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窘迫的初遇
深冬,巷口。
高长月裹着厚厚的棉服,偷偷从一棵白桦树后探出头来。
“小呆,”她压低声音朝不远处的馄饨摊招手,“快走!”
正蹲在摊子后面洗着碗的姑娘闻声抬头,眼睛一亮:“长月!”
小呆站起来揣着身前的围裙,顺便再把手上的水渍擦干。一旁佝偻着身子忙碌在推车前的奶奶让她眼里的光暗淡了几分,正在解围裙的手停顿了几秒,之后还是麻利地脱下围裙。
“奶奶,我出去一下。”
快速跑出去的身影吸引了小摊上寥寥几位食客,等众人收回视线,摊前的老人才缓缓从推车的储物柜后抬起头来。
小呆此时刚好跑到那棵白桦树下。大概是两人的动作惊到了树上栖息的小鸟,它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打落了树枝上残留的少许冬雪。落下的冬雪不偏不倚砸在了小呆的后脑勺上,她急忙把脖子缩进厚衣领里。高长月从树后跳出来帮她拍去衣服上的雪,这一幕刚好被抬起头的奶奶看到。
老人脸上的褶子舒展开,眯着眼睛笑起来,用温和的声音叮嘱道:“这孩子,别急着跑,慢慢走。”
高长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老人挥挥手:“奶奶,小呆我先‘借’走啦,我们晚点再来找您!”
刚说完话,她就拉着小呆跑远了,两个身影快速消失在马路尽头。
小摊上的老人收回视线,嘴里嘟囔着:“年轻就要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啊,总能比我这老婆子强……”
似乎是老人的声音过于苍老和低沉,围在小桌边吃馄饨的人们并没有搭话,只当是老人自言自语。
滨城是一个沿河而建的城市,东面靠山,西面临河。城市在长年累月的发展下,顺应了古人的一句话:靠山吃山穷,傍水流财富。滨城被一分为二,东面是石板小巷和低矮民房,西面是柏油大路和高楼住宅。
高长月六岁时和母亲搬到滨城的山脚下,住进小巷尽头的一处民居,这条小巷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清风巷”。巷子口那一块小空地是史奶奶摆馄饨摊的常驻地点,高长月在那里认识了史奶奶的孙女小呆。于高长月来说,从认识的那天开始,小呆就是她除母亲之外唯一想守护的人。
在滨城的最西边有条河,名叫丽水河,河面宽而广,河水深且常年无风浪。
夏天时,河面像大块碧蓝的绸布,太阳照射下会泛起粼粼波光,微风一过,荡起层层涟漪。可未到冬天,九月不过,河面就开始结冰,等第一场雪落下,丽水河就会变成一块坚硬的天然室外冰场。
因为独特的气候和地理条件,整个滨城冰上运动的发展算是国内比较好的。这里的人从小就对冰雪充满了热爱,除了国际上的赛事,市里和民间每年冬天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冰上运动比赛。
今天这场难得一见的室外冰球赛,小呆随口提过两次,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夹杂着几丝不那么明显的期待。
不过高长月今天去丽水河边不是去看冰球赛,而是学校组织的声乐会演也在这一天,她作为钢琴伴奏的演奏者出席。比赛场地就在丽水河附近的滨城大会馆,她想趁着校车空位多,可以浑水摸鱼把小呆带到西岸。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高长月边走边脱身上的外套,黑色的宽大棉服从身上脱下来后,里面还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小呆瞪着大眼,讶异道:“你穿了两件呀?”
难怪刚才第一眼看到她,总觉得要比平时胖上一圈。
高长月把脱下的那件递给小呆,扬着语调回道:“那是,衣服这么厚,抱着太引人注目了。天冷,你快套上,一会儿上车的时候别出声就行。”
因为过于渴望得到,所以人容易冲动,可冲动过后的冷静,就会让人退缩。
小呆现在就处于冲动后的冷静阶段,她接过外套后踌躇着停下脚步,一脸担忧:“长月,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奶奶一个人看摊子,我不放心。”
高长月站定,脸上挂着一副神气样,说:“今天周五,来吃馄饨的人不多,况且我早就让隔壁小兰姐姐帮你照看奶奶了,别担心!”
“那……”小呆还是犹豫,“那我坐你们的校车去,会不会……”
“哎呀,不会的。”高长月索性拉上小呆快步走向校车,“今天校车的督察员跟我是同一个寝室的,我和她打过招呼,不会为难咱俩的,你就放心吧。”
小呆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该担心的问题了,于是她跟上长月,边走边把外套穿上,夹在衣服胸口的那枚圆形校徽在冬日的阳光下异常耀眼。
滨城这个地方不算大,可东山和西岸,像是一条绳的两端,她们是从起点到终点,没有捷径,从半山坡上弯弯绕绕半小时,才算进入西城范围,而从西城边去西岸口,还有半小时车程。
车窗外的风景从低矮民房变成高楼大厦,道路也越来越平坦宽阔。冬天的太阳总要比其他季节温暖很多,阳光从街道两旁的白桦树缝隙间倾洒下来,照进车窗,斑斑点点落在小呆身上。
真好。
这里道路两旁的白桦树是整整齐齐的,不像东城,东一棵西一棵,还长得不好,高矮不一。
小呆想着想着,思绪就慢慢跑远了,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驶到西岸最宽阔的那条大道上。她顺着车窗吹进来的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看身边睡得迷糊的高长月,轻轻拍醒她:“快到了,起来我帮你顺一下头发,睡乱了。”
高长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条件反射般挺直腰杆,把后背对着小呆后,又闭上了眼。
小呆从包里掏出梳子,顺着眼前瀑布般乌黑浓密的长发,一缕一缕梳得又直又顺。
抵达西岸口的站点,高长月边收拾书包边交代:“你先在这附近走走,等我结束就出来找你,我们再一起去岸边看冰球比赛。”
小呆点点头:“嗯,你好好比赛啊,不着急。”
“放心,我保证超水平发挥。”
说完,高长月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把小呆护在身后,两人随着一众同学开始有序地下车。
路对面就是西岸的丽水河堤,河堤下是一处宽阔的冰场,平时正常开放的场地,今天周围拉起警戒线,设了栅栏,要检票才能入内。
等两人下了校车,高长月把书包塞给小呆:“你帮我背着包,票在里面,如果比赛开始我还没出来,你就自己先进去看,别傻等我,知道吗?”
还不等小呆回应,从另一辆校车上下来的辅导员就开始点名组织同学入场了,高长月慌忙跑过去,挤进相同校服的人堆里。
小呆看着她消失在人堆里,随后裹紧衣服,退到旁边的建筑物后面,尽量不让自己引起辅导员的注意。
与此同时,高出路面一米多的河堤上,从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走出三五个人,其中一个身形壮硕的男生远远就看见对面那些俏丽的身影,他扯扯身边的队友说:“快看,听说今天对面会馆也有一场比赛,好像是唱歌还是跳舞来着,漂亮女孩可多了,咱们要不也溜进去看看?”
被扯住的队友瞪他一眼,黑着脸阻止:“你够了啊,姑娘们天天在,咱们的比赛可就这一天。”
“开玩笑,开玩笑。走,去那边拉拉筋,热热身。”
男生单手搂住队友朝远处的场地走过去,等帐篷门前的人都走开后,跟在后面的孟明朗才慢悠悠掀开布门帘走出来,他不经意地也往路对面扫了一眼。
顶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从他视线里一闪而过,急匆匆消失在那堆穿相同校服的人群中。
孟明朗揉揉发痒的鼻子,他突然想起来,像这样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他以前也见过一个。
会馆这次会演的规模不大,是由滨城几所艺术院校的老师们发起的,所以连高长月这样刚升入大二的学生也有机会来参加。老师们的目的是让学生相互多交流,所以赛后还有一场小型的宴会。
高长月并没有去参加,表演一结束,她就偷偷溜了出来。
在会馆门外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小呆的身影,于是打了个电话,听筒里机械的女声却提示着对方已关机。
她皱起眉头,站在马路旁遥遥看一眼对面的河堤,赛场周围站满了人,加油助阵的声音震天响,看来是比赛开始了。
想着小呆大概是等不到自己,先进了场。
原本以为就算自己赶不上在赛前进场,也能联系小呆让她出来送票,可现在小呆手机关机,两人失联了。
“直接打门,球进了!一次非常漂亮的打门!进球来自八十三号孟明朗,这是两个月前刚刚被选入国家队的选手,双龙队凭借新晋队员的个人能力就赢得本场比赛的第一个进球,这是不是能说明他们还没有发挥真正的实力呢?咱们一起来期待第二局比赛,看双龙队能否将第一场赢得的优势保持到最后……”
场内的解说员对赛事解说得非常详细,高长月却无心关注,她顺着河堤外围找了一圈,依旧不见小呆的踪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赛场的出口众多,如果不在比赛结束前找到小呆,等比赛结束,再想找就更难了。
伴着场内解说略显高昂的语调,高长月在赛场外呆站了大约两分钟,期间她偷偷瞄了两眼检票口,一共三个通道,都有手持警棍的人把守。
场外的大屏幕上滚动着赛事进程,等再抬头看时,比赛只剩两场就要结束了,她仰着头边看边跺脚。
真是生气,偏偏这时候没脑子,为什么不一人拿一张票呢?
高长月又着急地沿路走了一圈,最后在一个场内临时搭建的红帐篷旁边发现了一道半人高的小栅栏。
四处无人。
来不及想太多了,巧在她会演下场后就换下裙子,穿了一身休闲服,套在外面的厚重棉服并不影响发挥,她抬脚就跨过了栅栏。
俗话说做贼心虚,她刚跨过去站稳,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一队巡逻的警员。要是心理素质好,她完全可以若无其事地假装持票入场的游客,可偏偏她是逃票翻进来的。
慌乱之下,她转身掀开旁边红帐篷的门帘,一头钻了进去。
多年后高长月再想起这场景,依旧会臊红了脸,因为她莽撞闯进帐篷后,看到的是一群裸着上身,散发着浓烈雄性荷尔蒙气息的男人!
帐篷里暖气很足,空气也由上一秒的喧闹转入下一秒的诡异安静。
高长月呼出的气变成一条长长的白色水雾,随着众人齐刷刷扫过来的目光,她脑子里轰一声响,整个人愣住了。
彻底安静几秒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并低呼一声,然后连忙找衣服蔽体。
“对……对不起!”高长月也跟着反应过来,伸手遮住自己的双眼。
孟明朗离她最近,他认出她来了,是比赛前从自己视线里一闪而过的那个长头发姑娘。
这就有趣了。
他没有像其他队员一样慌忙找衣服穿上,而是不紧不慢地用毛巾擦着头发,然后说了句:“知道对不起,还不赶紧出去?”
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责备,在此时的高长月听来,倒像是取笑。她的脸更红了,想到此时那一队警员应该刚好走到这个位置,她支支吾吾地说:“打扰大家了,我再……再待一会儿就走。”
她就这么厚着脸皮杵在原地,双手蒙着眼,刚好也能遮住通红的双颊。
而帐篷里这群人,全都刚刚打完比赛,在室外的冰场打比赛,条件相对艰苦,队员们下场后只能用盆接点儿热水来擦擦身体上的汗,孟明朗还将就着洗了个头。
他甩甩头发上的水渍,因为离得太近,甩了几滴在高长月捂脸的手上,冰冰凉凉。
比赛前说要去对面看会演的人叫齐雷,是队里的守门员,他此时刚好慌乱地穿上衣服,走上前来开起玩笑:“我说小姑娘,这一帐篷的兄弟都已经让你看了个遍,你要是想留在这儿,多久都行啊。”
高长月原本就被这场面惊住了,现在一听这话,脸更是红到了耳根,喉咙也像卡了东西般,发不出声来。
眼看齐雷人就要走到跟前来了,孟明朗拿起衣服两手撑开套上,随后伸手扶住高长月的肩膀,把人一转,背对着大家。
这个动作也同时避开了上前来的齐雷。
“是不是咱们队里哪个小伙子惹得人家姑娘春心荡漾,冲进来就舍不得走了?”孟明朗这话是对着齐雷说的。
“哪能啊,就算有,八成也是冲你来的,哈哈哈……”
齐雷一笑,其余的队员也跟着笑起来,大家此时已经把该穿的都穿上了,窘迫的只有被孟明朗强行转过身去的高长月。
帐篷里哄笑声一片。
唉,真的好丢脸。
想着那队警员也该走远了,高长月掀开门帘拔腿就跑了出去。
远远躲开那顶红帐篷后,高长月双手捂着发烫的脸颊,定下心后,继续在人群里寻找小呆。
比赛此时还没结束,人都集中在河堤的观赛亭子里,前前后后一共二十多个小亭子,高长月一个一个都找过了,唯独不见小呆的影子。她有些慌神,小呆平时很少出门,西岸更是少来——小呆能跑去哪里?
肯定就在这附近。
顺着观赛亭找完一圈后,冰球比赛也结束了,多数人都在往颁奖台的方向走,不想看颁奖的人干脆就直接往出口走,一时间赛场内乱糟糟一片。
广播里解说员解说完赛事,此时正在播报剩下的颁奖流程。
高长月在原地冷静几秒后,突然想起什么,于是顺着人流往颁奖台的方向走。
广播!广播!她可以请工作人员帮她从广播里找人。怎么就没早点想到这个办法!
她走得很急,和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一下,还没等她站稳,就听到身后一阵喧闹。
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高长月一听,心里咯噔一响,没多想就掉转方向,开始往回走,脚下越走越快。她拦住一个从那边过来的人问:“不好意思,请问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哎哟!”被拦住的大姐皱着眉,着急道,“一个小姑娘,脚滑掉进河里了!”
高长月疑惑:“这河面不都结冰了吗,人怎么可能掉下去?”
那大姐看样子是个急脾气,语气急促地回道:“谁知道啊,大冷天的,偏偏就有些手闲的人在河边上凿开个洞,那小姑娘八成没注意,就掉下去了。”
“多……多大年纪的?”
“十八九岁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小姑娘的家人在不在这儿……”
“小呆!”
高长月呼吸一紧,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小呆,来不及等大姐说完话,她就往那边跑。
小呆是高长月最好的朋友。
刚搬来清风巷那年,母亲高满带着她住进巷子尽头的低矮民房里,孤儿寡母,不受四邻待见,这种情况在母亲开起一间茶室之后更甚了。
萧条的经济环境下,挣钱变得十分艰难,高满时常需要对着茶客们卖笑脸,偶尔遇到个别难缠的,也会嗲声嗲气地陪喝两盏茶。
有时候漂亮的脸蛋和姣好的身形无形间会让人产生偏见,比如巷子里但凡哪家的男人夜不归宿了,那家的女主人就会指桑骂槐,暗指高满又如何如何勾引了她的丈夫。
久而久之,高满竟然莫名成了方圆几里内众妇女眼中的头号情敌。
高长月心里是知道这些的,可她从不过问母亲的事情,对那些流言蜚语也充耳不闻,日子似乎这样也能过得去。但时间久了,那些饱含深意的眼神和人群里飘出来的窃窃私语依旧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她。
认识小呆是因为彼此间的感同身受。
高长月太熟悉那种眼神和肢体动作了,她们是一类人,细心、敏感,也极度缺乏安全感,都是在没有树荫庇护下长大的孩子。只不过有的人藏得深,比如高长月;而有的人藏不住,比如小呆。
小呆的奶奶在巷口摆摊已经二十多年了,在认识小呆之前,高长月每天都会经过那处摊子,偶尔也会要一碗馄饨,就站在路边,吃完后赶着去学校。
那个时不时蹲在馄饨摊后面埋头洗碗的身影,从来没有引起过高长月的注意,直到有次和她一道回家的同学眼尖,认出小呆来,拉着她小声说:“那不是我们学校的年级第一嘛!”
那一年,她们都念初三。
窃窃私语是种很可怕的现象,当你认为你已经用了极度小且不被所议论之人听到的声调说话时,那人其实是有感觉的。就算她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可心里就是知道自己在被议论,甚至还会把你所说的内容往更糟糕的方面想。
当时高长月顺着同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对上小呆从厚重刘海下抬起来的视线,对视不过一秒,蹲着的人立马低下头,重新把视线藏在厚厚的刘海下,两只纤细的手臂环抱着小腿,手里洗碗的动作变得越发麻利。
这种场景高长月太熟悉了,还有那句“那不是……”开头的议论。
“那不是高满家的女儿嘛”,这句话她听过太多。
是高长月先去接近小呆的,怀着最真挚的心靠近,然后得到小呆的回应,最终两人建立了坚不可摧且极其真诚的友谊。
高长月的成绩向来都是班里不上不下的水平,可小呆不一样,初三的下学期,学校换了新校长,每月一次例会,对年级第一的同学提出表扬。小呆的真名就是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叫出来的,像是埋下的一颗深雷,被人踩踏的时候猛然间炸开。
校长穿着西装在台上站得笔直,他举着话筒点名表扬:“咱们初三二班的史珍香同学,特此表扬……”
台下反应快的同学已经笑成一片,反应稍慢的连忙悄声向旁边发问:“什么什么?史什么?”
“史珍香,屎真香呀,哈哈哈……”
这个名字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年级榜单上,可文字远远没有念出来的话语有影响力,尤其出自校长之口,并且是在全校大会上。台上的人高举着话筒继续着自己的讲话,并听不到台下的窃窃私语,可站在一旁捏着奖状的小呆,却默默低下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高长月周围有三两个平时就很矫情做作的女同学,在所有人都已经逐渐淡忘之后,依旧在嘲笑这个名字。她最终没忍住,呵斥道:“李青、何晓婷、施玉,你们的名字取得这么好,怎么就不见哪位能挤进年级前百的榜单?别人不取笑你们就不错了,你们还敢张着嘴巴说蠢话!”
被人当众呛了声,不出意料,这三位女同学被气得脸色铁青,有脾气火暴的已经冲上来扬手打人。
虽说是同班同学,打起架来却毫不手下留情,高长月一人对付三个,吃了亏不说,最后还一起被记了过。
那是高长月平静的读书生涯里第一次被记过,还是在校会上被当场批评记过。
小呆事后哭了,红着眼睛不知是生气还是感动。可高长月开心,脸上被挠的痕迹之前还火辣辣作痛,看到小呆的模样之后,只觉得好笑,脸上也不疼了。
她从来不是会出头惹事的人,可小呆是她唯一想保护的朋友啊。
所以,你千万……不能有事。
春天温暖的时候,滨城的丽水河畔会有来自西伯利亚的海鸥,它们跨越山海,飞行将近六千公里才来到这里。
等到冬天的时候,它们就会寻找下一个温暖的栖息地,但每年都会有少数的海鸥掉队,去不了温暖的地方,只能忍受着滨城的寒冬。
可它们大多都是熬不过去的,室外极低的温度下,三三两两的海鸥收着翅膀躲在河堤的护栏下,它们挨不过这个冬天,却依旧奋力啄食着地上残留的食物。
等高长月跑到那位大姐口中所说的落水地点时,周围已经被人墙围了起来,她听见围在里面的人喊着:“快快快,把人放平,放平!”
“麻烦让一下……”高长月着急,往里面挤的同时,一句接一句地说,“麻烦让一下,让我进去看看,麻烦让一下……”
等好不容易挤进去之后,高长月看到地上躺着的女孩,是她熟悉的一头齐肩短发,尽管还没看到正脸,可她已经不受控制地带了哭腔:“小呆!”
高长月慌忙跑过去,脚下不稳狠狠跌了一跤,几乎是摔到平躺的女孩面前。她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手迅速拨开盖在女孩脸上的头发。
那张脸苍白,眼睛紧紧闭着。
她有些晃神,呆愣几秒后,才木讷地说:“不是小呆……”
“你会急救吗?”身边有人问。
高长月一下没反应过来,还不等她回答,身边那人就把她推开了。
推她的那只手很凉,仅仅在推的一瞬间,寒意就从臂膀渗进了她的身体。
高长月看了一眼刚刚推开自己的人,是一个身穿灰色棉T恤的男生,他正低着头,头发还湿淋淋地往下滴水。大冷天里,他和周围羽绒服裹身的围观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看来是他下水救了这个女孩子。
高长月看男生双手在女孩的胸前有一丝犹豫,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凑上前帮忙:“我会一点儿,我来。”
她有一个室友是外院护理系过来借住的,经常在寝室练习各种急救方法,时不时地还要拿她们这些大活人来做演练,久而久之,她也就耳濡目染,多少会一点儿。
她脑海里回想着室友平时的动作,首先检查落水女孩口中是否有异物,随后解开对方的衣领,使其背部朝上,再将其拦腰抱起。
高长月显然力气不够,那男生迅速蹲下,撑起一条腿来,让落水女孩趴在自己的大腿上。
又一阵寒气袭来,靠过来的男生打了个寒战,高长月顿了一下,但目前的情况,她没办法再关心其他。
幸运的是,女孩溺水的时间并不长,腹部刚被担在男生抬起的大腿上,口鼻中就倒出水来。
高长月连忙蹲在她身边,帮她把头发拨开,避免呼吸不畅,随后又脱下她身上已经湿透的棉外套并扔在一边,迅速把自己身上的棉校服脱下来给她盖上。
四周的人都在观望,人群中有许多交头接耳的,这时有人喊:“救护队来了!”
大家纷纷让出一条路来,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抬着担架赶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女护士。
溺水的女孩此时又吐了两口水,之后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恢复了自主呼吸。
赶来的医务人员从两人手里把女孩移到担架上匆忙抬走了。
随着事故人物的转移,围观的人群开始渐渐散去。
高长月只感觉脑子里面乱糟糟的,先是找不到小呆,后又听到有人落水,神经高度紧绷下又发现落水者不是小呆。
心情起起伏伏,简直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你没事吧?”
此时身边有人和她说话,她压根就没听进去,脑子里只想着小呆还没找到,便跟着人群打算离开。
“嘿!”那人拉住她的胳膊,“丢魂儿了?”
拉她的是刚刚和她一起救人的男生,那只手没刚才那么凉了。
高长月回头,愣头愣脑地应一声:“啊?”
男生此时套了一件厚厚的外套,他收回手问:“我说你的脚没事吗?”
“没事……”
她回答完之后,才顺着男生的视线注意到自己膝盖上蹭破了好大一块皮,裤子也被扯开一个破洞。
应该是刚刚那一跤摔的。
他不提醒还好,这一说,高长月才感觉到膝盖火辣辣作痛。
男生解下自己手腕上的丝带,躬身绑在高长月受伤的那只膝盖上。
凉凉的、略微带着点儿湿气的感觉从腿上传来,高长月整个身体都往后缩了缩。
高长月正想着要怎么开口道谢时,男生突然闷着声音说了一句:“你这样子,不会是真的被我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什……什么迷?什么神魂颠倒?
乍一听,这话怎么这么熟悉?男生从她面前直起腰来,竟然觉得这张脸也似曾相识。
“你……你……”高长月惊得说不出话来,脑海里瞬间冒出自己之前闯进一顶红色帐篷后,满屋子赤膀男青年的场景。
刚刚场面混乱,况且她心里担忧小呆,竟然没正眼看过面前这人的长相,直到现在她才猛然间认出他来。
帐篷里那一屋子男生中,距离她最近的那个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身形不似别人或强壮或魁梧,年龄看起来也不大,身上的冰球赛服只脱了一半,露着半截颀长的腰身,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那蓬乌脸的轮廓分明,鼻梁坚挺,眉眼深邃透亮,她在捂上眼睛前,最后的视线便是落在他身上的。
光这么一想,高长月的脸就唰地再次红了起来。
“我是无意闯进去的,我……我找人,然后……”
她断断续续地解释,最后发现此时说什么都稍显无力。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莽撞在先,况且自己刚刚还猛推了他一把,她只好再道一次歉:“对不起,刚刚情况紧急,我不是故意的。”
见她红着脸,孟明朗想笑,但是忍住了。
他岔开话题问:“你在找谁?”
“找我的朋友,她应该是先进来看比赛,我们走散了。”高长月瞟了一眼膝盖上的丝巾,“今天谢谢你,我还要找人,就先走了。”
被这么一耽搁,赛场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除了河堤上有些个闲逛的人,其余的都聚在颁奖台的位置看颁奖。
高长月说完就转身往河堤上走。
孟明朗跟上来问:“你的朋友,是叫小呆吗?”
“你怎么知道?”
“刚刚你对着那个落水的女孩叫过这个名字。”
高长月撇撇嘴,快速说一句:“我认错人了。”
“这里人这么多,找人是不容易的,你们没有通过电话吗?”
说起电话,高长月脸上挂着一丝无奈,边走边答:“我打了好几遍她的手机,关机了。我打算去颁奖台那边,请工作人员用广播帮忙找找,她如果没出什么事,就一定还在这附近。”
孟明朗跟在她身边,说:“我帮你。”说完他便一路跟着高长月走到颁奖台。
借着参赛队员的身份,两人很顺利地进入临时搭建的控制室,说明来意后,里面的工作人员答应等颁奖结束后帮他们广播寻人。
为了避免打扰别人工作,两人退到门外,站在门口等待。
“你还在上学吧?”孟明朗试探地开口。
高长月心里着急小呆,眼睛盯着那间控制室里忙碌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学护理的?”
“不是,我……”
“明朗!”对话被打断,“你干吗呢?快走,大伙找你半天了!”
两人同时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叫他的那个人正一脸焦急的神情,连忙往这边招手。
“你先去吧,一会儿找到我朋友之后,我们在红帐篷那里等你,到时候还你丝巾。”高长月主动说。
“好。”
等人都跑远之后,高长月才反应过来,那个帮了自己忙的男生,她竟然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室外太冷,高长月双手缩在衣服袖子里,之前把棉外套脱给了落水女孩,她现在身上只穿着保暖内衣加一件不厚的卫衣。她找了一个角落站过去避风,默默等着。
颁奖典礼大概二十分钟之后结束了,有工作人员过来询问她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高长月吸吸鼻子,说:“小呆,我朋友她叫小呆。”
“麻烦说一下真名。”
面对工作人员的要求,高长月有些犹豫。
低着头打算把名字写在纸上的工作人员得不到回应,抬起头来看着她。
“呃……”想了几秒钟,她还是决定不说那个名字,“我朋友叫高长月,麻烦您了。”
小呆一直说她的名字好听,她总是会很大方地把“拿去用”说出“拿去花”的气势,相信小呆在广播里听到她的名字,就会明白是在找自己。
关于“史珍香”这个名字的来历,小呆只和高长月说过。
当年小呆的妈妈在结婚之前去庙里求福,正好碰上抽签取名的活动,就虔心抽了一个。名字是好名字,可她妈妈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嫁到一户姓“史”的人家,还生了个女儿。
小呆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父亲在她两岁的时候意外去世了。十几年前,那时候是真的穷,她妈妈承受不住整个家庭的重担,于是和香港的一个大老板跑了,做了人家的情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本以为坚持用庙里求来的名字,就可以让女儿得到庇佑,可最终她们也没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小呆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是挂着笑的。她说父母留给她的只有这一个名字,说完她还笑着补充一句:“对了,还有奶奶。”
少女细长的眉眼,带着那个年纪的青涩,鼻梁间像胡椒一样散乱的少许雀斑给她增添了几分恬静。
高长月那时候听着这些话,喉咙里是酸涩的,可是她看小呆在笑,便不敢掉眼泪,生怕打破这种氛围里的平衡,徒增悲戚。
在工作人员发出寻人广播之后,不到十分钟,小呆就出现在高长月的视线范围内,全身上下,完好无损。
高长月着急,鼻头一酸,带着哭腔问:“你去哪儿了?”
没人知道她有多怕,是她把小呆带出来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她怎么面对巷口摆摊的史奶奶?
“我一直在会馆门口等你呀,刚刚听到广播有人叫你的名字,我才找过来的。”小呆明显有些蒙,她走到高长月身边,看到好友裤子上破的洞,膝盖还受伤了。
“你摔跤了吗?怎么回事?”小呆急忙问。
“先别管这个。”高长月把弯着腰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扶起来,“我在外面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你,你要是在会馆门口,我为什么没看见你?”
小呆心里一惊,不会这么巧吧。
“我……我在门口等的时候,有位老奶奶过马路,我去扶了一下。后来她说要去乘公交车,找不到站台,想着你不会这么早出来,我就送她过去了,之后我回来就一直待在会馆门口没离开过啊。”
看样子她们刚好是在那段时间错过了。
“那手机呢,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
“你!”高长月气得眼眶都红了,“这么久没见我出来,比赛都结束了你还傻等在那儿,你就不知道找路人借部手机给我打电话吗?”
小呆现在大概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连连道歉:“长月,对不起,我……我看你同学一个都没出来,想着你还没结束,就一直等着,对不起……”
她那些同学估计现在都还在会馆里吃喝玩乐呢。
高长月一时语塞,谁能想到她找的人就在她偷跑进冰球赛场后,又出现在会馆门口,还在原地傻傻等了她这么久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比赛开始前我没出来,你就自己先进场吗?”
“我想跟你一起看比赛……”
“……”
高长月真是又气又笑,因为两人这场乌龙,最终还是没看成这场比赛,可惜了她好不容易弄来的这两张入场券。
为了找小呆,她先是闯入了人家运动员的帐篷,随后又误以为小呆落水跑去救人,还狠狠摔了一跤,这些她都跟小呆说了一遍。
小呆跑去药店买了消毒水和创可贴帮高长月把摔伤的膝盖处理好,两人一起坐在河堤的台阶上,她把身上的棉服脱下来一边给高长月盖在身上。这时,她注意到从高长月膝盖上解下来的那条丝巾,随口问:“这么说,这条丝巾就是那个帮你忙的男孩子的?”
高长月点点头:“嗯,一会儿还要还给他,咱们找个洗手间把它洗干净吧。”
“孟明朗……”小呆看着那条丝巾念出声来。
正关心着自己膝盖的高长月转头问:“什么?”
“那男生是不是叫孟明朗?你看,这上面有他的名字。”
高长月拿过那条染了些血迹的丝巾仔细看了看,上面用标准的正楷字体写着:孟明朗 滨城体育项目委员会国家男子冰球队成员。
原来他的名字,叫孟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