蝲蛄吟唱的地方(《沼泽深处的女孩》原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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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学校

1952

过完生日几天后,基娅独自光着脚站在泥地里,弯腰观察一只正在长出蛙腿的蝌蚪。突然,她直起身。有一辆车碾过厚厚的沙子,停在他们家小径的尽头。以前没有人把车开到过那儿。然后,低低的交谈声——一男一女——穿过树林飘了过来。基娅迅速跑进灌木丛,在那儿她能看到来人,同时还有路可逃。乔迪是这么教她的。

一个高个女人下了车,穿着高跟鞋,在沙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就像妈妈之前那样。他们一定是孤儿院的,来抓她了。

我肯定能跑过她。那鞋会让她脸朝下摔一跤。基娅按兵不动,看着这个女人走到门廊纱门前。

“喂,家里有人吗?我是训导员。我来带凯瑟琳·克拉克去学校。”

这是个问题。基娅坐着不说话。她很清楚六岁就该去学校了。现在他们来了,迟了一年。

她不知道怎么和其他孩子交谈,当然也不会和老师交谈,但她想学会读书,想知道二十九后面的数字是什么。

“凯瑟琳,亲爱的,如果你能听到,请出来吧。这是法律,你必须去学校。而且,亲爱的,你会喜欢学校的。每天中午都有免费的、热腾腾的午饭。我想今天是酥皮鸡肉派。”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基娅很饿,她早饭吃的是煮粗玉米粉加苏打饼干,因为家里没盐了。关于生活,她已经学到一件事:没盐的粗玉米粉没法吃。长这么大,基娅只吃过几次鸡肉派,但那金黄的脆皮、外酥里嫩的质感,至今仍历历在目。她还能感受到那浓浓的肉汁味,一种圆满的感觉。她的胃自作主张,让她在蒲葵丛里站了起来。

“你好,亲爱的。我是卡尔佩珀夫人。你长大啦,准备好去学校了,对吧?”

“是的,夫人。”基娅说,低着头。

“没关系,你可以赤脚去,其他孩子也这样。不过你是女孩,得穿裙子。亲爱的,你有裙子吗?”

“有的,夫人。”

“好的,那么我们去穿上吧。”

卡尔佩珀夫人跟着基娅穿过门廊,不得不跨过一排鸟巢,基娅把它们沿墙板排列。在卧室里,基娅穿上了唯一合适的裙子和一件格子套头衫,一侧的肩带用别针别着。

“这样就可以,亲爱的,你看起来很不错。”

卡尔佩珀夫人伸出手。基娅盯着这只手。她已经好几周没有触碰过别人,而且从来没有触碰过一个陌生人。但她把她的小手放进了夫人的手里,跟着她走下小路,坐上福特车。开车的是一个戴着灰色呢帽的沉默的男人。基娅坐在后座,没有笑,也没有躲到妈妈羽翼下的感觉。

巴克利小湾镇有一所白人学校。一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学生都在一栋二层砖房里上课,就在治安官办公室对面。黑人小孩有自己的学校,一栋单层水泥建筑,在黑人小镇附近。

基娅被带进学校办公室。他们在小镇的出生记录上发现了她的名字,但没有出生日期,就安排她上了二年级,即使她没上过一天学。不管怎么说,一年级太挤了,而且对湿地人来说,读哪个年级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几个月后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校长领着基娅走过一条宽阔的走廊,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基娅的额头冒出了汗。校长打开一个教室的门,轻轻推了她一下。

格子衬衫、完整的裙子、鞋子,很多鞋子,也有些光脚,还有眼睛——都盯着她。基娅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大概有十几个。阿芮尔老师,也就是那些男孩帮过的女士,陪基娅走到教室后面的一张桌子旁,告诉她可以把自己的东西放到桌斗里,但基娅什么也没有。

老师走回教室前面,说:“凯瑟琳,请站起来,告诉大家你的全名。”

基娅的胃翻腾了一下。

“来吧,亲爱的,别害羞。”

基娅站起来。“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她说。妈妈曾告诉过她一次,这是她的全名。

“你能拼一下狗这个单词吗?”

基娅盯着地板,没有出声。乔迪和妈妈曾教过她一些字母,但她从没在别人面前大声拼写过任何单词。

她胃里的神经在抽动,不过她还是试着拼了:“G-o-d。”英语中,狗的正确拼写是dog,god意为“神,上帝”。

大笑声在教室里此起彼伏。

“嘘!所有人都安静!”阿芮尔老师大声呵斥,“我们从来不嘲笑别人,听懂了吗?从不互相嘲笑。你们都知道的。”

基娅赶紧在教室后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试图像树皮甲虫融入满是褶皱的橡树树干那样消失。虽然很紧张,但为了听讲,基娅身体前倾,等着学二十九以后的数字。然而阿芮尔老师一直在讲一个叫自然拼读的东西。学生们把嘴张成O形,跟着老师发ah、aa、o、u,听起来像哀鸣的鸽子。

十一点左右,走廊里充满了烘烤发面卷、油酥派的黄油味,暖融融的,甚至渗进了教室里。基娅的胃抽了一下,又安稳下来。终于,所有人排成一列朝食堂进发。她的嘴里全是口水。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拿起一个托盘、一个绿色的盘子和刀叉。她看见一个装了大窗的柜台连着厨房,眼前摆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盘,里面盛满了鸡肉派,派上交错盖着又厚又脆的酥皮,滚烫的肉汁直冒泡。柜台后站着一个高高的黑人妇女,脸上带笑,叫出了一些孩子的名字。她在基娅的盘子里放了一大块派、一些粉红色的黄油豌豆和一个发面卷。基娅自己又领了香蕉布丁和红白卡通包装的牛奶,也放到托盘上。

她走到就餐区,大部分桌子都围满了嬉笑说话的孩子。她认出了蔡斯·安德鲁斯和他的朋友们,那几个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差点撞倒她的人。基娅转开头,坐到一张空桌旁。连着几次,她的眼睛背叛意志,看向那些男孩——她只认得他们。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忽略了她。

基娅看着盘子里的派,里面填满了鸡肉、胡萝卜、土豆和小豆子,最上面是金棕色的酥皮。几个女孩走了过来,穿着宽摆裙,层层叠叠的裙衬让裙摆显得很蓬松。其中一个高挑,苗条,金发,还有一个微胖,脸颊丰满。基娅想不通,穿着这样的裙子怎么爬树,怎么上船。肯定也不能下水捉青蛙。甚至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

她们走近了。基娅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如果她们坐到她旁边,她应该说点什么呢?但她们走过她身边,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汇入另一张桌上的朋友。基娅很饿,但嘴巴很干,难以下咽。她只吃了几口,喝光了牛奶,然后往牛奶盒里塞满派,小心地不让别人看见,最后把牛奶盒和发面卷用纸巾包起来。

下午的课,她再也没张口说话。老师提问,她也站着不说话。基娅觉得自己是来学习的,又不是来教别人的。干吗让自己被别人嘲笑?她想。

放学的铃声响起。她被告知大巴会送她到距离小径三英里的地方,小径都是沙子,车开不进去。她得每天早上走过去坐车。回家的路上,校车在深深的车辙里颠簸,经过成片的大米草时,前排唱起了赞美诗:“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小姐!”“高挑苗条金发”女孩和“微胖脸颊丰满”女孩,就是午饭时她看见的那两个女孩,大喊:“你去哪儿,湿地母鸡?你的帽子在哪儿,沼泽老鼠?”

终于,校车停在了一个没有标志、道路错杂的交叉路口,这些路都通往树林。司机拉动把手,打开车门。基娅赶紧下车,跑了差不多半英里,才深深地呼了口气,然后一路跑上小径。她没有停在自家的棚屋前,而是继续穿过蒲葵丛,经过潟湖,沿着橡树林中的小路,一直跑到海边。这林子密得像个避难所。她一头冲进荒凉的海滩,停在潮线前,大海向她张开宽阔的臂弯,风吹散她盘起的发辫。基娅几乎要落泪,一整天都是。

顶着海浪的咆哮声,基娅大声呼唤她的鸟儿们。大海唱着男低音,海鸥和着女高音。基娅撒下派皮和发面卷,海鸟尖啸着在沼泽和海滩上空盘旋,然后落在地上,不停地转动脑袋。

有几只鸟温柔地在基娅的脚趾间啄食。她痒得发笑,笑着笑着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从喉咙底下发紧的位置爆发出沉重、破碎的呜咽声。牛奶盒空了,基娅非常害怕鸟儿们也会像其他所有人那样离开她,这痛苦令她难以承受。但它们蹲在海滩上,围着她,整理起巨大的灰色翅膀。基娅也坐下来,想把它们都聚集起来,带回棚屋的门廊一起睡觉。她想象着它们都挤在她的床上,被子下是温暖而松软的长着羽毛的身体。

两天后,基娅又听到了福特汽车在沙子里打滑的声音。她跑进湿地,在沙堤上用力踩来踩去,留下清晰的脚印,然后蹑手蹑脚地进到水里,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又折回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到了泥地,她跑着圈,踩出让人迷惑的线索,接着悄无声息地穿过坚硬的地面,从草丛跳到树枝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隔三岔五就会过来一趟。戴着灰色呢帽的男人负责搜寻和追踪,但他甚至都没靠近过基娅。终于,从某一周开始,再也没人来了。只剩下乌鸦的叫唤。基娅双臂垂在身侧,看着空荡荡的小径。

终其一生,基娅再也没去过学校。她重新开始观察苍鹭和收集贝壳。她觉得从中可以学到东西。“我已经会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她告诉自己,“比他们好多了。就算他们穿着好鞋子。”

逃离学校几周后,某个早晨,太阳明晃晃、热烘烘地照着,基娅爬进哥哥们在海滩上造的树堡,搜寻挂着骷髅头和十字骨旗的航船,大喊:“啊,海盗,啊!”这证明了想象生长在最寂寞的土壤里。她挥舞着剑,跳下树,攻击敌人。突然,右脚一阵剧痛袭来,火焰般席卷了整条腿。她膝盖一软,摔倒在地,侧躺着尖叫。一根生锈的钉子深深地扎进脚底。“爸爸!”她大喊,想回忆起他昨晚有没有回家,“爸爸,救我!”她哭喊着,但没有人回应。她伸出手,猛地拔出了钉子,一边大叫,想盖过疼痛。

基娅在沙子里胡乱挥动胳膊,同时低声啜泣。最后,她坐起来,查看脚底。几乎没有血,只有一个又小又深的伤口。她立刻想到了破伤风,胃里一阵抽搐。她觉得有点冷。乔迪曾告诉过她一个男孩的故事。那个男孩踩了生锈的钉子,没有去打破伤风针。后来,他牙关紧闭,张不开嘴,脊柱向后抽搐成弓状。没有人能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体扭曲着死去。

乔迪有一点说得很清楚:踩到钉子,两天内必须打针,否则必死无疑。基娅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打破伤风针。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要把自己关起来等爸爸。”基娅蹒跚着穿过海滩,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终于挪进了棚屋附近凉爽的橡树林里。

妈妈过去会把伤口浸泡在盐水中,再用混合了各种药剂的泥浆包起来。厨房里没有盐,所以基娅跛着脚走到树林里一处含盐的滑流旁。落潮时,这里的水很咸,析出的白色盐晶在边缘闪闪发光。她坐在地上,把脚浸在湿地的盐水里,同时不停地活动嘴部:张开,闭上,张开,闭上,打哈欠,咀嚼,做出任何防止牙关紧闭的动作。差不多一小时后,潮水退到够她用手指在黑泥上挖个洞。基娅把脚轻轻地放进丝般柔滑的泥里。这里空气凉爽,鹰的啸鸣给了她忍耐的力量。

下午晚些时候,基娅非常饿,所以回了棚屋。爸爸的房间仍旧空着,他可能几小时内都不会回来。打牌、喝酒占据了这个男人晚上大部分时间。没有粗玉米粉了,基娅四处翻了翻,找到一罐旧的油腻腻的起酥油。她沾了一点肥油,涂在苏打饼干上。一开始慢慢地啃,后来连吃了五片。

她躺到门廊小床上歇着,一边捕捉爸爸的船回来的动静。夜幕降临,睡意一点点袭来。她一定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的,因为再醒来时阳光已罩住了她的脸。基娅迅速张张嘴——还能张开。她在盐水池和棚屋间来回,直到靠追踪太阳的轨迹确定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她张开嘴又闭上。可能,她挺过来了。

那天晚上,基娅裹着被单,躺在床垫上,涂了泥浆的脚包上了破布。她想着,会不会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哦不,她还记得,这没那么简单:她的背会弓起来,四肢会变得扭曲。

几分钟后,她感到背部下方一阵剧痛,坐了起来。“哦,不,哦,不。妈妈,妈妈。”背部的疼痛不断袭来,基娅吓得不敢动。“不过是痒痒。”她喃喃道。最后,实在筋疲力尽,她睡着了,一觉睡到鸽子在橡树上低语。

整整一周,基娅每天去盐水池两次,靠苏打饼干和起酥油活着。爸爸一直没回家。到了第八天,她的脚可以灵活转动了,疼痛也退到了皮肤表层。基娅跳了一小段吉格舞庆祝康复。“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第二天一早,基娅去海滩找更多海盗。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手下拔掉所有钉子。”

每天早晨,基娅都醒得很早,仍旧期待听到妈妈忙着准备早饭的哗啦声。妈妈最喜欢的早饭是炒自家产的鸡蛋,把熟透了的西红柿切成薄片,还有玉米煎饼——在沸油里倒入玉米粉、水和盐的混合物,在高温下,混合物不停地冒泡,边缘翻起一圈脆脆的皮。妈妈说,只有隔壁都能听见噼啪声,才是真正的煎制。基娅长这么大,每次醒来都能听见煎饼在油里冒泡,闻到蓝色的、带着热玉米味的烟。但现在,厨房里静悄悄、冷冰冰的。基娅滑下床,偷偷去了潟湖。

几个月过去了。冬天缓缓降临,一如往年南方的冬天。太阳温暖得像一床毯子,裹在基娅的肩头,哄她深入湿地。有时她在晚上会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或者被太近的闪电吓一跳——每一次跌倒,都是大地接住了她。最终,在某个无人知晓的瞬间,心里的疼痛像水渗入沙子一般消退了。痛还在,只是埋藏在很深的地方。基娅把手放在呼吸着的潮湿泥土上。湿地成了她的妈妈。


[1]英语中,狗的正确拼写是dog,god意为“神,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