,味道鲜美,可是刘唐自家体质不同,吃了两次都是上吐下泻,好不难受。如今正值八月末,秋风凉爽,是螃蟹肥美的好季节,可是刘唐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大快朵颐,自己碰都不敢碰。
三人又商议了一会,酒喝了不少,曹正道:“你们歇息吧。”自己出来,又和外面打杂的喽啰说笑去了。
冯骏躺下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索性爬起来穿上了衣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残月如钩,清冷的月光让他头脑更加敏锐,他需要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想好好整理一下头绪。
小李广花荣是他们第一个拜访的人。冯骏默默想着从刘唐那里收集到的花荣底细:
花荣本是青州府清风寨知寨。政和二年初,当时还是逃犯的宋江到清风寨投奔花荣。
因为清风寨的文知寨刘高捉了宋江,花荣便强行去救,结果事情越惹越大,花荣彻底与青州府闹翻,最后宋江牵线让花荣一伙投奔了梁山。
器宇轩昂的花荣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让人一见如故,可是冯骏分明从他的笑意中读出了鄙夷和不屑。
冯骏很好奇这位神箭无双的清风寨知寨为何为救宋江,不顾身家性命。他曾问花荣:“花头领是如何结识宋寨主的?”
花荣听后神色略有激动,道:“我少年时争勇好斗,一次途经郓城,与十几个泼皮起了纠纷。宋公明哥哥把泼皮劝走,请我喝酒,告诫我男儿要有抱负,当如韩信祖逖,莫要为了闲气斗殴,这让我又惭愧又佩服。与哥哥结交日子越久,越是敬服他的为人,因此花某发誓终身追随。”
天上的云彩遮住了月光,房间变得漆黑,但是花荣那张英俊而傲气的脸孔却似乎就在冯骏眼前,冯骏暗暗给他下了判词,“这是一个有志向、有忠心的人。他心高气傲,却对宋江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宋江他竟然肯舍弃身家前程。”
神行太保戴宗是第二个拜访的人。
戴宗是江州人,其他本领没有,却有法术能日行八百里。他曾在江州府担任两牢节级,政和二年宋江被发配江州,多得他看护。
宋江在浔阳楼题写了反诗,戴宗到梁山千里传信,好友吴用设计伪造了蔡京的书信,反被江州知府蔡九和通判黄文炳发觉,一并判了死刑。多亏梁山好汉千里赶来劫法场,才在刽子手的刀下救出宋江和戴宗。
身材瘦长的戴宗,穿着一身灰布衣裳,面色谦和,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出奇之处。
冯骏问他到曾头市打探时中间可否回过梁山,戴宗自然胸有成竹:“回去过。我当时奉命在曾头市周围刺探,可惜一无所获。九日深夜我听到曾头市人嚷马嘶,第二天一早获悉山寨人马遭遇了曾头市埋伏,晁天王也受了伤。我忙回山报信,问宋公明哥哥如何处置,哥哥让我回去知会林头领他们速速撤兵。”
戴宗十分好相处,问他话时坦然对答,不问他时便一言不发。
“他是宋江的心腹,是吴用的老友,梁山机密之事多是他从中通风报信。唯其如此,他一定是最难攻克的一环。“冯骏对戴宗作出了判断。
青面兽杨志是第三个拜访的人。
杨志出身名门,可惜家道没落。曾考中武举成为殿司制使,因护送花石纲时翻船只好避罪流落关西。崇年二年皇帝初谒崇宁宫时大赦天下,才免了罪。
后来杨志从关西带着一担财物回京,途经梁山时,正好遇到投奔梁山的林冲,两人还大战一番。
杨志到了东京谋官不成却花光了钱财,到街头卖刀受到泼皮牛二的欺辱,杨志一怒之下杀了牛二,被刺配大名府。
大名府留守梁中书启用他押运生辰纲,结果又被晁盖、吴用、刘唐他们劫了去。杨志万般无奈,只好到二龙山做了强盗,后来又并入梁山。
杨志因为面上有块青斑,不着盔甲时总戴着毡笠,头微微低着看不清表情。
杨志无疑是梁山少数与晁盖有冤仇的人,生辰纲被劫,完全断送了他本就薄如春冰的仕途。冯骏直截了当问杨志恨不恨晁盖,杨志恼怒地抬起头,面色紫涨,道:“恨。我怎能不恨?家族之中都指望我重振门楣,最后却是我躲在山上当强盗。我想报效朝廷,一刀一枪沙场立功,可是这些年我做的就是押送花石纲、押送生辰纲。便是这些差事,还次次都出了差漏。你说我该恨谁呢?你是不是该恨老天无眼?”
这番话让站在一旁的刘唐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杨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黑暗中,冯骏闭上了眼睛,暗暗揣测,“他能屈能伸,晁盖他们劫生辰纲断了他的前途,他却能忍辱负重加入梁山,这样的人实在可怕。”
冯骏把目光望向窗外,开始仔细回想与朱仝见面的场景。美髯公朱仝是第四个拜访的人,他和插翅虎雷横把守南路第三个关口。
朱仝是郓城人,做过郓城的都头和当牢节级,与晁盖、宋江是同乡也是至交,更对他们有救命之恩。
晁盖劫生辰纲事发,朱仝被命令去捉拿,他却暗中掩护晁盖逃走。
宋江杀死阎婆惜被通缉,朱仝奉命去搜捕,却虚张声势,暗地里嘱咐宋江及早潜逃。
好友雷横惹了人命官司,朱仝仗义私纵了雷横,而自己却被流放到沧州。政和五年,发配在沧州的朱仝被吴用设计逼上了梁山。
见到朱仝时他正和雷横商议事情,刘唐和冯骏说明来意,雷横恼怒的甩手走开,朱仝却若无其事地请两人坐下。朱仝相貌堂堂,细长的眼睛、红黑的脸膛,让人觉得豪爽果决,又心思细密。
冯骏很直接问他:“倘若晁天王从曾头市得胜回来,朱头领会不会担心他视你为异己而打压报复呢?”
朱仝坦然摇摇头道:“我与晁天王当时是有些误会。他曾问我山寨的前程,我说长久之计唯有招安,他当时很恼怒,和我争执起来。自此以后,他与我日渐疏远。不过晁天王虽经常意气用事,却颇有胸怀。再者,我与他相交十几年,他也素知我朱仝的为人。”
朱仝与冯骏可谓同行,以前他也经常盘查别人,因此对冯骏的问询应对有度,丝毫不乱。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是心地光明还是大伪似真?冯骏反复揣测也无法分辨。
此时梆子声敲过三更,冯骏已经有些困意,他努力使自己清醒,回想拜访的最后一个人——双头蛇解珍。
解珍把守南路第一关,冯骏上山时就和他打过照面。
解珍、解宝兄弟投奔梁山之前都是登州的猎户。
当初兄弟二人用卧弓射杀了一头猛虎,反被本地的毛太公父子赖去,并陷害他兄弟二人入狱,还要结果他们性命。多亏铁叫子乐和、母大虫顾大嫂联合孙立、孙新兄弟,慨然劫狱,救出两人。政和四年,大伙一起投奔了梁山。
解珍、解宝到梁山后颇受宋江抬举,兄弟二人外出打仗也分外拼命,现今与刘唐同属步军十头领。
遇到解珍时,他正带着喽啰巡山归来,三人便站在一块平地处谈起话。
冯骏从解珍身上依然能看到猎户的气质,粗犷而敏锐,双眼精光四射,似乎随时准备如豹子般一跃而上,择人而噬。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难免有压力,总担心不小心一句话触怒了他便会拂袖而去,可是冯骏在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觉出这是个外粗内细的人。
冯骏忽然问道:“你深得宋寨主的器重,倘若宋寨主让你刺杀晁天王你会去吗?”
刘唐都对这个问题吃了一惊,解珍哈哈大笑,双眼逼视着冯骏:“我当然会去,不过宋公明哥哥从没让我干这种不义之事。”
解珍说完便气呼呼转身而去,这场问话便也结束了。
“可是凶手到底是谁呢?”冯骏已经想的头脑欲裂,他躺倒床上,不多时,就响起了呼呼的鼻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