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趼廛诗删剩
诗
裴效维 校点
自序 [1]
年少无知，有作辄存，一览便增汗颜矣。十年以来，删汰旧作，仅存二三，敝帚自珍，言之可哂。丁戊以后，惯作大刀阔斧之文，有韵之言，几成绝响。偶复检视，俨如隔世，进退步之思想不同邪？穷通境之感触有别耶？殊不自解。然而少年之状况，转藉此以得不忘焉，故录存之。壬寅春，与蒋子子才共事汉皋，又承其代为选录一遍，屡怂恿付刊，以事不果。比来蒋子又自安庆贻书敦促，用殄纸墨，成一小册云。嗟乎！揆镜自视，须髯戟张，犹复不忘此绮腻之言，其亦自顾而益增渐惶也夫。趼人氏识。
柳絮（九首）
喜得东皇乍放晴，长堤逐队斗轻盈。
关心只有闲蜂蝶，回首难忘旧燕莺。
着露似沾儿女泪，因风翻起别离情。
怜他漂泊浑无主，含怨含愁过一生。
迷离如梦堕风尘，孤负长亭十里春。
不藉轻狂增妩媚，绝无颜色见精神。
喜随鞭影送行客，怕点征衣诮傍人。
回首旧时栖托地，翠眉青眼尽含颦。
心事年来拟忏愁，芳原无恙尽遨游。
离魂暗逐烟痕断，浪迹翻从树底留。
春水夕阳时弄影，汉宫灞岸怕回头。
前身剩有青青叶，低挂桥边系客舟。
身世苍茫欲化烟，随风吹落马蹄边。
飘零有恨凭谁诉，去住无因太可怜。
古驿离愁余寂寂，章台春色任年年。
儿童莫漫寻踪迹，渺渺天涯路几千。
剧怜从此谢枝栖，欲送春回路忽迷。
芳草轻烟流水外，淡风斜月小桥西。
漫天飞作梨花雨，着地时沾燕子泥。
杜宇声声啼不住，那堪回首绿杨溪。
芳魂昨夜一齐苏，踪迹凄迷淡欲无。
有恨岂皆缘落拓，此生原不解荣枯。
半弯流水时私照，十里长堤着意铺。
千古春风共惆怅，者番花事最模糊。
飘得残春到小园，听无声息望无痕。
朦胧便作烟云散，酝酿浑忘雨露恩。
好与落花论薄命，爱同倩女话离魂。
谢家庭院今何在？尽日萧条昼掩门。
春来心事未全灰，犹向花前舞一回。
禅偈便思参寂灭，芳姿忍即瘗尘埃。
乱迷思妇江南梦，白到骚人鬓上来。
飞落酒杯和酒饮，好随幽恨孕愁胎。
罗衫时节昼初长，漾起春愁暗断肠。
凭吊客来三月暮，平铺人讶五更霜。
已无气力干云路，别有因缘落水乡。
化作浮萍翻是福，一生安稳伴鸳鸯。
蒲沟道中大风
尘色黄天地，风声吼树林。
一条游子路，万里旅人心。
别恨牵南北，豪怀亘古今。
昨宵好魂梦，何处去追寻？
将入都，与君宜大弟
剪烛话别，时宿河西务
未必轮蹄铁尽消，安排行李又明朝。
雄心北指皇都壮，别恨南牵故国遥。
万种悲欢归此夕，一场魂梦哭前宵。
春寒虽重无霜迹，莫漫鸿泥认板桥。
都中寻先兄墓不得（八首）
先兄寿世，生于同治癸亥。甫三岁，日识数十字，进退揖让如成人，乡先辈多以神童目之。岁丙寅，沃尧坠地，先兄夭亡。先君子哭之恸，葬之京邸广东义园。时将南归，乃立碣墓侧。抚沃尧而言曰：“俟此子长成，好奉乃兄归故土也。”呜呼！先君子之恸先兄也深，而所以期沃尧者远矣。沃尧不肖，悠忽岁月，于今二十有六年，始北入京都。寻至义园，荒烟蔓草，莫可追求。叩之老人，都不省忆。呜呼！谓非延缓之罪耶？复何以为人子为人弟耶？悲歌志之，聊以自讼云尔。
荒草斜阳惨暮烟，临风长恸叩苍天。
可怜制就姜家被，依旧年年冷九泉。
空余痛泪哭田荆，惆怅春风太不情。
历乱纸钱飞上下，凄凉时节恰清明。
荆棘纵横墓尽荒，不秋景象也凄凉。
残碑读遍无消息，红泪飘潇洒夕阳。
乱草荒坟太可怜，孤魂长傍帝城边。
一抔黄土归何处？肠断凄风廿六年。
踏遍郊原暗怆神，难凭弱柳系斜曛。
如何夜夜离人梦，只梦还家不梦君？
平原荒草自青青，暗祝英魂尚有灵。
漫向泉台悲冷落，多君替我侍椿庭。
无多血泪尽成灰，欲把痴心叩夜台。
他日家园奠杯酒，孤魂能否赋归来？
剔残苔藓总茫茫，泪洒春风暗自伤。
瘦马一鞭归去也，不堪回首吊斜阳。
行路难（四首）
山路嵚巇险且窄，匹马欲行行不得。
悬崖陡绝千万丈，偶然俯视失魂魄。
行路难，难如此，吁嗟不若归休矣！
惊魂非不欲归休，争奈名心不肯死。
恶鸮呜呜天欲暮，嗟嗟游子尚行路。
行路迟徊何足道，今宵未识投何处。
行路难，独彷徨，舆人报道休悲伤，
而今当道无豺狼；从前当道诸豺狼，
一齐化作犬与羊。
船头呼呼风雷惊，奔涛骇浪无时平。
魂飞魄落心悬旌，性命乃等鸿毛轻。
行路难，须努力，从来危地见胆识。
君不见，一时舟子无人色。
风狂雨骤云脚低，满地荆棘绊马蹄。
苍茫四顾迷复迷，抠衣遑问泥涂泥。
行路难，莫中止，崎岖莫漫辞千里。
请看终古行路人，未必人人行路死。
课弟
惭愧先知觉后知，不才如我敢云师！
寒窗滋味惟攻苦，世泽渊源待护持。
庐墓远违宜读礼[2]，池塘曾梦听吹篪。[3]
遗徽本有诗书在，努力吾家作白眉。
江头伫望晓兰妹，归舟不至（四首）
春水一泓碧，遥天十里长。
江头数行舶，独不见归航。
独立忽忘久，徘徊在水涯。
此时心事重，应有绿波知。
微风忽然起，片云遥飞来。
我似知此云，来自姑苏台。
春水渺无际，天涯即水涯。
欲穷望君目，争被断云遮。
薰被
拨尽兰膏起睡魔，吴绫轻展细摩挲。
烟飘锦帐自然馥，香蕴薰笼不在多。
素手记曾劳侍女，热肠谁更念汤婆。
含情故向檀郎问，问较侬心暖几何？
夜坐抒感
坐久忽神倦，月明窥客床。
忏愁耽夜静，积恨逐更长。
酒醒心仍热，宵寒剑吐光。
残灯小如豆，顾影一凄凉。
送别
送子出门去，归期未有期。
从君索红豆，留取种相思。
柬祝龄从兄延禧
莫漫豪心肯让人，一般屈蠖有时伸。
十年雌伏埋奇骨，百炼雄才剩此身。
金石文章同落拓，飘零困顿总风尘。
池塘春草成痴梦，讵为流离始怆神。
之杭州登舟口号
唱彻骊歌莫浪愁，天风吹我到杭州。
此行别有雄心在，要射江潮不许流。
上马
未容策马走长安，扶上骊驹泪不干。
病体似轻愁似重，欲将轻重问雕鞍。
同人分咏除夕，分得《宫禁》《小儿》《旅舍》《新婚》四题，录存《宫禁》一章
甲煎庭燎放瑞光，君王传旨爇沉香。
伤心又逼朱颜老，昼闷双颦翠黛长。
此夕黄金谁得凤？今年绿竹未逢羊。
倩谁寄语青娥伴？珍重韶华莫浪伤。
元旦试笔
天地老一岁，光阴太倏然。
送穷才昨夜，试笔又新年。
诗脱今朝稿，堂余守岁筵。
阳春真有脚，先著祖生鞭。[4]
何必
黄金且变铁，紫玉亦成烟。
云影薄逾淡，冰心寒更坚。
一任为死灰，何必求复燃？
虞姬
歌声哀愤角声酸，剑气光铓夜气寒。
莫作寻常儿女视，承恩容易殉恩难。
无题（二首）
嫩晴微雨总销魂，默坐兰闺独掩门。
杨柳学人慵欲睡，梨花如我淡忘言。
心虽未死难寻梦，诗到成魔不著痕。
寂寂无聊天欲暮，淡烟笼月乍黄昏。
为邀绮伴过邻家，低亸香肩髻挽鸦。
新换罗衫才出浴，半提纨扇未成遮。
娇慵懒上秋迁架，笑语私簪夜合花。
偶遇隔村蚕女到，未妨相与话桑麻。
无事
无事一尊酒，心闲万虑清。
古书随意读，佳句触机成。
幽鸟寂不语，落花如有声。
此中饶雅趣，何必问浮生？
以西洋摄影法摄得小像，笑容可掬，戏题此章
傲骨何嶙峋，惯与世人忤。
尔志虽高尚，尔遇乃独苦。
一蹶复再蹶，于尔究何补。
或因太违俗，转为俗客侮。
冁然试一笑，竭力学媚妩。
从今见路人，路人或与伍。
还我真面目，壮心达千古。
文鹿季父春闱报罢，南旋过申，赋此送归岭南，并寄介叔王季父京都（三首）
万里皇都看壮游，南船北辙小勾留。
家园云树京华月，两地怀人一样愁。
几人下第感刘贲，且喜英风侍海滨。
惭愧阿咸游沪渎，十年驰逐亦风尘。[5]
难得天涯一再逢，骊歌催别太匆匆。
故园父老如相问，为说飘零与昔同。
赠鲁朴人宗泰
如许豪怀未肯降，独抒幽愤写文章。
酒凭拚醉愁难破，情到成魔病也忘。
花月有时增感慨，咏歌无地著凄凉。
天涯多少伤心事，付与人间绾夕阳。
秋日分题，分得《孤雁》
秋老江南寄此身，一声长唳剧酸辛。
雪泥鸿爪休回首，萍梗行踪共怆神。
背耸严霜寒有信，影翻凉月夜无尘。
不须再诉闲心事，我亦悲愁作客人。
闺中杂咏（六首）
有拈《闺情》为题者，诗中多怨词。余曰：“是闺怨，非闺情也。”为赋此六章。既而自视，而未洽情字，改标此题。
春梦初回睡未醒，斜欹绣枕拥黄绫。
轻掀罗帐舒星眼，试看晨光透未曾。
扶倦披衣起复眠，绝无情绪到妆前。
菱花独对成私笑，云鬓蓬松亸半肩。
牙梳衔鬓恰如钩，颊晕红潮不为羞。
几度低徊强忍笑，泥他夫婿看梳头。
奁匣初开讶更疑，谁将宫粉杂焉支？
忽然忆着檀郎误，故意佯嗔骂侍儿。
回观夫婿送横波，一笑嫣然展翠蛾。
鹦鹉隔帘调慧舌，误将奴唤作哥哥。
萱草盈盈傍砌生，拈题分韵赋金英。
含情羞写宜男字，只署忘忧作别名。
倚琴楼诗（十首存四）
不因憔悴始悲秋，梦断灯残独自愁。
月色朦胧人寂寂，可怜闲煞倚琴楼。
最难消遣是昏黄，同在天涯莫断肠。
我自敲诗卿度曲，顿忘身世是凄凉。
难得痴心未尽枯，纸窗犹守一灯孤。
多情独有影相伴，睡到绳床影也无。
独遣长宵借酒杯，烛心将次尽成灰。
凄凉景象亲看见，一个枯萤下湿苔。
挹芬室诗（十首存四）
星星灯火两人知，第一销魂是此时。
低捻朱弦羞度曲，女儿情态忒娇痴。
醉后狂奴态更狂，披襟延爽踞胡床。
者般艳福难消受，玉手亲调醒酒汤。
破瓜年纪发，半似聪明半似憨。
到底是真还是梦，香魂随月度江南。
芳心何苦便成灰，知否驹光似箭催？
一缕柔魂柔欲断，可怜销得几多回！
消寒杂咏，分得《雪影》
高耸吟肩独掩门，乍晴乍雪酿黄昏。
似同飞絮论身世，好共寒梅写梦魂。
半亩荒园阴不定，一帘淡月黯无痕。
年来我亦清癯甚，时对残灯吊几番。
赠湘南某姬（二首）
碧梧摇曳影扶疏，昨夜银蟾魄乍苏。
怪底今年秋色好，本来移自洞庭湖。
闲检书篇遣睡魔，金钗轻叩和吟哦。
楚辞莫向灯前读，我辈从来眼泪多。
凭阑
落月挂屋角，疏星落远林。
凭阑浑不语，谁知此时心？
清明日偕瑞棠弟展君宜大弟墓，用辛卯《都中寻先兄墓》韵（八首）
君宜、瑞棠两弟，二叔父遗孤也。叔父幼居京邸，长乃筮仕直隶，需次律门。沃尧幼居家园，长游申浦，于叔父之声音容貌，曾未得一日之侍觐焉。戊寅秋，叔父见背，是冬得赴。以辛卯二月附轮北上，挈两弟持丧南来，课瑞棠读书，君宜则使肄艺于沪南制造局。余生无兄弟，对此殊自怡怡。甲午秋，君宜以微疾误于药石，遂致不起，于八月一日先我而死。思哭以诗，悲怆之余，不克成声也。今携瑞棠来展墓，临风一恸，情见乎词，得诗八章，以志吾痛。
残泪随风惨化烟，欲将人事问苍天：
本来手足关心甚，底事先吾到九泉？
可怜抔土已榛荆，盂饭杯羹算尽情。
回首西风摧落叶，一弹指顷又清明。
天地从知亦老荒，者般摧折太凄凉。
荆花开遍春风里，不见残枝绾艳阳。
泪槁心枯黯自怜，纸灰飞落酒杯边。
非关生死增悲怆，轮指相亲只四年。
飘潇红泪洒孤坟，奠尽残杯日未曛。
兄弟无多情本重，手扶君弟更思君。
墓门春草绽青青，泉路应通笔墨灵。
地下若逢君父母，好修子职学趋庭。
寸心和泪一齐灰，暗逐凄风落夜台。
泪是辛酸心是苦，凭君滋味细尝来。
浮沉人海本茫茫，夭寿由天敢浪伤。
只惜英魂尚沦落，暗随物候送斜阳。
刘吉甫婚词，时亲迎槎溪，余为执柯也（四首）
彩舟无恙出槎溪，报道新郎奠雁归。
绿到江波红上烛，满船灯火夜熹微。
玉笙声和洞天箫，一曲歌成步步娇。
灵鹊年来慵特甚，为君破格学填桥。
曾凭五彩结同心，从此兰闺静鼓琴。
料得东风帘幕里，喁喁相对译乡音。[6]
鸾箫凤瑟赋催妆，曾是温柔别有乡。
第一小登科最乐，颂词拟谱贺新郎。
七月十九夜接季父电，诏赴彝陵省疾，即夜成行，戚友知己都不及走告，赋此留别（二首）
游子行匆促，故人生别离。
夜潮催梦去，孤月逐神驰。
不敢偶留恋，无端增怆悲。
片帆悄然发，良友几人知？
去去竟无言，言言更断魂。
乌私萦季父，骊唱动愁猿。
江上水声咽，渡头人语喧。
寸心多许事，此际不堪论。
阻舟汉上
尽日江流流向东，替人流梦到吴淞。
不知西上心尤切，转觉还家梦不浓。
眺黄鹤楼故址
仙人黄鹤好楼台，几辈登临眼界开。
一水便违凭吊愿，半生曾许卧游来。[7]
苍茫烟雨迷陈迹，多少山河共劫灰。
名胜不留天地老，只今回首有余哀。
舟过晴川阁
舟过晴川偏不晴，篷窗雨打一声声。
游踪图最关心事，更倩伊谁画得成？[8]
鹦鹉洲吊祢正平
衣冠不具便登堂，敢对群僚恣激昂。
鸣鼓欲攻丞相罪，被身终是汉家裳。
生当乱世原应杀，死到千秋敢避狂。
鹦鹉洲原鹦鹉赋，传人毕竟仗文章。
虎牙滩
神仙好豢虎，虎性无驯顽。
驯乃受驱役，俯伏司炉丹。
顽则恣咆哮，笼柙所不安。
神仙偶然怒，谪罚居尘寰。
枢精乃坠荆门外，眈眈余怒犹未残。
狰狞便作咥人想，张口化出虎牙滩。
奇峡作唇树作舌，刚牙森森排层峦。
牙缝馋涎迸流出，涓涓不压成狂澜。
横飞匹练亘江面，急如箭发奔洪湍。
一漩未平一漩作，有时两漩相往还。
纤道一线细如发，远挂山脚微茫间。
纤夫几辈齐努力，欲前不前心为寒。
舟人号呼相唱和，闻之乃觉摇心肝。
我时幸乘铁舰去，机轮鼓动如飞翰。
遥望小舟小于蚊，应有人歌行路难。
乘风破浪溯流上，眩目虎色犹斓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