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史学理论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三、改铸历史:对“以史为鉴”的若干理论分析

“以史为鉴”的“鉴”原本是铜镜。“以史为鉴”并不是从铜镜可以观照自己形象这一角度来说话的。就这一点来看,可以说,历史并非一面镜子。如果硬要这样说的话,那么从历史这面“镜子”中是看不到读史者自己形象的。那么为什么还要“以史为鉴”呢?“以史为鉴”实际上是一种历史认识论,是试图要在历史上寻求自身的影子,常常是推想若在那个历史场景中自己将会如何,是成功或是失败,是辉煌或是覆灭。在这个推想的基础上再具体分析其间的原因与逻辑关系。先秦时期,“鉴”这个字多用作镜来使用,在衍化出反省教训的意蕴之后,才产生了“鉴戒”一词。“以史为鉴”,就是以史为鉴戒的意思。这个时候的“鉴”,就不再是镜之意,而是鉴戒之意了。“以史为鉴”出于人们对历史的认同感,是肯定人们会从历史中体悟到教训,这种教训就是鉴戒。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一书曾经否认真实的历史教训的存在。他说:“经验和历史给了我们的教训却是,各民族和各政府从来就没有从历史学到任何东西,而且也没有依照那就算是从其中抽绎出来的教训行事。”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44页。按,这段译文是从英译本的转译,有不准确的地方,刘家和先生依照徳文原文进行了精辟的考证与研究,订正了中译本的个别不准确之处,此据刘先生进行订正后的译文引录,见其所著《关于“以史为鉴”的对话》(《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一文。黑格尔不承认这种历史教训存在,他的说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历史教训并不是一个客观实体在那里等着人们去发现它。从这个角度说,真实的历史教训是不存在的。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看,人们的认识里是可以体悟到历史教训的。从人自身认识的角度看,历史教训又是存在的,“以史为鉴”是可以实现的,历史教训是可以从人们思想中“抽绎”出来的。黑格尔认为他那个时代的“各民族各政府”没有以史为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一个普遍情况,古今中外历史上的许多人,包括中国古代的周公和唐太宗,就不在黑格尔所说的范围之内。

周初的“以史为鉴”,是通过改铸历史的办法来实现的。就拿周公所屡屡称述的“殷鉴”来说吧。他在《酒诰》篇里讲得是最多的,是他谆谆告戒卫康叔的如下一段话:

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是)。

周公讲这一大派话,是要人们记取鉴戒的重要性(“大监抚于时”),这些鉴戒的内容是什么呢?一是殷纣王(即《酒诰》所说的“后嗣王”)酗酒(“荒腆于酒”),二是淫佚无度被民众怨恨而不反省悔改,三是不以馨香之德来祭祀上天,而是让天帝只闻到一股酒腥气。周公说这就是“天降丧于殷”的原因所在,质言之,就是殷灭于纣王酗酒。在《无逸》篇中周公再次强调:“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载!”可见周公对于酗酒问题的重视周公关于殷纣王因酗酒而亡国的论断,影响很大,后来,《史记·殷本纪》铺衍此事谓纣“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与周公之说当不无关系。。殷纣王酗酒是商王朝灭亡的一个原因,但并非最重要的原因。就主要原因而言,它实亡于以商为核心的部落联盟的瓦解对于此一重要问题,前辈专家所论甚多。于此我们谨举二例以明之,一是《论语·泰伯》篇说周文王的时候得诸侯拥护,曾经达到“三分天下有其二”。二是,诸侯叛殷,武王伐纣的时候才会“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当然,周公在《酒诰》里专言酗酒之危害,事属必然,无可厚非。但是对于殷亡原因的论断,却放大了酗酒的危害性,就此而言,如果说周公在“以史为鉴”的时候已经对“史”进行了改铸,应当是可以的。在《召诰》篇中周公重点要讲“敬德”之重要,所以他总结夏、殷两朝覆亡的原因时就说:“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周公在这个地方又把原因归之于夏、殷不“敬德”。在《多士》篇中,周公向殷遗民讲商王朝覆亡的原因,说是“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这里强调的是殷纣王淫泆而丧失了天的眷顾,因为“上帝不保”,才降“兹大丧”。总之,从周初八诰中可以看到,周公在不同的场合,为了不同的需要,而恰当地赋于“殷鉴”以不同的内容。周公的这种改铸和剪裁完全是适应其执政需要的结果。鉴戒于商及夏的覆亡,是周公“以史为鉴”的主体,所以他强调“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们再来分析周公所述“有夏”所提供的鉴戒。他说:

有夏诞厥逸,不肯慼言于民,乃大淫昏,不克终日劝于帝之迪。乃尔攸闻。厥图帝之命,不克开于民之丽,乃大降罚。崇乱有夏,因甲于内乱。不克灵承于旅,罔丕惟进之恭,洪舒于民。亦惟有夏之民,叨懫日钦。劓割夏邑,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刑殄有夏。《尚书·多方》,第461页。

这段话大意如下:夏桀大肆享乐,不肯忧念于民,还大肆淫昏,不能勤勉于上帝之道。这是你们都听说过的。他还败坏天命,不能打开囚禁民众的罗网,反而大降罪罚,大乱于夏,狎习于内乱,不能善待民众,官员们无不贪财搜刮,大肆荼毒民众,让民众都贪婪忿戾。夏桀这样危害国家,所以上天才为民众寻求好的君主,殄灭了夏。周公罗列的夏之罪,最重要的就是囚禁民众,搜刮民财。他这样讲是很有针对性的。《多方》一篇是平定三监之乱返回以后对于迁到周的参加叛乱的各族人员以及殷遗民等所作的诰辞。诰辞重点讲周的政策很优待你们,你们可以自由地“宅尔宅,畋尔田”,并且还“大介赉尔”,大大地扶助和赏赐你们。这些鉴戒是周公讲给已经降服的叛乱者和殷遗民听的,鉴戒的内容密合讲话主旨,从正反两方面体悟到周王朝对他们的恩惠和宽容。这段可以称为“夏鉴”的话,完全服务于周公的现实政治需要,这个鉴戒既有夏王朝的史影,但又非真实的夏史。从《尚书·禹贡》和《史记·夏本纪》里可以看到,夏王朝采用的是贡纳制度,并没有直接到各诸侯国去搜刮民财,但是周公硬说夏直接盘剥民众,“不克灵(善也)承于旅(众也),罔丕(不也)惟进(财也)之恭(供也)”。只有如此讲才有对比的效果,周公这样讲虽然未合史实,但也有夏桀残暴的影子在,并非向壁虚拟。这显然是一个改铸历史之后所形成的“鉴戒”。

在周初八诰中我们可以看到,周公多处所讲的夏鉴与殷鉴,都是有针对性的,而不是无的放矢,这些历史教训完全服务于周初的政治稳定与社会稳定的现实需要。他所讲的内容都是有所选择的,虽然大致不误,但也是真实历史的阐述。这种历史教训里的“历史”,只能是改铸后的历史。

关于历史教训的问题,黑格尔说:“当重大事件纷陈交迫的时候,一般笼统的法则,毫无裨益。回忆过去的同样情形,也是徒劳无益的。一个灰色的回忆不能抗衡‘现在’的生动和自由。”黑格尔:《历史哲学》,第44页。能够称得上“历史鉴戒”的历史事件,多是覆灭与败亡的惨剧,这种历史记忆,黑格尔称之为“灰色的回忆”,是准确的。在这个“灰色的回忆”面前,人们有选择进入抑或是不进入的自由。刘家和先生深刻指出:“人们对于历史经验教训的取舍是有选择的自由的。……殷商王朝、秦王朝、隋王朝先后都因拒不接受历史教训而‘无可奈何花落去’;而周、汉、唐等王朝,却因虚心接受这一重大历史教训而勃然兴起,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刘家和:《关于“以史为鉴”的对话》,《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我们沿着刘先生指引思路前进,就可以发现,“接受历史教训”的过程,就是一个改铸历史的过程。而这个“改铸”,还可以说是必然的。这是因为不经“改铸”,历史鉴戒就无法进入人们的历史认识领域,“以史为鉴”就不能起步。在进入作为历史鉴戒出现的“灰色的回忆”的时候,人们的认识往往表现出卓越无比的创造力,它可以在某个领域中纵横捭阖,或断章取义,或姿意剪裁,或改头换面,甚至还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人们“改铸”历史的目的是明确的,那就是为现实需要服务,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保证“‘现在’的生动和自由”。

以往学者常常艳称“以史为鉴”之重要与深刻,能够清醒地认识“以史为鉴”的负面影响的学者并不多见。愚所见对这个问题做出非常深刻论断的专家是孙家洲先生,他曾经指出:“以史为鉴”,“可以被专制皇帝作为肆意作恶的依据,……不得不使人感慨:多少罪恶,原来可以借‘以史为鉴’之名而行!”孙家洲:《从历史轨迹看“以史为鉴”的得失》,《史学月刊》2001年第1期。由此我们可以想见,人们虽然有选取或不选取“以史为鉴”的自由,可是,人们就是选取了“以史为鉴”,进入了“灰色的回忆”,也不一定在现实的大树上结出甜美之果。关键在于作为“鉴戒”的历史教训,不一定是正确的。“鉴戒”在认识领域里面,可以说是因人而异。人们所得出的历史教训是不同的,就是没有善恶之别,也会有瞎子摸象般的偏见出现。

总之,改铸历史是对于历史认识的深化与发展,是用现实的剪刀对历史的裁剪。“以史为鉴”把历史教训衍化为现实的鉴戒,它的成熟与完善,是周代社会思想、史学思想的精华。我们缕析“以史为鉴”的理念的起源与初步发展,认识其改铸历史的实质,这些对于深化认识此一问题当不无裨益。

(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