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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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论

我尊狂,尊狂即所以尊孔,尊孔即所以贬儒,使乡愿德贼无所存乎天地之间。何为而发此感慨?乃因今晨读西报载郭泰祺在国际联盟议会演讲,谓今日东三省,时见焚飞机场抢掠火车消息,实皆中国之爱国者之所为,用此游击战争,与日本永远抵抗,非直至最后光复,决不干休。此语亦奇矣。然郭氏有言曰:“是与世界不知失败为何物之运动同属一派。”(It is in line with the fine tradition of causes that never conceived themselves hopeless.)壮哉斯言!然吾亦心为之动。盖以英文说此语,则听者悲壮,以中文说此语,则人人嗤笑。盖此种字面已被滥污政客奸污,所谓西子蒙不洁也。西子既蒙不洁,则人掩鼻而过,亦是常情,嗤笑我亦加入其中。然就此嗤笑中,已可断定中国将亡之症,盖表示已不相信中国谁复能狂者也。而实际上今日中国之能狂者,若江民声已不能维持饭碗。是中国之狂者理该一切倒霉溃灭,而啖饭遗矢之辈则走红运。此种国家,此种社会,尚能说是健全的社会国家乎?

尊狂即所以尊孔,盖狂者为孔子所思念。此种道理,今日儒者已不讲了。请将《孟子·尽心》章中全段抄下,以明孔子思狂及狂即进取精神之义,而恢复孔子真面目。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愿乎?’乡愿,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愿矣?”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者也。是乡愿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愿,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全章话头如此。此中见出四种人。第一,是得中道之士。第二,是孔子所思念之狂士,即不忘其初,有进取之心,有志而不掩其行者。第三,是无大志而能守身自洁之狷者,尚不讨厌。最下流的是似是而非,同流合污,而取媚于世,讨人喜欢(众皆悦之)的乡愿君子,此即吾所谓第四种人。人言士风日下,实非确论。孟子时,必是乡愿德贼已满天下,故痛斥之若此。孔子对此一班人是如何痛恨,其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无憾焉”,是如何幽默口气!是孔子深恶痛绝当地乡绅不愿与往来甚明。当地乡绅孺悲欲见孔子,既“辞以疾”,复“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夫岂但“不憾”其不来而已,是直头欲给他过不去,使不敢再来投刺求见也。乃今日言儒道者,偏是此第四种人。彼辈自居于一等,黜狷者于二等,复黜狂者于三等,噫亦奇矣!

夫狂生是何如人而孔子思之若此?孟子已经举琴张、曾皙、牧皮为例。此三子是何如人?牧皮无考。子张“相视莫逆”之友子桑病殁,子张临其丧而歌,事见《庄子》。季武子死,曾皙倚其门而歌,事见《檀弓》。是与阮籍母丧不撤酒席何异?此种人而可思,何种人不可思?而孔子竟思之。何宋儒唾詈阮籍若是之甚,而孔子思子张若是之深?亦以此种人尚有“真”字,不忘其初,不掩其行,嘐嘐然有大志,未变成城狐社鼠也。《孔子家语》载孔子重丧(“衰绖”)赴宴,然则孔子亦世俗瞠目结舌所斥为狂生,岂斤斤守礼法之徒哉?至少孔子是行中道,而中道固包括狂狷两面,然则孔子不但思念琴张、曾皙一辈人,且不得中道时,并可思念阮籍无疑矣。

中国第四种人(乡愿)实在太多,而狂生实在太少。此中自有深理。由上章“媚”字“悦”字可以看出。德贼可以“媚于世”,出天下人皆欲作德贼以谋饭碗;德贼可得“众人悦之”,“一乡皆称之”,则天下人皆仰慕之,思效之,且思为德贼而恐不可得。脸皮既厚,则“非之无举”“刺之无刺”,是梁任公所骂为“但求目前数年无事,至一瞑之后,虽天翻地覆,非所问也”之徒。惟狂生则国人皆深恶而痛绝之,使之无所藏身乎天地之间,而乡愿德贼始可踏雪赋诗扬眉吐气也。大家说,中国人太乏进取精神,然中国人谁容得下狂简进取者?一二仗义勇为,好管闲事之徒,在家则驱逐之于市井,在国则逼迫之入江湖。此江湖豪侠所以多义气人。义气人入江湖入绿林,是义气人为社会所不容之明证。及中国之义气人皆入绿林,皆上梁山,社会所余剩者为昏昏庸庸奄奄无气息之德贼君子,然后欣羡之,景慕之,编为戏剧而扮演之,著为小说而形容之。于是武侠小说大盛行于德贼之社会,人人在武侠小说中重求顺民社会中所不易见之仗义豪杰,于想象中觅现实生活所看不到之豪情慷慨。此种心理,正与美国怨女(old maids)最好读Elinor Glynn香艳小说相同,宜乎武侠小说之盛行也。然吾好豪杰则诚好矣,惟决不愿豪杰之出于吾家中,做孽种遗祸家族也。此狂士之所以少也。

此非吾一人之论。在《说浪漫》篇(《人间世》第十期)已引屠赤水之《庸奇论》而发挥之。今且复引梁任公及袁中郎先贤之语以证吾说。梁任公于《中国魂》末篇《论进取精神》已指出中国无进取精神之病源。《中国魂》一股冲天奇气,今已不大容易望见。故亦全引一段:

危乎,微哉!吾中国人无进取冒险之性质,自昔已然。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曰“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曰“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曰“未尝先人,而常随人”。此老氏谰言,不待论矣。而所称颂法孔子者,又往往遗其大体,摭其偏言,取其“狷”主义,而弃其“狂”主义;取其“勿”主义,而弃其“为”主义;取其“坤”主义,而弃其“乾”主义;取其“命”主义,而弃其“力”主义。其所称道者,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也,曰“无多言,多言多患,无多事,多事多败”也,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也,曰“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也。夫此诸义,亦何尝非孔门所传述,然言非一论,义各有当,孔子曷尝以此义律天下哉!而末俗承流,取便利己,遂蒙老马以孔皮,易尼鄫以苒莒,于是进取冒险之精神,澌灭以尽。试观一部十七史之列传,求所谓哥伦布、立温斯敦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马丁路得、林肯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如克林威尔、华盛顿者,有诸乎?曰无有也。即有一二,则将为一世之所戮辱而非笑者也。不曰“好大喜功”,则曰“忘身及亲”。积之数千年,浸之亿万辈,而霸者复阳芟之而阴锄之,务使一国之人,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女性纤纤,暮色沉沉。呜呼!一国之大,有女德而无男德,有病者而无健者,有暮气而无朝气,甚者乃至有鬼道而无人道。恫哉!恫哉!吾不知国之何以立也!君梦如何?我忧孔多,抚弦慷慨,为少年进步之歌……

中国男子皆有好妇德,是梁任公之名言,记之记之。然则大家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卧在床上读《水浒》,赞李逵,不亦良有以乎?

呜呼,吾欲无再多言。惟以袁中郎狂论(《与张幼于书》)抄录完此篇。

仆往赠幼于诗有“誉起是颠狂”句,“颠狂”二字甚好,不知幼于亦以为病!夫仆非真知幼于之颠狂,不过因古人有“不颠不狂,其名不彰”之语,故以此相赞。如今人送富贾,则曰“侠”,送知县则曰“河阳”,“彭泽”,此套语也。夫“颠狂”二字,岂可轻易奉承人者?狂为仲尼所思,狂无论矣。若颠,在古人中亦不易得,求之释,有普化焉。……求之玄,有周颠焉,昔高帝所敬礼者也。……求之儒,有米颠焉。米颠拜石,呼为丈人,与蔡京书中画一船,其颠尤可笑。……不肖恨幼于不颠狂耳。若实颠狂,将北面事之,岂直与幼于为友哉?

实则周颠米颠,是否真颠,皆有问题。吾恐周颠米颠正笑世人皆颠耳。惟笑人以周颠米颠为颠,而以口诵孔佛之言,身行盗跖之行,造洋楼,买汽车,醉生梦死啖饭遗矢卖友事仇显祖荣宗者为不颠,而全国乃似颠人国,似颠人院,颠之倒之,伊于胡底。

(《论语》第50期,1934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