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想起奶奶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唐)白居易
我们的灵魂躺在童年的摇篮里,就像我们的身体安放在最舒适的温床上一样放松自在,不想动弹。在这样的温床上,我们做着长长的美梦,突然一声惊雷,惊醒了梦中的孩童,从此留下一生都挥之不掉的阴影。
这群走进师范校园的少年,他们都有一个温馨的童年梦,禹蝶和他们一样长久地躺在童年的温床上,突然传来夜半撕心裂肺的哭号,当他们从梦中醒来时不得不选择一条背离梦境的路。
初三备考的隆冬,我破茧成蝶,奶奶化蝶成蛹,我们送她回到天堂。我只是蜕去了第一层护身的茧,我幸福地享用着我的第二层护身茧,母亲始终用丰满的羽翼孵着她那四只大小不等的蛋,在城北陌生的乡野,忍辱负重,任劳任怨。
奶奶是我一生的护身之茧,我渴望她一直住在我的生命里,我永远住在她的茧里。艾小杰走之后,她又在日记里自言自语了。
奶奶离开之前给我留下一包未开封的蛋糕,一周前的周末回家,奶奶拿出来让我吃,我不舍得,回校前悄悄放在奶奶床头的箱子里留着给她自己吃,那是三伯父买给奶奶的。
是不是万事都有预兆呢?尤其是一颗善良的灵魂在即将消失的时候总要留下深不可测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的悔恨。
我的飞翔总是伴着荆棘丛生,伤痕累累,多亏了我正在练就一双韧性十足的翅膀。
周末回家的路上,堂哥骑车出现在禹蝶的对面。
“奶奶病逝了,我爸叫我骑车去学校接你。”
禹蝶明媚的天空响起一声炸雷,她说:“我不相信。”
冬日的早晨,蜜儿去叫奶奶起床。奶奶不回应,她的嘴角使劲抽动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伸出枯瘦的手拽蜜儿的衣袖,奶奶到底想说什么?要是蝶儿在她身边就好了,可是她住宿在红桥中学,前一天晚上还在和同学谈一篇写奶奶的作文,她那时无比思念她的奶奶,而她一个星期只能回来一次。
那一袋还未开启的蛋糕好端端地摆在奶奶床头的老箱子上面,小小少年哭天喊地,声声凄厉,句句寒心,哭得让已经流干眼泪的父亲和三伯父再次啜泣起来。
远方的姑妈终于来了,还有姑妈的嫂子禹蝶叫大妈也来了。禹蝶和她们坐在床上守灵,大伯三伯和爸爸三个兄弟在外屋守灵,大伯只守灵不流泪引起了禹蝶的好奇。禹蝶问姑妈和大妈:“我爸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为什么有三伯没有二伯?”大妈讲着大伯和二伯的故事,她第一次听到一种叫相思的病。
“你二伯比你大伯父小两岁,个头像你爷爷高大挺拔,皮肤跟你第一个奶奶一样白皙,眉宇和你大伯父一样英气。你爷爷长年在外跑货郞,下汉口,上南阳,不管多远的路途,他都是挑着担子步行。你大伯父当年是抓壮丁给抓走的,他走之前娶了一个新媳妇叫桂,桂长得好看,性格温顺,人也勤快。
“你大伯被抓走后,很久杳无音信。新媳妇桂一进你们家就担起了家务重担,她在外面挑水,打柴,在家缝衣做饭,什么活都能干。你二伯看新嫂子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跑上去替她挑了过来,新嫂子缠着两个小脚歉疚地跟在后面走回了家,帮小叔子倒水,帮他擦拭洒在裤腿上的水珠,这一擦就擦出了电火花。你二伯喜欢上了年轻貌美天天守寡的新嫂嫂。以后嫂嫂做什么重活他都于心不忍,非要上前搭手帮忙。
“这还得了,你们家家规一向都很严,哪容得了小叔子怜香惜玉和嫂子眉来眼去。不久,你二伯也去参加了国民党,这才了了你爷爷奶奶的心结。谁知你二伯一去部队上就得了一种严重的不治之症,不是别的病,是相思病。你二伯病得可不轻呀,部队不得不放他回家。你二伯终于带着病千里迢迢回到了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嫂嫂,对你爷爷奶奶说,大哥一去都不知音讯了,肯定不会回来了,我娶桂当媳妇吧。你爷爷奶奶一听,这不是犯天下之大忌吗!一怒之下赶走了守寡三年的新媳妇,你二伯的相思病越加严重。二位老人想给你二伯治病,又担心治好了身体的病,相思病治不好,你二伯的病拖了好一段时间,年纪轻轻的一个成年人就走了。你爷爷奶奶说你二伯在这世上来过,得给他留个位置,就留着给你们喊他二伯。”
“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相思病。我第一个奶奶长得好看吗?”家族的故事激起了禹蝶寻根的好奇心。
“你第一个奶奶长得可好了,比你奶奶个儿高,富态。你爷爷脾气暴躁,经常打她,给她打跑了。你爷爷不爱种田耕地,就爱跑生意,你们家里的布匹呀,铜锅铜盆呀、银镯子,金耳环,什么稀奇玩艺儿都进来呆过。方圆几里谁不知道你爷是个爱干净的人呀?家里的椅子桌子什么时候都是摆得整整齐齐,谁要弄乱了就得挨骂,骂得又难听。地上掉一根草丝他也要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拈起来,谁去你家里坐过的椅子,人家走了,他非要用袖子掸一掸重新摆好位置才肯罢休,哪怕椅子还在以前的位置。
“整个老庄的人个个怕他,谁都不敢去你家里。你第一个奶奶生下你大伯和二伯跑了,你爷爷娶了你现在的奶奶,又生了你三伯和你爸。你三伯中学一毕业就参军了,是共产党的军,你大伯后来也进了共产党的部队。你爸高小毕业去验兵也验上了,生产队里的人说你爷爷奶奶家里已经有三个儿子当兵走了,这个小儿子不能再去参军了,他走了家里的老人没有人照管,就让你爸留在生产队里。
“你的姑夫那时候是生产大队的书记,出面说了话,让你爸先在粮管所上班,后来到学校做老师,当了校长。入党的时候出了大麻烦,大队书记给上面写了一封信,检举你奶奶是地主出生,你舅爷是富农,就因为这个身份,你爸爸永远是个预备党员。”
想起五年前我死劲拽着姑妈走亲戚的篮子哭着不放,另一个和她一起来的她的嫂子我的大妈已经走出好远,回头喊她快点走,她哭笑不得地劝我:“乖,小乖乖,下次姑妈再来,你放手啊!乖,放开手。”我收敛了哭声,才放手让她走。我随奶奶去镇上经过姑妈家吃到她给我做的哨子面,下面还藏着荷包蛋和鸡腿,香得不得了,我从来都没吃过这样香的面条。奶奶每次给全家人做的面条都是白花花的,一到吃晚饭看到白花花的面条,我就想哭。奶奶都会想方设法地给我们姐弟几个炒点油盐米饭吃,我们总是谦让了又谦让,谁去盛饭的时候都只盛一点点儿。
守灵的夜很长,大妈的故事更长,仿佛岁月深处的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随着时间的拉长,悲伤的故事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悲伤,悲伤尽头皆为平常。
禹蝶深深感受到先人的每一滴血液还在她身上流淌,有时候平缓,有时候激荡。
而在禹蝶激缓流淌的血液中有一股最浓稠的,就是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一个验上了兵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深山老庄的士兵,一个申请入党却永远只是一个预备党员,多年以后,在他做了二十年民办教师为了生计从讲台辞职的第二年来了新政策,全国民办老师无条件全部转为公办老师,他再次错过人生的重要关口。
我的父亲,从一个站了二十年讲台的教书匠变成一个转了二十年豆腐房的豆腐匠,这就是他今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