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研究十八篇》导读
陈士强
清末民初,在社会改革思潮的冲击下,积弱已久的中国佛教出现了全面复兴的景象。杨文会作为中国近代佛教复兴运动的创始者,先后创办了金陵刻经处和祇洹精舍,前者广搜佛经,刻印流通,后者办学授课,培育佛教人才,一代佛教义学之风由此而得以开启。
自此以后,佛教团体和组织,如中华佛教总会、上海佛教居士林(后改名为“世界佛教居士林”)、中国佛教会等相继诞生;佛学院和佛学研究会,如华严大学、观宗学社、支那内学院、武昌佛学会、闽南佛学院、三时学会、汉藏教理院等陆续成立;佛教出版机构,如上海佛学书局、北京刻经处、天津刻经处、重庆刻经处等纷纷涌现;佛教刊物,如《佛学丛报》、《佛教月报》、《佛学半月刊》、《海潮音》、《内学》等不断问世;《大藏经》、佛教辞典、佛教经律论,以及佛教注疏、论著、史传,如《频伽精舍校刊大藏经》(铅印本)、《续藏经》(影印本)、《佛学大辞典》、《法相辞典》等源源刊行;佛教各宗,如华严、天台、法相、净土、律、禅、密宗均受到弘扬;中外佛教,如中国与日本、印度、斯里兰卡、缅甸、泰国等国的佛教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不同语种,如日文、梵文、巴利文、藏文佛典的汉译工作积极开展;作为佛教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的慈善事业和公益事业,如施医、施食、施衣、救济贫困、造桥、修路、种树等广泛进行,凡此种种,给古老的中国佛教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梁启超说:“晚有杨文会者,得力于《华严》,而教人以‘净土’,流通佛典,孜孜不倦,今代治佛学者,什九皆闻文会之风而兴也。”(《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对这一现象作了概括。
虽说其间也曾屡次发生过社会上的一些激进分子,以“庙产兴学”为名,企图侵夺寺产的事件,佛教内部围绕太虚提出的僧制改革,形成过对立的两派,但这毕竟是佛教复兴运动过程中出现的小插曲,由社会转型带来的佛教复兴,在多种力量的混合作用下,稳步地得到推升。此间,不仅涌现了一批有名望德行的佛教僧人、居士,也出现了一批造诣很深的专治或兼治佛学的佛教学者,梁启超就是兼治佛学类型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
梁启超是在其师康有为的影响下,开始接触佛教的。康有为在《大同书》中,盛赞“佛学之博大精深”,认为“大同(大同世界)之后,始为仙学,后为佛学,下智为仙学,上智为佛学”(癸部《去苦界至极乐》)。梁启超评论说:“先生于佛教尤为受用者也。先生由阳明学以入佛学,故最得力于禅宗,而以华严宗为归宿焉。”(《南海康先生传》)又说:“先生又常为语佛学之精奥博大,余夙根浅薄,不能多所受。”(《三十自述》)表明他的佛教因缘,始于老师康有为。
梁启超又是在与同道好友谭嗣同的交往中,切磋佛学,加深研究的。谭嗣同初学今文经学,甲午战争后,为救国图存,转向新学(即“西学”)。1896 年,谭北游访学,在北京与梁启超结识,全面接受了维新变法思想。同年夏天,谭到达南京,从杨文会研习佛学,历时近一年。谭的代表作《仁学》就是住在杨文会的寓所里写的。在《仁学》中,谭嗣同提出:“佛教大矣,孔(指儒教)次大,耶(指耶稣教)为小”;“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如同梁启超所说的,谭嗣同“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自从杨文会闻佛法,其学又一变”(《清代学术概论》)。谭嗣同在南京时,梁启超正在上海办《时务报》,谭嗣同经常往返于两地之间,就《仁学》中涉及的理论问题(包括佛学问题),与梁启超“迭相商榷”(见梁启超《三十自述》)。
梁启超早年推尊佛教的“三界唯心”说,认为“豪杰之士”之所以没有“大惊”、“大喜”、“大苦”、“大乐”、“大忧”、“大惧”,就是因为他们明白了“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见《自由书》)。晚年,他笃信佛教的“无我”说和善恶报应说。他说,“无我”就是他的“信仰”,他之所以“常觉快乐”,悲愁不足以扰乱他的意志,“此即信仰之光明所照”(《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又说,善恶报应是“宇宙间唯一真理”,“我笃信佛教,就在此点,七千卷《大藏经》也只说明这点道理”(《给孩子们书》)。192 1年,他到南京东南大学讲学,曾到金陵刻经处,从欧阳渐(字竟无)学习唯识学,前后二十天,虽病不辍。他赞叹说:“听欧阳竟无讲唯识,方知有真佛学。”(《致蹇季常书》)1922 年,欧阳渐在南京创办支那内学院,梁启超与之保持了密切的联系。支那内学院校勘出版的《玄奘传》,在玄奘西行求法的具体年代上,采用的就是梁启超的“贞观元年”说,支那内学院有关《大乘起信论》、《四十二章经》、《牟子理惑论》以及其他一些经论的辨伪,也受之于梁启超的影响和日本学者研究的启发。与居士系统创办的佛学院保持密切交往的同时,梁启超与僧人系统创办的佛学院也交谊深厚。1922 年,太虚在武昌创办武昌佛学院,梁启超曾被推举为第一届董事会董事长。
梁启超说:“我喜欢研究佛教”(《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愿夙好治佛学史”(《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位置》)。为此,他经常将自己的研究心得,以著文或演讲的方式,传播于世。由于梁启超是当时有名的政治活动家和思想家,学问和文章名满天下,故他的佛学文章如同其他文章一样,一经问世,便备受注目,在社会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二)
梁启超一生发表了三十多篇佛学文章,它们分别刊载在《地学研究》、《改造》、《哲学》、《东方》、《清华周刊》、《图书馆学季刊》等刊物上。另外,还有若干篇手稿,如《说〈华严经〉》、《〈阿毗达磨俱舍论〉今读》等,未曾刊行(见李国俊《梁启超著述系年》,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 年1月版)。所发表的佛学文章,经历了两次编集。
一次,是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23 年编集出版的《梁任公近著》第一辑。此辑分为上、中、下卷,其中,中卷收录了梁启超于1922 年10 月亲自选定的佛学文章十二篇(附录一篇)。梁启超在为该辑所作的“叙”中说:“中卷,专为研究佛典之著作,内有《中国佛教史》之一部分,都凡十二篇。”所辑的十二篇是:
(1)《佛教之初输入》(附:《〈牟子理惑论〉辨伪》,作于1920 年)
(2)《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作于1920 年)
(3)《翻译文学与佛典》(作于1920 年)
(4)《佛教与西域》(作于1920 年)
(5)《佛典之翻译》(初撰于1920 年,改定于1922 年)
(6)《读〈异部宗轮论述记〉》(作于1920 年)
(7)《说〈四阿含〉》(作于1920 年)
(8)《说〈六足〉、〈发智〉》(作于1920 年)
(9)《说〈大毗婆沙〉》(作于1920 年)
(10 )《读〈修行道地经〉》(作于1920 年)
(11)《〈那先比丘经〉书》(此辑目录中作《〈那先比丘经〉书后》,但正文的标题则无“后”字,疑是脱漏所致。作于1920 年)
(12 )《〈大乘起信论考证〉序》(作于1922 年)
上述文章均作于1920 年至1922 年之间。此为商务印书馆版的梁启超佛学专集。以集中收录的佛学十二篇为底本刊行的单行本名为《中国佛教研究史》(上海三联书店1988 年版)。
另一次,是上海中华书局于1932 年编集出版的《饮冰室合集》,《合集》分为《文集》和《专集》两类,其中,《专集》第十四、十五册,收录了梁启超的佛学文章十八篇(附录十篇)。1936 年,中华书局又将这些文章从《专集》中抽出,编为单行本刊行,这便是《佛学研究十八篇》。此为中华书局版的梁启超佛学专集。
中华书局版的《佛学研究十八篇》,与商务印书馆的《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相比,正文新增了七篇:
(1)《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作于1920 年)
(2)《印度佛教概观》(作于1920 年)
(3)《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作于1925 年)
(4)《又佛教与西域》(作于1920 年)
(5)《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作于1920 年)
(6)《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位置》(作于1925 年)
(7)《见于〈高僧传〉中之支那著述》(作于1922 年)
附录新增了八篇:
(1)《佛教大事表》(作于1920 年)
(2)《汉明求法说辨伪》(作于1920 年)
(3)《〈四十二章经〉辨伪》(作于1920 年)
(4)《说无我》(作于1925 年)
(5)《佛教典籍谱录考》(作于1920 年)
(6)《佛教心理学浅测》(作于1922 年)
(7)《支那内学院精校本〈玄奘传〉书后》(作于192 4年)
(8)《〈大宝积经·迦叶品〉梵藏汉文六种合刻序》(作于192 4年)
在两版同收的一些文章中,其编次与篇名也略有改动。如《〈大乘起信论考证〉序》,在商务印书馆版中为正篇,而在中华书局版中则改为附录;商务印书馆版中的《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在192 1年9 月15 日《改造》第4卷第1号刊出时,已易名为《中国印度之交通》,故中华书局版也采用后名。这样,中华书局版的《佛学研究十八篇》,就将所收文章的截止年代,从1922 年延长至1925 年,使之成为梁启超晚年佛学代表作的汇编。
(三)
《佛学研究十八篇》,粗看起来,是一部论文集,但如果深入研究的话,就会发现:它的主体乃是梁启超撰写的《中国佛教史》的未定稿,以及为撰书而作的相关研究(如经论、史传的研究)的心得。
笔者的这一说法有何证据?请看梁启超的自述:
《佛典之翻译》前言说:
“本篇是民国九年春夏间所作《中国佛教史》之第五章。近两年来继续研究之结果,对于原作大不满意,正思得数月余力,全部改作,本篇为当时用力最勤者,不忍抛弃,故采以入此。其中见解与现时所见悬殊者仍甚多,材料亦多缺漏,组织亦未完备,存之以备与他日新著相较云尔。”
《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说:
“佛法确立,实自东晋。吾于叙述以前,先提出两问题:第一,佛法何故能行于中国,且至东晋而始盛耶?第二,中国何故独尊大乘,且能创立中国的佛教耶?此第二题,当于第六章别解答之。”
“输入事业之主要者,曰西行求法,曰传译经论,具详第四、第五章两章。建设事业,则诸宗之成立也,具详第六章以下。”
《印度佛教概观》说:
“吾故先为此章,刺取印度政治上大事与佛教有密切关系者,述其概要,俾学者得一简明概念,为研究佛教宗派史之预备焉。”
《佛教与西域》说:
“中印交通,以西域为媒介。故必先明此三地相互之关系,然后佛教输入之本末可得言也。……读《印度史迹与佛教之关系》(笔者注:指《印度佛教概观》第一节),当已知迦腻色迦王与印度佛教之关系。”
《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说:
“本章为原定计划所无,嗣因第□(六)章以下分论诸宗,于其彼此相互关系及宗派外之预备的发展,叙述不便,故增设一章,以补其阙……(按:分论诸宗稿未成)。”
“如本篇第一章(笔者注:指《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所言:楚王英、襄楷时代,盖以佛教与道教同视,或径认为道教之附属品,彼时盖绝无教理之可言也。”
《翻译文学与佛典》说:
“现在藏中佛经,号称最初译出者,为《四十二章经》,然此经纯为晋人伪作,滋不足信(拙作《中国佛教史》别有考证)。”
“《大乘起信论》,旧题真谛译。近来学界发生疑问,拙著《中国佛教史》别有考证。”
“吾并不主张‘大乘非佛说’,不过承认大乘经典晚出耳。其详见拙著《中国佛教史》。”
根据梁启超的以上自述,并参校《佛学研究十八篇》的其他内容,不难推出以下的结论:
梁启超曾于1920 年春夏撰《中国佛教史》。初稿分为二篇六章。第一篇是讲印度佛教和西域佛教的,因为印度佛教是中国佛教的本源,西域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内地的媒介和途径。下分二章:《印度佛教概观》(其扩展性研究,构成《说〈四阿含〉》、《说〈六足〉、〈发智〉》、《说〈大毗婆沙〉》、《读〈异部宗轮论述记〉》、《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等文)和《佛教与西域》(其扩展性研究,构成《又佛教与西域》)。第二篇是讲中国佛教的,内容包括佛教的传入及其在中国的发展。下分四章:《佛教之初输入》(此文曾发表在192 1年8 月15 日《改造》第3 卷第12 号上,梁启超自注:“此为拙著《中国佛教史》第二篇第一章。”其扩展性研究,构成《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一文,梁启超后以此取代《佛教之初输入》,作为第二篇第一章)、《中国印度之交通》、《佛典之翻译》(其扩展性研究,构成《翻译文学与佛典》、《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位置》)、《诸宗之成立》(未成,后改为《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其扩展性研究,构成《见于〈高僧传〉中之支那著述》)。梁启超在《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等文中说的第四、五、六章,都是按第一篇二章的顺序排下来说的,实是第二篇的二、三、四章。
由于佛教史牵涉的方方面面极广,这不是花几个月的时间,就能研究透的。故随着研究的深入,梁启超对原作大不满意,想全部改作,又苦于没有时间,最后便决定以论文集,而不是以专著的方式刊行。这就造成了《佛学研究十八篇》形式上是论文集,其实质是《中国佛教史》的未定稿及其衍生产品的情由。
(四)
《佛学研究十八篇》的特点是,从史学的角度出发,对中国佛教的兴衰流变,以及相关的事项作了扼要的阐述。内容叙及:佛教的产生;原始佛教的基本教理(五蕴、十二因缘、业、轮回、无常、无我、涅槃等);阿育王、迦腻色迦王的护法事迹;印度境内佛教宗派的分布情况;中印之间的交通;佛教东渐的路线;西域来华的译僧;西行求法的古德;佛教输入中国的年代和地点;汉明求法说、《四十二章经》、《牟子理惑论》、《大乘起信论》等传说和经典的辨伪;中国佛教的兴衰沿革;佛经翻译的演进(包括译场的组织、翻译理论的提出、翻译文体的改进,以及佛经翻译对中国文学的影响等);佛教经录的地位;汉唐高僧的著述;玄奘的行历年谱;《四阿含》、《大毗婆沙》、《异部宗轮论述记》等经典的梗概,等等。其中,有不少见解与论述,至今仍不失精深之论,具有长久的参考价值。
如关于佛经的成立。梁启超提出“四个观念”:一、佛经并不是佛在世时就有的,无论是哪一乘(大乘或小乘)哪一派所传的佛经,都是佛入灭以后佛弟子追述而成的。其中,最初编成的,在佛灭数月之间,最晚编成的,在佛灭五百年以后。二、佛经的追述,有团体公开结集和个人私著两种方式,前者有确切的时间可考,后者则无从确考。三、佛经的流通,分为单行本和丛书两种形式,现存的十多部大经(指《阿含经》、《般若经》、《宝积经》、《大集经》、《华严经》、《法华经》、《涅槃经》等),均是丛书。而这种丛书,有的是在确定的时间内编纂而成的,有的是经历若干年的增补附益才告完成的。四、佛经最初皆无写本,全靠记诵而得以流传。写本大约产生于佛灭数百年以后,随着佛教的传播,逐渐写录成各国文字。简略地说,佛经都是翻译文学(见《说〈四阿含〉》)。
关于研究《阿含经》的必要性。梁启超认为,我国自隋唐以后,学佛者以谈小乘为耻,《阿含经》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已有一千年了。但是,“真欲治佛学者,宜有事于《阿含》”,也就是说,真正想研究佛学的,应当从《阿含经》入手。其原因有六:第一,《阿含经》是最早形成的经典,采用公开结集的形式产生,最为可信。虽然不能说佛的教说(“佛说”)已经全部收集于《阿含经》之中,但《阿含经》作为佛的教说的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则是毋庸置疑的。第二,佛经的大部分,都是文学作品,《阿含经》虽然也不免有文学的成分,但与其他晚出的佛经相比,比较少,比较接近于朴实说理的性质。因此,虽然不能说《阿含经》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佛语,但它所含的佛语的份量多而且纯,则是其他佛经所不能及的。第三,《阿含经》的体裁实际上是言行录,与《论语》的性质大致相同,要想体验佛的现实的人格,舍此没有别的途径可寻。第四,佛教的根本教理,如四谛、十二因缘、五蕴皆空、业感轮回、四念处、八正道等,在《阿含经》中均有详细的说明,假如连这些概念也弄不明白,那么,读大乘的经论,更无从索解。第五,《阿含经》非但与大乘经不相冲突,而且它本身就蕴含了不少大乘教义,不能因为它偏于小乘,而轻率地加以唾弃。第六,《阿含经》叙及当时社会的事情最多,读后可以了知佛所处的环境以及他应机施化的良苦用心。异国异时代的人,怎样才能受用佛学,于中可以受启自觉(见《说〈四阿含〉》)。
关于西行求法的路线。梁启超综合佛教史传上的记载,归纳为六条:一、“海路”。从广州、安南、青岛等地出发,乘船渡海,经诃陵(今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师子(今斯里兰卡)等国,抵达印度。二、“西域渴槃陀路”。经西域的疏勒,或子合,或莎车,在渴槃陀(今塔什库尔干)翻越葱岭,进入迦湿弥罗(又称“罽宾”,今克什米尔一带)。三、“西域于阗、罽宾路”。从于阗西南行二千里,登葱岭而入罽宾。四、“西域天山北路”。由拜城,出特穆尔图泊,经撒马罕而入阿富汗。五、“吐蕃、尼波罗路”。从青海入西藏,经尼波罗(今廓尔喀)而入印度。六、“滇缅路”。从云南出发,经缅甸而到达印度(见《中国印度之交通》)。
关于东汉至北宋佛经翻译事业的进化。梁启超勾勒了以下的轨迹:一、“以译本论”。起初多凭西域僧人的暗诵传译,后来发展到必求梵文原本。同是原本,起初仅译小品(篇幅小的经典或章节),后来才广译大经(卷帙多的经典)。同是大经,起初只是将其中的某些篇章,各自译出抄行,到后来才通译全书,首尾完备。二、“以译人论”。起初仅局限于西域来华的一些僧人,和不出名的个别居士,后来则基本上都是本国西行求法归来的鸿哲,和印度来华的大师。三、“以译法论”。初起大多是一人传语,一人笔受。后来则发展到主译者必是梵汉两通之人,而且辅以专门的口译、笔受、证义、勘文,每句译文,需经四五人之手,才能最终确定下来,勒为定本。四、“以译事规模论”。起初为私人性质,仅一二人,相约对译。后来则为国家性质,由朝廷出面组建译场,广罗俊才,进行翻译。五、“以宗派论”。起初译的是小乘经典,后来译出的是大乘经典。六、“以书籍种类论”。起初只译出经,后来才广译律、论、传记,乃至外道的经典(见《佛典之翻译》)。
关于佛家经录(佛经目录)的特质。梁启超认为,它比古代一般图书目录优胜的地方有五处。一、“历史观念甚发达”。每一部经典的传译渊源、译人小传、译时、译地,靡不详叙。二、“辨别真伪极严”。凡是可疑的经典,均详审考证,别存其目。三、“比较甚审”。凡是同一部经典,有同时或先后翻译的不同本子的,均详细地予以罗列,校勘它们之间的异同得失。如果属于从一部丛书中抽出一二种,或从一部经典中抽出一二篇加以翻译,然后别题书名抄行的,都一一注明出处,使读者免生困惑。四、“搜采遗逸甚勤”。即使是已经散逸的经典,也必存其目,以利日后的搜寻。使读者能根据经录的记载,知道它的亡佚年代。五、“分类极复杂而周备”。或以著译时代分,或以经典性质分。在按经典的性质区分的目录中,有的按经典的内容分,如既分经律论,又分大小乘;有的按经典的形式分,如分一译多译、一卷多卷等。在同一经录中,各种分类法并用,一部经典依照不同的类别交错互见,乃至十多处,给读者带来了种种查检的便利(见《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位置》)。
此外,梁启超为《佛学研究十八篇》制作的各种图表,如《第七世纪(佛灭后千二百年)印度诸国教势分布表》(见《印度佛教概观》)、《西行求法古德表》(见《中国印度之交通》)等,也为学者进行专题研究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
(五)
在《佛学研究十八篇》的诸多论述中,于佛教界和学术界分歧最大、争论最多的是有关汉明求法说(指东汉明帝于永平年中,因梦见金人而遣使前往西域求法,为佛教入华之始的传说)、《四十二章经》(相传为东汉迦叶摩腾、竺法兰翻译的汉地最早的佛经)、《牟子理惑论》(相传为东汉牟子所作的汉地最早的佛教撰著)、《大乘起信论》(旧题印度马鸣造,梁代真谛译)的辨伪。
梁启超认为,“汉明求法事,全属虚构”,“最初见者为西晋王浮之《老子化胡经》”;“《四十二章经》,察其文体,案诸经录,皆可断为两晋间人作,绝非汉时所有”,此经“并非根据梵文原本比照翻译,实撮取群经精要,摹仿此土《孝经》、《老子》,别撰成篇。质之,则乃撰本而非译本也”;《牟子理惑论》“旧题汉牟融撰,实则东晋刘宋间人伪作”,“后汉末并无牟融其人者,则可断言也”,而且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桓帝时,于阗“自此与中国绝”,“灵、献之交,中国人安得游于阗”(以上见《佛教之初输入》);《大乘起信论》“其为支那撰述而非印度撰述”,“出于我先民之手”(见《〈大乘起信论考证〉序》)。
对此,持赞同或类似观点的则有吕澂等人,持反对或相异观点的则有汤用彤、周叔迦等人。
吕澂认为,“说明帝永平七年,由于夜梦金人而派人去西域求法”,“纯属后人的附会”;“《四十二章经》不是最初传来的经,更不是直接的译本,而是一种经抄”,“就内容看,是抄自《法句经》”,“是东晋初抄出的”;“《牟子》的真伪至今尚无定论。据我们看来,应该属于伪书”(以上见《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中华书局1979 年8 月版);“《起信》所据皆魏译《楞伽》之错解,其思想学说,亦皆魏译时代所流行,于印度未尝见”,因此,可以论定“《起信》之为此方人士受魏译学说而成之撰述”(见《吕澂佛学论著选集·起信与楞伽》,齐鲁书社199 1年7 月版)。
汤用彤除了对《大乘起信论》也持怀疑态度以外,对汉明求法说、《四十二章经》、《牟子理惑论》则均持肯定态度。
关于汉明求法说。他认为,“依今日所知永平求法,最早见于《牟子理惑论》(载于《弘明集》)、《四十二章经序》(《祐录》卷六)及《老子化胡经》(《广弘明集·笑道论第十四》)”,“其余六朝人言及者,尚不乏人”。《后汉书·西域传》所说王莽时“西域怨叛,与中国遂绝”,是指西域断绝与中国的“役属”关系而言的,“按其全文均不能指为汉人不能西游”。永平求法事也不是道士王浮伪造的,“《化胡经》实采取佛书”,“若道士造求法之事,而释子乃因袭其说,愚谬至此,殊不可解”。因此,“汉明求法,吾人现虽不能明当时事实之真相,但其传说应有相当根据,非向壁虚造”(以上见《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83 年3 月版)。
关于《四十二章经》。他认为,“东汉时,本经之已出世,盖无可疑”,“而最早引用本经者,则为后汉之襄楷”,“且《四十二章经》乃撮取群经而成。其中各章,颇有见于巴利文各经及中国佛典者,但常较为简略耳”,“凡此数端,均可确证原译《四十二章》,实根据印度原文”(同上)。
关于《牟子理惑论》。他认为,“《牟子理惑论》作于汉末”,但汉章帝时的太尉牟融,与汉灵帝时撰《理惑论》的牟子“自非一人”,刘宋陆澄《法论》目录中说的“一云苍梧太守牟子博传”中的“牟子博”,指的是“牟融字子博”,但“牟子决无为太守之事”。“《牟子》之真伪为东西学者所聚讼”,“细绎之,疑为伪书者,所持理由多不确实”,“而其序文所载史事,不但与史书符合,且可补正史之阙”,“牟子作《理惑论》,公然黜百家经传,斥神仙方术。佛教自立,而不托庇他人,其精神始见于《理惑论》。不仅因其为现存支那撰述之最早者,而可重视也”(同上)。
周叙迦则对《大乘起信论》也加以肯定。他认为,“马鸣依《楞伽经》造《起信论》”,“真谛于梁承圣二年在衡州始兴郡所译,于时智恺笔受”。智恺在《起信论序》中所说的当时的翻译情况是可靠的,“如是证信,时主处众,无不分明,何可不信”(以上见《周叔迦佛学论著集·佛典丛录》,中华书局199 1年1月版)。
由于汉明求法说、《四十二章经》、《牟子理惑论》的真伪,涉及佛教入华的年代、最初译出的佛经和最初出现的佛教撰著,而这是任何一部中国佛教史都要讲到的,因此,有关这些传说和经典的真伪的争论,在新的史料没有发现之前,还会持续下去。
(六)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对自己的治学风格作过以下的剖析:
“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
“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沈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
这是道道地地的实话。对照《佛学研究十八篇》,人们不难发现梁启超的佛学研究也是这样。
第一,梁启超的佛学研究集中于1920 年至1925 年的六年间,自1925 年以后,他又转向文学及其他,很少再涉及这一领域。
第二,由于研究时间的不足,梁启超对小乘的经典和教理研究较多,而对大乘研究较少;对中国佛教史传研究较多,而对中国佛教论著注疏研究较少。因而对印度佛教和中国佛教发展轨迹的论述,从总体上来说比较粗糙。
第三,梁启超“稍涉其樊,便加论列”,好下断语。有的断语是精辟的,也有的断语是失当的,经不起其他史料的反驳。如梁启超认为,“佛教之来,非由陆而由海,其最初根据地,不在京洛而在江淮”(《佛教之初输入》)。但是,无论是从历史记载,还是从近世的考古发现来看,梁启超的这一论断都是失当的。佛教最初是从陆路传入中国的,而不是海路,最初的传入地是北方,而不是南方。
第四,梁启超写文章,才思敏捷,落笔成章。写政论性文章需要激情,这出手快的风格就容易取得成功;而写学术性文章需要冷静,出手快,不加仔细的推敲与核对,就容易出错。反观《佛学研究十八篇》,人名、地名、书名、卷数、年代、史实等方面的差错是不少的,其中,大多是由于作者的粗疏所致,也有一些是排印时的误植。特别是引文,梁启超为使上下文连贯,动辄对原著的文字加以删改,致使引文与原文时有出入(有些引文只能看作是“意引”,即原文大意的摘引,而不是原著文句的摘引)。因此,对《佛学研究十八篇》的整理,不仅需要标点、分段,而且需要校勘。
本书是《佛学研究十八篇》的第一个校点本。校点工作由我和宋道发(复旦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共同完成。其中,第二篇《佛教之初输入》至第十篇《佛典之翻译》九篇,由宋道发校勘;其余皆由我校勘,并负责全书的统稿。校点所用的底本是中华书局1936 年版《饮冰室专集》本,校本为《佛学研究十八篇》中提到的各种著作,亦即资料来源,如《高僧传》、《续高僧传》、《宋高僧传》、《大唐西域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出三藏记集》、《历代三宝纪》、《开元释教录》、《魏书·释老志》等。
《佛学研究十八篇》涉及的史料众多,由于时间关系,难以一一查遍、校正,不到之处,祈请读者批评指正。不过相信即便是目前的这个整理本,对读者来说也是有助益的。这也是我要在导读文字中对校点的情况作出说明的原因之一。
2001年1月15日
于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