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龙卷风
一
湖面雾霭弥漫。薄纱般的雾气中,从最西边飞快驶来一艘小船,紧接着又跟来三五艘同样的小船。如果不仔细看,并不能看清。一群小船正向近处悄然驶来。
若将视线移往薄雾笼罩的东面,那里也有几只小船在湖面移动,那些小船自雾气中连续不断飞驶而来。
湖面雾气缓缓散去,晨光乍破,而岸边仍笼罩在夜色里。弥平次就在那断崖的一角,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他所在的岬角向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延伸。悬崖峭壁凌驾于湖水之上,弥平次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仿佛已完全成为岩石的一部分。
一艘,两艘,弥平次数着拂晓湖面上移动的小船,当他确认共有三十八艘之后,才将视线从眼前的湖面转向天空。
薄纱般的云朵缓缓流动。他猛然转身,朝山脚走去,步速缓慢。在小谷城时,还能从他的动作中感觉到精悍的气质。而时隔一年的现在,却只能从他身上感觉到萎靡不振。
但是靠近他的人没有不为他的动作感到恐怖的。在他如岩石般缓慢移动的身躯上,有一张毫无表情的虬须鬼面的脸孔,还有一张绝不轻易出声的嘴。
他面无表情。满脸疤痕,两道竖直的刀疤被阳光灼晒成黑紫色,使人完全无法窥透他的内心活动。是喜是怒,无法猜测。
总之,从外表看来,完全无法推测弥平次的喜怒哀乐。
他已是离人很遥远的生物。
弥平次回到长着两三棵松树的山脚,走向礁石遍布的湖岸。
岸边有十余人围着篝火。一直吵嚷不休的人们突然鸦雀无声,有两三人让出了坐席。
“老大,那些家伙回来啦。”一位正远眺湖面的人说道。
弥平次并不理他,拿下巴指了指篝火。他这小小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呢,大家有些困惑。当他们反应过来是要往篝火里添柴时,两位年轻人立刻从身旁堆积的旧船板里取出两三块丢入火中。
不久,率先抵达的小船驶进礁石之间,围在火边的人们跑进没膝的湖水,将船拉上岸。船刚停,里面两个装束怪异的男人像蝗虫一样跳出来。一人光身穿着及膝棉袄,腰上挂着一把刀。另一人穿着相似,兜裆布挂着一把短刀,背后还有一把长刀。
“冷死了!嗷,冷死了!”两人跑到火堆前,向弥平次低首致意。尔后,不知是向弥平次报告,还是自言自语道:“我们只顾砍了坚田的二十几个人,没捞着什么就回来了!”
弥平次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朽烂船板燃起的红色火焰。
这时,小船们陆续回来了,每艘船上都跳下两三位相同装束的男人,不约而同从水里飞奔上岸,点起一堆堆篝火。
弥平次离开篝火,打量着这四五十个男人,最终向一堆篝火走去,朝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道:“源。”
男子回头:“是老大啊。”他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又道:“这回可真吃亏。”刺青的皮肤上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坚田那群家伙浩浩荡荡,来势汹汹。以为是群什么不得了的人呢,谁知是和尚。”
“和尚?!”弥平次很意外,低声道。
“大概十来个和尚吧,就是把他们倒过来也挤不出什么油水。扒掉袈裟也没什么用。就一个一个泡在水里,赶回坚田那边去了。”
“坚田的那群人呢?”
“我们毁了他们两艘船,然后都散了。”
弥平次默立不语,过了会儿道:“没捞到什么也没办法,大家都散了吧。”
“是!”
弥平次穿过这群胡作非为的男人中间,离开这个他们经常使用的码头,头也不回地朝着湖边矮坡上一条细细的小路走去。
弥平次的身影消失后不久,数十人又回到各自的小船,向湖面四方散去,回到各处村落。
那群小船散去后,还有五艘小船并十二人,以及几堆篝火留在岸边。
他们吵吵嚷嚷着将五只船藏在山脚,而后挨个儿沿着方才弥平次走过的山坡小路走着。岸边只剩下三人。他们对着火烤了很久,又一起躺在火堆边,很快鼾声大作,睡着了。
这三人都抱着刀。
二
主公浅井一家灭亡后,自己居然能活到现在,弥平次一直觉得像梦一样,真不敢相信。
小谷城陷落已一年——弥平次怀着什么时候死去都无所谓的心情活着。他从未想过要苟活于世。哪怕有一点卑躬屈膝的心情活着,也要自刎而死。
小谷城外,他偶然获得自由以来,没想到居然活到今日。连死都不畏惧,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并不是为了保全性命而当海盗的头目,也不是想当海盗头目。只不过当他意识到时,已不知不觉成为头目。
弥平次为浅井家勤勤恳恳卖命,却从未有过什么出息。
而在琵琶湖畔,竟然这么快出人头地。
从小谷城外逃脱后的第三日,他搭一艘小船,漫无目的游荡在湖上。之后被三个男人偷袭,但他却把他们降伏为部下。不久被五个人袭击,这五个人也成了他的手下。道义、人情、恩爱,这一切都没有。琵琶湖上的世界,一切只靠实力。
弥平次毫不顾惜生命。所以他比谁都胆大,比谁都强悍。且他并不想杀死对手,如果对方求他饶过一命,他也放他们一条生路。因此一年来他已有六十余名手下。
琵琶湖的统治权属坚田的村民所有。这些坚田人是依据古来的习俗一直统辖琵琶湖的坚田村人。哪怕是在湖上乘一条小船,也要经过坚田人的许可。如果给他们钱,当然可以行船。如果没有,那么旅人们突然受到几艘小船的攻击,那也是常有的事。
弥平次在与这些自古以来琵琶湖上的统治者对抗以来,意外发现这是最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这也是上天赐给他唯一的一条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每每听说有坚田的船路过,弥平次就不动声色道:“好!进攻!”
“对方来了好些人!”有时手下犹豫不决,但无论何时,从弥平次口中出来的只有相同的一句:“好!进攻!”
“坚田那帮人好像在给武士带路,他们的人是咱们的两三倍呢。”有时,手下也因他的鲁莽而踌躇。而他永远都还是那句:“好!进攻!”
而后,每艘载有两三个粗野之辈的小船,像扑向蜜糖的蚂蚁一般,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涌向猎物。
不管是武士还是城里商人,大多数情况下,都被脱得精光,捆在船头送回坚田。
弥平次的六十余名部下,都来自琵琶湖东、湖北,分散在各村落,不是务农就是打鱼为生。有时一旦有了大活儿,就联络聚齐。
弥平次住在临近琵琶湖北的丘陵山谷间一座小村内。村里有五户人家,代代都以捕鱼为生。不过,是以捕鱼为本业,还是以抢掠为本业,自古以来就难以判断。
然而,自从弥平次来到这里之后,这个村子就明显成为一群湖上盗匪的根据地。自弥平次出现后,他们的副业也赫然变为本业。
村里的妇孺全已转移到其他村子。这五户人家住的都是男人。想念妻儿的话,他们也可以选择住过去。在这些事情上很自由。但是,他们之间却严令禁止将女人孩子带到村里。
那是因为弥平次对女人孩子极度恐惧。换言之,是因女人孩子们对弥平次极度害怕。大概所有妇孺只要看一眼弥平次的脸,就吓得不敢抬眼。他们的姿态与表情令弥平次十分厌恶。每每怒火中烧,心中无比淹煎。
弥平次在女人和孩子跟前,总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发怒。
虽然没说过一句,也没摆过什么脸色,可他在这些弱者跟前,老是觉得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论冬夏,弥平次总是不离开地炉。右手搁着凭几,盘腿坐着。他常常呆坐,但在手下看来,总显得很可怕。似乎他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
有时弥平次突然起身如厕,他们都会不自觉后退。因为他们在警惕弥平次闪电般的进攻。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平时他们害怕看到他的脸。
没有人知道弥平次酒量如何。他那张可怖的脸,根本看不出是不是醉了。不管是喝了,还是没喝,都一样沉默。手靠着凭几,双目闭合。完全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
他们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的胆识与能力。他们知道,即使是他们几十人联手,也绝不可能胜过弥平次。
三
那是七月末的一天夜里,雄琴村的男人们给弥平次送来消息,说有数十艘小船要从坚田去往二里外的海岛上。这样大规模的渡海行动,至今尚未有过。
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那是织田军的武士在进行转移。
果然,随后的情报说,有五十余人的武士并两百余人劳力将在未来两三天内从坚田渡往海岛。似乎要在哪里大兴土木,因为那些人数恰与运送石料、木材所需的相符。
那之后第二天夜里,琵琶湖上进行了一场约半个时辰的袭击战。
弥平次脚踏船舷,听着寂静湖面上右侧响起的叫喊声。
很快,那叫喊声传遍湖上。弥平次的船似乎置身混战正中。
时而传来远远近近有人落水的动静。有几只不辨来路的船与弥平次的小舟擦身而过。
有两次,弥平次的船倾得很厉害。第一次,弥平次抓住一只攥紧船舷的手厉声叱问:“谁?”
“求求你,救我上去吧。”听出来是个武士的声音。弥平次将对方从船边推下去,那人的头淹没在水里。
又一次,听到有人发出凄惨的叫声:“救命!”他两手死死抓着船身,是一个叫阿辰的熟人。
弥平次把那湿滑的裸体拉上船。阿辰一面瑟瑟发抖,一面喷嚏连天。弥平次骂道:“畜生!连太刀也不带!”
别说砍刀,他身上连一条兜裆布都没有了。
螺号响起,湖上骚乱迅速平静。当他们在事先约定的真野村头聚合时,天已亮了。有六艘船、五个年轻人不见了。
但同时,拿获了对方的八艘船。其中有一艘船内有四名手无寸铁的武士和两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个个面无人色,浑身颤抖。
得到了足够八百人用的工钱,这几个人就没用了。
阿源将这六个男人在岸边剥光,又把他们扔到来时的船上,道:“一路顺风。”说着,将船从芦苇丛中推出去。
当裸体武士们以古怪的姿势摇橹远去后,这些掠夺者的船只也警惕着追兵,在湖上全部散去。
弥平次的船与另外两只沿着湖岸苇丛忽隐忽现一路前行。除了摇橹的三人,余人都倒头在船边大睡补眠。醒来时已是傍晚。
这一夜,弥平次在地炉旁饮酒。早晨,在真野集合时,走失的六只船中,有一只回来了,三人都受了伤。
据说他们只捡回条命,一无所获。但弥平次发觉这三人报告时的表情总有些不镇定,很是奇怪。
这三人刚离开不久,弥平次就起身出门,来到湖岸边。
连日阴霾,终于难得放晴。澄澈秋空,皎月初升。
离海角前端一町左右的地方,从芦苇丛中驶出两艘船。
弥平次默默走近,对方似也发现了他,停止推船。一人朝岸上走来。三人中最年长的是一个叫阿仙的人。
“被发现了啊。”阿仙挠头笑道。
弥平次默默盯着阿仙,又问:“是女人?”
“嗯……真不好意思。”
“放了她!”
“是……”阿仙磨蹭忸怩道,“可是人家不肯走。”
“不走?”
“是个奇怪的女人。”说着,阿仙厉声命船上两人把那女人带过来。
据阿仙说,他昨夜在混战中被抛入湖心,在水里挣扎到早晨。见天亮了,发现身边有一艘船,就爬了上去,这才脱险。刚上船没多久,又看到水里另外两个快淹死的人,于是把他们也一起救回来了。
“谁想到,半路上遇到了这个女人的船。我们都精疲力尽,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是对方却说要去琵琶湖东,想搭我们的船。”
“说谎!”
“没、没有。老大,可没说谎!这些句句都是真话。”
“怎么不拒绝她?”
“那个……恐怕没有人会拒绝呢。是个美人。嗯……您请看看吧。瞧,请看。”
确如阿仙所说,果然是一位无法令年轻人拒绝的美人。
她不是出身武家的女子,也不是商家小姐。穿着难辨身份的衣裳,十分年轻。迎面沐浴着月光,缓缓走近,美丽夺目,令弥平次恍惚。
走到相距六尺处,她开口道:“您有什么事么?”声音清澈,容貌娇美。弥平次不由咽了声口水,死死盯着对方。在他看来,这年轻女子与别的女人完全不同。她毫无怯意,也没有垂下眼帘,只是凝视着弥平次。
“我可没什么事儿。不过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但站在这个地方,不冷么?”弥平次几乎心神不宁道。在他听来,自己的声音很软弱,完全不能给对方任何威慑力。
“你有什么事?”
“你和这群家伙一起走,没什么好事儿吧?”弥平次道。
女子笑起来。这笑声在弥平次听来,如此悦耳清澈,不似世间所有。莫非她是狐狸么?
“无论如何,你们只要把我送到湖东,我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了。有非常非常着急的事呢。”
“什么事?”
“什么事?”她反问道,声音低了下去,“我要找一个人。”
“谁?”
“你问我是谁,你又不认识。”
“那可不一定。”
女孩儿又笑起来。弥平次一时神魂颠倒。而她的笑声渐渐停住时,他又觉得其间总有一种寂寞。此时他仍然想,也许她就是狐狸吧。
“疾风。”的确,弥平次听到她这样说。
“疾风?”
“是的,疾风之介。”
“他姓什么?”
“嗯……”
“是不是佐佐疾风之介?”
“佐佐?也许是吧。佐佐疾风之介。”她失魂落魄般,缓缓念着爱人的名字。而后问,“您,认识疾风?”那双漆黑的眸子紧紧望着弥平次。
“我不认识。”弥平次突然转身就走。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佐佐疾风之介的名字。现在他亲耳听见,又亲口说出,突然在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变化。不可触碰却又触碰的世界,他心中的痛楚仿佛电光闪烁。
“喂,姑娘,上船吧!再被老大看到可不好。我们送你走。”阿仙看到弥平次转身的背影,对女子道。
“你们真烦。”她说着,突然从弥平次背后小跑着追过去,大声道,“喂,把人家叫来自己怎么又跑了?”
弥平次沉默背立,摇了摇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当然,这年轻的女子——阿良,也无法理解这远离人群的男子所做的动作是何意义。
弥平次仿佛要逃避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要逃避什么。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他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四
弥平次停下脚步,身后响起女子的足音。
他想,这样可不行。又疾走了一阵,再停下。身后四五间远处,仍然有她的脚步。
他觉得自己被很麻烦的东西缠上了。被一个纠缠不休的人穷追不舍,真不知道怎么摆脱。
他突然站住,转身,等待阿良走近。而后蓦然大吼道:“回去!”
“你叫人家过来的,怎么能回去呢?”阿良的声音仍然如此动人。弥平次对这样的声音毫无招架之功。
“都说让你回去,你就得回去。”他怒吼道,仿佛这是唯一的武器。
“说什么呢。”阿良的声音道是很从容,“佐佐疾风之介到底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吧。”
弥平次仿佛在与月光下的菩萨对话,有些微醉意。也许是心情的缘故,那月光也略显苍白,在上坡的小路上斜斜投下十分细长的影子。
“我只是说过去认识这个人,其余一概不知。”弥平次道。
“过去,是在哪里认识他?说啊,哪里?”阿良非常认真地追问。
弥平次被逼到不得不将与疾风之介认识的地方是小谷城说出来的窘境,顿时急怒。
他本已经在那里死了。现在活着的自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镜弥平次。以小谷城陷落为界限,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诞生了。如今,弥平次当然忌讳说出小谷城的名字,就连与小谷城有关的一切都不愿提及。
“唉,别啰嗦,去死吧!”弥平次终于暴怒,咆哮着。然而对方却不为所动。
“再说什么过分的话,我可不饶你哦。”以阿良的脾气,对于这个认识疾风之介、像怪物一样的人,如果不能从这里获知关于他所知晓的疾风之介的一切,她是绝不会离开的。
即便是很久之前的事,只要与疾风之介有关,哪怕一点点,她也想知道。
“哎,你说呀。”阿良逼近两三步,弥平次也退后两三步。
“我不知道。”弥平次已彻底厌烦,声音低落,几乎是告饶的口吻。不知为何,面对这个逼近跟前的年轻美丽的女子,他束手无措。
“别蒙我!”阿良嚷道。与此同时,月光中一只洁白美丽的手,以很柔弱的姿态闪来,却是劈向弥平次左颊。弥平次的右手立刻攥住了阿良的右手腕。
弥平次意识到自己粗壮的手中握着的这柔软的手,忽觉战栗。慌忙松开手,好似灼烫般火辣。又好像要急于甩落似的,胡乱丢开手。突然,弥平次狂奔起来。
这次还好,没有再追来。弥平次爬上山坡,回头望去,看见半山腰正往这边张望的阿良的小小的身影。弥平次松了口气。
但很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一闪,又朝这边奔来。弥平次也继续跑。沿着竹林边的小路飞奔,穿过梯田间的小道,又走上一段山坡。当他一口气冲到自家门口,却被阿良一把抓住了。
弥平次有点没想到姑娘家能跑这么快,完全像一阵风。
他扫了阿良一眼,大口喘气,径自走向自家土屋内。阿良也跟着他进去,来到铺地板的房间。
弥平次在地炉边坐下,从吊钩上取下铁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又问她:“喝么?”
阿良默默点头,接过弥平次倒满的茶杯,双手捧着,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喝了下去。弥平次发觉她稚气的动作,重又审视她。有些意外地发现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你啊,是个美人。不过还是孩子呢。”弥平次终于恢复了打量她的从容。同时,方才不知怎么有的戒心也消失了。
村里的年轻男子端着锅进来,一下呆若木鸡。
“十八郎啊,过来吧。”弥平次道。
“是。”年轻人将锅放在地炉旁,退了出去。
“十八郎!”弥平次又叫,“喂,十八郎!”弥平次低沉的声音响彻四周。而年轻人却似乎被这一切惊到,装作没听到似的,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阿良见此,替弥平次道:“十八郎!”
年轻人只好应声,又转身回来。
“你再叫两三个人来,把杂物间给我收拾一下。”这回是弥平次开口。而后顿了顿,又说是给自己女儿准备住处。
年轻人心不在焉地答应,再度从土屋内退出,到门外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想起方才喊他的年轻女子的美貌,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真有这样无可企及的美丽。就像他当初知道世上也有像弥平次这样可怖的人。
不多时,年轻人和一个叫阿松的四十多岁的瘸腿男人抱着竹席过来了。
“阿松么。”弥平次问。
“是。”阿松在土屋门口微微躬身。当初妻子从山崖落下,摔裂了腿骨,他却能平静地揪着她的后颈,任其嚎哭,一路拽过来,实在有些无情。而当他走近地炉,突然看到阿良时,不由变色。在世上最丑陋的人旁边,有着世上最美的人。
极端与极端的对比,令阿松那原本不够长的腿颤抖不已。
“阿松,你先打点水来。”阿良吩咐道。
阿松吞下口水,不由自主应声低头。而后走出土屋,汲水去了。
五
阿良暂时在弥平次住处的杂物间住了下来。她打算至少在这里度过冬天,等到春天再说。比起漫无目的四处乱转,不如就在弥平次身边,说不定能听到些关于疾风之介的消息。在比良山里,完全没有与疾风之介重逢的希望。但若住在琵琶湖畔,或许还有一线可能。
而且弥平次也对散居于湖北湖东的部下下令:“要是听说有个叫佐佐疾风之介的人在这儿转悠,给我抓来。”
曾在小谷城生活的疾风之介再度出现在这一带,确实有相当的可能。一旦出现,就一定会落入弥平次铺开的大网中。
但是,除却这些地理条件,令阿良留在这里的最大理由,却是因为在她看来,不知道为什么,弥平次是值得信任的人。
她从弥平次那张无比凶暴的脸上,体会到其他男人所没有的奇妙的信赖感。他寡言少语不可接近的性格,也与父亲藤十相似,这是她喜欢的。
弥平次也对这突然降临到自家杂物间生活的美丽年轻的女子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感情。
“见到疾风后,你有什么打算?”弥平次也曾问过阿良。
她被这么一问,蓦然一怔。有什么打算,她从未想过。
“也许,我会杀了他。”略作思索后,阿良这样回答。事实上,她也是这样被认为的。
“杀死?用刀么。”
“是啊,我也没办法。”
“哼……”虽然弥平次完全无法理解年轻女子的曲折心理,却感到她的语气有一种奇特的自然、纯真。
尽管不知道阿良与疾风之介究竟是何关系,却也可以想象阿良对疾风之介有一种强烈的执着。所以当这种执着以“杀了他”这样的言辞表现出来时,弥平次居然很满足。
“你呀,真不得了!”弥平次道。
要是好不容易帮她找到了,两个人却缠绵厮混,那可受不了。不过既然说“杀死他”,弥平次也乐于助她一臂之力。
总之,对这位年轻女子阿良的恋慕之情,已深深打动弥平次的心。也许是她的爽快恰与弥平次的趣味相合吧。
弥平次在夜半一睁开眼,就留意起隔着土屋的杂物间内睡着阿良。从枕上抬头,侧耳细听,确认土屋那边没有任何异常,才重又安心躺回去。
弥平次留意阿良的动静,有两层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心情。其一,他担心阿良心意骤变,转身就走。他对她真有一种对女儿的心情。
如果自己有女儿的话,那么一定和她一样吧。虽然没有孩子,不知父亲的心境,但却想,也许这样的感情就是父亲对女儿的心情吧。除了阿良老是直呼“弥平次”“弥平次”,二人的生活已具备父女关系的一切条件。
其二,他还要提防村里人,担心有年轻人潜入阿良屋中。哪怕是有小鸟或是老鼠的动静,他也会立刻醒来,从枕上抬头,注意杂物间的情况。
但他有些思虑过度。因为其一,仅因为阿良身边有弥平次,他们连对她开一句过分的玩笑都不敢。要真有人敢开一句玩笑,下一刻肯定身首异处。
即使没有弥平次,也不会有哪个男人有胆量去侵犯这个美貌非常、粗暴非常、难以捉摸的女子。在他们看来,阿良并不是普通的女子。她的笑容也令他们感到几分恐惧。她的美有某处令人毛骨悚然。似乎用手一碰,就会令手腐烂。
因此被阿良直呼姓名,他们居然也都不生气。次数一多,这样的称呼反而更觉自然。
“你们一有疾风的消息,就赶快告诉我,明白了吗?”他们听阿良吩咐过好几次。每次都答:“遵命!”而且总觉得这个叫疾风之介的武士似乎是阿良的仇家。他们自然无法想象阿良正迷恋着某人。那么如此热切搜寻来的男人,一旦出现在她跟前,必然立刻被杀死,扔到湖里去。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有别的可能。
这一年,比良山的初雪比往年来得都早,在十月中旬就降落。这一日,阿良想起比良山中的父亲,忽然有了女儿的思念。但这只是一瞬,很快又消失了。
这世上,除了疾风之外,阿良不会去想念任何人。早晨一睁开眼,必能回忆起被疾风抱在怀中,像被榨木压紧般不能动弹的陶醉的瞬间。那样用力,又那样温存。他在她浑身各处留下的痕迹尚未消逝。当晨初晓光流淌入窗内时,阿良总是神思驰荡,思念起疾风之介。
每到黄昏,又想起疾风之介的足音。她清晰听见那跫跫的足音,周围寂静无声,只有疾风踏着落叶的特别声响,远远近近包围着阿良。每到夜里,对这个将自己抛弃的男人的感情,又常常变得充满怨憎。
“畜生。”她这样骂着,又想象起与疾风之介相逢的瞬间。就像好几次跟弥平次说的那样,当真亲手把他杀死吧。
想到用短剑穿透他魁伟的胸膛,然后双手抱起瘫软无力的他,她总是轻轻“啊”地叫出声,恍惚中体会到某种不可言说的满足感。因为到那时,疾风之介已经哪里都不能去,永远都躺在自己怀中。
疾风之介到那时一切都将听从自己。但如果杀死他,他将停止呼吸,也再不能开口说话。一想到这里,即将入睡的阿良又悲从中来。
阿良总是朝右睡着,双手蜷在胸前。仿佛是被疾风之介抱在怀中。就这样安静地睡着,连呼吸也听不见。
只有土屋那边传来弥平次震耳欲聋的鼾声惊扰她的清梦,阿良才翻个身继续睡下。
六
天正三年(1575)春。
与往年一样,春日和煦的阳光曾一度驱散湖面黯淡的冬色,泛起粼粼波光。很快冬天又卷土重来,是最后的猛烈寒潮。
从比良山吹来的刺骨寒风从早到晚刮了两三天。
湖岸的树丛被西风刮得向东倒伏,枝干飒飒有声。湖面波涛汹涌,岸边芦苇丛中拍起白沫,水浪激荡。
“你们老说冷啊冷的,若和比良山的冷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阿良坐在地炉边,拨弄着冒烟的木柴。
弥平次不知到一里外的村里做什么事,阿良留下来和村里的女人们闲谈。
原本村里严禁女人踏足,自从阿良来后,女眷们也渐渐返回,热闹起来了。弥平次也因为自家住下了阿良,不能对其他人家的女人孩子回来说什么。结果村里又回到弥平次到来前的样子。
风刮了整天。早春的黄昏笼罩了整个村庄。
阿松从后门一瘸一拐过来了。
“今天抓到个人,说是在信浓的诹访和疾风之介见过。”
他用生来就有的粗哑嗓门道。语罢又出门。
阿良猛然站起来:“当真?快把那人给我带来!”
“见不见都无所谓,那人已经淹死了。”
“淹死?是被你淹死的吧!”
“他不老实嘛。”
“混账!”阿良一下子扑向土屋内立着的阿松,细细的手腕掐住他的脖子,“你就听他说了这些?”
“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里来?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阿松从未见过阿良这么动真格。简直不能形容这是可怕还是美丽。
“你让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可我也只知道这些啊。”据阿松说,他们在湖上遇到一只船,上头有一个武士,一个船夫。他们三人一起下手,把那武士抓到这边船上。待要把他剥光前,阿松又确认了一遍,问他知不知道疾风之介这个人。不想对方答:“在信浓的诹访,遇到过这个男人。”正说着,瞧准机会就朝阿松他们砍去。他们就拿船板砸倒他,抢了他的长刀短刀,把他扔到湖里去了。
“你们做了多蠢的一件事!”阿良放开了阿松。
阿松一个踉跄,摇摇晃晃走出土屋。
当晚,弥平次回家时,没有看到阿良的影子。以为她是去附近人家玩了,但一进杂物间,就发觉有些异样。屋子已被收拾得十分整齐。
尽管如此,弥平次仍然没有想到阿良已经逃走了。直到深夜,仍不见她的影子。这才开始意识到,她已经走了。
他这样想着,在地炉边呆坐片刻。起身敲响最近的十八郎的家门,命村里的男人全体集合。
半个时辰后,他们从深夜的村庄出发,沿着湖岸散开。
弥平次想到阿良的脚步之速,心里很绝望。
直到次日清晨,村里的男人们还没有回来。弥平次又命村里的女人到湖东湖北一带向他的部下传达指令,命他们务将阿良抓回。
这一天,连续三日的寒潮终于收敛。虽然寒风如故,而飞快掠过的云层中,偶尔已有春日的阳光泻下。
弥平次每每走出家门,多少次立在山丘一隅,远眺无边的湖面。
昨夜出去的村人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哪个村子送消息来。就这样白昼到来,又至黄昏。
弥平次多少次走到山坡高处,坐在地上,抱着胳膊,死死盯着湖面与沿着湖岸的街道。
他知道,今后没有阿良,生活将变得很难挨。
阿良大概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吧。一想到这里,难以忍耐的寂寥令他肝肠寸断。这与目睹小谷城沦陷是完全不同的寂寞。
他像野兽般咆哮着。很想抡起长枪乱舞一通,逢人就刺。现在,只有战场上的厮杀才是解救他的唯一出路。
这血腥的激情平复后,他再度陷入嫉妒的空虚,茫然望着薄暮笼罩的湖面。
这时,湖水中央只有一处泛起波涛。仿佛是打在岩石上激起的惊涛,卷起千堆雪。定睛一看,那湖上的动荡,以惊人的速度逐渐向东北方向而去。
那是龙卷风。
这春季激烈的龙卷风,足将小船抛向天空。在弥平次眼中,春日茫茫的薄暮,有一种莫可言喻的悲哀。
他盘腿跌坐在地,再一次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