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国侦探案
裴效维 校点
凡例
一、是书之辑,或得之故老传闻,或得之近人笔记,间有佚其人名、地名者,皆仍之,不为妆点,以昭核实。
二、初辑之始,本拟辑自某书者,皆于每条下注之,以避掠美之嫌。乃有从前曾见之于册籍,今已无其书,忆录之而不及其书名者,故皆置之。惟大雅君子谅焉。
三、我国迷信之习既深,借鬼神之说以破案者,盖有之矣,采辑或不免及此。然过于怪诞者,概不采录。
四、此虽稗官之类,要亦纪事之书,笔墨究宜简洁;且一部书,尤宜以一手笔墨出之。故事迹虽系采辑,而叙事之间,不全抄原本,间多点窜,且有舍其原稿而别为之者。点金成铁耶?点铁成金耶?惟读者金铁之。
五、是书所辑案,不尽为侦探所破,而要皆不离乎侦探之手段,故即命之为《中国侦探案》。谁谓我国无侦探耶?
六、所辑各书内所载事迹,或不仅如所辑者,则其前后事迹皆无关于侦探,故皆不备录。
弁言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以人遇人且如是,况以国遇国乎?万国交通,梯航琛赆,累绎以及,以为我资,舍短从长,吾未敢以为非也。沾沾之儒,动自称为上国,而鄙夷外人。吾嘉其志矣,而未敢韪其言也。大抵政教风俗可以从同者,正不妨较彼我之短长,以取资之;若夫政教风俗迥乎不同者,亦必舍己从人,何异强方为圆,强黑为白,毋乃不可乎?然而自互市以来,吾盖有所见矣,所见惟何?曰:崇拜外人也。无知之氓,市井之辈,无论矣,乃至士君子亦如是;果为吾所短而彼所长者,无论矣,而于无所短长者亦如是,甚至舍吾之长,而崇拜其所短。此吾之不得不为之一恸者也!
买办也,细崽也,舆人也,厨役也,彼其仰鼻息于外人,一食一息,皆外人之所赐也,彼之崇拜外人,不得不尔也。彼之耳,外人之言之外,无所闻也;彼之目,外人之貌之外,无所睹也。其崇拜外人,其分也。彼其于崇拜外人之外,固无所事事也;彼其于外人之外,固无可容之者也。若是者,吾怜之,吾谅之。胡为乎俨然士夫饱经史、枕典籍者,亦甘侪于此买办、细崽、舆人、厨役之列,而相与顶礼崇拜也?
虽然,就吾所言,彼族之果有长于我者,又何尝不可崇拜也。吾怪夫今之崇拜外人者,外人之矢橛为馨香,我国之芝兰为臭恶;外人之涕唾为精华,我国之血肉为糟粕;外人之贱役为神圣,我国之前哲为迂腐。任举一外人,皆尊严不可侵犯;我国之人,虽父师亦为赘疣。准是而并我国数千年之经史册籍,一切国粹,皆推倒之,必以翻译外人之文字为金科玉律。吾观于此,而得大不可解者二:
一、取吾国本有之文法而捐弃之,以从外人也。吾尝言:吾国文字,实可以豪于五洲万国,以吾国之文字大备,为他国所不及也。彼外人文词中间用符号者,其文词不备之故也。如疑问之词,吾国有“欤”“耶”“哉”“乎”等字,一施之于词句之间,读者自了然于心目;文字之高深者,且可置之而勿用。今之士夫为译本者,必舍我国本有之文词而不之用,故作为一“? ”以代之。又如赞叹之词须靡曼其声者,如“呜呼”“噫”“嘻”“善夫”“悲夫”之类,读者皆得一见而知之;即施之于一词句之间者,亦自有其神理之可见。而译者亦必舍而勿用,遂乃使“! ”“!! ”“!!! ”等不可解之怪物,纵横满纸;甚至于非译本之中,亦假用之,以为不若是,不足以见其长也者。吾怒吾目视之,而眦为之裂;吾切吾齿恨之,而牙为之磨;吾抚吾剑而斫之,而不及其头颅;吾拔吾矢而射之,而不及其嗓咽。吾欲不视此辈,而吾目不肯盲;吾欲不听此辈,而吾耳不肯聋;吾欲不遇此辈,而吾之魂灵不肯死。吾奈之何?吾奈之何?
二、取与吾国政教风俗绝不相关之书而译之也。虽然,与吾国政教风俗无关者,或于吾国之前途有所希望焉,是善本也,胡可以非之?吾于是不能无所感焉。吾友周子桂笙通英、法文,能为辗转翻译。尝语余曰:“吾润笔之所入,皆举以购欧美之书,将择其善者而译之,以饷吾国。然而千百中不得一焉,吾深悔浪掷此金钱也。非西籍之不尽善也,其性质不合于吾国人也。”呜呼!今之译书者,何不皆周子若?昔者从事字林报馆,与张子韦之共事,张子手一西籍,余叩何书,曰:“笑枋也,亦吾国《笑林广记》类。”曰:“何不译言一二,使吾破颜?”张子遂译解一篇,则殊不可笑。张子曰:“此西人之性质,所以异于吾人也。西人之读此篇,盖罔不绝倒者矣。此吾之所以屡思译之,而不敢率尔操觚者也。”呜呼!今之译书者,何不皆张子若?
文法词句,请俟世之文豪论定之,吾请言译书之种类。迩日竞尚小说矣,竞尚译本小说矣。小说之足以改良社会,时彦既言之不一言矣。然其所以能改良社会者,以其能动人感情也。吾每购读译本小说,其足以动吾之感情者,盖十不一二焉,此吾之所以咎译者也。然而今之购读译本者,其为我若?为不我若?则不得而知也。
小说之种类,曰写情也,科学也,冒险也,游记也,其种类不一。其内容之果能合于吾国之社会与否,不能一概而论定之;其能改良吾国社会与否,尤不能一概而论定之。而诸种类之外,别有一种曰侦探小说。吾每读之而每致疑焉,以其不能动吾之感情也。乃近日所译侦探案,不知凡几,充塞坊间,而犹有不足以应购求者之虑。彼其何必购求侦探案?则吾不知也。访诸一般读侦探案者,则曰:“侦探手段之敏捷也,思想之神奇也,科学之精进也,吾国之昏官、愦官、糊涂官所梦想不到者也,吾读之,聊以快吾心。”或又曰:“吾国无侦探之学,无侦探之役,译此者正以输入文明。而吾国官吏徒意气用事,刑讯是尚,语以侦探,彼且瞠目结舌,不解云何。彼辈既不解读此,岂吾辈亦彼辈若耶?”呜呼!公等之崇拜外人,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虽然,以此种之小说,而曰欲藉以改良吾之社会,吾未见其可也。
吾读译本侦探案,吾叩之译侦探案者,知彼之所谓侦探案,非尽纪实也,理想实居多数焉。吾又间尝寻味著书者之苦境,则纪实易而理想难,纪实浅而理想深。盖纪实,叙事耳;理想,则必有超轶于实事之上,出于人人意想之外者,乃足以动人。今所译之侦探案,乃如是,乃如是,公等且崇拜之,此吾不得不急辑此《中国侦探案》也。仆有目,公等亦有目;仆有神经,公等亦有神经;仆祖中国,公等未必不祖中国。请公等暂假读译本侦探案之时晷,之目力,而试一读此《中国侦探案》,而一较量之:外人可崇拜耶?祖国可崇拜耶?
吾之辑是书也,必求纪实,而绝不参以理想。非舍难而就易,舍深而就浅也。无征不信,不足以餍读者,且不足以塞崇拜外人者之口也。惟是所记者,皆官长之事,非役人之事,第其迹近于侦探耳。然则谓此书为《中国侦探案》也可,谓此书为《中国能吏传》也亦无不可。
光绪丙午孟春中国老少年识。
断布
布肆伙某甲,负布百匹,送于某地,途次值雨,乃避路旁茶亭中。亭先有某乙在焉。既霁,甲负布行,乙起强争之,谓是固我物也。甲不服,与理论,乙复蛮执。路人聚观者,亦莫知所左右也。不得已,鸣诸官。官诘问原委毕,呼役取百匹布尽启之,曰:“吾将察其左证也。”布尽抖散,堆置庭下,官诏甲、乙曰:“吾遍视百匹布,均无应是谁物之证据。若为我折叠之,吾将再为若判曲直也。”甲、乙诺,趋庭下折布。折不三四匹,官怒呼乙责之。乙辄讼冤。官曰:“凡执其业者,必熟于其技,吾视若之折布知之矣。此既汝物,则汝亦业布者,何以所折布,左支右撑,不得成一匹?而甲所折,提挈振抖,左右咸宜。是知汝为诬赖矣。”乙拜服罪。乃薄责而遣之。
野史氏曰:此案不足断也,取布肆主人至,真赝立判矣,然已多一传呼之烦矣。故出其如发如丝之细心,如日如电之明眼,顾盼之顷,曲直遂分。欧美之以侦探名家者,吾不知其能若是之敏捷否也。彼崇拜外人者且曰:“此非侦探也,特明察而已。”则吾又不知欧美之所谓侦探者,亦能脱此明察之范围否?
搭连袋
江南茶酒之肆,触目皆是,行路者各从所嗜而就之,藉以少息而解饥渴,取值亦廉,他处所不及也。
有就酒肆饮者,遗一囊以去,酒博士得之于桌桁之上。囊横不过三寸,直将倍之,即俗之所谓搭连袋者也。启视之,中有洋银二枚、铜钱数十文。乃置之以俟其人。未几,其人果至,酒博士出以返之。其人忽诬赖曰:“吾囊中固有洋银四十元、铜钱且二百余,何仅得此?”酒博士无以自明,呼冤而已。旁座有饮客,起问其人曰:“君囊遗于何所?犹忆之否?”曰:“吾搭于桌桁之上,如之何不忆?”问博士,博士曰:“吾固得之于桌桁之上也。”客使复置原处,视之,则两端下垂。因问其人曰:“是置此否?”其人曰:“然。”客曰:“吾有一法,可以立剖此疑。疑剖,则公论自在众人,吾亦不赞一词也。”旁饮之人均应曰:“善善。”
客乃诃博士曰:“若伺客者,客有遗物,自当返诸其人。今客有洋银四十元,若何得匿其三十八?客有铜钱二百余,若何得匿其二百?”博士大呼冤。客曰:“无已,吾代若偿之。”即自探囊取三十八元、铜钱二百,内之其人之囊中,充塞盈溢,几不能容,膨脝之状可掬。乃笑谓其人曰:“已偿君愿否?”其人唯唯,便欲取去。客曰:“未也。子其复以搭置桌桁之上,使众视之,然后取。”置之,则横亘桁上,两端不复下垂。客曰:“天下有如此之置其囊者乎?且充盈如是,动即有所泄,而囊之外不裹以帕者,天下宁复有此人?”其人气结不能答。客对众曰:“吾固先宣言之,公论在众人,吾不赞一词也。疑而既剖矣,诸公其谓之何?”众皆曰:“子既能破之,即当有以处之。彼如不服,吾众自在也。”客乃谓其人曰:“君囊中有洋银四十元、铜钱二百余,而独能搭置桌桁之上者,其囊必大。今兹小囊,如君言以内之,竟不能置,此众所同见者,吾以是知必非君物。君之囊不知遗失何所,请于他处求之,此囊仍当还之博士也。”乃自取还原物,而以囊授博士。众为鼓掌称快。其人忸怩遁。
野史氏曰:人心狡诈,鬼蜮百端,路不拾遗之风,竟不能复容于今日,可慨也夫!虽然,如客者,可谓明察之甚者矣。使侦探名家见之,吾知其亦必免冠鞠躬曰:“佩服!佩服!”
某年冬夜,尝偕友观剧,既出,寒甚,乃沽饮于宝善街之春申楼,饮已遂行。行且远矣,始忆遗一风帽于彼处,亟返求之。博士乃细叩余:“共食者几人?食何物?饮何酒?酒价若干?一一答之,乃出风帽返余。此博士可谓古道可风矣。附记于此,以励薄俗。
东湖冤妇案
东湖(湖北宜昌府首县)民妇某氏,事姑素孝。每晨起,洁室,治中馈,然后适姑寝问安,侍奉盥栉,进早食,日以为常。一日清晨入姑室,见床下有男子履,大骇,悄然阖户去。姑觉之,羞见其妇,自缢死。乡保以妇逼姑死鸣官。妇恐扬姑之恶也,不置辩,竟自诬服,已按律定谳矣。已而官迁调去,后任张公至,见此妇神气娴雅,举止大方,窃疑如此之人,何至逼死其姑?此中当别有故也。再四研诘,矢口不移。谓之曰:“若有冤苦,当为汝直之;过此不言,行将就法矣。”妇曰:“负此不孝大罪,何颜复立人世?惟求速死而已。”公终疑其冤,沉思累日。因访得县役某甲之妻素以凶悍著,签差提至案下,鞭之五百,血流浃背,系之狱中,使与获罪妇同所。甲妻终夜咒诅,谓:“老娘何罪而鞭我?如此昏愦,乃为官耶?”号哭聒絮,更无已时。妇解之曰:“天下何事不冤,盍稍默乎?即如我负此重罪,冤且及于身名,尚隐忍,鞭背小事,何足道耶?”公固使人潜察之,得妇此言,走告公。公大喜,立提二人至,诘以所言,妇不能隐。悉心鞠问,尽得其情,妇之冤乃大白。遂薄犒甲妻慰遣之。
野史氏曰:此盖咸同间事矣,而东湖父老,至今犹称道弗衰也。丙申七月,余奔季父之丧,至宜昌,彼中人为余言此事,犹有余感焉。后阅薛叔耘《庸庵笔记》亦载此事,惜乎张公之名已佚之矣。
见此妇之静穆,乃疑其冤,已明察矣。又因此妇之静穆,而思及彼妇之凶悍;复借彼妇之凶悍,以雪此妇之冤苦。心思之奇幻灵敏,真乃令人倾倒。彼以侦探名家称者,徒于一人之形迹是求,不知其睡梦颠倒时,亦念及之否也?
强奸辩
相传有奸宿室女者,往来甚密。事发,女父恶之,诬为强奸,送官请惩。复令其女于对质时,亦以强奸供,曰:“不如教,且死汝!”男子备受三木,不承强奸。使人求计于讼师,讼师曰:“若欲求生也,则宜承为强奸;徒执言和,是自速其死耳。”书一纸,付之,曰:“如所教以供,案即定矣。”男子如教,他日堂讯,则供曰:“委是强奸,但仅一次耳。”女跪其旁辄驳之曰:“尔往来月余,独云仅一次耶?”官大笑曰:“乌有强奸而往来月余者?”案遂白。
野史氏曰:此直驱之使自陈其诬者,更何事乎侦探为?或曰:“此特愚人一时耳。”不知彼以术廉情者,何莫非愚人一时者耶?
钟鼒
宁波某县(疑即府之首县也)乡人,于溪流中获一女尸,装束类婢子,遍体鳞伤,不敢匿,以闻于官。邑宰验视,非自溺。陈尸市间,召认,无认者。缉凶,不获。一时或以身死不明,或以疑拐疑逃赴诉者,无虑数十起。讯之,又非一时事,或已经年,或且数年,今以女尸故,相率求雪也。宰或准或驳,都是疑案,久不得结。郡守袁公将揭参之。公有仆曰钟鼒,豪侠多智,请于公曰:“寒士十年攻苦,始克出宰百里,盍少容之?仆当为访白之也。”公颔之,遂囊金乘昏夜去。
旬日后归,具得其状,而面目都非矣。诘之,对曰:“仆素日往来,见邑之豪家某,园凿池,池通于溪,溪流湍急。女尸之案出,仆即疑之。故以暮出,以金赂豪家左右,夤缘为其奴。又以仆浓眉而多髭,居公门久,虞其识我貌也,故拔眉截髭以见之。既入其家,暇与群儿嬉,遂尽得其颠末。豪家之凿池以通溪也,盖专为杀人设矣。奴隶佃人有忤之者,辄生纳之沟中。既死,而后弃之溪内,流急迅下,瞬已不知所之。如是者盖屡矣。女尸其婢也,色颇丽,豪私之。其妻侦之而妒,瞰豪出,挞之至死,而亦师豪所为,弃诸溪流也。且并婢之姓名父母,均访得之矣。”公大喜,立拘至,一讯即服。
野史氏曰:钟鼒之所为,乃与欧美之侦探相仿佛矣。此条见浩歌子所著《萤窗异草》,盖明世宗朝事也。后载鼒之义侠甚详,以非侦探类,故未录。
开棺验尸
某邑宰,年甚少,以科甲出身。既授缺,其封翁虑其少不更事也,随之至任,簿书案牍,实左右之。翁固明练者,一时宰遂有神君之目。一日公出适郭,遇大户之丧,仪从甚盛,执绋者殆百人。后有哭于孝舆之内者,忽风起揭素帏,及哭者之衣,则斩缞之内,别有红裳,不觉大疑。命役访之,则某监生之丧,哭于舆者其妻也。宰益疑,遽呼群役阻其行,且命停榇某寺,以俟检验。执绋者皆缙绅辈,一时大哗,群至舆前与宰辩。宰曰:“诸公与亡者非路人,宁不欲白其冤耶?”曰:“无冤,何自以白?”曰:“验而不冤,吾宁挂冠矣。”众无奈,停榇上寺中。宰归署,忽托疾不视事,群具呈催检验,至再三,均不报。众复呈于郡守,守乃贻书,拟使谢过众绅,以寝其事也。宰复曰:“人命至重,缓葬小事,请予十日限,当有以报命。”郡守亦听之。
忽一日,传呼驺从,率仵作,到寺检验。丧者亲友咸集,且讯之曰:“启验而无据,不知开棺见尸之罪,当孰承之?”宰曰:“吾断不致承开棺见尸之罪,亦不为分金来也。”众相顾忸怩。既启视,验无伤。宰曰:“盍检视其阳具?”则灿然者一五六寸许之针,自溺管入者也。众咸大错愕。宰问曰:“有亡者之中表某,其在是乎?”众应曰:“在。”共推之使前,则已面如死灰矣。复飞签提亡者家之某小僮及其妇至,并绾之,鸣驺返署,一日而谳成。
初,宰之遇是事也,归即白之翁。翁曰:“如所见,吾亦知其冤,第恐验之而无证;即有证矣,末由得其始末,徒事周折耳。吾当访之。”故宰托病之时日,即翁察访之时日也。翁之行访也,衣窭人衣,伪为卜者,蹀躞城野间,几旬日,无所获,将失望矣。一日既暮,小息田间,忽有人来叱之曰:“若盗耶?”翁伛偻而起,应曰:“异乡之人,卖卜为活,夜无宿所,偶止此耳,乌敢盗?”其人曰:“怜子异乡露宿,盍从余来?”从之去,则田间一草屋,入户即榻,榻以外,无容足地也,矮不足以容起立。遂踞榻对坐。其人自陈曰:“稻稔而未割,余逻者也。”遂相剧谈,渐忘形迹。翁故叩之曰:“此间邑尊,为吾乡人,政声如何矣?”逻者曰:“大好青天,恐不得久于其位矣。”问何故,曰:“某监生家事也,吾即监生家佃人,故知之。监生实横死,不知邑尊何由知之?命停棺待验,而又托病不出;亲族控于郡守,不报。闻行将赴控省垣矣。”问:“彼既命待验,何以又托病?”曰:“不知也,第恐验亦不得证耳。”翁曰:“何谓也?”逻者忽视翁数四,曰:“若为邑尊同乡,得毋以吾言达?”翁曰:“贵贱隔绝,虽同乡何由达哉?”逻者曰:“即达亦无妨,第虑牵余作证,余乡人,畏见长官耳。其致死也,以针插阳具,使深入无迹。既殒,乃濯其血污。如之何能验也?”翁惊曰:“彼亲族宁无知者?”曰:“监生之妻某氏,私于其中表某。中表近丧妻,故与某氏谋,将死监生而娶之也。”翁曰:“然则此事惟彼二人知之耳,若何由而知之?”曰:“余乌得而知之?监生家之小僮某,固其中表所荐,实暗使助某氏者也。小僮与我善,窃以告我。亡者是日实饮于中表家,醉归,氏乃乘其醉而毙之者也。彼亲族中方利其妇之速嫁,而分其家产,今为邑尊沮其葬,故皆不平焉。”翁尽得其情,乃返,故破案之神速也。而神君之颂,益遍里闾矣。
野史氏曰:欧美之侦探,人役耳。此乃以封翁而执侦探之役,不尤为难能而可贵耶?呜呼!那得吾国州县官,尽有此封翁!
捏写借券案
海昌陈子庄先生,摄南汇县篆时,有棉花行主姚某,控王某欠花价银一百零六元,有券据,有中证,有代笔,云索之不还,反遭凶殴。中证、代笔者所供与同。提王至,战栗惶恐,似不能言,匍伏久之,始曰:“实不欠钱。”曰:“不欠钱,何以控汝?”又不能对,促其言,则曰:“我纵欠钱,何必倩开烟馆者作中?”先生笑曰:“若非贵人,开烟馆者不能为尔作中证耶?”又曰:“我自能作字,何必倩代笔?”先生闻言,亦颇疑之。既而诘之曰:“汝非蓄意不良,故倩代笔者为图赖计耶?”侍役遂群呵之(群役之呵,实我国法堂之恶习也)。王闻呵,益战栗,伏地叩头,称愿还。
先生终不能无所疑,命带下。独呼原告至,问之曰:“债券何以非彼所亲书?”曰:“彼自倩人代笔,某不与知也。”问:“彼倩人书就带来耶?抑即尔家所书耶?”踌躇而答曰:“即我家所书者。”先生视其踌躇也,益疑其为冤,复诘之曰:“代笔者为彼所带来者耶?”曰:“否。代笔某甲,向居村口,是日因在茶肆争论,甲适来相劝,遂偕归耳。”先生瞥见甲在堂下,乃故扬其声曰:“是在茶肆乎?”曰:“然。”命役带之出。
呼甲至,问曰:“是日王邀尔代笔耶?”曰:“然。”曰:“何以不至姚家署券,乃就茶肆?”曰:“因在茶肆相劝,故即就彼书之。”曰:“若逆知将代笔,故怀纸笔以往乎?”曰:“否。假茶肆之笔,纸则购诸市者也。”曰:“信乎?”曰:“信。”乃命带之去,别置一所。
呼证人某乙至,呵之曰:“王未负姚资,尔与姚要之至尔家,逼勒署券,尔乃书中,此何理耶?”惶惧曰:“某不过为好相劝,实无逼勒事。”曰:“闻在茶馆相劝,何以又至尔家?”曰:“某开烟馆,家有余地,适甲又思吸烟,故偕来就便署券耳。”
先生大笑,令呼原、被、代笔俱至,戏谓王曰:“此案余已讯明,若所欠宁止一百零六元,实三百十八元也。”王大惊呼冤,姚亦代白实止百六元。先生曰:“固也,然券实有三:一书于尔家,一书于茶肆,一书于烟馆。兹有其一耳,其二安在?速将来!”三人相顾错愕,惶恐伏罪。乃惩之,释王去。
野史氏曰:闻之姚与甲、乙,实有隙于王,又欺其舌强口呐,慑见官长,故为是以陷之也。使侦探家为之,又必张皇其事,探诸烟室,探诸茶肆,行且探之于购纸之肆矣。事非不得明,然较诸此寥寥数语,奸情毕露者,为何如也?
诬控和尚
陈公幼学守湖州时,有土妓之夫某,曾佣于密印寺。寺僧颇饶于资,或唆使控僧淫其妻,某信之。适公鸣驺出,乃拦舆控焉。公批仰乌程县提讯。县令某,奉命提僧至,略不诘问,挞而释之,即以申报。公致疑焉,亲提讯问,僧呼冤。公令原、被俱暂押。密传铁佛寺僧至,别置之。独传妇至,问之曰:“若夫所控僧,若犹忆其貌否?”曰:“渠淫我久,且赠我某物,如之何弗忆?”乃呼铁佛寺僧至,妇遽曰:“淫我者正此人也。”公大笑,痛绳甲夫妇而释僧。
野史氏曰:以俗吏视之,此特一毫发之细事耳,而乃明察如是。惜乎陈公之政绩,吾未得窥其全豹也。尝鼎一脔,聊以解馋,或亦读者所同许也。
假人命
蓝公鹿洲由普宁兼摄潮阳令时,视事甫旬日,部民郑秩侯之妻陈氏,控萧邦武纠同萧阿兴、李献章、蔡士显、庄开明等攒殴其夫至死,弃尸峡山大辰沟。问:“何日事?”曰:“十一月十三日事也。”其子郑阿伯以舟载尸至,请验。公签差提五人至,即往验尸。尸已朽败,口颊且不存矣。问陈:“信汝夫乎?”曰:“信。”问郑:“信汝父乎?”曰:“信。”乃令自备棺殓。
返署提五人至案下,熟视之,不讯一语,命还押。及夕,复提五人于别室,谓之曰:“汝等攒殴人至死,例当论抵,知之乎?”皆曰:“知之,惟皆被诬耳。”曰:“余查南熏坊保正,有郑秩侯者,即若人耶?”曰:“然。”曰:“余查前任案卷,若五家先后失窃,官皆批饬保正查缉,有诸?”曰:“然。”“缉获乎?”曰:“未也。”“然则汝等恶其缉之不力也,而毙之耳。”则又呼冤。“死于大辰沟者,果郑耶?”曰:“不知也。”“郑果既死耶?”曰:“不知也。”“汝辈于郑素有隙耶?”曰:“睚眦之怨,或所不免矣。”“汝辈以为系讼与宁家孰乐?”曰:“宁家乐。”曰:“郑实未死,逃耳。吾治普宁,独严于保正,彼畏吾严以逃。至于诈死以诬汝辈,则或别有主使者也。吾释汝辈,可速为我访来。”曰:“四海茫茫,乌乎访?”曰:“彼无远志,邻邑而已。吾为汝辈脱累,汝辈乃惜力耶?”皆叩首谢诺,乃悉纵之。僚幕咸致诧怪。
越三日,萧邦武自惠来县获郑秩侯归,阖邑震为神明。讯其所与定谋者,则讼棍陈阿辰也。前尸则倒毙之乞人耳。并惩之。
或问公:“何以料之如见也?”公曰:“是易易耳。吾治普宁独严于保正,郑,保正也,岂无所闻?故闻吾来而逃也。保正逃,官未有不捕者,宁得逃而免,计惟报死。而又碍于邻里,故借一无名之尸为己尸;又故架词报案,以实其死耳。”曰:“何以能知其伪死也?”曰:“验尸之顷,已洞见之矣。彼云死于十三日,验尸为二十一日,相距不及旬,而时在冬月,置尸又在山溪寒冷地,夫何朽之速,而至于面目不全也?”曰:“何以知有主使之者?”曰:“是则以其市井人,或不能此,姑试讯之耳。吾察此五人者,面目都良善,室家市业都于潮,故纵之使为我用,不犹愈于签差耶?”
野史氏曰:纵被告以捕原告,案情之变幻,于此乃叹观止。至于体察入微,料事如见,犹其余事也。
盗尸案
蓝公任普宁令时,有潮阳人王士毅具控云:“从弟阿雄,随母嫁普宁人陈天万为妾,冢妇许妒,鸩阿雄,乞伸雪。”且具诬告反坐结。公准词往验,发其圹,空无所有。士毅呼冤曰:“是移尸灭迹矣。”公讯天万,则云以痢死,并以所服药方呈案。传医者至,问之,所言与天万同,且自承呈案者为己所订方。视许氏,则硕腹膨脝,扶掖蹲踞,云病蛊九年矣,状极愁惨,念不类鸩人者。穷诘邻右人证,均不知尸所在。问尸母林氏:“阿雄死之日,士毅来耶?”曰:“邀之来,不来也。”“他日来耶?”曰:“诘朝来,然不入我室,过其表姊而已。”“姊有夫男耶?”曰:“无夫,有子廖阿喜,年十五六矣。”传阿喜至,问:“二十八日,王至汝家何事?”曰:“遇于途而已,未入吾家也。”问:“何言?”曰:“彼问阿雄已死,埋否,吾对以埋。又问埋何所,我对以后岭。即去矣,无他言也。”公怒曰:“偷尸者王士毅也!”笞之三十,系于舆后,曰:“吾将返署,授以枷刑也。”即鸣驺行。
至半途,呼捕役语之曰:“速入城,趋东门旅店,问王士毅所寓,室中有人,即逮以来。”役承命去,果获一人,曰王爵亭,举动从容,一若无事也者。与王士毅皆言彼此不相识。呼代书至证之,则士毅递呈时,果与爵亭偕也。出纸笔,令书供,则笔迹与士毅原呈符。严鞫之,则曰:“老讼师陈伟度,实主是谋也,盗尸越邑,皆其所使。”问:“置尸何所?”曰:“是惟伟度知之,即士毅亦不知也。”逮伟度至,扑案鸣冤苦,谓:“天万为我族弟,二王无故欲陷吾弟于死;今陷弟不成,又架词以陷其兄矣。乞公烛之。”公闻其为天万兄也,心怦然动,疑其冤。然察其顾盼闪烁,似非善良辈。乃诈之曰:“吾固知汝不同谋,然二王既汝弟之仇,汝何为而在东门旅店与之共饭也?”伟度出不意,遽答曰:“偶然耳。”曰:“连日共饭,皆偶然耶?”曰:“普地无多饭店,不得不尔。”曰:“即不得不尔,又何必相对语屑屑?”曰:“吾为吾弟劝和耳。”复诈之曰:“共食可也,汝又于旅店中与之同宿,何耶?”曰:“无之。”问爵亭,亦曰:“无也,渠自寓城中林泰家。”传林泰父子至,隔别讯问,知爵亭实止于林氏者三宿,切切密语,然不能知所谋也。
知无枉,乃刑讯之,尽服。则伟度以争祖业故,有隙于天万,尝誓报以惨毒。会阿雄死,乃设是谋。谓盗尸越境,不忧检验,隔属不致败露,被告惧罪灭尸,形迹似实,尸终不出,则问官亦将为难,亦绝无后患。且可于快心逞志之后,开门纳贿,听其和息,不难致富。自谓算无遗策也。问尸所在,则在潮阳水都乌石寨外之溪边,其埋处,上斫一树之半截为标识焉。移牒湖阳,得阿雄尸,验无伤,案乃得白。
野史氏曰:伟度之谋毒已哉!发圹而失其尸,使略粗心者当之,陈天万等已备尝三木之苦矣。乃委曲转折而剖白之,蓝公其神乎!蓝公任潮、普,所破奇案甚多,自为笔记,附于专集,以上仅选录其二则耳。
浦五房一鸡案
苏州乡人某甲,负鸡一笼,入城唤卖。浦五房伙呼视之,与议价,不合,还之。甲点之,少一头,向索,不服。浦五房者,熟肉铺,号称数百年老店者也。邻右皆叱甲,谓:“岂有皇皇巨铺家,而赖汝一鸡者?”甲曰:“使鸡而尽为吾有者,虽丧其一,复何损?这笼鸡皆众邻付我代售者,今所失,吾亦不辨为谁氏物,归亦无以取偿于人,以是争耳。”喧扰未已,会巡抚丁公日昌鸣驺过,甲遽呼冤。公廉其情,亦叱甲为妄。甲益冤苦,倚壁以泣。
旋元和令某公亦鸣驺来,甲复拦舆呼冤。令传伙即舆前诘之。伙曰:“彼适于丁大人前呼冤,已蒙大人叱之矣。且与之论价者,铺伙也,使赖其一鸡,不过归之于主人,伙不得携以归,于伙复何益?主人固拥厚资,何一鸡之贪?伙亦不必以此进媚也。”令曰:“辩矣,然不足以服吾也。汝铺中有鸡若干?”曰:“不知也,随时购而畜之,亦随时取而杀之,胡复能记其数?”曰:“汝今日买鸡否?”曰:“未也。”问昨日,亦曰:“未,所存者皆三日前所购耳。”令呼役,尽取其所存鸡,搜寻备至,不使遗一头。叱令前至署,并带乡人去。扬言曰:“吾将讯鸡也。”市人之围随以观者如堵,咸窃窃然议令之好奇而多事。
至署,升座,传伙问曰:“若素饲鸡者何物?”曰:“馊饭、糠耳。”问甲曰:“乡人饲鸡何物?”曰:“无所饲也,放之野外,使自觅食耳。”乃呼役尽杀两造鸡,剖其肫而验之。则甲鸡肫内,皆砂石、青草之类;而浦五房之鸡皆糠粃,其中独多一肫为砂石、青草。令顾伙曰:“如何矣?汝言非不辩,而吾居此久,未补缺时,与汝苏州人杂居,习知苏州人轻薄。若固非贪一鸡,然以甲为乡人也,故戏侮之,以为嬉笑之助,是汝苏人轻薄之性使然,固不能欺吾也。甲至吾前呼冤,吾诘汝,汝不是非之辩,首白丁大人已叱之矣,是欲以丁大人制吾。亦汝苏人之伎俩也。今曲直既判,吾将与尔请示于丁大人。”
遂命驾,率两造带所剖鸡肫,诣抚院,陈颠末。丁公惭且怒曰:“吾乃为市侩所欺!”断令偿甲鸡值;且罚巨款,充善举。浦五房字号,则勒令出境,不准复设于苏州。
野史氏曰:右一则为亡友梁丽川为余言,信而有征者。此案发时,梁适在沪,而浦五房被逐,乃迁之于沪,梁躬遇其时,故知之最悉也。近则为日既久,前事已忘,浦五房仍返苏设肆矣。
控忤逆
老媪某氏,扭其子及媳,赴县控忤逆。官升座讯之,媪曰:“子媳夙忤逆,平日侍奉无状。今日乃我生日,仍以恶具奉我,而彼夫妇则酒肉是享。年老人不复能耐,故来控,乞严惩之。”呼子、媳至,讯之,饮泣无所供。官谓媪曰:“部有忤逆之民,官之罪也。尔子、媳不孝,实宜严惩。然今日为汝生日,刑汝家人,不利。吾当为汝上寿,以赎吾罪,且愧汝子、妇也。”命列几堂下,呼面至,令媪与子、媳对啖。已则杂问他案,不即发落,俄延良久。三人忽大吐。呼役验之,则媪所吐者肴胾,而子、媳所吐者藜藿而已。官乃叱媪曰:“酒肉之奉,谁实享之?今而后,岂尚可诬耶?当官而谎,平日之行可知。本当惩汝,姑念控子、媳无反坐理,姑纵尔等宁家,勉尽慈孝,勿谓官可欺也。”媪惭而去。
野史氏曰:抉其腹中之物而验之,设想可谓神奇。使愦愦者当之,鲜有不受其欺者矣。此则见某笔记中,未载官之姓名,仅称之曰“某君”。所载轶事数则,颇似今观察使、前署广东南海令徐君次舟事。徐君在粤,历署南海、清远等县,平反颇多,惜相传多失实者,不得备载之耳。
又一则
林砺之为余言:长白忠若虚大令,名满,治余姚,有政声。终日高坐堂皇,辟门听讼,夜分不息。事无巨细,苟有枉,皆可讼。讼则曲直立判,无羁留。一日薄暮,有父扭其子控忤逆者。提讯之,则父子皆业皮匠者。据言子不肖,薪水缺乏,而己则游荡无已,教训之,则无状益甚也。大令徐徐曰:“若父子吃夜饭也未?”则皆曰:“未也。”命各予钱二百文,曰:“将去吃饭,再来听审。”于是父子俱去。
漏再下,命传控忤逆者,则父子候案下已久。呼父至,问曰:“已吃饭耶?”曰:“谢恩赏,已果腹矣。”曰:“二百钱用几何矣?”曰:“尚余三十余也。”曰:“若吃饭亦吃菜耶?”曰:“吃某菜。”曰:“若饭量若何矣?”曰:“老年人,一瓯足矣。”曰:“某菜值钱,饭仅一瓯,然则胡为仅余三十钱也?”则顿首曰:“小人有痼疾,饭后吃鸦片烟一钱许,亦取资于是也。”命其子至,问曰:“已饭耶?”曰:“饭矣。”曰:“二百钱用几何矣?”曰:“仅用去三十文,尚余百有七十也。”问何俭,曰:“饭求果腹矣,食既饱,无所用之。”乃谓其父曰:“吾已廉得汝父子之情矣。凡吸鸦片之人必惰,虽有业,与游手等。汝子一人,所入几何,不足以应汝之求耳。非不孝也,汝恶其不足以应汝之求而控之,则难乎为汝子矣。”曰:“否。子实不肖,喜游荡,控之非得已也。”曰:“夫游荡者必费,今汝子啖一饭,仅用三十文;汝则仅余三十文,平日之耗费可知。汝子一皮匠耳,终日营营,不足以供汝,或有之,乌在而见其不肖也?吾即不惩汝之诳,亦当惩汝之吸鸦片。第对子而刑其父,吾不忍,即汝子亦必不忍,尤非政教。若即归,当善处父子之间,勉为良民也。”于是其父感极,抱子而泣,泥首谢去。
呜呼!是非独明察,且善于感化者矣。
打笆斗
砺之又言:大令一日坐堂,有互扭而来控者,则米店人控面店人吞没其笆斗也。面店人曰:“是固我物,彼强来诬我者。”米店人曰:“彼初来借用,云即还,讵久假不归,意图吞没。”大令笑曰:“是笆斗之罪也。”命覆斗阶下,呼役扑之,躬自离座监视。扑至数百,忽升座叱面店人曰:“是米店物,若何得吞没之?”面店人呼冤,则指覆斗处,令自视,曰:“初扑之,所出者面麸;扑至再三,则糠见矣。是非初为米店物,而为汝借用者乎?复乌乎赖?”两造皆拜服,遵断去。
晒“银”字
有夜投逆旅者,举一囊以付主人,曰:“此钱囊也,乞代贮之,明日还我。”主人诺之,即注于册曰:“收某客钱囊一事。”复予以收券曰:“凭券付还钱囊一事。”此盖逆旅之通例也。时则旅客踵趾相错,众目睽睽,咸共见之。及就寝,主人窃发其囊,则银也,遽以钱易之。诘旦,客持券取囊,发视之,累累者钱也。失声曰:“死矣!吾本银囊,何得化为钱?”遽向主人理论,则注于册者钱,收券亦钱,昨夜众人所见者亦曰:“彼固付以钱囊也。”客不能辩,控诸官。传逆旅主人至,讯之。主人呈册、券,则册注曰钱,券署曰钱。传证人,客曰:“吾等固见其以钱囊付主人也。”官乃叱而逐之。客徘徊终日,复具控。官怒,笞而复逐之。
客益冤苦,及夜,赴水求死。适有邻邑宰某大令,以事晋省,泊舟其间,见有自溺者,呼舟人拯之。叩其故,曰:“吾,某店伙也,自他邑收债归,投逆旅宿,以银囊付主人。当时以投宿人众,恐有胠箧者流厕其间,故讳银为钱。晨起取囊,果尽钱矣,此必为逆旅主人所易。吾归,无面目以见主人也,是以求死。”曰:“盍控之官?”曰:“已再控矣,官不我直也。”曰:“是无伤,明旦以状来,吾为汝直之。”客谢去。
翌日,果以状来。大令乃赴县署,陈其事。官曰:“是痴人也,证据凿凿皆钱囊,彼且一再赴诉,吾已薄惩而遣之矣。”大令曰:“否,此人必冤,不然,彼何至蹈水而求殉也?乞假我法堂,当为白之。”官不得已,如其请。大令乃尽传逆旅诸人至,鞫之。则册注钱,券署钱,愿为证人者皆曰:“彼固自言为钱囊也。”大令愕然,念无以白之,将遗笑柄。顾役问曰:“逆旅诸人尽在是耶?”曰:“主人有妇在,以此无预眷属事,未传来也。”曰:“速为我传之来。”
役去,乃谓诸人曰:“客所付者实银囊,汝等故赖之。而孰为赖银者,吾不得知,然吾有术以破之也。”命各伸一掌来,以朱笔于掌中书一“银”字,令至庭中,跪烈日下,伸其掌以曝之。曰:“赖银者,掌中‘银’字,当为太阳摄去也。”于是诸人罗跪庭下。有顷,扬声问主人曰:“某,汝‘银’字在否?”应曰:“在。”少顷复问,则复应曰:“在。”差役侍从及观审者,莫不笑之以鼻,以为若是者,直儿戏耳,讼乌得白?
亡何,役传逆旅主妇至,诘之曰:“汝与夫谋以钱易客之银,信耶?”曰:“无也。”曰:“汝夫已自承矣,何得云无?”妇仍狡展。则又扬声问曰:“某,汝‘银’字在否?”噭应曰:“在。”顾妇曰:“如何?汝夫已承‘银子’在矣,再狡赖将刑汝矣。”妇疑其夫之果已自承也,遂尽吐其实,客之冤乃白。一时遐迩称神明焉。
审张七
道光初,山东捕获林清余党张七,亦党魁也,法当死。而张七不自承为张七,承审者易十余员,皆不得实。
时胡君(鉴僧大令之祖,忘问其官阶讳字矣)仕鲁,有能名,大吏以委之。君坐堂,命带至,与之琐琐话家常,问其年岁及家事甚悉,而绝不及公事。问至夜分,呼饼饵至,啖之,并以赐张七,复絮絮话移时始退。明日复然。又问张七:“能饮乎?”曰:“能。”呼酒至,与之对酌。时上官急欲得实,闻君之举动如此也,召而诘责之,曰:“如是,乌能廉其实?”君曰:“不如是,终不能廉得其实也。明当有以复命矣。”
又明日,仍与絮语如故,与之对酌如故,而酒中已置助醉之品矣,饮之使醉,颓然卧堂下。隶役皆窃笑。君独酌于堂上,怡然自得,若无事者然。犯人则鼾呼于案下,移时未醒。侍从皆厌倦。又良久,鼾卧者抒手伸足,似有醒意。君使役附其耳大呼曰:“张七!兹得间矣,犹不遁耶?”则噭应而起曰:“唯!”君大笑曰:“若犹得不承为张七耶?”张七眙愕良久,遽呼曰:“好官!好官!吾当自承。”乃尽吐所行不法事,有官所不及知者亦尽言之。谳乃定。
伪借券
胡鉴僧大令仕闽摄政和篆时,有告欠负者,已经数官矣,曲直卒莫判。盖原告控被告欠四百金,求追,被告则极称冤诬。原告富甲一方,而被告贫窭殊甚,以情理论,富人殊不必诈贫人,且求追欠负外,别无要求,情似贫者图赖;而人又殊懦弱,不类无赖辈。故案终不得定也。
大令受事,先讯此案。翻阅案卷,知为先后分欠者,有券两纸,纸二百金:正月借二百,署一券;四月又借二百,复署一券也。既升座,原被喋喋案下,各执一词。大令命取原券至,审视再三,忽得其情,叱原告曰:“若何得凭空诬人?不承,且杖汝!”曰:“券虽代笔,而彼自画诺,何得云诬?”曰:“不揭汝奸,汝且不服。汝此券得非一书于正月,一书于四月者乎?”曰:“然。”曰:“此二券皆以贡川纸为之,使非同时所作,则纸有厚薄,有大小,纸色亦未必从同;即同矣,而纸纹断无相同理也。今此二纸,合而观之,映光以视,则纸纹相连,若合符节,是明明以一纸裁为二而作者。岂有正月书券时用此纸,至四月复寻此纸之半而为之耶?是又明明同时所为,非伪而何?”原告语塞,案乃结。
德清冤妇案
德清某氏女,误适狂且为妇。狂且素无行,烝于其庶母,使妇以姑事之。居有顷,妇知所为,深以为耻。一日,庶母使作履。履成,进之。庶母审视曰:“微嫌不正,奈何?”妇曰:“履不正何伤?惟须行正耳。”庶母大恚,谓妇讦其隐也。及夜,与狂且谋,醉妇以酒而杀之,以暴病讣其母族。母族贫且懦,不敢与较。
越年余,人言愈啧啧,咸讼妇冤,始赴县控告。时葬已久,发冢启棺验其骨,仵作报无伤,讼不得直。他日易一县官至,复控之,仍不直;上控亦然。事已数稔矣。妇之昆季行,有以翰林通籍者,具状诉于刑部,部臣例题奏。时适换浙江学政,某公膺是差,陛辞时,上即以此案属之。
公至浙,提此案鞫问,无端绪;验骨,无伤也。公念此妇必冤,苟无以白之,即无以慰死者,亦无以复命也。乃托疾,星夜微行至邻省,求得老仵作一人,以重金聘之,与偕归。食与共食,寝与共寝,不使见一人,防贿至也。示日复验。至期,原、被咸集,四方来观者如堵。老仵作检验毕,报曰:“确无伤,惟项下一根骨已易去矣。死者年二十许,其项骨当达若何重量;今视此骨,乃一四十许人者,其重量仅若何耳。”称之果然。于是尽传以前经验之仵作至,严鞫之,则当初次告发时易去者也。追原骨至,则竹木伤痕俨然。狂且至是无可掩饰,始承醉妇以酒,以笆斗加其项而压杀之者。遂论如律。
左手杀人
鄂州民有争舟而相殴致死者,牵涉多人,而系囚累累,狱久不决。郡守某公亲临其狱,提诸囚至,去其桎梏,使列坐庭中,呼酒食劳之。食已,命俱还狱,而独留一人。被留者惶恐,不知所为。公顾谕之曰:“杀人者汝也。”囚不服。曰:“吾观诸人之食,皆以右手执箸,而汝独以左。吾固先查检验案卷,死者致命伤在右肋,此汝杀人之明征也。尚欲抵赖耶?”囚乃服。
验镰刀
有报伤重而毙于野外者,官莅验,则镰刀伤十余处,而衣履具在,所带零碎钱物亦无恙。官曰:“盗杀人,图取财耳。今物无恙而伤多,此仇也,必非盗。”传死者之妇至,密诘之曰:“汝夫向有仇家否?”曰:“夫向睦于邻里乡党,无仇也。”曰:“吾非徒问者,将为汝夫雪冤,盍细思之?”妇思良久,曰:“无也。惟某无赖曾来借债,夫未之应,彼衔恨以去耳。”乃遣妇。饬地甲谕邻近村人,各以镰刀来案呈验,隐匿不报者,即坐以凶手。令出,不终日,乡人之以镰刀至者,无虑百余。官令布列庭下,官据堂上亲临之。时方盛夏,乡人环堵以视,正不知其作何措施也。官察视良久,忽指一镰,问是何人物。人众中有出而承者。问其姓名,则借债未遂之无赖也。官曰:“汝何故杀人?”无赖尚狡展,官笑曰:“汝尚欲赖耶?汝自视其凶器可也。”曰:“均是镰也,某之镰,曾无以异于众人,何乃视为凶器?”曰:“汝不见飞蝇耶?镰所以割稻者,舍是更无所用之,洁净无油腻迹,无腥膻气,故飞蝇满前,不集其上。今诸人之镰皆无蝇,惟汝之镰飞集几满,此非杀人未久,腥气犹在之证据耶?”无赖顾视己镰,果如所言,乃俯首伏罪。
烧猪作证
有妇杀其夫者,既杀,复纵火焚其庐,诈称夫死于火。夫弟控之官,检验毕,坐妇以谋杀。妇不服。官曰:“是易服之也。”命取二豕至,杀其一,与活者并积薪焚之。焚已,出二豕验之:既杀而后焚者,口中无灰;焚毙者,灰满口中也。验其夫口中亦无灰,妇乃伏罪。
荆花毒
单县农人某,力作田间,其妇馌之,食毕乃死。翁姑悼子之死,乃以谋杀控诸官。妇备尝三木,不胜痛楚,遂诬服。案甫定,邑令迁调去。后令至,察阅是案,反复审度,曰:“此妇冤也。夫谋杀其夫者,必惑于奸夫,此妇无之,一可疑也。凡谋毙人者,必于密室,乌有鸩之于田间,以自彰其迹者哉,二可疑也。妇必冤矣。”提讯之,再三研究,妇但哭诉冤苦,亦不自知致死之由。令乃详叩其居室、耕地,亲至其处详察之。复诘妇当日馈食何品,曰:“鱼羹、米饭耳。”曰:“馌出,曾他往耶?”曰:“无也。惟行至某地,觉乏,少息于荆林下耳。”令乃呼鱼及炊具至,命妇当堂作鱼羹,投荆花其中,杂以饭,投诸犬、彘,无不立毙者。妇之冤乃白。
右四则见阮刻《洗冤录》。
慈溪冤女案
某岁,慈溪令黄兆台,以民人陈涌金杀有罪子孙详报,阖邑哗然,谓为冤枉。事闻于省垣,大吏檄宁绍台道及宁波府行查。时许小欧大令奉檄清理积案,彼抵宁波,亦奉檄助理是案。乃诣郡守,请阅案卷,则陈涌金以其孙女阿猫与奴子高宏道通奸,扑之,因伤身死也。郡守拟提讯,大令曰:“苟提讯,万一参差,势难转圜。盍先调黄令来,面询之?”守从其言。黄令至,坚谓所详实不虚。守复商于大令,大令曰:“中丞极注意此事,今日檄且再至。然提讯之,必多鬼蜮,猝难得实,徒延时日耳。盍访之?”守曰:“吾意亦若是,第难其人耳。家人不习地方人情,胥役殊难信,奈何?”大令曰:“天一阁管书人邵某颇诚实,某所素知,曷若使为向导,某自往访之?”守曰:“子行,不虑为窥破耶?”曰:“某习此间语言且娴,无虑也。”守从之。即召邵某至,告以故。邵曰:“小人有戚某氏与陈为邻,访之诚易。第与贵人俱,不虞泄耶?”大令曰:“我伪为商人也者,汝为吾伴,谁复知之?”邵曰:“然则亵贵人矣。”遂相偕发,抵慈溪,即主于邵戚家,因其戚而知陈之家事焉。
陈以贩药川、湖起家。有子四人:长子早世,无嗣,遗一女曰阿猫,即为其致毙者也;次美思,设药肆于杭;三贡元,多病,居于家;四尚稚也。次妇乐氏,丑而淫,新台之咏,乡里皆知矣。以长子之无嗣也,次妇乐氏思以己子为之嗣;长妇以乐淫,不欲后其子,意盖属于贡元之子焉。乐衔之,妯娌遂不相能。会长妇病疟,乐为之调药饵,饮之而毙。阿猫痛母,且疑婶之致鸩也,哭泣之间,杂以怨詈。不数日,即闻阿猫奸事发,为乃祖致死矣。
大令既得梗概,即拟自达于陈氏,以窥其隐,夜与邵定策。诘旦,伪为贩药也者,因其戚介绍于陈。陈不纳,曰:“吾方累于讼,弗暇及此也。”大令颇悒怏。晡时,偕邵小立门外,忽一人自陈氏出。邵趋与语,大令亦亟前与通姓氏,邵从而介绍之,则叶某,陈之妹婿也。言谈间,邵约以行沽,叶欣然诺。邵以目视大令,遂相将入市,登酒楼。邵乘间语大令曰:“此酒徒也,小人亦于戚家识之,醉以酒,或有所得。”大令颔之。邵遂与叶极道契阔,且谈且饮。酒半酣,邵探之曰:“吾友自川、滇贩药至,属舍亲介绍于陈翁,谋为出脱,而翁辞以有讼事,无暇为此。不知何讼,如是其亟亟也?”叶曰:“此事已通天矣,子岂未之闻耶?”邵故讶曰:“岂阿猫事独未了耶?惟闻其略耳,敢请其详。”曰:“大吏已檄郡守行查,子居郡城,胡不知之?”邵笑曰:“某虽居郡城,然终日埋头作蠧鱼,不预外间事;偶有来阅书者,皆酸秀才一流,从无道时事者:何自而知之?”叶乘醉曰:“舍亲惑于次妇,毙其孙女阿猫。事后又张皇无主,求计于我。我为画策,诬以阿猫与奴子奸;复为言于邑宰黄公,得无事。讵省中大吏忽欲行查;而阿猫曾许字洪氏,兹更闻洪氏亦将晋省上控:彼是以亟亟也。”曰:“子适来,亦为之画策耶?”曰:“然。”曰:“策奈何?”曰:“贿奴子高宏道自承奸状,自冰释矣。二公非外人,故轻以相告,幸勿泄也。”大令曰:“令亲亦太愦愦,以媳故而毙其孙女,何其忍耶?抑别有故也?”叶曰:“次媳素得翁欢,而阿猫以母死疑婶氏之鸩之也,见于词色,故怒而为此耳。”曰:“果鸩耶?”曰:“是则不知,然吾亦不能无疑矣,以争立嗣故,妯娌间尝有间言也。”饮毕遂散。
大令挈邵,星夜晋郡,白郡守,立提讯。旋解省,承审官三人,大令亦与焉。盖大令得实,白郡守后,即先驱返省,陈所访情形也。堂讯时,陈果贿高,自承与阿猫奸状,语涉秽亵。大令曰:“是不必辩。”呼提叶至,笑谓之曰:“盍仰首视我?慈溪酒楼之长谈,当未忘也。”叶遽仰视,见大令,失声曰:“败矣!”大吏复委员赴慈溪,发阿猫母女棺检视,则阿猫口中有巨钉,直贯其脑;其母则骨节、指甲作青黑色,按之《洗冤录》,则中鸦片毒也。严鞫乐,亦自承为和药以进者。谳遂成,乐拟斩决,美思绞候,陈徒,高流,黄令部议落职。
野史氏曰:此条曾见于某笔记,后阅大令所著《三异笔谈》,亦载此事。惟以侦探一则,归之于邵某,而不自居,盖不欲以察察为明,故自讳之也。吾国贤长官,每自避明察,因之而湮没不彰者,岂少也哉!使尽得其遗闻,则中国侦探案之辑,恐终吾身而不能尽也。
三夫一妻
孙大令,传者佚其名,强项令也。令合肥时,不避权贵,李文忠严惮之。时有三夫共争一妻者来控,大令断之,一邑称神君焉。
先是部民某,与某武弁交厚。会二人之妻皆有娠,遂相与订曰:“设皆男也,则兄弟之;女也,则姊妹之;一男一女,则结婚姻焉。”至产期,则弁举男,而某生女,遂订姻好。越数岁,弁以事挈眷返籍,音问遂梗,某亦旋卒。女年已十八,其母不能待,遂别字一商人。既纳彩,商人又他去,久无消息,母又别字一邑人。娶有日,商人忽至,遣冰人来订婚期。母骇愕,不知所措。正惶急间,而弁子亦具羔雁来,将行亲迎礼。母益无主,左右不知所可。三家媒妁奔走辩论,各执一词,终莫能决,遂涉讼。
大令得三家呈词,传其母至,询得颠末,一时亦莫能断。终夕寻想,得一策。明日,复升堂,传女至,使跪案下,复传三人跪女后。先叱女,使抬头。既见其貌,则调笑之曰:“妖艳哉!无怪彼三人者之相争也。”语近狎亵。女羞愧惶恐,伏地不敢仰视。则谓之曰:“汝一身,势不能事三姓;彼三人者,亦必不容汝兼事他人;而汝母实皆受其聘焉。本县亦不能为左右袒,今三人具在,惟汝自择焉可也。”女羞缩不知所对,逼迫之,惟饮泣而已。曰:“岂三人皆不如汝愿耶?”不答。再问,再不答,盖已羞愤备至矣。曰:“然则汝愿如何?”曰:“愿死。”笑曰:“果能死以息争,亦美事也,恐汝无此烈志耳。”曰:“宁独愿死,且愿速死也。”曰:“可嘉哉!吾已为汝备鸩矣。”呼鸩至,命饮之。女略逡巡,则叱之曰:“不饮,将提耳而灌之!”女不得已,一饮而尽。母在堂下,号呼奔救,为役牵止之。女饮鸩后,仍伏案下,俄然倒仆,辗转遂僵。隶役抚之,报曰:“已冰矣。”令呼邑人曰:“若已定吉期,奈女已死,当领尸去,礼葬之,俟续弦可也。”邑人曰:“吾所欲娶者生人,奈何娶死者?彼既有前夫,吾当让之。”乃问商人,商人曰:“吾亦无用此死人为也,请让诸先我而有者。”以问弁子,则泥首曰:“嘉礼虽未成,然指腹为婚,先人实命之,结发之义,不敢以死生而渝,请具领。”大令喜曰:“义夫也!”顾商人及邑人曰:“若二人者,徒争之于生前,复委之于死后,殊昧夫妇人伦之始之义,宜各罚十缗,佐彼棺殓。”二人遵谕缴罚。弁子舁女尸归寓所,至则苏矣。盖适之所谓鸩者,蒙汗药也。
野史氏曰:右一则,无所谓侦探也,以其取断之神奇,故录之耳。或曰:尔时设弁子亦不愿具领,将若何?曰:吾知其运策时,先虑及此,不领,且责以为元配而强断归之,使遂其婚好矣。
邻邑伸冤
孙大令宰合肥时,有庐江某甲者,故家中落,沦至为人佃。有姊,适同邑某素封家。姊夫行颇不谨,其翁卒,所遗数千金,悉以付其姊曰:“谨守之,毋为不肖儿败去也。”甲侦知之,诣其姊曰:“弟思佃人之田,终无发迹日。幼学货殖,颇自信,奈乏资本,徒负此志耳,姊盍为我图之?”姊出数百金予之,乃经营设一米肆,逾年,居然获利。乃复诣姊曰:“借姊之助,既获利矣,计当偿还母金。而迩日有某货,忆其值当涨,计尽所有子母,犹不足以尽储之,惟有小试耳。苟得再千金,获利且倍蓰也。”姊又以千金予之。他日又谓姊曰:“某物,奇货可居也,苟得如千金,当可垄断也。”姊又信之,如数予之去。如是数四,姊之金既尽。甲本善经营,数年间,居然致富,报捐职衔,俨然绅矣。
又数年,姊之儿女长,谋婚嫁,念弟已富,当可谋归母金。谓其夫曰:“儿女债,动需多金,盍商之于吾弟?”夫如言往,言及婚嫁事,渐露求助意。甲遽曰:“日来生计大难,力不能为也。”夫归,怼其妇。姊疑曰:“弟殆疑吾夫之犹昔也耶?”乃亲造之,求还母金。甲怫然曰:“是何言也?昔者甥辈稚,弟故稍佽助,以存亲谊,今乃诬我借金耶?”姊大骇,与之辩数四,甲置不理。不得已,讼于庐江令。甲冠服至案,辩曰:“甥辈幼稚,因尝佽助之。今婚嫁矣,乃欲取资于我。此各人门户事,力不能为,故辞之,姊乃以是诬我也。”令问券据,无有;问中证,无有;问过付,无有也。姊遂不得直,号哭而归。
或语之曰:“县君愦愦,不足与决疑难。合肥令孙公,神明父母也,盍往诉之?当得直。”姊曰:“邻邑可控耶?”曰:“是固不可,第往哀之,孙公慈祥,必不负汝。”姊乃诉于孙大令。大令曰:“汝庐江事,何为而诉于我?”曰:“庐江愦愦,不我直也。闻诸人言公神明,故诉之。”曰:“虽然,吾不便越俎也。”姊哀之不已。乃问其当日交涉事,及其母族家世甚悉。曰:“汝姑待之,吾当为汝取偿。”姊谢而退。
大令于狱中取盗犯之罪较轻者二人至,谓之曰:“纵尔,为我办一事,当宽尔罪;苟逸,则罪加一等。尔愿乎?”曰:“愿甚,不敢逸。”乃授以计。先以一犯衣华服,至酒肆中,伪为相识而久别者,絮絮与谈贸迁,故作筹画状。甲以为贩运者也,款以酒饭。正言笑间,次犯囚首垢面,狂奔而入,直闯席间。合肥县役,坌息追至,狂呼逸犯,径入扭之。突见前至一犯,故唶曰:“尔亦在是耶?何都在此?”则指甲曰:“此吾主人也,胡为不来?”役擒二犯去,反命。
大令故升座问之,则曰:“某甲,吾等主人也。”大令曰:“是窝主也。”亟移文庐江,传甲至,令二犯与之对质,甲力辩。犯曰:“若何必辩?若十年前,犹佃人之田,使无我辈,汝有今日耶?”甲曰:“天乎!冤哉!吾之至今日,吾姊实有以助之。”问姊适何人,具以对。问:“助汝几何?”曰:“数百金。”曰:“数百金之母,十年乃能至是耶?”曰:“继之者且若干也。”乃呼其姊至。姊顿首白其图赖状。甲舌挢不敢再辩。大令笑谓之曰:“吾固知汝非盗党,然不如是,汝不吐实。今既无可狡展矣,则汝一身之外,皆汝姊物,当尽归姊;汝十年经营之劳,凭汝姊酌酬之。苟不遵断,且褫汝职衔而惩汝矣。”甲乃状罪遵断退。
野史氏曰:人心不古,伦常乖谬,家庭骨肉之间,自起变故者,盖所在皆有之矣。如此案者,姊弟授受之间,绝无他人可为证见,言语则出此口,入彼耳;资财则此手授,彼手受。世无鬼神,乌从而论断其真伪曲直哉。孙公其神乎!吾不知彼西国之侦探名家,遇此等案,又将从何下手也?
犍为冤妇案
妇非妇也,待年于夫家,俗所谓童养媳者耳。姑待之无恩。小姑尤仇视之,凌虐无状。一日相口角,互讦于姑,小姑不胜,愤甚,思所以报之。乃以毒品杂饵中,将以毙妇也。姑不知,误取而啖之,暴卒。小姑素狡诈,至是竟以诬妇,众咸信之。鸣诸官。犍为令某莅验,械以去,百般推勘,妇不胜桎梏,遂诬服,已具详矣。
会令迁调去,后任为姚公一如,阅卷至是,疑至冤,研鞫数四,不得其情。乃扬言曰:“吾将使神讯之也。”乃夜系小姑及妇于城隍庙廊下,而自于神旁假寐,窃听之。闻二人争论良久,既而皆已,惟闻妇怨艾声,小姑诟谇声。如是两夕,仍不得其情。第三夕,公乃使人预伏于偶像之后,至夜半,推之使起。小姑大唶曰:“休矣!奴伏罪矣。虽然,奴之初意,实将鸩嫂,非鸩母也。”公闻言遽起,一鞫遂服。一时无知愚民,乃谓公能役鬼神也。
野史氏曰:吾知喜读译本侦探案者,必曰:“中国人伎俩,止此而已。”不知神道设教,正所以补王法之所不及,惟视用之者如何耳。苟利用之,何在而不神奇?惟不能利用之,所以成为腐败已。施愚山先生雪宿生之冤(《聊斋·胭脂》)案,何以至今犹脍炙人口也?
货郎
某翁,耒阳之某村人也,以务农为业,二子一女,颇堪温饱。仲子性素劣,日事饮博。翁恶之,曾以忤逆鸣诸官,惩之以儆,及释之出,饮博如故也。先是邻邑有某货郎者,负贩于各市集之间,亦时来村中售其针黹之属,往来既频,遂渐相稔。久之,且愿螟蛉于翁,呼之为父,于其子女称兄弟行焉。女年渐长,情窦既开,以亲狎之故,遂成苟且,父兄皆不知之也。一日,翁自田间荷锸归,入门,则二子皆外出,惟货郎与女在,情态狎昵,其丑不可以暂注目。怒极,挥锸击货郎脑,毙焉。欲兼毙女,而意良不忍,且惧丑声之播也。召仲子归,举而瘗诸竹林中。又恐为犬狼所发,托言防盗笋者,筑垣以缭之,自以为计画周详,鬼神莫测矣。
越数年,人亦无知者。值其仲子博负归,私伐园竹,市之以偿。翁知之,怒挞而逐之。时仲子已醉,因号曰:“翁何苦挞我?即援若人例,以锸毙我而埋诸竹园中,人孰能知之者?”翁益怒,追之,欲箝其口。子且奔且号,遍走村中。村人闻而疑之,鸣诸里正。里正固有隙于翁者,与村人计曰:“某货郎夙与渠家昵,久不见矣,此中岂无因乎?”因以鸣诸官。
时邑令熊公,能吏也,传者佚其名矣。闻报,拘翁父子至,讯之,不承。村人有证其仲子之言者,公犹未之敢信也。移牒邻邑,咨货郎之有无。越数日,有衣巾而至者,货郎之弟也,已入泮矣。泣陈曰:“某年十三龄,兄即行贩不归,尔时年稚,未能间关踪迹之也。父师牒咨,此中不能无故,死生存亡,惟父师怜而鞫之。”公知其有人,遂严讯翁父子,而狡展如故,卒不得实。念刑讯非法,当诱使自言之,乃加签拘女至。时女已嫁而生子矣。既至,与其父兄锢于一室;而独系其伯子之拇指,悬于梁间。遣干役数人轮流密察之,数日不复讯。
一日夜分,伯子不复耐,顾其妹曰:“汝无行丧耻,累及老父,又苦我之无辜者,我之肌肤何罪,而代汝受此无名之刑耶?”女惭而不言,自俯其首。翁诃之曰:“汝耐须臾痛苦,则我可望出于罪,而妹之清誉可存,何哓哓也?”女亦温言慰之曰:“阿兄其耐须臾哉!纵不念妹,宁不念老父耶?”伯子忿然曰:“若父女晏然,而官独窘我,岂我之骨肉,独能耐痛苦耶?”语甫毕,干役突出曰:“供具矣,此后犹能赖耶?”父子相顾失色。役连夜入告,公即秉烛升座,一鞫尽服。
自行侦探
婉姑者,绍兴银匠某甲之妹也。甲挈眷游京师,售其技,以制作精巧,得出入于王公贵人之门。积资巨万,即设肆都中,所作钗钏酒器,名重一时,价倍常值。惟婉姑幼字同里某乙,乙贫甚,势不能入都就亲;而甲亦以肆中事大忙,不克归妹。会有中表弟某孝廉,以应礼闱试至都,即主甲家。榜发报罢,将南旋。甲盛筵以饯之,进百金为寿。曰:“吾将有求于吾弟,必吾弟受此,乃敢言之。”叩何事,曰:“吾妹之字于乙,弟所知也。乙贫,不可来;吾冗,不可去。是摽梅之期,将终愆也,吾不忍焉,而又苦无可属者。吾弟君子,敬以相属,挈之归而遣之嫁,感且不朽矣。故敢以不腆之仪渎君子。”
孝廉慨然诺之,即挈婉姑同行。既抵浙,使媒妁通于乙,涓吉成礼。乙家惟一母,贫不能留客,故合卺后,亲友都散去。诘旦,则乙及母相与被刃于厨下,毙焉。大骇狂呼,邻舍毕至,互相猜忖,莫知所由,共鸣诸官。邑令某,少年意气,精刻自喜,履验毕,即讯婉姑。婉姑备述自京师随孝廉归及出嫁始末。令拍案曰:“是何必复问?已了然矣。”立命拘孝廉至,曰:“怨女旷夫,同行数千里之遥,又年都不艾,旁更无人,此中情事如何,可不问矣。淫女、狂且,罪已不容于死,更杀人母子,岂谓王法可逃,官府可欺耶?”三木备至,孝廉、婉姑遂都诬服,论大辟。
甲在京师闻其事,大惊曰:“吾弟君子而妹贞娴,岂有此事?即不然,弱女书生,岂能操刀以杀人者?此中必有奇冤,吾必有以雪之。”遂以肆务属友人,星夜南驰。至,则已行刑矣。检点妹之遗奁,心中忽有所触,遂复匆匆北行,沿途处处物色,甲故京师名匠,北道大店商贾,多有与之往来者,此行复有所踪迹,益多迁延。一日,至一典肆中,正与主人闲谈,突有持金钏来求典者。甲见之,喜且骇,继以怒,属主人遮留是人。自持所典钏奔所辖邑,鸣鼓上状。曰:“京师银匠某,属表弟某挈妹归籍,嫁于乙。嫁之明日,乙及其母咸为刃毙。邑尊不缉盗,遽以表弟及妹论抵。某归,检遗奁,则所自制赠嫁金饰,尽失所在。物色至此,于某典肆获原赃,持典者,必盗也。今尚遮留典中,乞昭雪。”
邑令得状,即飞签拘持典人至,鞫之,则曰:“抵此,以为无事矣,乃尚败露,无乃天乎!吾供可也。甲之遣其妹也,怜所适贫,特制千金之饰为奁。是事也,京师路人皆知之。吾闻而涎之也,俟其行,乃蹑之至于浙。复探得其婿家为筚门圭窦,易于措手也,故于其合卺之夕,即潜入其家。客散,刃其母于厨下。婿闻声出视,亦刃之。乃冒为婿也者,据新妇而污之。新妇初来,固不知吾之非婿也。复诳观其金饰。黎明,妇睡,始怀宝以遁。闻浙中令已坐罪于新妇及某孝廉,以为无事矣,不虞至此仍败露也。”邑令得供,大惊,据所供以详。大吏持以入告。上震怒,命寸磔盗,且以浙中令论抵焉。
此乃明世宗朝事,杂见诸家记载,各有详略,为采辑于此。
蝎毒
某甲,以负贩为业,恒经岁不归,家惟一妻一母,母且盲矣,赖妻侍晨夕。妻甚孝,得母欢,姑妇也而几如母子。邻里皆羡而敬之。会甲归,母喜,命杀鸡为馔。时盛夏,即设馔于葡萄架下,相与共食。而是日适姑妇皆茹素,惟蔬食陪之,相对话别后事而已。至中夜,甲暴卒。邻里以为异,咸来唁问。里正某闻之,谓死可疑,鸣诸官。验之,则中毒也。疑妇有私,毒掠之。妇不胜其苦,遂诬服。追问奸夫,则无有也。又掠,妇仓卒无以对,随口供曰十郎。十郎者,甲之从弟,每远客,即属之代照拂家事者也。官拘十郎至,问奸状,十郎不承,又掠之。妇见十郎之无罪而被刑也,大不忍,为之泣下。十郎顾之曰:“嫂!”妇亦泣曰:“叔叔!”官大怒曰:“奸夫淫妇,于法堂之下,犹不知耻耶!”掠之益甚,十郎亦诬服。狱上,中丞某公疑其冤,将平反之,为幕友所尼,遂不果。妇与十郎遂相对环首市曹矣。一时舆论咸讼其冤。
中丞闻之,不乐,乃微行访之。至某甲家,见盲媪方坐檐下泣,就问所苦。媪曰:“吾哭儿妇耳。”中丞佯问故,媪曰:“吾儿惨死,虽未知其由,然实命也。昏官无道,恣其淫威,诬我贤妇,坐以大辟,吾死当为厉以报之矣!”中丞又故问贤妇状,媪曰:“他人不知,岂吾亦不知耶?吾子出门,渠即夜夜伴老身宿,夏驱蚊蚋,冬为拥背,虽母女无逾此恩,夫复何隙而为奸也?闻抚军仁慈,吾方昕夕盼狱上,冀得平反。今若此,抚军亦愦愦辈耳。天乎冤哉!吾欲一叩帝阍而代吾贤妇一白此冤也。”中丞闻之,惭汗如雨。复与絮语及食鸡事,中丞疑之曰:“与家人同食鸡,岂有独死汝子者?毒必非鸡。”媪曰:“是日适吾姑妇皆茹素也。”中丞曰:“虽然,鸡宁有能毒杀人者?或有他故耳。”既而又问食于何所,媪告之。乃出钱使代购一鸡,熟之,置诸葡萄架下昔日食处,热气上腾。少选,见一缕细丝,自上而下,入盛鸡盘中。穷极目力始克见之,深以为异。试以一脔投犬,犬毙。顿大惊,悔曰:“误民命矣!此吾之过也。”
遽返署,召集承审此案各员,鸣驺至媪家。媪大惊,跪迎。各员亦莫喻其旨。中丞命烹鸡,熟而置其处,召各员同观之,亲示以所下细丝,复以鸡投犬,犬毙。使役人毁其架,索之,得一蝎,长四寸许,细丝盖其涎也。各员相顾失色。中丞曰:“此甲死之由也。今而后妇之冤始得白,谓非吾辈之罪欤?”即日持以上闻,自请议处;邑令以诬论抵;余降罚有差。
清苑冤妇案
清苑县有兄弟析爨而居者,仲之产荡尽,赖伯友爱,时恤之耳。伯年五十余,仅一子。娶某氏女为妇,逑好甚笃。一日,仲妻以急逋至伯家乞贷,会妇在厨下作晚炊,仲妻与絮语。伯子适自外归,曰:“馁甚矣。”妇即以膳进。食毕,猝呼腹痛,倒地,腾扑移时乃卒,七窍之血如沈也。妇大惊,不知所为。仲妻遽呼曰:“侄妇谋杀亲夫矣!非鸣官,何以白此冤?”即与伯夫妇共首于官,仲妻证焉。官拘妇至,械之,遂自诬为因奸谋杀,并诬指甲为奸夫。甲固其家中表亲,素呐于言,即见官,畏刑,亦遂自诬服。
适制府讷公近堂移督直隶,论囚至此,疑其冤。夙闻某明府有能吏之目,檄其复讯。明府奉檄,先阅其案卷,则积已三年,厚几盈尺,屡供屡翻,其情节实可疑。乃拘集诸人,分别细鞫。先问妇当日情形,妇具白之,即命带去。讯伯夫妇以妇平日之行,则曰:“事舅姑柔而顺,夫妇亦无勃溪。”“与甲奸有之乎?”曰:“未见其往来,不敢知也。”亦命带去。问甲奸状,甲不能成声;再问,则曰:“吾供非奸,则将刑我;供奸,则去死日近:不知所供也。”问仲夫妇,仲则言当日未见;仲妻则曰:“此吾当日所目击者。伯氏五十余,仅此一子,今绝嗣矣,非杀贱婢,无以声其罪也。”明府都令带去。语人曰:“吾已十得六七矣,明日再讯,当尽得其情。”人皆不解其意。
既明,复讯,则拘在案诸人列跪案下。明府曰:“死者夜来以梦告我矣,其言曰:‘吾诚中毒以死,然毒吾者非妇也。’问其何人,则曰:‘毒我者,其右掌色变青。’”言已,以目视诸人。既而又曰:“死者又言:‘毒我者,其白睛当变黄色也。’”言已,又以目视诸人。忽抚案叱仲妻曰:“杀人者汝也!”仲妻大惊曰:“贱婢自弑其夫,何谓我也?”曰:“汝已自承矣,何得复赖?”曰:“自承如何?”曰:“吾言杀人者右掌色变青,诸人皆自若,而汝急自视其掌,是汝自供也;吾言杀人者白睛色变黄,诸人皆自若,而汝夫急顾汝而视其目,是汝夫之代供也。何得复赖?”仲妻色大变,而仍狡展。曰:“再狡供,则刑法具在,将请尝之矣。”仲妻不得已,尽吐其实。则仲与妇久欲吞伯产,每至伯家,必怀砒以往,将伺隙投之。是日见妇作炊,絮语之际,乃乘间下焉。意将尽灭之,不图伯子以饥故,首罹其祸也。
三年冤案,两堂数语,遂昭雪之,人称神明焉。明府曰:“非神明也,吾特持四字诀耳。”问何诀,曰:“察言观色。”
太原周生
太原诸生杜有美,富于藏书,家有书楼。同邑周生、韦生,皆名下士也,时相过从,借读坟典,或就书楼下榻焉。会杜婚于卢氏,卢其姑表亲也。女字慧娟,与生同岁,襁褓即相习,尝易乳以哺;及长,遂订婚媾。吉期,周与韦俱来贺,周私戏谓韦曰:“闻有美之求婚于卢也,卢翁颇固执,坚以姑表不可订婚为词。于是两小皆相思成病,不知费几许周折,始成好事。今夕定情,不知若何状况,吾当窃侦之,以为一笑助也。”韦笑应之。周之为是言也,杜实于屏后闻之,不觉窃笑。及夕,宾客既散,杜解衣将就寝,忽忆日间周言。疑其必在书楼也,喜青庐即在楼下,遂即着短衣,摸索登楼。将窥之,见一人凭栏凝眺,谓必周生矣。蹑至其后,以双手掩其目。其人遽返身,以手力扼杜吭,须臾气绝,昏不知人。慧娟之嫁也,方谓今夕良人,正不如作几许温存矣。忽见杜短衣登楼,不知其意。爰命婢媪出具汤沐,将更衣,忽见一人匆匆入房,其衣履俨然杜也。遽灭烛,即拥之登床。慧娟骇极,默念:“杜夙温文,何忽狂暴乃尔?”力拒之。其人即攫取钗钏。时婢媪取得兰汤至,慧娟呼烛,其人即狂奔夺门去。众大疑怪。俄又闻楼上呻吟声,使媪登楼烛之,则杜裸身卧地上,呻吟其声也。益惊骇,扶掖而下,灌治竟夜,始能言,具道昨日周生所言及夜来事。且曰:“吾被扼闷绝,及醒,已不知何时,自顾已裸,始知其褫我衣裩以去也。”慧娟亦述夜来事,相对诧叹。谓周名下士,所以乃如此。幸未被污,不欲多事,遂隐忍之。
初,周之为是言也,本无心之戏词。及夜,饮大醉,呕吐狼藉,尽污外衣。众为脱去,扶之卧书室中。韦见周醉,遂自去。周醒,客已尽散。自顾污衣,大难为情,即着短衣,乘夜踉跄去。阍者请言于主人,暂假外衣。周言不必,不顾遂行。及明,言于主人。杜证于阍者所言,益信为周之所为矣。三朝,慧娟归宁,偶言其事于母,为卢翁所闻,怒曰:“名下士所为,固如是耶?”逼杜讼之,曰:“以盗贼而冒名士,不惩之,斯文扫地矣!”杜以友谊故,仍忍之。卢怒,遂自具词控于邑宰。宰夙与周生善,阅词,大惊。召周至,示之。周大骇,曰:“某虽不才,何至为此?惟明公察之。”宰亦信其无此事,慰而遣之归。使人讽卢翁息讼,卢益怒曰:“若左袒周某,吾当上控也。”宰闻之,殊悒悒。偶以语幕客,客思良久曰:“此大易明白,亦值得悒怏耶?”宰急问计,客曰:“无论是否周生所为,此人既扼绝杜生而被其衣,则其人之衣,必弃诸楼上无疑矣。搜得此衣,真伪判而罪人得矣。”
宰大悦,即命驾至杜家,使人登楼穷搜之,得敝衣裈于书橱之下,衣袋中且有招赌信一纸,所招者曰阿笨。即问阿笨何人,有知者否。杜曰:“此生乳母之子,饮博无赖,久已逐去矣。”呼乳媪至,问之,则曰:“老妇承主人厚恩,哺少主长,仍留役于此。不肖子时来望老妇,以其饮酒赌钱,主人久绝之,戒阍人毋令入宅。此衣或其前此所遗也。”宰曰:“此信即吉期之日所作,标识了然,必此人无疑矣。”急捕之,已亡去,获之于邻邑。鞫之,自承被主人放逐,颇致怨怼。屡博负,则思试其胠箧之技于主人之家,奈阍者拒之严,无隙可乘也。主人迎娶日,彩舆及门,乃得混以入,图窃以为博资。讵主人掩至,意必知我之为盗而捕我也,故扼之以求自脱,不图用力猛,竟至于绝。问:“褫其衣而被之以入新妇房,何意?”则顿首称死罪,曰:“慧姑未作新妇时,即常来主人家,小人瞰其美久矣,意有所图,不遂,故仅攫钗钏以遁耳。”宰大怒,尽法以痛绳之。周生之冤以白。
野史氏曰:天下事每有浅而易见,而愚人处之,懵然罔觉者矣。如此案褫他人之衣而被之,则其己衣必脱而遗弃,虽妇孺皆可想及者。而此宰乃竟为之怏怏然,使非幕客之言,则周生之冤,竟终无可白之日矣。
守贞
中州某甲与妇某氏,伉俪甚笃,然娶甫经年,即走京师作客,阅十稔乃归。及夕,邻人忽闻妇号呼极惨,咸致诧怪,有叩门问讯者。则甲死床上,失其势,血如注,若宫刑焉。互相猜疑,以妇帷薄素谨,当无他故,然以死状甚怪,不得不鸣诸官。及明,亲族咸集,亦不疑妇有他,然不敢任责,乃告诸里正,鸣官检验。官疑有因奸谋杀情事,拘妇去,拷掠备至,终不承。展转年余,妇几瘐毙矣。
会有商先生者,老申韩家也,年七十余,须发皓然,偶游中州,号称善决疑狱,官延之与议此案。商阅案卷数四,召妇至,略诘问,叹曰:“此妇冤也!不能雪之,吾誓不治此业矣。”躬至其家,审察再四,终无可致死之理。沉思屡日,乃召妇至,尽屏左右,谓妇曰:“吾知汝必冤,然不得汝夫致死之由,则汝冤终不可雪。今左右无人,吾皤然老者,汝宜敛其羞涩,告我当日床第情形,冤或在是也。”妇仰视,见商温霁和蔼,且又高年,知非轻薄语,感激涕泣,强颜而对曰:“为雪冤故,不得不呈耻矣。”又嗫嚅良久,始呐呐曰:“远客久鳏之人,归来未免急色儿,讵一着肌肤,祸即作矣。”语讫,红涨于颊,悲啼可怜。商沉思曰:“汝姑退。吾试思一为汝昭雪之法:稳婆来,命汝若何即若何,毋羞缩也。”妇稽颡谢而退。商召稳婆至,令以铁枝作倒钩,纳猪脏中,作人势状;令妇解裈卧,纳脏牝中,苟有异,即力拔而出之,毋令复退入。稳婆如教,亦不知其是何作用也。讵脏甫纳,一物突出,衔之,倒钩挂其颊,不得脱。大骇,急拔而出之。则修尾四足,黄毛茸茸然,其长乃达七寸许也,厥状类鼠。急以呈报。官升堂验之,妇冤始雪。
或问商:“何以知其有此物?”商曰:“吾亦不知也,但再四思索,甲总无可死之法,而妇又状惨切而态幽静,绝非能杀人者。况当死时,彼即号呼,邻里毕集,断不能伏人于室。计惟有此中有祟而已。”或曰:“此物名守贞,亦名血鳖,孀妇暮年,或老处子、老尼,皆间有之云。”
野史氏曰:此事吾幼时即闻故老言之,且有一二村媪亦能言之者,然终不以为信也。及游上海,亡友顾云航亦为余言之,且谓曾见之于《洗冤录》。吾检之,则无有也。意者《洗冤录》各家所刻不同,引证各别,云航所见者,非吾所检者欤?云航渊博士,当不吾欺,自是稍信之,后阅桐城许叔平所著《里乘》载此条,爰采其大意,删润录之。然观其无姓氏,无地名,当亦由传闻而来者。至于必得商先生而始决此狱,则明是寓言矣。或者远年故事,失于记载,由父老相传而来,中多失实欤?虽然,吾不知科学昌明之国,其专门之侦探名家,设遇此等奇案,其侦探术之所施,亦及此方寸否也?一笑。
争坟案
张公静山,讳其仁,以进士出宰蜀中。道光乙巳,擢新安太守,甫下车,有两姓争坟互控者。稽旧牍,则自嘉庆甲戌即兴讼,纠缠三十年矣。诧问书吏,则谓每一新太守至,必互以词来诉,以两姓皆无契据,不能断也。公传两造问之。一为老诸生,年已七十许,穷酸之态可掬;一则纳资为郡丞者,翩翩少年也。各执一词,言皆有理。公沉吟久之曰:“两无契据,又无证人,惟有起冢中死人而质之耳。冢中人不可起,无已,其求诸梦乎?”乃挥两造退。
斋戒三日,诣城隍庙宿焉。及明,即传两造,共登山判事。郡人咸知太守祷梦于神也,至是或已得征矣,于是围随而观者如堵。公列坐冢侧,观者环立。两造至,公谓之曰:“吾获梦于神矣,谓冢中自有主者,然此时不即以示我,当俟诸今夕。吾思是非真赝,诘朝即见。既断定为此姓物,则彼姓不复得而展拜。而尔二人者,又各以冢中枯骨为祖,一经断定,即不复得而祖之矣。盍于今日先于茔前拜别,以俟明旦之判断乎?”老儒唯唯,郡丞殊犹豫。公不容辩,使卜阄以定先后。阄发,先老儒。老儒乃匆匆拜起,郡丞抚墓而悲,跪而不拜,哭曰:“为子孙者,不复得展其孝思矣。以先人遗壤故,讼三十年,逾三世矣。今郡伯不是非之求,而妖梦是践,先人在天之灵,得呵护之,子孙之福也。脱不然,则从此辞矣,岂不冤哉!”伏而恸,不复能起立。公乃扬言于众曰:“谁无祖父?谁非子孙?使别其祖茔,后此不得复至而不悲者,有是理乎?观二人情形,真赝曲直,众当共喻矣,尚待判乎?”众罗拜曰:“微公言,众亦喻矣。”咸睨老儒而非笑之。公谓之曰:“此众共睹而共喻者,汝复何说?”老儒大惭,服罪。乃奖郡丞而断其地归之。
或问公:“果梦耶?”笑曰:“吾何梦?不过设为此说,使之别墓,观其情之恝挚,以别真赝耳。”
审树
粤中故老相传有“颠梅”者,令于粤,有神明之目。大约系梅姓,而问案多类儿戏,粤人喜加人以诨号,故得此嘉名也。令某邑时,邑人某甲自海外归,怀多金,行至日暮,仍未抵里门,惧遭强暴。四顾无人,即身蹲,以所怀金埋树下。起立张望,确无人影,始匆匆归。抵家已二鼓矣,与妻话别后事。妻问奔波海外,亦有所获耶?曰:“获若干金归,行至某处,日已暮,恐有御者,故埋某树下,明日当取归也。”晨起而出,觉重门皆虚掩者,大骇。检点室中,无所失,心始安。奔至树下,则所藏金亡矣,嗒然若丧。既思:“颠梅令此,诉之,或可望也。”乃具呈词,至县控焉。
梅得词,问其埋金甚悉。又问:“汝客外若干年矣?”曰:“四年矣。”“有父母乎?”曰:“无有也。”“有子女乎?”曰:“一子。”“年几何矣?”曰:“生四年矣,吾外出时,方娠也。”“有妻乎?”曰:“有。”“有婢仆乎?”曰:“乡妇任操作,无婢仆也。”“然则汝出,室惟妻及子矣。”曰:“然。”“汝昨归,曾遇人乎?”曰:“未也。”“汝归,室有异乎?”曰:“无。”“汝埋金曾告人乎?”曰:“未。”“岂妻子亦不言乎?”曰:“归来夜深,子已睡矣,惟言于妻。”“言于妻,喜乎怒乎?”曰:“不喜亦不怒也。”“汝试思之,汝归,室必有异。”曰:“无异也。”“果无异?吾无以白此案矣。”甲沉思曰:“今晨起,重门皆虚掩者,不知是可谓之异乎?”梅忽大怒曰:“是树之罪也,他人寄金于汝,胡为不慎守之?”呼役速拔树至。甲曰:“树老而大,恐不得拔,奈何?”曰:“截以来。”役承命去。乃谓甲曰:“汝来告状,妻知之耶?”曰:“不知。”曰:“归不得告之,告,则惩汝。明日挈汝子来听审可也。”甲唯唯。归,果不敢言。妻问金,则含糊以应之,而不知其何意也。
翌日,抱子径去。役人之奉命截树也,树巨,塞衢而过,路人咸问故,得其实,则互相喧笑曰:“颠梅颠又作矣,失金乃责树耶?”树至署,置庭下,围而来观者如堵也。梅遽命阖大门;令甲抱子立案前;叱观者群立东阶下,一一自东阶升,至案经过,复由西阶下,若点名然。经数十人,后一人复过,其子忽呼曰:“叔叔抱我。”梅止其人曰:“汝识此子否?”曰:“不识。”试使此人抱其子,则张手求抱,状甚亲昵。梅叱其人曰:“盗金者汝也!速还其金,犹可恕;稍支吾,二罪俱罚矣。”其人固言无罪。乃使甲问其子曰:“此叔叔,汝何处见来?”则曰:“此吾家叔叔也。”问:“叔叔爱汝否?”曰:“爱,常饵我。”问:“叔叔住何处?”曰:“家里。”问:“谁家里?”曰:“我妈家也。”梅顾其人曰:“犹不供耶?昨晨甲家之重门虚掩者,非汝所为耶?”以严刑拟之,曰:“不吐实,且视此!”其人惧,始自承。命役押至家,起原赃,则分毫未动也。
或服其神明,梅曰:“何神明之有哉?此正吾以颠感人耳。彼埋金,既无人见,且时在昏暮,更无人行,晨即住取,则已失之。乡人之早行者,类皆赶市集之流,何暇搜寻地下?言出于彼口,入于妇耳,使无从旁窃听者,谁复能知之?然终不敢断为何许人也。及闻其重门虚掩之言,则明明为妇之奸夫矣。甲归,奸夫必在室,妇匿之于一隅,闻其言,故先发以取之。此可料而得者也,然苦无证据。断无舍失金不问,而鞫其妇以奸夫之理。甲久客,则奸夫必恒踞甲室;踞甲室,则必与其小子稔,我乃得而利用之也。虽然,使吾不佯颠审树,耸人观听,彼奸夫者,又焉肯入我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