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卷之一

温庭筠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眉评】芟《花间集》者，额以温飞卿《菩萨蛮》十四首。而李翰林一首为词家鼻祖，以生不同时，不得例入。今读之，李如藐姑仙子，已脱尽人间烟火气。温如芙蕖浴碧，杨柳挹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无不巧隽而妙入。珠璧相耀，正自不妨并美。

其 二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其 三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双蝶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其 四

翠翘金缕双，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其 五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　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眉评】“碧纱如烟隔窗语”，得画家三昧。此更觉微远。

其 六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其 七

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眼前景，非会心人不知。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

其 八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其 九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　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其 十

宝函钿雀金，沉香关上吴山碧。“沉香”、“芳草”句，皆诗中画。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其十一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

其十二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可思。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眉评】十四调中^[1]，如“团”字、“留”字、“知”字、“冷”字，皆一字法。如“惹梦”，如“香雪”，皆二字法。如“当山额”，如“金压脸”，皆三字法。四五字、六七字，皆有法。解人当自知之，不能悉记。

其十三

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　绣帘垂，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其十四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　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其 二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眉评】“帘外晓莺残月”，妙矣。而“杨柳岸、晓风残月”更过之。宋诗远不及唐，而词多不让，其故殆不可解。

其 三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其 四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眉评】口头语平衍不俗，亦是填词当家。

其 五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句好。　西陵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其 六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归国遥

香玉，翠凤宝钗垂。钿筐交胜金粟，越罗春水渌。　画堂照帘残烛，梦余更漏促。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

【眉评】芙蓉脂腻绿云鬟，故觉钗头玉亦香。

其 二

双脸，小凤战篦金飐艳。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　锦帐绣帏斜掩，露珠清晓簟。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

酒泉子

花映柳条，吹向绿萍池上。凭阑干，窥细浪，雨萧萧。　近来音信两疏索，洞房空寂寞。掩银屏，垂翠箔，度春宵。

【眉评】《酒泉子》强半用三字句，最易。

其 二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故乡春，烟蔼隔，背兰。　宿妆惆怅倚高阁，千里云影薄。草初齐，花又落，燕双双。

其 三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云鬟髻，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眉评】坌四调中纤词丽语转折自如，能品也。

其 四

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　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阴浓，芳草歇，枕花狂。

【眉评】前段少一“红”字，后段多一“去”字。

定西番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眉评】“月徘徊”是“香稻啄残鹦鹉粒”句法。

其 二

海燕欲飞调羽，萱草绿，杏花红，隔帘栊。　双鬓翠霞金缕，一枝春艳浓。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不知秋思在谁家。

其 三

细雨晓莺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罗幕翠帘初卷，镜中花一枝。肠断塞门消息，雁来稀。

杨柳枝

宜春花外又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溪春水赤栏桥。

【眉评】《杨柳枝》唐自刘禹锡、白乐天而下，凡数十首。然惟咏史咏物，比讽隐含，方能各极其妙。如“飞入空墙不见人”、“随风好去入谁家”、“万树千条各自垂”等什，皆感物写怀，言不尽意，真托咏之名匠也。此中三、五、卒章，真堪方驾刘、白。

其 二

南内墙东御路傍，须知春色柳丝黄。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

其 三

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

其 四

金缕毵毵碧瓦沟，六宫眉黛惹香愁。晚来更带龙池雨，半拂阑干半入楼。

其 五

馆娃宫外邺城西，远映征帆近拂堤。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芳草绿萋萋。

其 六

两两黄鹂色似金，袅枝啼露动芳音。春来幸自长如线，可惜牵缠荡子心。

其 七

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景阳楼畔千条路，一面新妆待晓风。

其 八

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

南歌子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眉评】短调中能尖新而转换，自觉隽永。可思腐句、腐字，一毫用不着。

其 二

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帘卷玉钩斜。九衢尘欲暮，逐香车。

其 三

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其 四

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欹枕覆鸳衾。隔岩莺百啭，感君心。

其 五

扑蕊添黄子，呵花满翠鬟。鸳枕暗屏山。月明三五夜，对芳颜。

【眉评】“扑蕊”、“呵花”四字，从未经人道过。

其 六

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花里暗相招。忆君肠欲断，恨春宵。

其 七

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

河渎神

河上望丛祠，庙前春雨来时。楚山无限鸟飞迟，兰棹空伤别离。　何处杜鹃啼不歇，艳红开尽如血。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眉评】二词颇无深致，亦复千古并传。柏梁、金谷、兰亭，带挈中乘人不少。上驷之冤，亦下驷之幸耶？阁笔为之一噱。

其 二

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萧萧。谢娘惆怅倚兰桡，泪流玉筯千条。　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其 三

铜鼓赛神来，满庭幡盖徘徊。水村江浦过风雷，楚山如画烟开。　离别橹声空萧索，玉容惆怅妆薄。青麦燕飞落落，卷帘愁对珠阁。

女冠子

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不像宿翠。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蛾伴，早求仙。

【眉评】“宿翠残红窈窕”，新妆初试，当更妩媚。撩人情语，不当为登徒子见也。

其 二

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画愁眉。遮语回轻扇，含羞下翠帏。　玉楼相望久，花洞恨来迟。早晚乘鸾去，莫相遗。

玉蝴蝶

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　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

清平乐

上阳春晚，宫女愁蛾浅。新岁清平思同辇，争奈长安路远。　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竞把黄金买赋，为妾将上明君。

【眉评】《清平乐》亦创自太白，见吕鹏《遏云集》，凡四首。黄玉林以二首无清逸气韵，促促删去，殊恼人。此二词不知应作何去取。

其 二

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　上马争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千行。

遐方怨

凭绣槛，解罗帏。未得君书，断肠潇湘春雁飞。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

其 二

花半拆^[2]，雨初晴。未卷珠帘，梦残惆怅闻晓莺。宿妆眉浅粉山横。约鬟鸾镜里，绣罗轻。

诉衷情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思帝乡

花花满枝，红似霞。罗袖画帘肠断，卓香车。回面共人闲语，战篦金凤斜。唯有阮郎，春尽不归家。

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眉评】风华情致，六朝人之长短句也。

其 二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眉评】“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船”，同一结想。

河 传

江畔，相唤，晓妆鲜。仙景个女采莲，请君莫向那岸边。少年，好花新满船。　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

【眉评】三词俱少轻倩，似不宜于十七八女孩儿之红牙拍歌，又无关西大汉执铁板气概，恐无当也。

其 二

湖上，闲望，雨萧萧。烟浦花桥路遥。谢娘翠蛾愁不销。终朝，梦魂迷晚潮。　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肠空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

其 三

同伴，相唤，杏花稀。梦里每愁依违。仙客一去燕已飞。不归，泪痕空满衣。　天际云鸟引情远，春已晚，烟霭渡南苑。雪梅香，柳带长，小娘，转令人意伤。

蕃女怨

万枝香雪开已遍，细雨双燕。钿蝉筝，金雀扇，画梁相见。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

其 二

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画楼离恨锦屏空，杏花红。

荷叶杯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眉评】唐人多缘题起词，如《荷叶杯》，佳题也。此公按题矣，词短而无深味。韦相尽多佳句，而又与题茫然，令人不无遗恨。

其 二

镜水夜来秋月，如雪，采莲时。小娘红粉对寒浪，惆怅，正思惟。

其 三

楚女欲归南浦，朝雨，湿愁红。小船摇漾入花里，波起，隔西风。

[1] 十四：刻本原作“十五”，与所收作品实数不符，故改。

[2] 拆：原刻本作“折”，据南宋绍兴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