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是严厉唯亲娘
据梅香的母亲说,表姨妈改嫁的这个姨丈是个退休的军人,从前是行伍出身,因公受伤后,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再后来,因为怀念家乡儿时的生活,落叶归根吧,便置身回到了这个小镇上安度晚年,周围的村民都十分尊敬他,他姓柴,因此大家人前人后都叫他柴老。
这表姨妈出生的时代,无论贫富贵贱,家家户户的女孩子都是裹了小脚的,民风如此,包括梅香的母亲也是小脚。这样的习俗对于小女孩来说,确实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表姨妈从四、五岁起便开始裹脚,初始,她的母亲将她大拇指以外的其余四根脚指头弯曲压在脚下面,用长长的布条一圈一圈紧紧地缠起来,慢慢致使骨骼逐渐变形,那双脚一点点的畸形变小,也就是俗称的“三寸金莲”,日日要承受这样的痛苦,直到成年后骨骼定型了才会除去长布条,彼时,“三寸金莲”已然定型,除了当时的人们认为的美观之外,其实对个人的走路行动也十分不便,如果说是控制女性群体的一个行为,也不为过吧。
梅香的这个表姨的一双小脚,确实在幼年时绑得比别人又更小巧,也许是她原来的脚就不怎么大吧,等成型之后,却比别人的小脚更为漂亮玲珑一些。因此,她每次去了梅香家,她们村庄上的人都在背后称一句:小脚姨妈。小脚姨妈虽裹着小脚,人却相当的精明能干,且长得也十分秀气,性格上又颇有些洁癖的倾向,整个人看起来比一些忙于农活家务的农村妇女要多一些气质;她丧偶后一直带着小女儿过日子,后经人介绍,改嫁给了柴老,因柴老比她大个十七八岁,自然又惯让着她几分,人总是侍宠而娇,加之柴老这些年也多少存了些积蓄,且还有退休金可拿,虽回乡定居,却也并不需务农为生,一家三口,只是单纯地享受简单却并不简朴的生活。
人嘛,条件达到了,不由自主地懂得享清福的,一些从前看来都是寻常的家务活,如今便也懒得自己动手了。小脚姨妈考虑了一阵儿,恰巧回娘家之时,遇见梅香,见她勤劳踏实,为人也聪慧懂事,便要她来家里帮忙做些粗细活,也顺便帮衬自己一家人的生活。
小脚姨妈嫁过来时,将小女儿阿英一并带来身边共同生活,自己的女儿阿英年岁同梅香一般大,却并不十分机灵。初嫁时,倒也并不觉出有什么不同,柴老对阿英也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疼爱。可自从梅香来了以后,这两个姑娘就有了明显的对比,一个憨直,却又被惯得有些懒惰,说话时不时还不分轻重;另一个机警聪敏,识大体又勤劳质朴,很是贤惠,还非常懂得察言观色。日子一久,小脚姨妈总不满柴老对自己女儿日渐轻慢的态度,见柴老每每与梅香说话时,倒非常疼爱那小丫头,甚至对她的关怀已经超过了对自己女儿阿英,只因梅香这人是自己找来的,似乎也不便直接撵她走,怎么说也是远亲的这层关系,加上家里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做饭洗衣,可她的心里却又总是觉不出爽快来,心里不免还会计较着一些小事,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找个油头与那远房表妹,也就是梅香的母亲说道说道,将这精怪的小丫头弄回去。
梅香,是她的乳名,虽说她只上了三天的学,倒也是有学名的。梅香本姓韩,因生在腊月,取名梅香。因她上学三天又被母亲叫回去放牛做家务活,后来又教她纺纱做活计,此后,再没去过学堂。相比较纺纱,梅香还是更乐意放牛,一个人在田埂或是草多的小路上,自由自在的,也不用成天对着母亲那张严肃的面孔。
或许是从小家里王法大,她总是习惯性隐忍自己的个人想法。任何事,即便她自个儿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有时并不赞同母亲的做法,却也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母亲安排的一切;她知道母亲向来家法严规矩大,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那她可是要大大地生气的,就会一边数落一边哭诉自己这些年的艰难困苦,定然要从她做姑娘开始,一直数到她嫁给父亲后,丈夫早逝,她一个人如何拉扯了这几个孩子长大成人是多么的不容易……每每哭诉到此处,全家兄弟姐妹只有认错妥协的份,再不敢与母亲犟半句嘴,否则,后果只会更加无法收场,还要被邻居冠上不孝的罪名。乡下人,最在乎的便是远近的名声好听与难看,就算梅香的哥哥们已然为人夫人父,也还是不敢轻易违背母亲的意愿;嫂子们即便偶尔有一些小小的不满,也只敢在背后或者枕边撒个娇,向她们的丈夫喊两句冤叫一声屈,她们也知道轻易惹不得那个看起来身材瘦小,还裹着小脚的婆婆,更是惧怕她那根将门槛敲得震天响的拐杖。
母亲再严厉,儿女终究是长大了,表面再含乎她,心里毕竟会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儿女大了不由娘,这也是寻常和必然的结果。
初夏的一天上午,梅香在家纺纱,隔壁的大娘来串门,她与梅香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些家常,眼睛却不时瞧着梅香,还不住微微笑着点头。梅香不知什么事,让大娘今天这样的高兴,但她是个姑娘家,何况母亲又在身旁,她自然不敢多一句嘴,只在心里默默地疑虑,身体依然在纺车前忙碌着。
瞧大娘看自己的眼神,梅香总觉得有一些古怪的意味,却又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果然,大娘与母亲闲话了几句后,便放低了声音,说瞧着梅香也一天天长大了,人既善良又贤惠,想来给她介绍一门亲事。他娘家侄子是做教书先生的,学问好、人品正,长得算过得去,他和梅香年龄差不多,大不到两三岁,家底也殷实得很,恰巧今天来家里做客,正好说起这件终身大事,大娘便想到梅香这人品,就觉得他俩挺合适的,因此,今天她并非专为串门来的,实际上是来征求梅香母亲的意见。
梅香一只手拿住挂着纤维的捻杆,另一只手把纱线抽成一根松纱,绕在另一根棒杆的凹槽里,一边静静地竖起耳朵听着她们的谈话;同时心里觉得挺难为情的,嘴上也不便问出来,脚底假装专心致志地踩着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