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仁斋丛书: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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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说法的未是

这客观的说法,我们并不是全不承认的,我们固然是释迦慈氏之徒,不认客观,却不像诸君所想像的那种不认客观。只是像巴克尔、金子那种人文地理的说法未免太简易了。陈启修先生所述的那种唯物史观,似亦未妥。他们都当人类只是被动的,人类的文化只被动于环境的反射,全不认创造的活动,意志的趋往。其实文化这样东西点点俱是天才的创作,偶然的奇想,只有前前后后的“缘”,并没有“因”的。这个话在夙习于科学的人,自然不敢说。他们守着科学讲求因果的夙习,总要求因的,而其所谓因的就是客观的因,如云只有主观的因更无他因,便不合他的意思,所以其结果必定持客观的说法了。但照他们所谓的因,原是没有,岂能硬去派定,恐怕真正的科学还要慎重些,实不如此呢!我们的意思只认主观的因,其余都是缘,就是诸君所指为因的。却是因无可讲,所可讲的只在缘,所以我们求缘的心,正不减于诸君的留意客观,不过把诸君的观念变变罢了。听说后来持唯物史观的人已经变过了,顾孟余先生所作《马克思学说》,其中批评唯物史观道:


但是他所说的“旧社会秩序必要自己废除”,这“必要”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马克思自己说这个“必要”是论理的必要。因为社会的冲突是社会全体里头的一个“否认”(negation),这个“否认”一定又要产出另一个“否认”来。这是与黑格尔所说“人类历史之思辨性质”相称的。

但是马氏以后唯物史观的代表却不用这种黑格尔的名词了,他们也不说“论理的必要”了。他们只说这个必要是一种天然现象的因果关系。

以上两种意见都未认清社会科学的认识条件。社会科学里所研究的社会现象不是别的,乃是一种秩序之下的共同动作。这种共同动作是有组织的,有纪律的,有意志的。所以“唯物的历史观”所说的“旧社会秩序必要废除”这必要既不是论理的必要,又不是天然现象因果的必要,乃是宗旨的必要,因为社会秩序是方法,社会生活是宗旨。如果社会秩序与社会生活有冲突的时候,他的宗旨全失了。人要达到这个宗旨,所以起来改革社会秩序。换一句话说改革与否,并如何改革这是视人的意见而定的,并不是机械的被动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


这意思不是很同我们相近了么?

在金子教授、米久博士以什么“食物不丰,勤劳为活,所以要发明自然科学,征服自然”去说明科学的产生,觉得很合科学家说话的模样,其实是不衷于事实,极粗浅的臆说。我也没去研究科学史,然当初科学兴起并不是什么图谋生活、切在日需的学问,而是几何、天文、算术等抽象科学(abstract science),不是人所共见的么?此不独古希腊人为然,就是文艺复兴科学再起,也还是天文、算学、力学等等。这与“食物不丰,勤劳为活”连缀得上么?据文明史专家马尔文(Marvin)说:“科学之前进,是由数目形体抽象的概念进到具体的物象,如物理学等的。”王星拱君的《科学方法论》上说:“希腊的古科学所以中绝的原故,是因为他们单在他们所叫作理性的(rational)非功利的(disinterested)学术上做工夫,于人类生活太不相关。(按金子君的说话恰好与此相反。)至于我们现在所享受所研究的科学,是在文艺复兴时代重行出世的。……那个时代的科学,完全以求正确的知识为目的。自文艺复兴算起,一直过好几百年科学在应用方面都没有若何的关系。所以有人说科学之发生原于求知而不原于应用。”照王君的下文所说,大意科学初起,全非为应用,而后来之日益发皇却要应用与理论并进的。王君又有《科学之起源和效果》一文大意不远。后又见某君所作讲科学的一文把这个意思颠倒过来,谓科学初起是为用,其后乃有求知的好尚。现在也无暇细论,但就我的意见简单说两句:迫促的境遇不是适于产生科学的缘法,倒要从容一点才行,单为用而不含求知的意思,其结果只能产生“手艺”“技术”而不能产生“科学”。——中国即其好例。王君所论科学之起源原是泛论人类心理上之科学的基础,也不能答欧洲人何以独能创出科学的原故。若问这原故,待我后方去答。

若拿唯物史观来说明西方政治上社会上之“德谟克拉西”精神所从来,我并不十分反对,然却不是杜威先生的折衷说第三派。(见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讲演。)我只要问:如中国,如印度有像欧洲那样不断变迁的经济现象么?如承认是没有的,而照经济现象变迁由于生产力发展的理,那么一定是两方面的发展大有钝利的不同了。可见还有个使生产力发展可钝可利的东西,而生产力不是什么最高的动因了。——马克思主义说生产力为最高动因。这所以使生产力发展可钝可利的在那里呢?还在人类的精神方面。所谓“精神”与所谓“意识”其范围,大小差得很远。意识是很没力量的,精神是很有力量的,并且有完全的力量。唯物史观家以为意识是被决定的而无力决定别的,是我们承认的,但精神却非意识之比,讲唯物史观的把两名词混同着用,实在不对。这些话且不去细谈,直接说本题。原来生产力的发展是由于人的物质生活的欲求,而物质生活的欲求是人所不能自已的,由此而生产力的发展,经济现象的变迁,都非人的意识所能自由主张自由指挥的了。而在某种经济现象底下,人的意识倒不由得随着造作某种法律制度道德思想去应付他,于是唯物史观家就说人的意识不能把经济现象怎样,而他却能左右人的意识了。但其实这物质生活的欲求,难道不是出在精神上么?只为他像是没有问题——一定不易——所以不理会他,不以他为能决定生产力之发展罢了。但其实何尝全没问题呢?他也可有变动,由这变动至少也能决定生产力发展的钝利,经济现象变迁的缓促。我敢说:如果欧亚的交通不打开,中国人的精神还照千年来的样子不变,那中国社会的经济现象断不会有什么变迁,欧洲所谓“工业革新”(Industrial Revolution)的,断不会发生。又如果回族同欧人不去侵入印度,听着印度人去专作他那种精神生活,我们能想像他那经济现象怎样进步么?所以我以为人的精神是能决定经济现象的,但却非意识能去处置他。这个意思于唯物史观家初无冲突,不过加以补订而已。然就因此,我觉得西方社会上“德谟克拉西”精神所从来,还非单纯唯物史观家的说法所能说明,而待要寻他精神方面的原因。据我所见是欧洲人精神上有与我们不同的地方,由这个地方既直接的有产生“德谟克拉西”之道,而间接的使经济现象变迁以产生出如彼的制度似更有力。其故待后面去说。

现在我要说明自己的意见了。但且不去答对西方化的特别处所从来,现在先要说明我观察文化的方法(见第二章),然后再解释适用这方法得的答案(见第二章),则科学与“德谟克拉西”的所从来自尔答对了。我这个人未尝学问,种种都是妄谈,都不免“强不知以为知”,心里所有只是一点佛家的意思,我只是本着一点佛家的意思裁量一切,这观察文化的方法,也别无所本,完全是出于佛家思想。试且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