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宿舍风波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宋）梅尧臣
奶奶的三周年祭祀活动到了，禹蝶要请上午最后两节课的假回去参与，她打算吃完午饭就回校。
禹蝶第一次来到黎老师的办公室兼居室，年轻的班主任黎老师笑盈盈地迎她进门，她本以为请个假就可以走了。
“禹蝶，难得见到你来我这里一回，刚好顺便了解一下女生们的近况。”黎老师工作细心，可能对女生的生活状况把不好脉，瞅准机会就问过来了。
“黎老师，女生们学习和生活都不用愁，可能就是心理比较复杂，遇到一些小问题会很烦恼。”禹蝶如实说来。
“都会遇到哪些心理问题，说来分析一下。”黎老师仿佛找到了班级工作的突破口，急于顺藤摸瓜地深入开展下去了。
禹蝶本来想说有些女生嫉妒心太强，制造言论伤害他人，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及时刹车了。
“其实，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觉，比如同学之间相互借东西不还引发矛盾，比如一些家在外地的会想家……”
“你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班干部，这些方面我不太好直接引导，只能靠你多给她们帮助了。还有哪些你发现的问题需要我们一起来解决的吗？”
“黎老师，您可以找我们宿舍别的同学做寝室长吗？我有些时间中午要回家帮忙做点农活，怕自己宿舍万一遇到什么事没人管理。”
“这样呀，我能理解你，那你推荐一个同学来担任。”年轻的黎老师就是善解人意。
“白玉娟挺不错，她说话幽默风趣讨人喜欢，就凭这一点人缘很好。再则，她在宿舍的自律性特别强，一上床就读小说，从来不讲小话。”
“好啊，我找白玉娟谈一谈。”黎老师的笑意一直没有中断。
禹蝶毕躬毕敬的半弯下身子道别，处处流露出她的真诚与柔和，还有她对事情的迁就。她以为那是一种高尚的宽容和气度，她一向认为宽容可以解决所有矛盾，如果父母当年彼此能够宽容一些，尤其是母亲不要事事态度那么强硬，她的童年不会留下那么多战争的阴影，她也不会被包裹在层层的茧壳里无法剥离。
很久以来，她把宽容当作一个处世的法宝，她希望在宽容的世界赢得世界的和平，却不能赢得内心的和谐。她为此苦闷，她的苦闷无处倾吐，她只能在小说中寻找慰藉，却又被小说中的哀愁缠绕，为故事中的不幸伤感，甚至长久地陷入惆怅之中不能自拔。她根本看不到世界之大，历史之远，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明明看到的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搞定的自己。
在这样的师范校园里，在预定的三尺讲台下，禹蝶只看到一个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自己。年轻的班主任黎老师是否觉察到她内心的怅然，以一颗智者的慧眼看穿她的安静，以一颗公正的心感知到她的热情，她从来没有想过。
“禹蝶，听说你很不情愿上师范，对吗？”有一次放学后黎老师在他的小菜园里倒弄他的那些小菜苗时，叫上她与梅紫君一起去帮忙浇水。“四年前，我在高考中以一分之差与大学擦肩而过。人生总有一些遗憾，我们不能活在遗憾之中，要向前看，沿着脚下的路往前走。”
开学很久以来，禹蝶这是第一次听到一句安抚自己内心的话，她觉得黎老师和丁老师是一样了不起的老师，能关注到学生心理安全的老师才是了不起的老师。
她不会预知一切，包括任何人的心，就像她看到周晓泉对孔庆国如花儿般的笑靥纯属自然，可为什么她们看到寒蝉跟她说话就会浮想联翩，由猜测到嫉妒，由嫉妒到疏远。
秦韵天天跟周晓泉黏在一声，有一次，禹蝶从她俩身边走过，秦韵立马别过头去，看都不看她一眼，周晓泉也带理不理的瞟了她一眼，就去跟秦韵嚼舌头了。她们那样敏感地回避禹蝶的出现令她疑虑重重。
那天宁波悄悄问禹蝶，你是不是喜欢寒蝉。
谁说的。禹蝶急问。
秦韵说陆海岚喜欢你，你不喜欢陆海岚，你喜欢寒蝉。
真是空穴来风，就算我喜欢也没有说出来过，她乱猜的。是她自己喜欢寒蝉，怕别人占有了。禹蝶越说越生气。
年轻的男班主任精力旺盛，上进心强，对待工作精益求精，就在他将要打开她愁苦的心结时，她下意识地给拒之门外。黎老师没有解开她的心结，还让她原计划只请两节课的假给变成了半天的假，更令人沮丧的是，好心的黎老师瞬息制造一桩冤案。
晚上，禹蝶趁着冷冷的月光一个人骑车返回学校。寝室里炸开了锅，很少说废话的白玉娟嚷嚷着：“没见过这样乱飞的蚊虫蝴蝶，竟敢飞到我的蚊帐里，就算再漂亮再好看我也要赶走你。再不飞出去，我就打死你，打死你！去你的，别影响我看小说，我还要睡觉呢！”
禹蝶一听，就知道白玉娟在杜撰小说情节指桑骂槐宣泄不满。她静静地躲在蚊帐里，又听到李红娟唱和的声音：“狠狠地打吧，打死了她下次就不会再飞进你蚊帐里了。”那个李红娟虽然居住在乡镇，却一向以同学中少有的商品粮户口傲慢自居，在熄灯后讲起无关紧要的话就没完没了，什么琼瑶写小说是为了逃婚，她的丈夫是个十恶不赦的酒鬼，打得她无处藏身，躲到她的编辑那儿与编辑偷情。
全寝室的人都领教过李红娟的自私自利，即使困意缠绵也不敢阻止她讲述小说的自我陶醉与狂欢。只有一个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兜圈圈的矮个子的王纪伟，谁都明白王纪伟为什么要迎合李红娟那张时而可怜时而嚣张的脸。
李红娟一旦嚣张起来不仅自己无法管控，任何人也没办法，一旦意见不统一，她半真半假挖苦得你哑口无言。她才不管你是不是奉寝室长之命在履行公务。
更让李红娟得意忘形的是，作为这个宿舍里唯一商品粮出生的女生，她能从城里工作的姐姐那儿搞到琼瑶的一系列小说供一些人饱读，白玉娟喜欢的小说大多来自李红娟之手，她俩常常聊小说聊得难分难解。秦韵也是李红娟手上琼瑶小说的拜读者，李红娟也因为这个优势与同是商品粮户口的秦韵私交甚密，常常也是聊得难分难舍。
反正禹蝶从来没有借过她李红娟任何一本小说看，她看图书室的小说都看不完！
还是李红娟的声音：“蚊虫蝴蝶其实也不好惹，它会在你睡着的时候吸你的血。”
白玉娟住门口的上铺，看到禹蝶回来，慢慢收敛了指桑骂槐的兴致，李红娟还乐在其中，不甘罢休，好像她心里有什么深仇大恨，瞅准这个难得的机会要发泄个痛快。
禹蝶有点儿想流泪，立刻给打住了；她想解释一下事情其实很简单，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都熄灯了，会影响所有人休息。
第二天上课前，一个本子啪的一声落在禹蝶的座位上，她抬头一看是白玉娟，背后留下一句话：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在老师面前打小报告是小人，根本不是美人。
这位语言大师真是尖酸刻薄，难道我欣赏你的语言美吗？能和你聊天是跟你有共同的文学话题，现在看穿了你的狭碍，以后别再聊了！
禹蝶之所以能和白玉娟聊得来，是因为她们都喜欢《红楼梦》的同一个人物。有一天晚上，不爱讲话的容桂兰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最喜欢《红楼梦》中的哪个人物？
李红娟张口就说，当然是薜宝钗了，大观园女儿国的核心人物，才能超群，会处理各种关系，太有魅力了。
禹蝶说，第一喜欢林黛玉，第二喜欢尤二姐。林黛玉圣洁如睡莲，尤二姐刚烈如西风。
白玉娟说，我也喜欢尤二姐，她敢爱敢恨，死得如夏花般绚烂。
从那以后，禹蝶和白玉娟就有了共同话题，从尤二姐到《简爱》中的简爱，从《简爱》聊到《呼啸山庄》，《艾格妮丝.格雷》，最后聊到勃朗特三姐妹的英年早逝，白玉娟不无遗憾地说，是不是天妨英才。
禹蝶一向不喜欢这样与人在同一艘小船上相持不下，就像从前她很不习惯父母大闹一场生死战后还要别扭地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她想解除这场误会，挽回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局面，便开始构思小说情节，她构思的是篇小小说，是一个蚊虫蝴蝶钻进一个蚊帐的起因和经过，故事其实非常简单真实，就是还没有结尾。她把这个小小说投进了广播站，第二天被陆海岚浑厚的男中音传到全校的每个教室，白玉娟一定是洗耳恭听了。
第三天广播室里意外传出了一篇84级1班白玉娟的来稿——她可是从来不自觉投稿的。白玉娟觉得看小说比写广播稿更痛快淋漓。
白玉娟的广播稿题目叫《误会》。
白玉娟在做了一个星期的寝室长后，理所当然地把这个烂官还给了禹蝶。这就给了禹蝶那篇小小说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