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仁斋丛书: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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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化的德谟克拉西精神

这西方学术思想上的特别,固已特别的很了。还有在吾人生活上一种更古怪的样法,叫中国人看了定要惊诧,舌挢不下的,只是最近十多年来已经同他相习,不十分惊怪了。我们试把我们假做个十多年前的“醇正中国人”来看,这大的国家竟可没有皇帝,竟可不要皇帝,这是何等怪事!假使非现在眼前,他直不相信天地间会有这样事的。就是现在行之好几年了,而真正相信这件事是可能的,还未必有几个。他总想天下定要有个做主的人才成,否则岂有不闹哄的?闹哄起来谁能管呢?怎的竟自可不闹哄,这是他不能想像的,闹哄怎的可不必要有个人管,这也是他未从想像的。因此他对于这个闹哄无已的中国,总想非仍旧抬出个皇帝来,天下不会太平。中国人始终记念着要复辟,要帝制,复辟帝制并非少数党人的意思,是大家心理所同。他实在于他向来所走的路之外,想不出个别的路来。他向来所走的路是什么路?是一个人拿主意,并要拿无制限的主意,大家伙都听他的话,并要绝对的听话,如此的往前走,原也可以安然无事的走去,原也是一条路。所谓别的是什么路?是大家伙同拿主意,只拿有制限的主意;大家伙同要听话,只听这有制限的话。如此的往前走,可以从从容容的走去,也是一条路。凡是大家伙一同往前过活,总不外这两路,而这两条路的意向恰相背反。前者便是所谓独裁,所谓专制,而为我们向所走的路;后者便是所谓共和,所谓立宪,而为西方人所走的路,而我们方要学步,一时尚未得走上去的。就为这两方恰相背反的原故,所以看了要惊怪,并且直不得其解,以夙习于此的人,走如彼精神的路,全不合辙,八九年也不曾走得上去。

中国人看见西方的办法没有一个做主的人,是很惊怪了,还有看见个个人一般大小,全没个尊卑上下之分,这也是顶可惊怪的。这固由于他相信天地间自然的秩序是分尊卑上下大小的,人事也当按照着这秩序来,但其实一个人间适用的道理的真根据还在他那切合应用上,不在看着可信。或者说:凡相信是一条道理的,必是用着合用。其所以相信尊卑上下是真理而以无尊卑上下为怪的,实为疑惑如果没个尊卑上下,这些人怎得安生?这种疑怪的意思与前头是一贯的。不过前头是疑没一个管人的人,即在上的人不成,后者是疑一切的人不安守等差不成,即是不安于卑下而受管不成。如果谁也不卑而平等一般起来,那便谁也不能管谁,谁也不管于谁,天下未有不乱的。如此而竟不乱,非他所能想像。几千年来维持中国社会安宁的就是尊卑大小四字。没有尊卑大小的社会,是他从来所没看见过的。原来照前所说,中国的办法,拿主意的与听话的,全然分开两事,而西方则拿主意的即是听话的,听话的即是拿主意的。因此,中国“治人者”与“治于人者”划然为两阶级,就生出所谓尊卑来了,也必要严尊卑而后那条路才走得下去;西方一个个人通是“治人者”,也通是“治于人者”,自无所谓尊卑上下而平等一般了。于是这严尊卑与尚平等遂为中西间之两异的精神。

尊卑是个名分而以权利不平等为其内容,而所谓平等的也不外权利的平等。所以所争实在权利。权利的有无,若自大家彼此间比对着看,便有平等不平等的问题,若自一个个人本身看,便有自由不自由的问题。照中国所走那条路,其结果是大家不平等,同时在个人也不得自由。因为照那样,虽然原意只是把大家伙一同往前过活的事,由一个人去做主拿主意,但其势必致一个个人的私生活,也由他做主而不由个个人自主了。非只公众的事交给他,我们无过问的权,就是个人的言论行动,也无自由处理的权了,这就叫不自由。虽然事实上尽可自由的很,那是他没管,并非我有权。本来那条路拿主意的若非拿无制限的主意,听话的若非绝对的听话,就要走不下去的,我们前边说的时候已经缀及。所以大家要注意看的:

第一层便是有权、无权打成两截;

第二层便是有权的无限有权,无权的无限无权。

这无限两个字很要紧,中国人是全然不理会这“限”的。“权利”“自由”这种观念不但是他心目中从来所没有的,并且是至今看了不得其解的。他所谓权的通是威权的权。对于人能怎样怎样的权,正是同“权利”相剌谬的权。西方所谓“权利”、所谓“自由”原是要严“限”的,他却当作出限与不限了。于是他对于西方人的要求自由,总怀两种态度:一种是淡漠的很,不懂要这个做什么,一种是吃惊的很,以为这岂不乱天下!本来他经过的生活不觉有这需要,而这个也实足以破坏他走的路。在西方人那条路便不然了。他那条路本来因要求权利,护持自由,而后才辟出来的,而即走那条路也必可以尊重个人自由。因为这个时候大权本在大家伙自身,即是个个人,个个人不愿人干犯自家,还有什么问题?所以这可注意的也要分两层:

第一层便是公众的事大家都有参与做主的权;

第二层便是个人的事大家都无过问的权。

我们前边说的时候,拿主意要缀以只拿有制限的主意,听话要缀以只听这有制限的话,就是为此了。西方人来看中国人这般的不想要权利,这般的不拿自由当回事,也大诧怪的,也是不得其解,这也为他的生活离了这个就不成的,故此看得异常亲切要紧。于是这放弃人权与爱重自由又为中西间两异的一端了。

原来中国人所以如此,西方人所以如彼的,都有他的根本,就是他们心里所有的观念。中国人不当他是一个立身天地的人。他当他是皇帝的臣民。他自己一身尚非己有,那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说呢?皇帝有生杀予夺之权,要他死,他不敢不死,要他所有的东西,他不敢不拿出来,民间的女儿,皇帝随意选择成千的关在宫里。他们本不是一个“人”,原是皇帝所有的东西,他们是没有“自己”的。必要有了“人”的观念,必要有了“自己”的观念,才有所谓“自由”的。而西方人便是有了这个观念的,所以他要求自由,得到自由。大家彼此通是一个个的人,谁也不是谁所属有的东西;大家的事便大家一同来做主办,个人的事便自己来做主办,别人不得妨害。所谓“共和”“平等”“自由”不过如此而已,别无深解。他们本也同中国人一样屈伏在君主底下的,后来才觉醒,逐渐抬起头来,把君主不要了,或者虽还有,也同没有差不多,成功现在这个样子,而中国也来跟着学了。这种倾向我们叫他:“人的个性伸展。”因为以前的人通没有“自己”,不成“个”,现在的人方觉知有自己,渐成一个个的起来。然则两方所以一则如此一则如彼的,其根本是在人的个性伸展没伸展。

人的个性伸展没伸展,前边所说,不过是在社会生活最重要的一面——国家——表现出来的。其实从这一个根本点,种种方面都要表现出来。例如中国人除一面为皇帝的臣民之外,在亲子之间便是他父母的儿女,他父母所属有的东西。他父亲如果打死他,卖掉他都可以的。他的妻子是他父母配给他的,也差不多是他父母所属有的东西,夫妇之间做妻子的又是他丈夫所属有的东西,打他、饿他、卖掉他,很不算事。他自己没有自己的生活,只伺候他丈夫而已。乃至师徒之间学徒也差不多要为他师傅所属有的东西,他师傅都具有很大的权。这都是举其最著的地方,在这地方差不多对他都是无限有权,或无限无权。至其余的地方,也处处是要一方陵过,一方屈伏,只不致像这般无止境罢了。在西方全然不是这个样子。成年的儿子有他自己的志愿,作他自己的生活,不以孝养老子为事业。在法律上权利都是平等的,并不以老子儿子而异。父母不能加儿女以刑罚,至于婆婆打儿媳妇,更是他闻所未闻的了。儿女的婚姻由他们自己做主,因为是他们自己的事。夫妇之间各有各的财产,丈夫用了妻子的钱,要还的。妻子出门做什么事,丈夫并不能过问。一言不合,就要离婚,那里可以打得?诸如此类,不须多数。总而言之,处处彼此相遇,总是同等。纵不同等两个人的自由必不能冒犯的。中国自从接触西化,向在屈伏地位的也一个个伸展起来,老辈人看了惊诧,心里头非常的不得宁帖。这就为这是西方化极特别的地方,或者比科学精神还惹人注意,因为切在我们生活上。

但是我们还要留意:西方的社会不可单看人的个性伸展一面,还有人的社会性发达一面。虽然个性伸展最足刺目而社会性发达的重要也不减。且可以说个性伸展与社会性发达并非两桩事,而要算一桩事的两面。一桩事是说什么?是说人类之社会生活的变动,这种变动从组织的分子上看便为个性伸展,从分子的组织上看便为社会性发达。变动的大关键要算在国家政治这层上,——就是指从前的政治是帝制独裁现在变为立宪共和,由此而人的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起来,至今还在进行未已。我们试来看,从前人都屈伏在一个威权底下,听他指挥的,现在却起来自己出头做主,自然是个性伸展了,但所谓改建“共和”的,岂就是不听指挥,亦岂就是自己出头做主?还要大家来组织国家,共谋往前过活才行。这种组织的能力,共谋的方法,实是从前所没有的,现在有了,我们就谓之人的社会性的发达。粗着说,似可把破坏时期说作个性伸展,把建设时期说作社会性发达,其实是不然的。我们生活不能停顿的,新路能走上去就走新路,新路走不上去必然仍走旧路。不能说不走的。个性伸展的时候,如果非同时社会性发达,新路就走不上去;新路走不上去,即刻又循旧路走,所谓个性伸展的又不见了。个性、社会性要同时发展才成,如说个性伸展然后社会性发达,实在没有这样的事。所以谓个性伸展即指社会组织的不失个性,而所谓社会性发达亦即指个性不失的社会组织。怎么讲呢?要知所谓组织不是并合为一,是要虽合而不失掉自己的个性,也非是许多个合拢来,是要虽个性不失而协调若一。从前大家像是并合为一,在大范围里便失掉自己,又像是许多个合拢来,没有意思的协调,只是凑到了一处,实在是没有组织的。必到现在才算是大家来组织国家了。凡要往前走必须一个意向,从前的国家不容人人有他的意思而只就一个意思为意向走下去,那很简易的。现在人人要拿出他的意思来,所向不一,便走不得而要散伙的,所以非大家能来组织不可,由这组织而后各人的意思尽有而协调若一,可以走得下去。故尔,社会性的发达正要从个性不失的社会组织来看的。这时候实在是新滋长了一种能力,新换过了一副性格,不容忽略过去。但是此外还有极昭著的事实可为左证,因为从这么一变,社会上全然改观,就以中国而论:自从西方化进门,所有这些什么会,什么社,什么俱乐部,什么公司,什么团,什么党,东一个,西一个,或常设,或临时,大大小小,随处皆是,可是从前有的么?这一桩一桩都所谓“要大家来组织”的,不是社会性质发达的表现么?现在差不多不论什么目的,但是大家所共的总是集合起来协调着往前作。在今日一个个人彼此相需极切,全然不是从前各自在家里非亲非故不相往来的样子。中国人或者还不甚觉得,正为中国人不过才将开社会性发达的端,还没作到能力的长成性格的换过,所以这种生活总是作不来,一个会成立不几天就散伙,否则就是有名无实,或者内容腐败全不具备这种生活的精神,以致不但不觉相需,有时还深以有团体为痛苦了。这些事都可使我们把“社会性发达”这桩事看得更真切。

但还有一种重要的现象:就是这时候的人固然好集合,而家族反倒有解散的倾向。聚族而居的事要没有了。就是父子昆弟都不同住,所谓家的只是夫妇同他们的未成年的子女。这种现象自有种种因由,但今就目前所要说的去说。原来好多人聚在一起,但凡多少有点共同生活的关系,这其间关系的维持就不容易,若真是不析产更难了,于是有族长家长的制度,把家族很作成一个范围,而个人就埋没消失在里边。那大家做主大家听话的法治,在家人父子之间是行不去的,所以个性伸展起来,只有拆散一途,没法维持。从前实是拿家里行的制度推到国,国就成了大的家,君主就是大家长,可以行得去的;现在回过来拿组织国家的法子推到家,却不行了。虽是拆散而却要算社会性发达的表现。因为非组织的集合都将绝迹,以后凡有集合,总是自己意思组织的了。而且这时候以一个个人直接作组成国家、社会的单位,与从前“积家而成国”的不同,小范围(家)的打破,适以为大组织的密合,所以说为社会性发达应有的现象。现在的人似又倾向到更大之组织,因为国还是个小范围恐怕不免破除呢?虽然这种大组织要算是把近世人的生活样法又掉换过,不是顺着个性伸展走出来的,而像是翻转的样子,其实照我的解释,我还是认为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所以前边说为还在进行未已。此容后再谈。

因此西方人的伦理思想道德观念就与我们很不同了。最昭著的有两点:一则西方人极重对于社会的道德,就是公德,而中国人差不多不讲,所讲的都是这人对那人的道德,就是私德。譬如西方人所说对于家庭怎样,对社会怎样,对国家怎样,对世界怎样,都为他的生活不单是这人对那人的关系而重在个人对社会大家的关系。中国人讲五伦,君臣怎样,父子怎样,夫妇怎样,兄弟怎样,朋友怎样,都是他的生活单是这人对那人的关系,没有什么个人对社会大家的关系。(例如臣是对君有关系的,臣对国家实在没有直接关系。)这虽看不出冲突来却很重要,中国人只为没有那种的道德所以不会组织国家。一则中国人以服从事奉一个人为道德,臣对君,子对父,妇对夫,都是如此,所谓教忠教孝是也。而西方人简直不讲,并有相反的样子,君竟可不要。大约只有对多数人的服从没有对某个人的服从,去事奉人则更无其事。这便两方大相冲突起来,也还都为他们生活的路径不同的原故。

总而言之,据我看西方社会与我们不同所在,这“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九字足以尽之,不能复外,这样新异的色采,给他个简单的名称便是“德谟克拉西”(democracy)。我心目中的德谟克拉西就是这般意思,不晓得的有什么出入没有。倘然不差,那么我们就说:

西方人的社会生活处处看去都表现一种特别色采,与我们截然两样的就是所谓“德谟克拉西的精神”。

所有的西方化通是这“德谟克拉西”与前头所说“科学”两精神的结晶。分着说,自然是一则表见于社会生活上,一则表见于学术思想上,但其实学术思想、社会生活何能各别存立呢?所以这两种精神也就不相离的了。西方随便一桩事体常都寓有这两种精神。他的政治是德谟克拉西的政治,也是科学的政治。他的法律是德谟克拉西的法律,也是科学的法律。他的教育是德谟克拉西的教育也是科学的教育……诸如此类。又譬如宗教这样东西(指通常的说)固为科学精神所不容,也为德谟克拉西精神所不容。西方人的反宗教思想是出于科学的精神,还是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是不能剖别的了。关于这两精神的话,细说起来没有完,我们就暂止于此。

这两样东西是西方化的特别所在,亦即西方化的长处所在,是人人看到的,并非我特有的见地。自这两年来新思想家所反复而道,不厌求详的总不过是这个,也并非我今天才说的。所可惜的,大家虽然比以前为能寻出条贯,认明面目,而只是在这点东西上说了又说,讲了又讲,却总不进一步去发问:

他——西方化——怎么会成功这个样子?这样东西——塞恩斯与德谟克拉西——是怎么被他得到的?

我们何可以竟不是这个样子?这样东西为什么中国不能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