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得遗珠月下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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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六步成诗的他

公堂。

吉惠坐在太师椅上,懒洋洋地拿起考生的答卷,铺在案子上。

按照科场重首题的惯例,若是吉惠中意,便在首题上画一个圈。

如此这考生,十成有九就能成为童生了。

倘若划一个竖,则表示候补。

可倘若要是划一个叉,就表示直接被否定,就算后面作答如何出彩,吉惠可能连看都不会看,那么这次的府试,算是白来了。

吉惠看了几十份答卷后,面色均是如同嚼蜡。

除了少数几份勉强可以,其余皆是连第一句立意,都不合他的意,简直是四六不通。

阅了这些学子的文章,便深感这些人名不符实,甚至吉惠都在怀疑,他们通过县试都是走了后门。

随后,吉惠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红戳的答卷,稍微扫了一眼,入目的一行字。

嗯,破题还算可以。

不禁面色有缓,这才接着继续阅下去。

咦,竟是一手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立时,他精神一振,捋了捋胡子。

喝了盏铁观音。

好文如好茶,一遍读完桂馥兰馨,意犹未尽。

他抬屁股,将椅子拉近了一丢丢。

直起身一面用手指叩着茶盏,一面一字一句地默读起来……

吉惠一字不落的从头阅到尾。

眸底的光亮,越发凝聚。

由心的赞叹不已。

此文不仅词格律精妙,用词准确,略带疏放凛然,还隐含着爱国大义!

且文章也是意味深长,理一分殊!

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

讲程朱理学说的透彻,又不失美感……

这等好文,就是不取案首也难。

天下读书人之钟秀毓秀,可真真都出在他绍兴!

这等才子,此等才情,如此上上之文,究竟出自谁之手?

吉惠忍不住翻过卷子,偷偷扒开糊着的名字。

霎时,一口气没上来,连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竟是他的老上官,邢简亲自去余姚提上来的那位!

因为这位是他老上官看中的人,所以吉惠暗中查过冀漾。

此人是清源伯府的长子嫡孙,可谓是正经八百的武将勋贵出身。

吉惠不禁愣住了,心思百转间,又拿起方才那篇冀漾的文章,重新再读一遍。

直抒胸臆,格律严谨,华丽而不失内涵!

怎么办,越看越喜欢!

嗷!

不由仰天长叹。

竟读一遍,便多了一份更深的领悟。

如此水平,简直可以直接去燕京,会试、殿试,状元及第啦!

考他小小一个府试,着实是屈才……

想到这里,吉惠拿起答卷,再次一阅反复润色后,由衷地写了百字批语。

其实若不是担心太刻意,他怕是会写个千字批语。

若是这次他的科名和文名显赫起来,他的阅卷标准,必将会通过考卷批语,引领时文风气!

普天之下的学子,皆以为主考官去评判他们的文章,掌握他们的举业,其实主考官的评语,也有让世人来品的意味。

考生优秀,主考官便是师座,二者从来都是相辅相成。

这叫做双赢。

为官者须将“克己奉公”四字牢记于心,要知道不克己,不足以奉公。

一旦起了拿钱办事的杂念,就覆水难收了。

早早晚晚有一日抄家灭门。

那才是傻。

做人啊,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

当下,吉惠心头一热,寻了几份差不多的答卷,继续写了批语,不尽详细。

堂下的冀漾,丝毫不知他的名字,已被念叨透了,主考官正等着沾他的光呢!

他已将第三道题写完,待晾干墨迹。

这一篇写完,剩下五经题。

冀漾自是信手拈来。

最后,看向末题五言八韵。

诗题为:阴阴夏木啭黄鹂。

此题选自大唐王维的秋归辋川庄作。

原文是: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当下,冀漾灵光一闪,提笔入墨,在草稿纸上作答。

千千考生埋头答题。

“唰唰!”写字声连连。

冀漾默默地收拾好行囊。

随后,他将答卷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他身姿挺拔,走在一干埋首的学子间,宛如鹤立鸡群。

行走间,腰间的长须绦被风卷起,衣诀翩翩,金相玉质,姿态极尽俊美,不似凡人。

这一刻考场内,众考生笔下都稍稍停顿了下,抬头望去。

冀漾不去理会众人的目光,大步流星直至公堂之下。

公堂外匾下书着四个金字“明镜高悬”,堂上竖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

案子上点着线香,香稷馨香溢在考场间。

吉惠端坐在案后,看着正拾阶而来的冀漾。

不远处的书吏、周边巡视教谕,加起来百余人,目光均是汇聚在冀漾身上,但却唯独不见余姚卢教谕。

冀漾停下脚步,双手举卷,一旁书吏接过,铺在吉惠的案上。

冀漾垂眸,掩去眸底清冽的光,道“请府尊当堂面试!”

吉惠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莫名的生出敬畏。

笑着摇头,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本府也不知试你什么?”

说到这里,他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继续道“本府刚刚瞧了你的诗文,便想起诗仙之气。

当真是我大眀江山才子辈出,圣人鸿福齐天庇佑我大眀。

古有七步诗成为佳话,你可否也如此?”

若是这冀漾真有大才,今日便是他扬名之时。

冀漾朗声道“学生求举业为,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请府尊出题。”

听他如此说,众人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

学成文武事,卖予帝王家。

自古便是世间男儿的愿望。

若是不仕,要么是朝廷乌烟瘴气,做个大儒教书育人,要么荒废一生所学,寄情于山野。

吉惠面上不动声色,可拿起冀漾答卷时,手却在隐隐发抖。

“大唐盛世,才子罗隐曾做《偶兴》。

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

你也试着七步做一首《偶兴》吧!”

“是,府尊。”冀漾迈着生姿玉步走在大堂上,犹如落入浊世的谪仙。

“啪嗒,啪哒……”锦靴与大理石碰撞的声音传来。

本在周边巡视的书吏、教谕,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

就连堂下本是写题的众学子,也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笔。

众人目光灼灼,齐聚在冀漾的锦靴之上。

暗自数着他的步数。

一步。

两步。

三步……

六步!

这时只听温润,又不失清冷的声音传来。

“曲径疏篱拥薜萝,晚风红落豆花多。

南山夜半牛堪饭,东海门深雀自罗。

遗恨未酬三顾宠,清时谁解五噫歌。

谩将旧砚临池洗,莫遣余生待墨磨。”

顿时,容纳千千学子、官员的考场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纷纷陷入思绪。

吉惠喝了口铁观音,压下躁动的心,这才道“此六步诗引用,东汉梁鸿过洛阳登北邙山,见宫殿之豪华,感人民之疾苦的典故。

可见你心中同样有着为民请命的心,是个有大爱之人。”

不远处,提学宪副刘公迈着稳稳的四方步走近。

边走边道“此诗中用了五个‘噫’字,在文字火候的把握中,味道十足,立意、文采更胜于唐诗。

且此七律却在喘息之间,六步而成。

少好读书,间善文笔。

绍兴府不愧是我大眀最为人杰地灵的贵地,莘莘学子中的普通一员,便有如此风采。”

此话一落,下面的学子各个与有荣焉,仿佛在大堂上被夸赞的那人,就是他们自己。

吉惠欣然的点点头,对着冀漾,缓缓道“本府也是如此以为,刘公说出了本府的心声。

若是有一日,你文风大成,必成一代文宗。”

这评价可谓相当之高,若是一般人听后怕是早就傲娇了。

不过此刻,冀漾的眸色依旧清冽淡然,行事不卑不亢。

吉惠连忙拿起朱笔,在冀漾答卷的批语上画了几个圈,随即道“你的文本府已取,名次待发案时再定。”

冀漾双手一举,长揖道“多谢府尊!”

吉惠与刘公相视一笑。

不错,不骄不躁,他日之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他转首对着冀漾,道“暂且退下吧!”

冀漾面朝着吉惠后退数步,这才转身,礼数周全。

当下,走到月台边,不禁被众视线扫射,但见考场内千千学子,均用灼灼闪耀如琉璃般的眸子,瞅着他。

估计若是不在考场上,这些学子早便扑过来。

冀漾有礼的作了个团揖。

裙裾飞扬,缓步走向龙门。

守门的蓝衣衙役急忙迎上前,道“恭喜公子,但还请稍待,如今尚不足五十人,龙门暂不可开。”

冀漾的风度,没有因为拒绝而消磨,他有礼道“那就先谢过差大哥了。”

衙役受宠若惊,拱手道“童生老爷,您这是折煞小的了,您刚刚的六步诗,小的也听得清。

虽然不大懂,但是也觉得好。

小的听说才华横溢之人,大多恃才傲物,呵呵!可您却是如此有亲和力。”

后面几个府试提了坐堂号,它县的学子也上前来,无视着衙役,围上了冀漾。

身着玉色的锦袍男子,带头拱手道“恭喜,冀童生!”

话音未落,又一人抢上前,道“恭喜冀六步!方才的六步诗可真是令我等茅塞顿开!”

“冀六步?”冀漾嘴角一抽。

那人唾沫横飞,兴奋道“是啊!六步成诗,又姓冀,不是冀六步又叫什么?”

外围的几名学子,不分先后,道“是啊!这个冀六步贴切,比冀玄黓好记多了,以后就称六步公子啦!”

后面又是一群学子急步朝着龙门而来。

杂乱的喧哗。

“快来啊!冀六步在这里,还没有走!”

众人就跟要商量着打群架一般,蜂拥而上,有甚者连脚上的鞋子,都给踩掉了。

不过幸好都还算是理智,没有发生更严重的事故。

冀漾挨个拱手行礼。

若是小丫头在的话,一定会不说二话的,就挡在自己的前面吧!

想起那个狗腿子的小模样,他难得露出了一个由心的笑容。

人群拥挤,他悄悄挤到圈外,贴着龙门而站。

刚刚那个看门的衙役,瞧着冀漾那个委屈劲儿,将就地数着四十多个学子,便提早开了龙门。

冀漾心里默默数着人数,就等着龙门大开。

就在这时,龙门开了个小缝隙,一道金色阳光映了进来。

正好瞥见角落里的衙役,憨厚的对着他笑。

冀漾心中顿时明了,对着衙役深深一作揖,便在众人还未发现之际,昂首阔步的走出龙门。

后面就都是考官们的活计了。

府试对于考生们来说,已经正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