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七
天色渐暗,太阳隐于西山。申末,日入,黄昏近。
城南国公府,负责记录文案的小吏看着杨国忠立足于竹窗前的身影有些昏暗,忙道:“已入黄昏,是否……”
杨国忠头也没回道:“临近夜幕,点灯吧!”
小吏忙转身向身后的侍女们示意,几人急忙退下,忙碌起来。半刻后,议事堂已灯火辉煌。
此时府外卫率右执事进门跪地道:“报!大理司直杜大人求见。”
杨国忠挥挥手道:“传。”
“喏。”
杜之巽手持张怀仁书写账目,快步上前,跪地行礼道:“下官大理司直参见国公大人!”
“起来吧。”
“谢大人。”
杨国忠注意到杜之巽手中之物,眉头一挑道:“杜大人有何事呈报本相?”
杜之巽道:“下官奉大人之命接管长安命案,万年县丞移交凶犯,乃万年县主簿蔡大人。”
“哦?”杨国忠眉头微皱:“是蔡主簿要杀本相吗?”
“本案尚有疑点,只不过……”杜之巽没有再说下去,等杨国忠来问,要比自己说出来更为妥善。
“只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杜之巽嘴角微微抽动,道:“经下官审问,蔡主簿确实并非此案幕后主使,但购买寒食散等违禁药物却有其事。想必万年县丞也是因为如此,才定蔡主簿谋杀罪名。只不过下官在审问期间,蔡主簿写下了一本账目。”
“是何账目?”
“大人看看便知,想必这就是万年县丞急于定罪蔡主簿的缘由吧。”
杜之巽低头不再看着杨国忠,杨国忠看着他举起的双手上那张折子,接过来,打开。
杨国忠眼色连变,他没有想到万年县丞竟会留下这样的罪证来牵制自己。国公府与各省各部之往来,素来只有国公府会留有记录,而万年县丞这本记录彼此往来的账目,说明万年县丞对自己是百般提防,居心叵测。杜之巽敏悟好学,才思敏捷,素来只专注办案,不屑于与他人勾结,即使是太子多番拉拢,却也无动于衷,倒是有几分清高。这次专程来呈报此账目,想必是有意为己所用。杨国忠自知身边少有杜之巽这般人物,这是一个拉拢他的机会。
经过一番思量,杨国忠双手背后道:“起笔。”
身后的小吏忙跪于案前,将纸笔备好。
“万年县丞陷害忠良,居心不良,其罪当诛。着,大理司直杜之巽彻查,如遇反抗,杀无赦。”
杜之巽跪地领旨,心中暗自感叹:国相大人心狠手辣,非一般人也。虽已下达旨意,但心中尚有疑惑,道:“大人,那蔡主簿呢?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闭眼呼吸,叹了口气道:“杀了吧!如果他还活着,又如何说明万年县丞陷害忠良呢?”
夜幕降临,戌初。
张怀仁与罗维良一直在万年县衙外的坊市中等待着杜之巽的消息,以确定是否还有后顾之忧。杜之巽此时带领大理寺翊卫正在赶往万年县界,一路风光满面。
张怀仁看到翊卫军高举火把抵达县衙,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他知道账目起了作用,不用过多观望,带着罗维良赶往落玉坊。
臻氏已命人备好马车,再有半个时辰,洛烟便要去往国公府,她需要为洛烟打点好一切事宜。
落玉坊二楼,洛烟房内。
洛烟正依在窗口观望街上的行人,长安看似繁华,可是在这繁华之后,更多的是尔虞我诈。洛烟想起自己的家乡,那里的秋日要比长安暖和一些,并没有这般凄冷。她裹了裹衣衫,回头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胭脂粉黛,是时候梳妆打扮了。
臻氏进了门,两人点头示意。臻氏道:“这是洛烟在长安的最后一场演出,洛烟心中是否存有疑虑?”
洛烟嫣然一笑:“洛烟心中没有疑虑。”
“没有就好。我已打点好一切,洛烟尽管放心表演,其他的姐姐来做。”
“多谢姐姐。”
二人一时无话,臻氏正欲退出房间之时,张怀仁怀抱宝剑而来,已踏入房门。
臻氏眼里掠过一丝波澜,即刻回复平静:“不知张亭长来,所谓何事?”
“你且退下,我有事找洛烟姑娘。”
“喏。”
臻氏退出房门,看到罗维良正站在门外等候。臻氏并不认识罗维良,只是见此人浑身是伤,定是刚出牢狱。两日来张怀仁一直在追查六坊坊主被杀一案,难免牵扯到很多人,因此她下意识地注意到罗维良的一举一动。而罗维良已不再是那个满眼单纯的男人,受尽折磨的他眼里有一丝凌厉的杀气。
洛烟见张怀仁前来,不免心中生起一丝温暖,微微笑道:“张亭长是来带洛烟离开吗?你可救出你的那位生死兄弟?”
张怀仁从怀中掏出几株药草放在梳妆台上,拿起一盒胭脂水粉,打开,放在鼻前嗅了嗅:“洛烟的水粉味道很特别,不像是中原女眷常用之物。”
洛烟看着那几株草药,都是制作胭脂香料的草药,用来制作与自己的水粉一样的药草。她即刻明白了张怀仁的来意,却为自己一厢情愿的构想而感到悲哀。
“张亭长想要告诉洛烟什么?”
张怀仁走近她身旁,看着她有些冰冷的眼睛,从怀中掏出香坊坊主的玉佩,交于洛烟手中。
洛烟脸色冰冷起来,她知道事情已经被张怀仁查出来,此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自己就是那个长安命案的幕后真凶,南诏人肖霞,没有再隐藏下去的必要。何况对于张怀仁的为人,她很了解,或者说:她选择相信张怀仁并不会把自己交给朝廷。她与香坊坊主同为南诏人,作为同乡,不禁问道:“他在哪里?”
张怀仁道:“被贼人所杀!不过我已杀尽贼人!”
洛烟早已猜到结果,在自己准备暗杀杨国忠之时,已料到身边的人都将会置身死地。她冷笑一声:“真的杀尽了吗?”
张怀仁不知该如何作答,永王之人尾随自己想要夺取账目,自己虽已杀尽,幕后主使却是永王。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杀了永王。因此洛烟的质问,他无法回答。
十八
“吱——”
房门缓缓打开,罗维良进了门,随手关上了门。
“阿苏曼。”
“罗维良!”洛烟冷冷地看着罗维良道质问道:“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南凤,南凤却死于贼人之手。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老古,可老古还是死于贼人之手。你有张怀仁救你,可他们呢?”
“阿苏曼,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张兄已助我除掉万年县丞,此刻怕是已被大理司直杜大人关入死牢,南凤的仇,我已经报了,万年县丞必死无疑。”
张怀仁问道:“阿苏曼是你乌蛮族的名字?”
洛烟道:“阿苏曼,在乌蛮族语中意为晚霞。”
“收手吧!洛烟。”张怀仁满目深情:“你敌不过卫国公的,你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收手!”洛烟冷笑一声:“我筹谋许久,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说让我收手?我死去的家人,我阿爷,我阿妈,他们的仇谁来报?”
“南凤跟老头都因为报仇而死,你也杀了鲜于中通,也算报仇雪恨了,他们也不希望你这一生都活在仇恨里。收手吧,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今夜戌正,我便会入国公府,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来之不易,怎么可能收手?”
张怀仁经过两日探查,已明白许多。家仇国恨,又怎么能放手。“你以为你用毒高深莫测就能得逞吗?你以为凭你的方术就能敌得过国公府数千名卫率吗?如若你进入国公府,只有死路一条。随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长安,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离开?”洛烟眼中尽是伤悲:“怎么可能离开?家都没了,还能去哪?只要能杀了卫国公,死又何惧!何况我们已准备就绪,早已确保万无一失,今夜卫国公必死无疑。”
张怀仁不想打击她,但他不情愿眼睁睁看着洛烟送死:“你以为有胡人助你,你就真的能万无一失吗?国公府常驻卫率数千人,长安东西南北各街口武侯、校尉等驻兵五千,何况国公府客卿百人,多能人异士,你的方术与毒,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而且胡人助你,定另有所图。”
“对,胡人助我,确有所图。”洛烟慢步走来,眼里尽是温柔与伤悲。她知道张怀仁所言不假,但自己早已报定必死决心。胡人助其刺杀卫国公,也只是安禄山将军与杨国忠两党相争,这对于洛烟而言,无论那一方得势,都与自己无关。洛烟靠近他耳边,轻声道:“胡人助我,是因为安将军想除掉杨国忠,并无其他目的。如果我不能杀了杨国忠,那么安将军将会自己动手,以清除奸贼杨国忠之名,进兵长安。所以,无论如何,杨国忠都必须死,否则一旦拢右兵临长安,百姓将民不聊生。”
张怀仁这才明白过来,突然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杀了杨国忠,安禄山一党就没有理由进军长安了吗?安禄山有心造反,清除杨国忠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没有杨国忠,依旧可以找到一百种借口兵发长安。”
洛烟惊呼:“怎么可能?安将军答应过洛烟,只要洛烟办成此事,就不会兵发长安。”
“洛烟,你太单纯了。当一个人兵权在手,坐镇一方,你以为那个九五至尊的宝座就那么没有吸引力吗?”
张怀仁此时才看清看似平静的长安,即将面临一场血雨腥风,可怜百姓却毫不知情。
洛烟心中乱作一团,她这才明白胡人助她,只是为了在长安制造骚乱,没有什么比卫国公遇刺更大的骚乱了。待长安乱做一团,安禄山部再起兵谋反,朝廷怕是很难快速反应,届时,唐必亡。大唐灭亡,洛烟根本不关心,只是战乱会将无辜之人推入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洛烟亲身历经过战争的残酷,往事的桥段历历在目,她不希望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已是骑虎难下。
张怀仁劝道:“我的家乡在江南,随我一同离开长安吧!别再执迷于仇恨了,你应该过得更欢愉,而不是这般凄苦。”
洛烟踱步来到门前,满含热泪地看着张怀仁与罗维良。她与罗维良相识半年,虽见面不多,却彼此信任。而对于张怀仁,起初只是从罗维良口中得知此人,后一见如故,如若不是因为来长安所谋之事,她定会追随他而去。
突然,一支剑刺穿洛烟的腰身,剑从门外刺来,穿过她的身体,露出剑尖。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衫,也染红了张怀仁的眼睛。
剑被拔出,洛烟应声倒地。张怀仁快步上前,拔出拔剑,拼尽全力划过木门的雕花,一脚踹开断裂的木门,只见门外臻氏一手持剑,一手捂住颈部,鲜血透过指缝流露出来,胸前的白衣被大片的染红。
臻氏张开充满鲜血的嘴,含糊不清地说道:“将军大业,不容……”还未说完,向后倒去,撞破了栏杆,摔在了楼下喝酒之人的酒桌之上,引起一阵骚乱。
罗维良忙捡起地上的剑,左右环视,已有几人持剑而来。
张怀仁抱起重伤的洛烟,眼里泪光连闪:“我们离开这里。”
一番缠斗,三人离开落玉坊,来到了大街上。张怀仁之所以往大街上走,因为街上会有负责夜巡的佑骁尉,而与他交好的游击将军之子便是负责长安长安夜巡的都尉张小敬。只要遇到佑骁尉,他们就会获救,并告知安禄山将要谋逆。
隐藏在落玉坊中的胡人多骁勇善战,张怀仁带着受伤的洛烟很难摆脱众人。胡人已知晓事情败露,皆视死如归,想要杀人灭口。张怀仁令罗维良先行一步通知张小敬,他无法舍弃洛烟,决心以死相搏。
罗维良慌张地奔走于闹市,身后追兵不断,行至安远门,终于看到张小敬在门下喝酒,呼喊道:“张都尉,张都尉。”
张小敬听到有人叫自己,抬眼望去,心中大喜:“罗维良,你终于出来了啊!”
罗维良此刻哪有相逢的喜悦,忙道:“快救张怀仁,快救张怀仁。胡人谋逆,将兵发……”
还未等他说完,一支箭刺进他的胸膛。张小敬见事不妙,忙起身拔刀相迎。
罗维良自知性命不保,趁自己尚有一丝气息,忙道:“快,快去落玉坊,救张怀仁。”说罢,便撒手人寰。
张怀仁已身中数剑,身上染满鲜血,持剑的右手不停地颤抖,怀抱洛烟的左手却坚定有力。
洛烟看着眼前这个拼死守护自己的男人,她想起远在西南方向的南诏国。南诏不像长安这般繁华,也不像长安这般混乱,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里的山上有各色草木,四季如春,那里的秋日一片金黄,与阳光化为一体,仿若仙境。她知道如果张怀仁去到南诏,定会喜欢那里。只是那片风景如画的景象,张怀仁不可能看到了。在这一刻,她才明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她才能够带张怀仁回南诏,回家。
待张小敬来到落玉坊门前,街上凌乱不堪,青石板上躺满尸首,张怀仁与洛烟手牵在一起,两人身上多处剑伤,身中数箭,已然没有了生命迹象。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日,冲龙煞北。杜之巽得知张怀仁已死,看尽世态炎凉,决心辞官,吃罪于卫国公,幸被太子从中周旋,为已所用,官拜朔方留后。也是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