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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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年以来我也有了点名气,虽说是猫,也因此而感到欣喜。

元旦的早晨,主人收到了一张图片明信片,这是他的某位画家好友发来的贺年卡。上面涂的是红色,下面涂的是深绿色。正中间用蜡笔画了一只蹲着的动物。主人还是在那个书房中,将那画横着看会儿,竖着看会儿,感叹道真是好配色。我想着既然已经赞美过了,该停手了吧,谁知他竟依旧横来竖去地看着。不仅如此,他还时而扭转身体,时而将手伸长像老人一本正经地看三世相[5]一样,还会对着窗户的方向把贺卡拿到鼻子前面,换着角度看。再不快点停下,我就要从摇晃的膝盖上掉下去了。好不容易摇晃得不那么剧烈了,就听见主人小声地说:“到底画的是什么呢?”虽然主人对贺卡的颜色感到欣赏,但并不知道这画的动物是什么,所以从刚才起就一副困惑的样子。这贺卡有这么难懂吗?我半睁开眼,平静地看过去,毫无疑问,那就是我的画像啊!不愧为画家,无论是形态还是颜色都整理得清清楚楚,任谁看都无疑这是一只猫。有点眼力的人,都能判断得出这不是其他的猫而是我,画得就是如此逼真。连这等明显的事都煞费苦心思索,不禁觉得人呀真是有点可怜。要是可以的话我还真想告诉他这画的是我。不知道画的是我也行,怎么也想要让他明白这画的是猫。可是人吧,到底没有受到上天的恩惠,不懂得我们猫族的语言,虽然很遗憾,也只能任他这样了。

顺便想和读者们说说,人类呀有个坏习惯,一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就用轻蔑的口吻说到猫怎么怎么样,这甚是不好。对于自己的无知毫无察觉,还摆出一副类似老师般高傲的嘴脸,很容易生出“牛和马是从人类的糟粕里出来的,猫是从牛和马的粪便里制造的”这种没有道理的想法。乍一看每只猫似乎都没有差别,认为哪一只都没有自己特有的个性。但试着进入猫的社会后,会发现我们也是相当复杂的。人类的那句“十个人十个样”在这里也是适合的。眼神、鼻型、毛色、步伐,都各不相同。从胡须的翘立和耳朵竖起的程度,到尾巴下垂的弧度都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只猫。至于能不能干、个人好恶、风流与否简直可以说是千差万别,悉数不尽。尽管有如此明显的差异存在,但是不知是不是人的眼只向上看还是怎么的,光看天了,所以别说分清我们的性格了,连样子也分辨不出吧。真是可怜。正如老话所说,物以类聚。卖年糕的了解地卖年糕的,猫了解猫,既然是猫的事、话,如果不是猫是无法理解的,人类再怎么发达也是无法改变的。何况说实在的,他们也没有他们所相信的那样了不起,这就更糟了。更何况像我家主人这样缺乏同情心,连爱的第一要义是“毫无保留地互相理解”都不了解的人,你还能指望什么?他就像一只执拗的牡蛎一般吸附在书房中,根本不想了解外界的事物,但又摆出自己颇有见识的嘴脸。这真有点可笑。说起他没有见识的证据,比如我的画像就在眼前,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反倒说着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所以这画的是熊吧这等话。

我在主人的腿上眯着眼暗自想着这些。不多时,女佣送来了第二张图片明信片。一看是铅版的,四五只外国品种的猫排成队,有拿着笔的,有翻着书的,都在学习。其中一只猫脱离了队伍,在桌子的角落跳着西洋的舞蹈。在这之上用日本墨写着黑黑的“我和猫”,在右侧写着“读书、跳舞、猫之春,日日闲适”这样一首俳句。这是主人过去的学生寄来的。明明任谁一看都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我家愚蠢的主人似乎还未醒悟过来,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纳闷儿,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今年是猫年?”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我已经如此出名了。

这时女佣拿来了第三张明信片。这次不是图片明信片了,上面写着“新年快乐”,旁边还写着“不甚冒昧,还劳烦向爱猫转述问候”。愚钝的主人见了写得如此明显的话,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边哼边看向我。那眼神看起来和以往不同,似乎多少包含了点敬意。至今不被大家所认同的主人突然之间备受关注,完全就是拜我所赐,这样想来,这个眼神也是合适的。

正当那时,门铃急促地响起来。大概是来客了,每次来客女佣都出去接待。除了卖鱼的梅公以外我都是不出去的,所以一如之前安稳地坐在主人的膝盖上。但是主人却像是担心高利贷的人会冲进来一样,一脸不安地望着玄关方向。他似乎讨厌接待新年来祝贺的客人,也不把他们当作一起喝酒的对象。人要是别扭到了这种地步也是让人无话可说呀。这样的话不如早点出门不就好了,可惜连这点勇气他也没有,越发地显现了牡蛎的本性。不时,女佣便来说是寒月先生来了。这个叫作寒月的男人虽是主人曾经的学生,但如今已经毕业,听说成了比主人更厉害的人。这个男人不知为何,经常来主人这儿玩耍。他来了之后,净说些有女人爱慕着自己又似乎没有,这世间看似有趣又似无聊至极之类的话,有时又说些骇人听闻的事或者男女之间的风流事,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难以理解他为何特意来找主人这样索然无味的人说这些话,或许是我那个牡蛎一样的主人在谈话间时不时地附和让他觉得有趣。

“许久没有来拜访您了。实际上我从去年年末开始就一直忙着,想着要来,脚却始终不向这个方向迈来。”他拨弄着和服外褂上的纽扣,说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你都去哪里了?”主人拽着绣有家徽的黑棉和服的外褂袖口严肃地问。这个和服外褂是棉的,袖子有点短,两边的里袖都各露出半寸左右。

“哎呀,嘿嘿嘿……去了别的地方。”寒月笑着回答。

主人话锋一转,问道:“你的牙是怎么了?”

“唉,其实是在某处吃了香蕈。”

“你刚说你吃了什么?”

“嗯,就是吃了点松茸。想着用门牙咬断香蕈头的,谁承想牙就掉了。”

“吃香蕈还能把牙硌掉,你是老头儿吗?说不定还能做个俳句,不过谈情说爱就不行了。”主人一只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

“这个,是那只猫吧?真是胖了不少哇,比起车夫家的大黑也毫不逊色呢。真好看。”寒月对我大加赞赏。

“最近是变大了不少。”主人骄傲地敲着我的头。虽然被赞赏了很是开心,但头被打得多少还是有点疼。

“前天夜里去了一下音乐会。”寒月又将话题转回。

“在哪儿?”

“您还是不问的好。三把小提琴配上钢琴的演奏,很是有趣啊。有三把小提琴的话,即使不怎样也还是听得过去的。虽然夹在两位女生之间,但我觉得自己拉得还不赖。”

“嗯。那么那些女生是什么人?”主人羡慕不已地追问道。要说我家主人平日里总是绷着张脸,如枯木寒石一般,但对女人绝对是不冷淡的。以前他在读一本西洋小说的时候,其中有个人物大概是这样形容的,他对有点姿色的女人必然会情陷其中。书中的作者用讽刺的意境写道:“粗略计算一下,仅路上来来往往的女性就有七八成是令他爱慕的。”主人读后竟赞扬道:“正是这个道理。”话又说回来,这般性情轻浮的男人为什么会过着牡蛎般的日子,我作为一只猫是不能有所体会了。有的人说应该是因为失恋吧,有的人说是胃病的问题吧,还有的人说可能是没有钱,胆小的性格导致的吧。管他是什么原因,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关系到明治历史的大人物,哪个都没什么所谓。但是他用羡慕的口吻询问寒月的女伴倒是不争的事实。

寒月饶有兴致地用筷子夹起小菜里的鱼糕,用门牙咬下了一半。我还担心不会又把牙硌掉吧,好在这次并没有。

“两位都是离开住所的小姐哦。不是你所知道的人。”寒月冷淡地回答道。

“原来——”主人拖着长音,略过“如此”二字陷入了沉思。

寒月或许是觉得适当的时机到了,试探性提出:“天气这么好,如果老师方便的话不如一起去散散步啊?旅顺被攻克了,街上可是大不同哦。”

主人比起旅顺被攻克,还是对寒月的女伴的身世更有兴趣。一番思考后好似下定决心的样子,站起来说道:“那就出去吧。”他果然还是穿着那件黑棉的和服外褂,还有已经二十年了的棉袄。主人穿衣服从来没有年末正月之分,也没有日常服与出客服之分。出门时也就两手一插,摇摇晃晃地出去了。是因为没有别的衣服穿了,还是说有但是嫌麻烦所以不换,反正我是不知道了。但要说这是因为失恋造成的我可不赞同。

在两人出去后,我稍稍失礼地享用了寒月咬断剩下的鱼糕。我现在可不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了,起码有资格和自桃川如燕[6]的猫以及格雷[7]笔下偷走金鱼的猫相提并论了。车夫家的大黑什么的可从未入过我的眼。如今我就算把鱼糕都吃了人也不能说什么。

再说了,背着别人偷吃零食又不是只有我们猫族才有的习惯。我家的女佣总在女主人外出时,偷吃点心和果子之类的。不仅是女佣这样,连被女主人四处宣扬受了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也是这样。

就四五天前吧,两个小孩很早地醒了,在主人还在睡觉的时候爬到餐桌。通常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分一点主人的面包,蘸着糖吃。恰巧今天糖罐就放在饭桌上,连勺子都一起配好了。因为没有平日里分配砂糖的人,两人中年龄大的那个就从糖罐中舀出一勺盛在了自己的盘子里。见状,小的那个也有样学样地照着姐姐的样子盛了相同分量的砂糖到自己的盘子里。两人对望了一会儿,姐姐又盛了一勺到自己的盘子里。小的也紧接着舀了糖盛到盘子里,要保持和姐姐同样的分量。就这样姐姐一勺,妹妹一勺,互不相让地往自己盘子里加着糖。姐姐把糖罐抱在怀里,妹妹就拿着勺子。不觉间一勺又一勺,就这样砂糖在两人的盘子里终于是堆得像小山一样了。糖罐里的砂糖一勺都没有剩下的时候,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走了出来,好不容易把舀出来的砂糖原样装回糖罐中。从这点来看,人类从利己主义演进的公平理念也许是比猫优越,但智慧反而比猫差远了。虽然想告诉他们在把砂糖堆成山之前先赶紧尝尝,不过很是遗憾,像之前说的那样,他们并不懂我说的话,我也就只能默默地在饭桶上观望。

也不知主人和寒月出门去哪里了,很晚才归来,第二天出现在餐桌上时已是九点了。我照例在饭桶上,抬眼望去,主人只是沉默地吃着煮年糕,一块接一块的。年糕虽小,也吃了六块还是七块,将最后一块剩在碗中,说句“吃好了”就把筷子放下了。要是别人这样任性的话,他必然是不会允许的。但对于十分会耍家主威风的他来说,可以平静地望着在浓稠的汤汁中躺着的焦糊的年糕。

女主人从壁橱里将胃药拿出来,才放上桌,主人就说道:“那个一点都没用,我不吃。”

“但是淀粉质的东西好像很有用啊,还是吃吧。”女主人劝说道。

“不管是淀粉也好还是什么也好,都是没用的。”主人固执地说。

“你真是没毅力。”女主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哪是我没毅力,明明是这药不起作用。”

“可是你前些天还说‘有效有效,每天都要吃’,不是吗?”

“之前是见效,现在不见效。”主人像在对诗一样回应道。

“像你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怎么有用的药也不起作用。消化不良可不像其他的病,再不小心点,小心好不了啊。”边说边回头望向旁边拿着托盘候着的女佣。

“这可是真话啊。要是一点都不吃的话,怎么能知道这药是好是坏呢。”女佣立马站出来替女主人帮腔道。

“随便你怎么说,我说不吃就是不吃。你们这些女人懂什么,给我安静点。”

“本来我们也就是女人。”女主人把药一下子放在主人的面前,摆出一副像要逼人切腹自尽的架势。

主人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回到了书房中。女主人和女佣相视而笑。

如果在这个时候跟上去趴在他的膝盖上,那可是会遭殃的。我就静静地绕过庭院上到书房的檐廊上,透过隔扇的缝隙窥视里面的情况。主人正翻看着一本叫作爱比克泰德[8]的人写的书。要是他像平时一样能读懂这本书的话,那还是有点厉害的。才不过五六分钟,他就气势汹汹地将书扔到了书桌上。我早料到是这样的结局了。再仔细看去,这次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如下的事迹:

和寒月一起散步到了根津、上野、池之端以及神田的周边。在经过池之端的酒馆门前时,看到一个穿着华丽的艺伎在拍羽毛毽子。衣裳美是美,但长相实在是难看。总觉得和我家的猫十分相像。

举这种长相丑陋的例子也不用非得拿我做样本吧。我要是去理发店刮刮脸,也不会比人类差到哪儿去的。人总是这样自负,真是让人感到为难。

转过宝丹药店,又一个艺伎走来。这位艺伎身材窈窕,圆滑的肩膀恰到好处。一身淡紫色的衣服工工整整,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她笑露白齿,说道:“小源,都怪昨天我太忙了……”只是声音犹如流浪汉般嘶哑。难得的风采也因为这个大打折扣,连带着想看看那所谓的小源是何许人也的心情都没有了,便揣着手走向官道。可不知为何寒月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没有什么是比人心还要难理解的。我真是一点都搞不懂主人此刻的心情是正生气呢,还是正兴奋着呢?又或者是在哲人的遗书中寻求着一丝的安慰呢?是冷艳嘲笑着世间,还是想混迹在世间呢?是对无聊至极的事都能发脾气,还是已经超然脱俗了呢?真是一丁点儿的头绪都摸不着哇。猫在这方面可就单纯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气时就发火发个尽兴,哭泣时就哭个昏天黑地。我们决不会写这种没用的日记,也没写的必要。像我家主人这种表里不一的人,需要写日记来把自己不能在人前表现的真实面目,在暗室中释放出来也不一定。在我们猫族这儿,行住坐卧、行屎送尿,一切都是真正的日记。没有必要这么麻烦来记录自己的真实状态。有写这个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上睡觉来得舒服。

在神田的某店吃了晚饭。因为时隔许久才又喝上两三杯“正宗”,所以今早起来后胃很是舒服。晚饭时喝酒对付消化不良果然是最好的。高氏淀粉酶[9]就是不行,谁说都不好使。不见效就是不见效。

无缘无故攻击了一番高氏淀粉酶,像在和自己吵架一样。今天早上的气在这里露了些许出来。说不定人类日记的作用就存在于此呢。

前不久不知从谁那儿听来不吃早饭对胃好的说法,试着两三天没有吃早饭,只听胃咕噜咕噜地叫着丝毫不起作用。又从某人那里得到建议说要忌吃咸菜了。依那人的说法,所有胃病的根源都在咸菜里。只要断了咸菜就是断了胃病的根源,身体恢复健康是没问题的。虽然在这之后一星期都没有再碰过咸菜,但并没有见到什么成效就又开始吃了。又听某人说只有肠胃按摩法才有效。但是普通的揉法也不管用,得用一种叫作皆川流的古揉法,做个大概一两次就基本能根治胃病了。安井息轩对这个按摩术也很是钟爱。听说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都会偶尔接受治疗,我便急忙赶到上根岸边找人按摩了。但是人家写道:‘不揉到骨头不会痊愈,不揉到五脏六腑颠倒了难以根治’什么的,虽说是残忍的揉法但我还是干了。之后身体像棉花一样,有种得了昏睡症的感觉,一次就让我闭口不再提起了。

A说别吃固体的东西了。自此,我试着整日只喝牛奶,但那时肠道中发出晃荡晃荡的声音,总觉得像要发大水一样,彻夜难眠。

B说用横膈膜呼吸能让内脏运动起来,自然胃动力也就健全了,要不你试试?这个我虽也多少试了一下,总感觉肚子不舒服很是苦恼。而且不时想起来了就专心致志地去做,然而过五六分钟后就忘了。想着不要忘记用横膈膜呼吸的话,书也看不进去,文章也写不出来。美学家的迷亭见到我这个样子,嘲笑道:“你又不是临产的男人,还是停下的好。”于是乎我也就不再做了。

C说吃荞麦面应该会好吧。我便顿顿都吃,可除了腹泻哪还有什么功效。

这些都是这几年为了尽可能医治好胃功能衰弱而采取的方法,没有一个有用的。只有昨夜和寒月一起喝的三杯“正宗”还有点效果,今天起每天都喝个两三杯吧。

这肯定也不是能坚持干下去的事。主人的心就像我的眼珠一样没完没了地变化着,是个干什么都不长久的男人。而且在日记上明明很是担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真是奇怪。前些日子,某个学者朋友来拜访,“从某种观点来看,所有的疾病都是父辈的罪恶和自己的罪恶的结果。”他做出了这样的论理。看起来像有研究过,是条理清晰的漂亮说辞。

可怜我家主人怎么也没有能反驳这番话的头脑和学问。虽然自己因为胃病饱受痛苦,但总得做一番辩解来保住自己的面子:“你的说法倒是有点意思。但是那个卡莱尔可是也有胃病的哦。”这番毫无逻辑的话,宛如在说卡莱尔都得胃病了,我得胃病不也挺体面的吗?

“卡莱尔是有胃病,但不是有胃病的人都能成为他这样的人。”主人的朋友不客气地指出。主人也因此沉默不语了。尽管主人是如此富有虚荣心,但实际上还是不想得胃病的。从今晚开始晚饭时喝点酒什么的,实在是有点滑稽。回想今早吃那么多的煮年糕,说不定是和寒月一起喝酒的缘故。弄得我都有点想吃煮年糕了。

我虽是猫,但大体上没什么不吃的。也没有像车夫家大黑那样远征到小巷的鱼店的力气,也不像新路二弦琴的小花那样有娇贵的身份。因此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孩子掉落的面包我也吃,糕点的馅儿也会舔上一舔。虽然知道咸菜甚是难吃,但为了丰富经历,还是吃过两片腌萝卜的。吃后一想真是妙啊,这下基本什么都能吃了。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的奢侈、任性的行为始终不是身为教师家的猫该有的。据主人说,法国有个叫作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奢侈的男人——这可不是指物质上的奢侈,而是指小说家独有的对文章的极尽奢侈。某天,巴尔扎克为了给小说里的人物取名字想了各种各样的名字,但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满意。正好这时朋友过来玩,就和朋友一起出去散步了。朋友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带出门了,但巴尔扎克带着自己的想法走在大街上,什么也不做。他光是看走过的店面的招牌了,依旧没有找到满意的名字,带着朋友就漫无目的地走着。朋友也不明缘由地跟着走。他们就这样从早走到了晚,将巴黎探索了一遍。在回家途中巴尔扎克晃眼间看到了一家裁缝店的招牌,定睛瞧去那个招牌上写着“玛卡斯”这样一个名字。“就是这个呀。‘玛卡斯’这名字不好吗?在‘玛卡斯’这个名字上再加个首字母Z,这样就成一个无可挑剔的名字了。非‘Z’莫属。‘Z·玛卡斯’真是个好名字呀。总想着要取得漂亮点,但就是给人一种很是刻意的印象,就没有乐趣了。好不容易总算是有个好名字了。”仿佛完全忘记了朋友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可为了小说里一个人物的名字,就这样非走遍巴黎不可,真是相当麻烦的事啊,不过能破费到如此程度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像我这种生活在牡蛎一般的主人身边的猫来说是没有那样的气量了。别管什么东西,能吃就行,变成这样也是环境所造成的吧。所以现在想吃年糕也绝不是出于奢侈的结果,完全是出于什么都能吃的时候就吃点的考虑。说不定主人吃剩的年糕还放在厨房呢……让我绕过去瞧瞧。

同一块年糕,同一个颜色,依旧附着在碗底。话说那白白的年糕我至今还一次都没吃过呢。看着好像很美味,又有点恶心。我用前爪将上面的菜叶拨开,一看爪子上粘着年糕的表皮黏糊糊的,闻着还散发着将电饭锅底部的饭盛到饭桶里的香气。我环绕四周,想着是吃呢还是不吃呢?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此刻谁都没在。女佣一年到头都是同样的表情,在拍着羽毛毽子。孩子们在里面的房间里唱着:“兔儿兔儿,你在说什么?”要吃的话就在此时了。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不得不等到明年了。这瞬间我作为一只猫悟出了一个道理:“难得的机会,让所有动物都敢于做冒险的事。”说实在的,我也并不是那么想吃年糕。实际上越是看碗底越是觉得不舒服,更是不想吃了。这时,要是女佣过来把门打开,或是能听见里屋的孩子们向这边靠近的脚步声,我也毫不可惜地放弃这个碗,并且在明年之前决不会再对年糕动念头。可是谁都没来。我再怎么犹豫着也没有人来。“还不快吃吗?不吃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我边窥视着碗中,边在心里期盼着快点来个人吧。还是依旧没有人来。我最终还是觉得不吃是不行的。我像是要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到碗底一样,张大嘴咬下了年糕的一角。要是以这个力道咬下去,一般的食物都能被咬断,但是,我被震惊了!觉得差不多可以用牙扯下来了,但是扯不动。想再重咬一口吧,牙也松不开。当察觉到年糕是魔物时已经晚了。就像落入沼泽的人,越是焦虑地想将脚拔出来越是陷得深一样,越咬越是觉得嘴变得沉重,牙齿也动弹不得。牙齿虽然有感应,但也仅仅是有感应而已,怎么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美学家的迷亭先生曾这样评价过我家主人:“你真是一个‘纠缠不清’的男人”。这句话说得是真好。这个年糕就像主人一样怎么也“切不断”。咬哇咬、咬哇咬,就像三除十永远也除不尽一般。就在这烦闷之时,我与第二条真理不期而遇:“所有的动物都靠直觉去预知对事物的适当与否。”尽管已经悟出两条真理,但苦于牙齿还紧紧粘在年糕上,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欣喜。牙齿被年糕吸附着,牙齿拔一下就疼,再不快点吃完女佣就要来了。孩子们似乎也不在唱歌了,肯定是要跑来厨房。烦躁至极,我试着将尾巴一圈圈甩起来,丝毫不起作用;我又试着将耳朵竖起垂下,也没有用。总之,意识到甩尾、竖耳、垂耳都是白费,遂止。好不容易想到,借用前脚将年糕弄下。先举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拂动。可这不是这种程度的拂动就能切断的。这次试着伸出左爪以嘴巴为中心快速地画着圈儿。这等法术也没将魔物弄下。我想着重要的是耐力,便左右开弓交叉式地弄着,牙齿依然还是悬吊在年糕中。实在是麻烦就将两只爪子一起用上了。这下竟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我竟单凭着两只后脚直直地站立着。不知为何有种我已经不再是猫的错觉。是猫也好,不是也好,是该在意这个的时候吗?无论如何也要先将这魔物年糕打倒,鼓足劲儿,我胡乱地在脸上来回划动。由于两只前爪过于猛烈地运动,我稍不注意些就要失去重心倒下。每次险些倒下时后脚又不得不调整状态,所以总待在一个地方也不行,于是乎就在厨房中四处跳过去跳过来的。原来我也能这般灵活地站立啊。第三个真理又突然地闪现而来:“面对危机时,平时所不能做的都能做到,称之‘天佑’。”承蒙天佑的我此刻正拼命与魔物年糕斗争着。忽然听见脚步声,似乎是有人从里屋过来了。这会儿来人可真是要命,我更是急躁地绕着厨房跳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唉,实在可惜,“天佑”还是有点不够。最终还是被孩子们给找到了。

“快看,猫咪在吃年糕跳舞哎。”孩子们大声地说道。第一个听见这声音的是女佣。她扔下羽毛毽子和拍子,“哎呀!”一声,飞奔进来。女主人穿着上面带有家徽的绉绸和服说道:“这讨人厌的猫。”连主人都从书房中出来骂道:“这混蛋家伙。”只有孩子们说着:“好玩,好玩。”就这样大家像是商量好的一样都哈哈地笑了起来。我真是又生气又痛苦,但是又不能停止跳动,苦不堪言。五岁的小女孩说了句:“妈妈,猫咪也太不像话了吧。”又掀起了一阵大笑。我虽然已经对人类少得可怜的同情心有所见识了,但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如此的恨意。上天的庇佑早不知消失到了何处。笑声终于在我四脚着地、两眼翻白、丑态百出时停下了。还是主人不忍心见死不救,对女佣命令道:“去把年糕弄下来。”女佣带着“为什么不让它再跳会儿呢?”的眼神看向女主人。女主人虽然想继续看我跳舞,但终是不想看到我就这么跳死,闭着嘴没有说话。

“再不弄下来它就要死了。还不快去弄下来!”主人回头再次命令道。女佣就像做着享用美食的美梦被半途惊醒了一样,满脸不快地将年糕用力拉拽。虽然我不是寒月,可也担忧前牙是否会被弄断。要说疼不疼,你想想深深嵌入年糕中的牙齿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拉拽,能不疼吗?“一切的安乐、舒适都源自不得不经历的困苦。”此时的我悟出了第四条真理。回望四周,家里的人全都已经回到内堂去了。

经历了如此的失败后,再见到家里的女佣时总觉得很是难为情。我索性改变主意去拜访新道二弦琴家的小花,遂从厨房悄悄出去了。小花是这附近一带有名的美女。我虽说是猫没错,但对男女之情也还是略有心得的。在家中看见主人一脸苦闷,或被女佣臭骂一顿心情不好时,必定会拜访这位异性的朋友,说上许多。不知不觉间心情也明朗起来,担心、辛苦,一切的一切都能忘却,如若重获新生一般。女性的影响力真的甚是巨大。不知她在不在呢。从杉树篱笆墙的缝隙之间远远望去,因为是正月,小花戴着新的项圈,在檐廊上优雅地坐着。那个圆润的背影是难以言喻的美丽。特别是她坐在阳光照射之下的地方,尽管体态有点端庄肃静,但那犹如天鹅绒般的柔软皮毛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无风般自动。

我看得一时失神,恍然醒悟之间,举起一只前爪挥舞着轻声道:“小花,小花。”

“哎呀,是老师你啊。”小花边说边从檐廊下来。红色的项圈上系着铃铛,叮当叮当地响着。

正月时戴上铃铛,声音真是不错呢。还在我感叹之时,小花已经来到我的身旁,向左甩着尾巴说:“老师,新年快乐。”我们猫族,相互打招呼时尾巴像棒子一样立起来,再往左转上一圈。在这条街道会叫我为“老师”的就只有小花而已。我虽然在上次已经拒绝过,但因没有名字,又住在教师的家中,小花便出于尊敬“老师、老师”地叫我。我也因为被称为老师而感到心情愉悦,便连声回答着。

“嗨呀,也祝你新年快乐啊。打扮得真漂亮呢。”

“嗯。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师傅给我买的,是不是很好看?”说着还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给我听。

“真的是好声音呢。我从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呢。”

“哎呀,真是的。大家谁没有啊。”她又叮当叮当地晃着铃铛。

“看得出你家的师傅对你很是疼爱呢。”泄露出我的羡慕之情来。

“这倒是真的,简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哦。”小花天真无邪地笑道。

纵然是猫,也不见得就不会笑。人认为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会笑的了,这是错误的。我们笑的时候鼻孔会变成三角形,并让喉结震动,人是不会懂的。

“你家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主人’真是奇妙的称呼呢。应该称她为师傅哦。是二弦琴的师傅。”

“这个我倒是知道的。我是想问她的身份如何。总之,以前一定是个出色的人吧。”

拉门后,师傅在弹奏着二弦琴。

“很棒的声音吧。”小花自豪地说。

“好虽好,就是我不太懂。这唱的是什么呢?”

“那个怎么说呢?师傅最喜欢那首曲子了……师傅已经六十二岁了,还是很硬朗哦。”

都活到六十二岁了,不得不说是很硬朗啊。我只是“啊”了一声算作回答。这回答虽然有些愚笨,但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漂亮的回答,也只能这样了。

“更厉害的是,原本的身份似乎也很是高贵哦,总是听她这么说。”

“原本是什么身份呢?”

“说是天璋院大人的秘书的妹妹嫁过去的那家的婆婆的侄子的女儿哦。”

“你说什么?”

“天璋院大人的秘书的妹妹嫁过去的……”

“这样啊。稍等一下。天璋院大人的妹妹的秘书……”

“哎呀,不是这样的。是天璋院大人的秘书的妹妹……”

“这下知道了,是天璋院大人的对吧?”

“嗯。”

“秘书的是吧?”

“对。”

“嫁过去的……”

“是妹妹嫁过去的哦。”

“原来是这里弄错了啊。妹妹嫁过去的那家的……”

“婆婆的侄子的女儿啊!”

“婆婆的侄子的女儿,是这样吧?”

“嗯。明白了吗?”

“不是很明白。许多东西混杂在一起搞不清重点是什么。简而言之到底是天璋院大人的什么人呢?”

“你是真没弄懂啊。都说了是天璋院大人的秘书的妹妹所嫁之地的婆婆的侄子的女儿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了不是吗?”

“这个关系倒是听懂了的。”

“这个懂了就好了呀。”

这能怎么办,只好服气了。我们有时不得不说些谎话以示聪明。

拉门后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来师傅的呼声:“小花、小花,吃饭了哦。”小花一脸开心的样子抱歉道:“哎呀,师傅在叫我了。我回去了哦,好吗?”人家都这样说了,我能怎么办。

“欢迎你再来哦。”说罢,小花伴着叮当叮当的铃声跑到院前。又忽然转回来,很是担心地问道:“你脸色很不好哦。是怎么了?”我怎么也说不出是因为吃了年糕还跳了舞,遂说:“也没什么事,就是稍微想点事情就会头痛。实际上是想着和你说说话会好点,就过来了。”

“这样啊。请多保重身体,再见。”小花看起来有点依依不舍。

这下子我因为年糕而丧失的精气神一下子都恢复了过来,心情也变好了。想照旧穿过那片茶园回家时,踏着融化的霜柱从竹篱笆的破洞处探出头,又见到车夫家的大黑在枯菊丛上背对着山打着哈欠。最近,我虽不再看到大黑就感到害怕,但是被搭话的话又觉得很麻烦,所以想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就这样走过。以大黑的性格来说,要是认为有人瞧不起他的话,是绝不会沉默以待的。

“喂,你这个无名的小子,近来架子可是不小啊。再怎么吃着教师家的饭,也犯不着这么傲慢吧,目中无人可没意思啊。”看来大黑还不知道我已经出名的事。虽然想解释给他听,不过到底是听不懂话的家伙。总之先打个招呼,尽可能早点脱身吧。“哎呀,是大黑啊。新年快乐啊。还是那么精神满满啊。”我边说边将尾巴立起来向左绕圈。大黑却只是竖起尾巴,并没有回礼。“恭喜个什么?人家都是只有正月才说恭喜,像你这样的一整年都在‘恭喜’吧。当心着点儿吧,你这个风箱子脸。”

我虽能感觉出这是骂人的话,却是不能理解为何要如此骂我。

“嗯,我能问一下这风箱子脸是什么个意思吗?”

“呵,你这家伙。都被人骂了,还有心情问这种问题。所以才说你是个顶级蠢货。”

顶级蠢货虽然有几分诗意,但这意思比起风箱子脸更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本想再细问一下的,但想来问了也注定得不到一个明白的答案,一下子竟是相对无言。情势稍显别扭。这时大黑家的老板娘突然扯着嗓子怒吼:“唷,架子上放着的鲑鱼不见了。真要命。又是那个黑黑的畜生偷走了吧!真是招人恨的猫。等它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它的!”这声音毫不客气地把初夏宁静的气氛打破了,将这风不鸣枝的平和景象都弄俗气了。大黑一副厚颜无耻的表情,想着既然你要生气,就爱生多大气生多大气吧。他将四四方方的下巴向前探出,打着信号像在说听见那个了吧。刚才为止一直在和他搭话,我并未注意到他的脚下有一块相当于两分三厘的鲑鱼骨头,已经满是泥土。

“你依旧那么能干哪,真是不减当年。”我一时忘记了原本的计划,奉上一句赞美。大黑可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感到开心。

“什么!你这小子。就这么一块两块的你就说什么不减当年?别说些像门缝里看人的话。不是说大话,我可是车夫家的大黑。”他用右前爪反向挠着肩头,仿佛撸起袖子干一场的架势。

“大名鼎鼎的大黑,我可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说是知道,那为何还来不减当年这种话。什么意思呀?”他一再地挑衅道。这要换做是人,早就揪着衣领,来回争执了。我没想到会变得这般麻烦,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再次听见了老板娘的大嗓门儿:

“喂,西川先生,西川先生啊。这个人真是的,有事找你呀。立刻拿一斤牛肉过来呗。好吗?明白吗?要软嫩的牛肉一斤哦。”买牛肉的声音打破了邻近四舍的寂静。

大黑嘲笑之余四只脚用力地撑起来:“哼。一年也就订购这么一回牛肉,还故意用这么大的声音。这就是在向附近的邻居炫耀买了一斤牛肉哇。真是个没完没了泼妇。”我并不打算接话,因此也只是默默地看着。

“一斤呢。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不如现在就去吃了它。”他说得像是为自己订购的一样。

“这回可真是大餐了。恭喜恭喜。”我想让他尽快回去。

“你懂什么!给我闭嘴!烦死了!”他说着还突然用后脚将霜柱碴儿浇盖到我头上。

我被惊吓到,在清理身上泥土时,大黑已经潜进篱笆墙中不知藏身于何处了。想必是冲着大方西川家的牛肉去了吧。

一回到家,房中不知几时春意缭绕,连主人的笑声都很是开朗。真是奇怪。于是我从开着的檐廊上来到主人身旁,一看竟是个面生的客人。那人头发整齐地分着,上身穿着带有家徽的棉外褂,下身穿着一条小仓料子[10]的裙裤,是个极其认真的书生模样的男子。主人的手炉旁边,并排放着印着春庆牌的香烟盒以及一张名片,写着“向您介绍越智东风先生。寒月。”由此知道了这个客人的名字以及他是寒月的朋友这层关系。因为是中途听到主客之间的对话,不是很清楚都是在说些什么。不过似乎是有关于之前提到的美学家迷亭先生的话题。

客人平静地说道:“而且他说那里十分有趣,让我一定要和他一起去。”

主人将茶添好推到客人面前,“什么?是说去西洋料理店吃午饭就有趣了?”

“嗯,所说的有趣我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因为是那位先生,所以总归是会有趣事的……”

“一起去了吗?怪不得呢。”

“不过,还真是吓了一跳。”主人手拍打着坐在膝盖上的我的头。有点疼。

“肯定又是什么无聊的把戏吧。那个男人就是喜欢干这些。”说到这时突然想起了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的那件事。

“他那时对我说道:‘嘿嘿,你想不想去吃点不一样的东西?’”

“吃了什么?”

“一开始看着菜单说了很多关于料理的话。”

“是在没点菜之前?”

“嗯。”

“然后呢?”

“然后先生扭头看着服务生问:‘好像没有什么新菜式啊。’服务生不服气地说道:‘鸭里脊和小牛沙司您看如何?’先生说道:‘谁会特意到你这儿来吃这些平凡的东西。’服务生并不明白他话中‘平凡’一词,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

“你看是这样的吧。”

“然后看向我说,你到了法国和英国可以好好地尝尝天明调和万叶调。但在日本不管去哪儿,都不能感受到西洋料理的氛围——大家都在想这位先生是否去过法国呢。”

“迷亭哪有出过国。要是有钱,有时间的话,倒是想去就能去的。可能是把以后想去当成已经去过了来说,戏弄别人呢吧!”主人很是得意,自己先笑了起来。客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是吗?我还在想先生什么时候出过国,很是认真地听他说。之后还说到了蛞蝓汤和炖青蛙,简直活灵活现。”

“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吧。他说谎可是出了名的。”

“感觉像是如此呢。”客人望向花瓶中的水仙,神色稍显遗憾。

“那么,之前所提到的趣事,也就是这个了?”主人问道。

“不,刚才的不过是开头,接下来的才是正戏。”

“嗯。”主人好奇地发出一声。“然后先生与我商量,反正是吃不上蛞蝓和青蛙的了,委屈点吃个橡面坊吧。我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唉,橡面坊?有意思。”

“是呀,是很有意思。不过当时先生说得很是认真,我也一时没有醒悟。”客人看向主人,像是在检讨自己的粗心。

“这之后呢?”主人漫不经心地问道,似乎丝毫未察觉到客人的歉意。

“接着先生对服务生说要两人份的橡面坊。服务生确认道:‘是丸子吗?’先生更是认真地更正道:‘不是丸子,是橡面坊。’”

“嗯?真的有橡面坊这道菜吗?”

“嗯?我也感到有点奇怪。奈何先生一脸沉着,何况又是这么一位西洋通。毕竟当时人们都认为他出过国,我也向服务生说道:‘橡面坊,就是橡面坊。’”

“服务生怎么说呢?”

“服务生啊,现在想来着实滑稽。他稍作思考后说道:‘十分抱歉。今天没有橡面坊,要是丸子的话能做两人份的。’先生很是遗憾地回道:‘那好不容易到这里的意义就没有了。无论如何都请让我吃到。’还给了服务生两角钱。服务生收到钱后,说总而言之他去和厨师长商量一下,便向厨房走去。”

“看得出是真的很想吃橡面坊啊。”

“不一会儿,服务生出来说道:‘不好意思,能做是能做,但是要久等了。’迷亭先生听后平静地说:‘反正正月大家都很有空闲,能吃到稍等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说罢从口袋中拿出烟卷抽了起来。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便从怀中拿出日本报纸开始看。服务生便再次回到厨房商量了。”

“可真费工夫啊。”主人宛如在读战事通讯一样,往客人面前凑去。

“服务生再次过来道:‘最近做橡面坊的材料缺乏,不论是去龟屋还是横滨的十五街都买不到。很是抱歉。’先生回头看着我说:‘这下真是烦恼呢,难得来一趟这里。’我也不能默不作声,便用极其遗憾的样子回道:‘真的是很可惜呢。’”

“确实如此。”主人赞同道。我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表示赞同。

服务生也一脸遗憾,说下次要是材料都备好了,再请各位赏光。先生问都是使用了什么材料,服务生听了哈哈哈地笑着却不做应答。先生接着问,原料是日本派[11]的俳句诗人吧?服务生回答说:“是呀。如果是这种原料的话,最近去横滨也买不到,真是抱歉。”

“哈哈哈,原来这才是谜底啊。真是有趣。”主人一反常态地哈哈大笑道。膝盖摇晃着,我都险些要摔下去。即使如此,主人也没有察觉地接着笑着。主人似乎在为身受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之灾的不止自己一个而感到愉悦。

“然后我们两人走出店外,先生很是得意地问我:‘怎么样?你知道怎么使用橡面坊来做有趣的事了没?’我虽嘴上说着十分有趣,但早已过了午饭时间肚子很饿,只想快点分别告辞。”

“给你造成不小的困扰吧?”主人表现出同情的样子。这点上我不表示反对。谈话一时中断,我从喉咙发出的声音一下子传入了主人与客人的耳中。

东风先生将面前已变冷的茶一口喝干,一本正经道:“实际上今天来拜访老师,是有事相求于老师。”

“啊,何事呢?”主人正经道。

“如您所知,我很是爱好文学、美术……”

“确实。”主人加油鼓励道。

“前些日子,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了一场朗读会。打算每月进行一次,大家聚集到一起继续做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已经在去年年末的时候举办过了。”

“稍且问一下,这朗读会听起来像是富有节奏地朗读诗歌、文章之类的,但实际是如何进行的呢?”

“一开始想朗读古人们的作品,逐渐地也做同好们的作品。”

“说起古人的作品是指白居易的《琵琶行》之类的吗?”

“不是。”

“那是与谢芜村[12]的《春风马堤曲》这类的吗?”

“不是。”

“那么,是些什么样的呢?”

“前几天读的是近松的殉情之作。”

“近松?那个唱‘净琉璃’的近松吗?”近松只此一人。说起近松的话就只有戏曲家的近松无疑。我认为这样反问,显得主人真是愚不可及。但主人还是无知地轻抚着我的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以为被女人斜睨了一眼,就是女人为他所沉迷了一般。和这些比起来,主人的行为也就不足为怪了,任他摸吧。

“是的。”东风窥探着主人的脸色回答道。

“如此,是一个人读完还是分工而读的呢?”

“试着分工合作了一下。我们这么做是以尽可能地还原作品中的人物性格为首要,再且加上手势和姿态。台词也尽可能地以描绘出那个时代为主,无论是小姐还是学徒,都要演出宛若真人的感觉。”

“这样,不是和话剧一样的东西吗?”

“嗯,只差没有服装和布景而已。”

“冒昧地问一句,进行得还顺利吗?”

“嗯,我认为作为第一次演出还是成功的。”

“那么,之前所提到的殉情之作……”

“那个啊,就是船夫载着客人去吉原[13]……”

“那真不容易呀。”主人摆出一副教师才有的姿态,轻轻地点点头。从鼻中呼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撩过耳边,在脸侧飘转。

“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事。登场的人物只有客人、船夫、名妓、女侍者、老鸨和管家。”东风稀松平常地说道。

主人听见名妓一词,不禁面色微沉,对于女侍者、老鸨、管家这类专业词语一看就不是很懂,便先提问道:“所谓的女侍者是指妓院的婢女吗?”

“这并未仔细研究过。不过女侍者是指妓院的婢女;所谓的老鸨大约就是指女妓房中的助理吧。”东风刚才还说要刻画出鲜活的人物来,这会儿又如此不了解女侍者和老鸨的性格。

“这样啊。女侍者就是属于妓院的人,老鸨就是照顾名妓起居的人吧。所谓的管家是指人还是指某个特定的场所呢?如果是指人,那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管家我想怎么也应该是指男的吧。”

“是干什么的呢?”

“这个啊,还没有研究到这么细致。这之后研究一番吧。”再这样对答下去,肯定会变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不禁看向了主人。主人竟特别认真地听着。“那么除了你,朗读者都还有些什么人呢?”

“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名妓是法学士的K,留着小胡子,说的都是女性娇滴滴的台词,感觉有点微妙。其中还有这个名妓生气的一幕……”

“朗读时不表现出生气不行吗?”主人担心地问道。

“是的。总而言之表情是很重要的。”东风总是一副文学家的姿态。

“那生气这段演得顺利吗?”主人问得甚是绝妙。

“对于第一次演生气的人来说,稍微有点强人所难了。”东风也回答得十分巧妙。

“话说回来,你是担当什么角色呢?”主人问道。

“我演的船夫。”

“咦?你演船夫?”主人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要是你都能演船夫,那我都能演个管家什么的。他接着直言不讳地说:“演船夫难吗?”

东风倒是没有生气,依然沉着地回答:“就是因为那个船夫,好不容易举办的朗读会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原来会场隔壁住着四五个女学生,也不知道她们从哪里知道今天这里会举行朗读会,竟躲在会场的窗下偷听。我用着船夫的声调,正开心于终于找到感觉,这下该没问题了……也不知是动作太过了还是怎样,一直安静的女学生们一下子笑了起来。我被吓到,又很尴尬。台词也被打断,之后再怎么也接不上,朗读会最终就这样结束了。”

一想到声称第一次还成功演出的朗读会,就这样失败地结束,我就忍不住笑,喉咙不自觉地发出‘呼噜呼噜’声。主人更是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虽然很庆幸笑别人还反而受到疼爱,但又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

“这可真是不幸啊。”主人竟在大正月说出这等不吉利的词。

“我们想从第二回开始,更加发奋努力,将朗读会举办得更加盛大。今天也是为了此事而来。其实是想让老师也加入我们,帮助支持我们。”

“我可是不怎么会生气啊。”消极的主人立即回绝道。

“不不,不会生气也没关系。这是赞助者的名簿……”东风说着边从紫色的包袱中小心地拿出一个小册子,“请您在这上面签字再盖章就行。”说完将册子打开放到主人的膝前。

一瞧,上面整齐地写着现如今有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士们的名字。

“啊,倒不是不想当赞助人,只是要承担些什么义务呢?”“牡蛎教师”显得有些担忧。

“说起义务,倒是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做的。只要把名字写下,表示赞成便可以了。”

“如此这般的话,我加入吧。”主人知道没有什么义务立马轻松了许多。那神情像是在说,只要不负责任,就算是谋反的联名书都可以签。不仅如此,可以和这些有名的学者的名字并列在一起,是何等光荣的事,主人可是从未遇到过,怪不得答应得如此干脆。

“失礼了。”主人走进书房去取印鉴。我咚的一下子摔落在榻榻米上。

东风拿起糕点碟里的蛋糕,满满一口塞进嘴里。闭上嘴嚼着,一时显得有些痛苦。这让我想起了早上的年糕事件。主人从书房拿着印鉴出来的时候,蛋糕也恰巧在东风的胃中落脚。主人似未察觉到糕点碟中的蛋糕少了一块。如果察觉到了,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肯定是我了。东风离开之后,主人回到书房看向书桌,不知何时有了一封迷亭的信。

“新春快乐……”

主人心想这个人什么时候如此认真了,迷亭写信可几乎没有正经的。前些日子还写出“在那之后,既无爱慕的妇人,也不曾收到来自不知名者的情书。每日平安无事,虚度光阴。勿念。”这等内容。与之相比这封新年贺卡已经格外体面了。

“本欲登门拜访,与仁兄的消极态度相反,我尽可能以积极的态度,计划着迎接这千古未有的新春。故每日忙于此,拜访之日也愈渐推迟……”

原来如此。那个男人,必然在正月时忙于各处游玩。主人对此也颇为赞同。

“昨日偷得一刻闲时,欲请东风品尝‘橡面坊’,不巧材料已经售罄,未能品尝到。实在是万分遗憾……”

又来这一套,主人无声地微笑着。

“明天是某男爵组织的纸牌赛,后天是审美学协会的新年宴,大后天是鸟部教授的欢迎会,大大后天……”

“真是啰唆呀。”主人开始跳着看。

“如上所述,正逢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接连不断的会期,每日出席不断,因此不能登门拜访。不得已仅以此贺书代表问候,望莫怪……”

“压根就不用来。”主人对信做着答复。

“期望与您下次相逢时,能共进晚餐。寒舍后厨虽无山珍海味,但至少‘橡面坊’还是有的……”

又在卖弄“橡面坊”。真是没有礼貌。主人似乎有点沉闷。

“但近来‘橡面坊’的材料售罄,难以及时料理,届时尽请品尝孔雀舌……”

还真是会做打算。主人对后面的话反而有了兴趣。

“如您所说,每只孔雀的舌头都不足小指的一半。为了能满足仁兄的饕餮胃囊……”

“胡说八道。”主人似是看穿一般。

“如此必得捕捉三十只孔雀不可。但是只在动物园和浅草花园[14]里见过,普通的鸟店里一概未曾见到。这番心意还望了解……”难道不是你自己杜撰的吗?主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感动。

“这孔雀舌的料理曾在古罗马的鼎盛时期风靡一时,极尽奢华之风。只一点,还望见谅……”

什么还望见谅,真是愚蠢。主人对此很是冷淡。

“到十六世纪,在欧洲,孔雀已经是一道不可或缺的美食了。还记得莱斯塔伯爵在凯尼尔沃斯宴请伊丽莎白女王时便用了孔雀。著名画家伦勃朗画的《饕餮客宴会》的画中,便有孔雀开屏的样子躺在餐桌上……”

能写这么多关于孔雀的料理史,也不见得是有多忙啊。主人的不满都溢于言表了。

“总之按照近来的吃法,就算是我也可能像仁兄一样有胃病……”

“像我一样这种话简直就是多余。别什么都拿我的胃病来做比较。”主人抱怨着。

“据历史学家说,古罗马人一天要举办两三次宴会。每天要这样吃上两三顿,就算是再何等强健的胃也会消化功能不调,就像仁兄一般……”

又是“像我这样”,真是失礼。

“不过,他们为了享受和卫生两方面共存,做了极大的研究。承认在大量享受美食的同时也要保持肠道的健康。于是,得出了一条秘法……”

主人一下子变得关心起来。

“他们在饭后必定会沐浴。然后在入浴前会用某种方法让东西都悉数吐出,以清空胃袋。等胃里什么都没有了再次就餐,饱食之后再次入浴,入浴后再悉数吐出。像这般,虽饱食美味,却丝毫不伤及内脏,在下愚思可谓一举两得。”

确实是一举两得没错。主人怀揣着羡慕之情。

“二十世纪的如今,往来频繁、宴会增加,更是不必说了。帝国动荡不安,又逢战争胜利第二周年,我自认我等战胜国的国民,必然要学习古罗马人此等入浴呕吐之术,并加以研究。不然,切勿以身为我国国民而松懈,将来要是都像仁兄一般成为胃病患者,是何等痛心。”

又是像仁兄一般,真是个让人生气的男人。

“值此之际,有精通西洋诸事的国人研究西方古史传说,发现已经失传的秘法。如若用在明治社会,定能有防患于未然之功德,报素日安逸享乐之恩……”

“总觉得有些奇怪呢。”主人歪头纳闷儿道。

“此间虽涉猎吉本、蒙森[15]、史密斯[16]等大家的著作,也未发现丝毫的端倪,实在是遗憾之至。但如您所知,小生我只要下决心做一件事必然是不成功不收手的。这呕吐之秘法复兴也必然竭尽所能。一有所发现必告知于仁兄。另,刚提到的‘橡面坊’‘孔雀舌’等美食也定在这之后达成。且不说小生我的情况,对一直被胃病所困扰的仁兄可是大有益处。草草写之,不尽全备。”

“到底还是被耍弄了呀。都怪书写得过于正经,不觉也就认真地看到了最后。如此新年还有时间恶作剧,迷亭看来也很是闲散哪。”主人笑着叹气道。

接下来的四五天都平淡地过去了。白瓷瓶中的水仙也渐渐凋零,绿萼梅在瓶中却渐渐开了。每天就这样看着花度过也是无聊得很。我试着去拜访过小花一两次,可惜都没有遇到。一开始以为她出去了不在家,第二次去才知道她是生病了。隐匿在洗手钵的叶兰影子下,听到了在纸拉门后师傅与女佣的对话。

“小花吃饭了吗?”

“没有,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我让她躺在暖和的火炉旁了。”总觉得太不像猫了,简直享受着人的待遇。

一方面是与自己的境遇相比很是羡慕,一方面又为自己所爱的猫能受到如此待遇而感到高兴。

“真是麻烦了。不吃东西的话,身体就只会一直疲惫了。”

“就是呀。就算是我们,要是一天不吃饭,第二天也不能干活。”

女佣的话就像把猫当作比自己还要高级的动物似的。在这个家比起女佣,猫更重要也说不准。

“带去医生那里看了吗?”

“嗯,那个医生也够奇怪的。我带着小花过去,他却问我是不是感冒了,还要给我把脉。我说病人不是我,接着把小花抱到膝盖上。医生却笑着说,猫的话我也不懂啊,放着不管就会好了吧。您瞧瞧这不是太过分了吗?我实在是生气,就对他说,这样的话不看也罢,她可是很宝贝的猫,然后把小花揣在怀中回来了。”

“难为你了。”

“难为你了”这种词在我那里可是不能听到的。果然是天璋院大人的什么什么人,不然可说不出这等雅词,真是佩服。

“总觉得她抽抽搭搭地想说什么……”

“嗯,肯定是感冒,喉咙疼呢。只要是感冒了,不论是谁都会咳嗽的……”

不愧是天璋院大人的什么什么人的女佣,说话也是谦卑又好听。

“而且最近还传说有肺病还是什么的呢。”

“是啊,最近又是肺病、黑死病什么的,净是些没听过的新病,真是片刻都不能松懈。”

“只要是幕府时代所没有的新东西,哪能是好的。你也要当心着点啊。”

“确实是这样呢。”女佣很是感动。

“虽说是感冒,可她都不怎么出门的……”

“可不是呢,您啊,还不知道她交了坏朋友吧。”女佣像是在说国家机密一样,一脸的得意。

“坏朋友?”

“嗯。就是大街上那个教师家的脏兮兮的公猫。”

“教师?是指每天早上都会发出怪声的那位?”

“嗯。就是每次洗脸时都会发出,犹如要被勒死的鹅般叫声的那位。”

要被勒死的鹅是不错的形容了。我家主人每天早上在浴室洗漱时,用牙刷捅到喉咙后总是无所顾忌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胡乱大叫,心情好的时候更是叫得欢快。总之就是不管心情好还是坏,都一天不停地发出叫声。据女主人说,在搬到此处之前他是没有这个怪癖的,有天突然这样以后,到今天为止没有一天是消停的。真是糟糕的怪癖,为什么对这件事可以如此有恒心呢?说到底我们猫是无法想象的。这也就算了,随意给我扣上这种“脏兮兮”的名头,真是过分哪。为此我更是竖起耳朵听下去。

“发出那样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念什么咒语。明治维新之前,不管是在武士中从事杂役的人,还是给武士们提鞋的侍仆,都熟知如何才是得体的。在住宅街,会那样洗脸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有。”

“是这样的呢。”

女佣一个劲儿地称是。

“有那样主人的猫,也只能当只野猫了。下次再来要给它点教训。”

“是要给它点教训。小花生病肯定就是拜它所赐,一定要为小花报仇。”

竟遭受如此不白之冤。看来是断然不可接近的了,最终也没见上小花就回去了。回家后瞧见主人在书房中,正执笔沉思着什么。若是将今天二弦琴师傅说的话告诉他,他必然会火冒三丈吧。不过“耳不闻,心不烦”原本的说法是“眼不见,心不烦”,还是不说了。主人此时正像个神圣的诗人般,说着些什么。

这时,声称暂且忙得不可开交不能亲自拜访,特意寄上新年贺卡的迷亭飘然而至。

“在作新体诗呢?要是有得意之作定要拿来看看。”

“嗯。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正打算翻译过来。”主人闷闷地开口。

“文章?谁的文章?”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啊。”

“无名氏?无名氏的作品也有相当不错的呢,可不能小看。刊登在何处?”

“《第二本书》。”主人平静地说。

“第二本书怎么了?”

“是说我正在翻译的文章就是刊登在《第二本书》中啊。”

“没开玩笑吧?你是不是在为孔雀舌的玩笑报复我呀。”

“我和你这种好吹嘘的人可不同。”主人捻着胡子,泰然自若。

“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对山阳问道:‘先生,最近没有好文章吗?’山阳拿出马夫写来的催债书,说这就是近来的佳作。可能你的审美也意外的好呢。快读点给我听听,我也能给你点建议呀。”迷亭说得自己像个审美大家一样。主人以禅僧在读大国灯大师遗训的口吻出声读了起来。

“巨人、引力。”

“这巨人、引力是什么?”

“题目是《巨人引力》。”

“真是奇怪的题目。我是不懂什么意思了。”

“是说有个巨人,名字叫作引力。”

“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作为题目就先让你一步好了。接下来赶紧读正文吧。你声音好,所以还挺有意思的。”

“乱打岔可是不行的哦。”主人预先定下规矩,又再读了起来。

“凯特从窗户往外看,小孩在投球玩,他们把球抛向高处。球一点点升高,片刻便落了下来。他们又再将球抛向高处。反复三次。每次抛球都会落下来。凯特问:‘为什么会落下,不会一直往上去呢?’‘因为有巨人住在地下。’妈妈回答道,‘他就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他将世间万物都引向自己身边。他将房子引向地面,不然的话房子就会飞走。小孩也会飞走。看过叶子落下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在呼唤。书有时会掉落,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在呼唤它。球飞到空中,巨人引力就呼唤它,一呼唤球也就掉下来了。’”

“就这些了?”

“嗯。是不是很棒呀?”

“哎呀,真是受教了。真是在不得了的地方报了‘橡面坊’的仇啊。”

“报仇什么的我可没有。是真觉得很好才试着翻译,你不这么认为吗?”主人盯着迷亭金边眼镜后的眼睛。

“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你竟还有如此伎俩,这次完全被你戏弄了。我投降、我投降。”两人各说各话,主人是一头雾水。

“并没有让你认输投降的想法,仅仅是因为文章有意思才想试着翻译的。”

“呀,确实是有意思。不这样说的话不就没意思了。厉害啊,佩服。”

“没到让人佩服的程度。我最近没画水彩画了,就想着研究研究文章。”

“这可比那远近没有区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好太多了。真是佩服至极。”

“能得如此夸赞,我也是越发有干劲。”主人是彻底误会了这番话的意思。

这时,寒月说着“前些日子真是失礼了”走了进来。

“噢,失敬失敬。我这会儿正恭听一篇了不得的名文,以消灭‘橡面坊’的亡灵呢。”迷亭暗中示意着一些不明所以的事。

“啊,这样啊?”寒月也不明所以地回应了一声。

只有主人面无悦色地说道:“前几日你提到的越智东(tou)风(fu)来过了。”

“啊啊,已经来过了呀?那个越智东(ko)风(ti)还算是个正直的男人,但多少有点奇怪的地方。想着会给您添麻烦来着,但他说务必介绍他给您认识……”

“也没什么添麻烦的……”

“他到您这儿,没就自己的名字说些什么吗?”

“是的,似乎并没有提起那些。”

“这样啊。他不管去哪里,都有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讲解自己名字的习惯。”

“都讲解什么呢?”万事都要插一脚的迷亭插嘴说。

“他很是在意东风二字被别人用作音读[17]。”

“咳咳。”迷亭从他那金色雕花皮质的烟盒中捏出一根烟。

“‘我的名字不读作越智东(tou)风(fu)。是越智东(ko)风(ti)。’他必然会斩钉截铁地如是说道。”

“真有意思。”迷亭像要把云井牌香烟抽进腹中似的深吸了一口。

“这全然是来自对文学的热爱。读成koti就有种像成语远近那样的感觉。不仅如此,还押上了音韵,很是得意呢。因此还很是不满地说道:‘东(tou)风(fu)用作音读的话,我的苦心不就白费了吗。’”

“真是奇怪的人呢。”迷亭忘乎所以地又从腹中将云井的烟雾通过鼻子喷吐出来,中途烟雾像迷路般从喉咙出了来。他握着烟管吸吐着。

“前些日子来的时候说到在朗读会上扮演船夫,还被女大学生给笑话了。”主人笑着说道。

“嗯,是的是的。”迷亭用烟管敲着膝盖。我觉得危险便远离了他,挪到旁边去了。

“说到那个朗读会,前些日子请他吃‘橡面坊’的时候也提起过。说是第二次打算招待有名的文士,做一场大会,先生也务必到场。然后我问他下次还是打算用近松的世态剧吗。他说接下来要挑选新一点的东西,已经选了《金色夜叉》了。我再问道他在剧中扮演何角色时,他说我扮演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岂不是很有趣吗?我想我一定会出席给他喝彩的。”

“肯定会有意思的。”寒月笑得意味深长。

“不过东风到底是个诚实又丝毫不轻佻的人,我挺喜欢的。和迷亭可大不一样。”主人又一次报了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孔雀舌和“橡面坊”的仇。

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笑着说:“反正我这种人就是处在德行的砧板上。”

“就是这个样子了。”主人说道。实际上,德行的砧板对于主人来说是不能理解的词,但他是当了多年教师的人,于是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这种时候教学场所的经验也能运用在社交之上。

“所谓的德行的砧板是何意呢?”寒月坦率地问道。

主人看向地板:“那株水仙是我年末时从澡堂回来的路上买来插着的,还长得很好呢。”就此想越过“德行的砧板”的话题。

“提起年末,去年年末的时候我切身经历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迷亭像演杂技一样,把烟管在指尖旋转。

“怎样的经历,说来听听。”主人见“德行的砧板”一题已经被抛向九霄云外,暗自松了口气。

迷亭所谓的不可思议的经历如下:

“记得确实是去年年末的二十七日。东风之前说好到我处,与我共谈文学艺术方面的话题,并借宿一晚。我从早上便等待着,可东风却迟迟不来。午饭后,我在火炉旁读巴里·佩恩[18]的滑稽小说。

“这时住在静冈的母亲的信被送到了。老人嘛,总是一直把我当作小孩子。就是写了些天冷夜晚不要外出啊,洗冷水澡虽好但要将火炉烧起让房间暖和点,不然要感冒之类的话。父母果然是最好的,别人可不会这般关切自己。如我这般不拘小节,也十分感动。顿时觉得再如此下去岂不是虚度时光。不写出一本著作扬名万里可不行。希望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我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明治的文坛上有一位叫作迷亭的。接着往下读去:‘你也算幸福的了。自从开始和俄罗斯的战争后,年轻人都为了自己的国家辛劳付出。而你却把这岁末年关过得像正月一样轻松自在。’——别看我这样,但也不像母亲所说的那么自在啊——再往下看,信上列举了一系列在战争中死去、负伤的,我的小学时代的朋友的名字。将那些名字一一读过,竟顿时觉得人世无味、人生无趣。在最后,母亲写道:‘我已是上了年岁之人,初春的年糕之宴也许仅限这一次了……’写得多么凄凉。心中更是郁闷,只想东风赶紧到来,却怎么也没等来。不觉间就到了晚饭时间,想着是时候给母亲回信了。于是也写了十二三行。母亲的信件有六尺以上,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这等技艺,总是十行左右已是极限。一整日都不曾动弹,胃感到微妙的有些痛苦。要是东风来了便让他等等吧。想着去邮局寄信顺便当散步走一走。

“不觉间,我并没有去富士见町,而是去了堤坝三号街。正好那天天气还有点阴,风从护城河吹来,很是刺骨寒凉。神乐坂方向开来的列车‘咻——’地鸣着笛从堤坝下驶过。顿感凄凉。岁末、阵亡、衰老、变化无常这些词在我脑中不停地循环。时常听说有人吊死,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被迷惑,想要寻死。稍微抬头看向堤坝的上方,不知何时我竟已经走到了那棵松树的下面。”

“哪棵松树?”主人打断道。

“上吊的那棵松树哇。”迷亭说着还缩了缩脖子。

“上吊的那种松树该只在鸿台有吧。”寒月推波助澜。

“鸿台的是悬钟松,堤坝三号街的是上吊松啊。话说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名字呢?从前有传言说,不论是谁,只要来到这棵松树下就会变得想上吊。堤坝上至少有几十棵松树,但上吊的话就准是这棵。一年总有那么两三个在这儿上吊的。其他的松树怎么就勾不起想死的念头。仔细瞧去,枝干正好横长到了道路上。啊,多么好的姿态,就那么放在那里实在可惜。无论如何都想看那树上是否有人吊着。环视四周,不巧得很,一个人都没有来。无奈,想出不如自己吊来试试?不不,要是自己上吊的话命不就没了。太危险了,还是别了。但是听闻以前的希腊人在宴会上模拟上吊,增添兴致。一人站到台子上,将头穿过绳结,其他人在这时将台子踢倒。其中的趣味就是,将头穿过绳结的人在台子被撤走的同时,要将绳子松开然后跳下来。这要是真事的话,我也就没那么害怕了。我也姑且一试好了。将手搭向树枝一看,树枝刚好弯曲成一个弧度。弯曲的弧度真的是很美。我光是想象着把头挂在上面轻飘飘的,就已经兴奋不已。我一定要上吊,却想到了要是东风到了家中等待着我实属不忍。还是先按约定,和东风见面畅谈吧。于是我便回家了。”

“也就是说平安结束了?”主人问道。

“真是有趣。”寒月笑眯眯地说。

“回家后东风还是没来,倒是寄来了一封便签。写道:‘今日突有事不能如约而至,待日后再行会面。’这下可是放心了,这样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去上吊了。我赶紧穿好鞋子,快步回到原地,瞧去……”说到此处,他故弄玄虚地看向主人和寒月。

“看到什么了?”主人有些心急。

“越来越有趣了。”寒月扭着和服外罩的扣子。

“不知是谁先来上吊了。仅仅一足之差,就成一桩憾事了。想来那时我是被死神附体了吧。用詹姆斯[19]的话说:‘潜意识下的幽冥界和我们生存的现实世界依存着某种因果关系而相互感应。’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不是吗?”迷亭镇定自若地反问。

主人想着又被他摆了一道,一言不发地嚼着空也饼[20]。

寒月小心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低头默默地笑。片刻,以极其文静的语气开口:“听来确是不可思议,让人难以置信确有其事。不过,近来我自己也曾遇到类似的事,倒是对此一点都不怀疑。”

“哎呀。你也曾想上吊?”

“我倒不是上吊。这也刚好是去年年末的事,而且和迷亭先生大概是同一时刻发生的,更是感到不可思议。”

“这可真是有意思。”迷亭也嚼起空也饼。

“那天在向岛的熟人朋友家有一场年终联欢会暨合奏会。我带着小提琴也去了。有十五六位小姐、妇人出席,也是相当隆重。万事俱备。我觉得这简直就是近年来的一大快事。晚餐结束,合奏完毕,闲谈过后时间已经很晚了。想着该告辞回家了,一位博士妇人走到我身旁小声地问我:‘你知道某某小姐生病了吗?’前几天见她时,还是和平时一样并没有看出哪里不舒服。对此我感到很是震惊,便询问了详情。原来在与我相遇那晚之后,她突然发烧,说着满口的胡话。如果仅仅是这样也没什么,但是据说她那些呓语中总时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别说主人,就连迷亭也没说“捡便宜了呀”这种玩笑话,只严肃地听着。

“听闻请医生看过后,也不清楚病名,只是高烧严重影响了脑子,如果安眠药没有起作用的话,就危险了。不知为何我听后感到一阵厌烦。就像梦魇一样,感觉沉闷,周围的空气都急速凝固,从四面八方扑向我的身体。回家途中这事也一直浮现在我的头脑中,难受得不得了。那位美丽的、活泼可爱的某某小姐……”

“不好意思,能稍等一下吗?你刚才提起了两遍某某小姐。要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可否告知我们她的芳名呢?”迷亭回头看向主人,主人也“嗯”地表示赞同。

“不了,这对当事人来说或许会造成麻烦,还是算了吧。”

“你是打算就这么暧昧不清地说下去了?”

“别嘲笑我了,我可是在说正经的……总之仔细想来,那女人突然得了这种病,着实是心中有落叶飞花之感啊。全身的活力也像是罢工了一般,精力尽失,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吾妻桥。倚着栏杆往下看去,只见黑色的河水聚在一起动荡。从花川户方向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通过。我目送车灯,看着车灯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札幌啤酒屋。我又看着水。接着,在远远的上游处听见有呼唤我的声音。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叫我呢?会是谁呢?我凝视着水面,但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想着一定是我的错觉,赶紧回去吧。刚走出一两步,又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从远处呼唤着我的名字。我便再次驻足竖起耳朵仔细听。当第三次听见的时候,我抓着栏杆,膝盖颤颤地抖动。那个声音是从远方传来的,还是从河底传出来的?但毫无疑问就是某某小姐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回应道:‘哎。’因为回答得过于大声,河面竟发出回声。我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神经兮兮地扫视了一下周围。人也好,狗也好,月亮也好,什么都没看见。我仿佛被卷入这‘夜’中,竟然萌发出想到这声音的源头处去。某某小姐的声音还是很痛苦的样子,像在诉说又像在求救般,不断地刺入我的耳朵里。这次,我回答‘现在马上就来救你。’我从栏杆探出半个身子,望向漆黑的河水。总觉得呼唤我的声音是从浪下面传出来的。想着就在这水的下面,我最终爬上了栏杆。我下定决心,下次再叫的话我就跳进去。果然又听到了细弱游丝的声音浮了出来。就是这里了,我奋力纵身一跃,然后便像一块小石头,沉了下去。”

“到底是跳了呀?”主人眨着眼问道。

“我倒是认为没到那一步呢。”迷亭摸着自己的鼻头。

“跳下去后神志不清,一时昏迷了过去。不久醒来一看,虽有些冷,但全身没有一处是湿漉漉的,也没有喝到水的感觉。我确实是跳进去了没错呀,太不可思议了。察觉到奇怪,看了一下四周,不禁大吃一惊。我本打算跳入水中的,但不觉弄错了,竟跳到了桥中间。那时是真的感到遗憾,因为搞错后而没能去成那个声音的出处。”寒月默默地笑着,依旧将和服外罩的纽扣弄得不成样子。

“哈哈哈,这着实有趣。和我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太奇妙了。这又能成詹姆斯教授的素材了。以‘人类的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一定会震惊文坛的……这之后某某小姐的病如何了?”迷亭穷追不舍。

“两三天前我去拜年,她在院内和女佣在打羽毛毽子,看起来快要痊愈了。”

主人从刚才起就一副沉思状,这时终于开口,像是不服输一样:“我也有这样的事。”

“是什么样的事?”在迷亭看来主人是没有这等经历的。

“也是去年年末的事。”

“大家在去年年末都莫名的巧合呢。”寒月笑道,缺了前牙的齿缝上沾着空也饼。

“不会也在同一时刻吧?”迷亭再次打岔。

“不,日期应该是不同的,似乎是二十号左右。妻子说想让我请她看摄津大掾[21],带她去也没什么事,便问她今天演什么。妻子看了新闻说今天演《鳗谷》。但因为我不想看《鳗谷》那天就作罢了。第二天妻子拿着报纸过来,说今天是《堀川》总可以吧。我说:‘堀川的三味线虽然热闹,但没什么实际的内容,别去了。’妻子很是不满地走开了。第三天,妻子说:‘今天演《三十三间堂》,无论如何我也想看摄津演的《三十三间堂》。’‘我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既然是听我的,你就和我一起去就行了。’像是一场紧逼的谈判似的。‘既然你那么想去,但毕竟是最后一场演出,人一定会很多,必然会很难进场吧。本来去那种地方就该事前联系,预约合适的位置才是正常的步骤。跨过这些步骤,不按步骤是不好。虽然很可惜,今天也不能去了。’我说完这些后,妻子用很是犀利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是女人,不懂这些麻烦的步骤。我只知道大原的母亲、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有按步骤做,但人家还是开心地去听戏回来了。你再怎么是教师,不必非得做这些麻烦事才能去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说着说着就要哭了。即使这样不好也还是去吧。我说:‘吃过晚饭后坐电车去吧。’妻子情绪高涨地说:‘要去的话就得四点之前到那里,这么磨磨蹭蹭的怎么行。’我问她为什么非得四点以前就到,她说她从铃木家的君代那里学来:‘不那么早去找位置的话,过后就进不去了。’我再确认性地问了一遍:‘那过了四点就不行了?’妻子说是的。就在那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突然全身都感到一阵恶寒。”

“是你的夫人吗?”寒月出声问。

“妻子可是精神得很。是我,感到身体像气球开了个口子一样一下子萎缩了,无法动弹,眼睛也已经游移不定。”

“这是急病啊。”迷亭在一旁补充道。

“心想这下可麻烦了。妻子一年才有这么一个要求,无论如何也要实现的。总是凶她,也不听她说的话,辛苦活全是她在干,孩子也让她全权照顾,她却不曾得到过一分酬劳。今天正好有时间,兜里也还有四五个铜板,想去的话就能去。妻子不是很想去来着吗?我也是很想带她去的。虽然很想带她去,但突然这样的恶寒袭来,眼神也游移不定。别说坐电车了,就连穿鞋我都做不到。想着真是可惜呀,太可惜了!恶寒更是加剧袭来,眼神也更加飘忽不定。我想着快点看医生然后吃药应该能在四点前好不少,便和妻子商量请甘木医生过来。但收到回复说:‘很不巧甘木医生昨晚值班还没有从大学回来。大概两点会回来,回来之后会立即与您联系。’真是糟糕哇!这时要是能喝上点杏仁水,四点前也肯定能好的。不走运的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按自己想的来。本想着还能看看妻子开心的笑容的,这下全作废了。妻子一脸怨恨地问我:‘到底能不能去了?’我心中无限感慨,嘴上却说:‘去,当然去。四点前一定会好的。你先去洗个脸,换身衣服先等着好了。’寒意越来越强烈,也越发眼晕。要是四点前不能快点好起来,不知道这个小气的女人会做出些什么来。我心中竟生出一丝悲凉之意,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以防万一,还是趁现在先给她说下世事无常和生死有命之理为好。一旦出了意外也好做好心理准备,不失理智。这也不失为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我将妻子叫到书房中,问道:‘你虽是个女人,也该知道‘Many a slip 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22]这样一句西洋谚语吧。’‘这种洋文字人家哪里懂得。你明知道人家不懂英语,还故意用英语来戏弄人。好哇!反正我是不会英语。你那么喜欢英语,怎么不娶个教会学校的毕业生做老婆。像你这般冷酷的人是再也找不到了。’她如此气势汹汹,让我的精心策划就这样夭折了。不过我还是要对你们辩解一下,我绝不是出于恶意才使用英语的,全然是出于对妻子的爱。被妻子这么误解我真是毫无颜面。因为从之前就越发严重的寒意和眼晕,让我的脑子也变得稍微有点不清晰。我是急于告诉妻子‘变化无常、生死有命’这个道理,竟忘了妻子不懂英语这事,才不自觉地用了英语。细想来这全是我的错,完全疏忽了这点。由于这失败的作态,寒意越发增强,也是越发眼晕。妻子倒是照我所说的去浴室里化了妆,从衣橱中拿出和服换上,用一种随时都能出门的神情等待着。我更是心急如焚,想着甘木医生能早点来就好了。一看时间已经三点,到四点只有一个小时了。‘差不多该出门了哦。’妻子打开书房门探出脸。虽然夸赞自己的妻子是件奇怪的事,不过我那时是真的觉得我的妻子从未如此美丽过。她用香皂洗过的裸露肌肤柔光闪亮,与黑色和服相互映衬。由于肥皂的清洁作用和对马上能听摄津大掾的剧的喜悦这两个原因,她的脸上隐约之中竟能看见散发着光芒。这让我生出了无论怎样也要满足妻子这个希望的动力。我正准备抽一支烟然后横下心出门去,甘木医生终于是来了。真是一好百好。我说了一下我的病情,甘木医生便察看了我的舌头、把了脉、听胸抚背,又返回来检查眼皮、敲了敲膝盖,最后一时陷入了思考之中。

“‘总觉得我有些危险。’我如此说来。

“医生镇定地说:‘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外出一下不会有危险吧?’妻子问道。

“‘这……’医生再次陷入思考,‘只要不恶心的话……’

“‘很不舒服哦!’我连忙说。

“‘那我给你开些一次性服用的药水吧。’

“‘这样啊,总之,不是什么会危险的病吧。’

“‘是的,绝不是值得你们如此担心的病。不必如此胡思乱想。’医生就此离去。

“三点过三十分了。女佣去取药,因妻子的命令一路飞奔。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四点了。就在这时,原本好好的,但我突然很是恶心想吐。妻子把药水倒入碗中放到我的面前。我端起碗正准备喝下时,胃中发出‘呃——’的一声呐喊,不得已将茶碗放下。妻子催促道:‘快点把药喝了不就好了。’不早点喝完早点出门实在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想着一口气喝完便将茶碗又端了起来,谁知胃又出发‘呃——’的声音来妨碍我。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就在这之间时针已经‘叮叮叮叮’地敲了四下。已经四点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我又将茶碗端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说的不可思议就是指的这里。随着四时的钟声响起,胃竟然不再发出声音,顺顺当当地将药喝完了。到四点十分左右,我终于理解了为何称甘木医生为神医了。阵阵发冷的背好了,眼晕也好了,都像一场梦一样消失了。当时觉得会令我久久不能做事的病,转瞬间就痊愈了,实在太高兴了。”

“之后一起去歌舞伎剧场了吗?”迷亭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

“很想去呀,但是已过四点了。妻子说已经进不去了,也就没去。若是甘木医生再早个十五分钟来,既能更早地拯救我,又能满足妻子。仅仅十五分钟之差,实在是可惜。至今每每想起都还是觉得那时很是危险呢。”叙述完的主人像是总算完成自己的任务似的,也许更像是在这两人面前显摆了一下。

寒月还是一如往常漏出那缺牙笑道:“这还真是可惜呢。”

迷亭假装正经,似是自言自语般说:“夫人有你这样体贴的老公,真是幸福。”这时拉门的阴影处传来女主人“咳咳”的咳嗽声。

我安静地听完三人的话,既无怪异,也无悲伤。人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总是费些唇舌功夫。为一些一点也不奇怪的事情而笑,为一些一点也不有趣的事情而高兴,无一是处。

我虽早已知道我家主人的任性和狭隘,但他平时不怎么开口说话,总有些我难以了解的地方。今天听了这番话,我稍稍了解了些平时难以清楚的地方,对主人产生些许鄙夷。他为什么就不能安静地听这两人说话呢?这般不服输,在这儿胡说八道,能得到些什么?爱比克泰德在书中也没说过应该这么做吧。

不论是主人还是寒月、迷亭,都是太平时代的人。他们就宛如被风吹动的丝瓜,却要装得超然脱俗。然而事实就是他们既有名利心又有贪婪的欲望。从日常的谈笑中便能看出他们的争强好胜之心。进一步说,他们与自己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凡夫俗子也只不过是一丘之貉。从一只猫的角度来看,这简直可悲至极。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就在于他们不像那些半吊子,墨守成规。

想到此处,我也就觉得他们三人的谈话不再那么有趣,不如去看看小花的情况,便到了二弦琴师傅家的院口。门前的门松等正月装饰都已经撤去。此时已是正月过去十日,暖洋洋的春日万里无云,深蓝的天空更是普照四海。那不足三十三平方米的庭院也比元旦期间更加鲜活有生气。檐廊上有一个蒲团却看不见人影。连拉门都紧闭着,难道师傅去洗澡了吗?先别管师傅是不是去洗澡了,小花有没有好点才是重点。偷偷潜入后竟没有一个人。我就满脚是泥地踏上了蒲团,在蒲团上试着躺了一下,可真是舒服哇!最后竟将探望小花的事情给忘了,在蒲团上睡着了。突然听见拉门后传出人的声音。

“真是辛苦了。做好了吗?”师傅果然是在家的。

“嗯。回来晚了。到佛店里,他们也说刚刚做好。”

“哪个?快让我看看。哎呀,做得真漂亮。这下小花也能超度了。这上面的金不会脱落吧?”

“嗯,我仔细地问过了。说是用的上等材料,比人的排位还要耐用……然后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不那么好看,就稍微简易了一下笔画。”

“好了,好了。赶紧放到佛坛上,把香点上。”

小花到底是怎么了呀?总感觉怪怪的呢。我在蒲团上站了起身。

“叮——”的一声过后,听见师傅念:“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来吧。”

“叮——”

“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次是女佣的声音。

突然一阵恶寒向我袭来。我就那样僵站在蒲团上,像一只木雕的猫一般眼睛一动不动。

“真是太遗憾了。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小小的感冒呢。”

“要是甘木医生给开点药的话,说不定就好了呢。”

“还不都是那个甘木医生的错。他也太瞧不起小花了。”

“不能这样把人往坏了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看来,小花也被甘木医生检查过了。

“说到底,我认为还是该怪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总是勾引小花。”

“是啊,那个小畜生就是小花的敌人啊!”

我想上前为自己辩解,但这时更应该忍耐,接着听下去。说话声偶尔会中断。

“人在世上总有百般的不得已啊。像小花这样漂亮的猫早早地死了,那些丑陋的野猫却还好好地活着,胡作非为……”

“就是呀,像小花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是敲锣打鼓也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没有说“第二只”,竟用了“第二人”。女佣似乎把人和猫当作同种族。这么说来,这个女佣的脸和我们猫族甚是相像呢。

“要是可以的话,真想代替小花……”

“要是那个教师教的野猫死了的话,那可真是天遂人愿哪。”

天遂人愿什么的,我可不能接受。死是怎么一回事我没经历过还不了解,也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不过,前几天天气太冷,我钻进灭火罐中取暖。女佣不知道我在里面,就把盖子给盖上了。那时的痛苦只要想起就十分害怕。听白君说,要是再晚些我可能就没命了。代替小花去死我一点也不感到委屈,但是不受那种痛苦就无法死去的话,无论是为了谁我也不想死。

“小花虽然是猫,但我也请了和尚来为她念经,也取了戒名。这下也算是心无遗憾了。”

“可不是吗,真是一只好福气的猫。不过那个和尚念的经也有点太短了吧。”

“我也觉得有些太短了,还特意问了月桂寺的和尚,说是:‘这就刚刚好了。她作为一只猫,这已经足够她进入极乐净土了。’”

“啊,这样啊……那那个野猫呢……”

我虽屡次提到我没有名字,但这女佣总是“野猫、野猫”叫着,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他罪孽如此深重,就算念再好的经文,也无法被超度哦。”

在这之后我不知道被重复叫了多少次野猫。我不想再听她们无休止的对话了,便滑下坐垫从檐廊上跳下。全身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全都竖起打战。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靠近过二弦琴师傅家附近。现如今,该是师傅她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们敷衍的超度了。

近来我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了,总觉得人世间让人觉得疲惫,几乎要成和主人一样的懒猫了。

我也曾因为还没有抓过老鼠,竟从女佣那儿收到驱逐令。但由于主人知道我并不是一般普通的猫,我得以依旧在这个家中悠闲睡卧着。在这点上我还是要深深地感谢主人的,同时还对他这双慧眼毫不犹豫地表示敬佩。女佣对我不甚了解,甚至还会虐待我,但我对此并不生气。要是现在左甚五郎[23]来将我的肖像刻在楼门的柱子上,或者来个日本的司坦伦[24],荣幸地将我画在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才会开始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