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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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都在反抗,在我,这还是第一遭。这大大增强了蓓茜和嫒博特小姐倾向于对我抱有的恶感。事实是:我是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或者如法国人常说的,我超出了常态。我意识到,因为一时的反抗,已经难免要遭受离奇的惩罚。于是,像任何一个别的造反的奴隶一样,我在绝望之中横下一条心,决计豁出去,不顾一切了。

“抓住她的胳膊,嫒博特小姐,她像一只发了疯的猫。”

“丢人!丢人!”这位女主人的使女叫道,“多吓人的举动,爱小姐,竟然打起年轻的绅士来了,他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会是我主人?难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还不如一个仆人。因为你让人养着,啥都不干。得了吧,坐下来,想一想你的凶相吧。”

这时候她们已把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所指定的房间,推搡到一条矮凳上,我本能地要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但两双手瞬间就把我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稳稳地坐着,我们肯定得绑住你了,”蓓茜说,“嫒博特小姐,把你的吊袜带借给我,我那双会被她一下子挣断的。”

嫒博特小姐转过身从她粗壮的腿上,解下那条要用的吊袜带子。这一捆绑的准备工作以及由此而引来的额外耻辱,略微消泯了我情绪上的激动。

“别解啦,”我叫道,“我不再动就是了。”

作为保证,我双手紧紧扶着凳子。

“留神别动,”蓓茜说。她发现我确实已经平静下来,便松了手。随后她和嫒博特小姐抱臂站着,阴沉地、狐疑地瞪着我的脸,好像对我的神经正常不相信似的。

“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临了,蓓茜转身对那位艾比盖尔(Abigail,英国戏剧《傲慢的贵妇人》里的一位贵族使女——译者注)说。

“不过她心里一贯是这样的,”这是回答,“我经常跟太太说起我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这小东西狡诈不光彩,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有这么多掩盖着的假象。”

蓓茜没有搭腔,但过了不一会,就冲着我说:

“小姐,你该明白,你是在里德太太的恩德之下生活的,是她养着你的。要是她把你撵出去,你早就已经进贫民院了。”

对这些话,我无话可说,因为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我生活的最早记忆就包含着同类的暗示,这些责备我靠别人养活的话,在我的耳朵里已经成了意义隐约不清的老调,叫人非常痛苦,让人气短,但又让人半明白半不明白。嫒博特小姐附和说:

“你不能因为太太好心把你跟两位里德小姐和少爷一块养大,就以为自己跟他们地位平等了。他们将来会有很多很多的钱,而你却一个大子儿也不会有。你得谦恭,得尽量顺着他们,这是你应该应分的。”

“我们告诉你的话全是为了你好,”蓓茜补充说,口气倒不严厉,“你应当努力多做活儿,有点用场,要温顺和悦,这样也许可以在这个家住下去;要是你使性子,粗野无礼,我敢肯定,太太会把你打发走的。”

“另外,”嫒博特小姐说,“上帝会惩罚她,也许会在她使性子时,让她突然死去,死后她能上哪儿去呢?来,蓓茜,咱们走吧,别管她。反正我是无论做什么都打动不了她的心啦。爱小姐,你自己待着的时候,祈祷祈祷吧。要是你不忏悔,说不定有个坏家伙会得到同意,从烟囱里下来,会把你抓走的。”

她们走了,关了门,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间备用的卧房,难得有人睡。其实我可以说,从来没有。除非盖茨海德府上偶尔拥进一大批客人时,才有必要动用它的全部房间。但是府里的卧室,数它最大、最堂而皇之了。粗大的床柱支起来的一张红木床像个帐篷似的赫然立于房间正中间,床柱上罩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幔。两扇大窗户的百叶窗总是垂下来的,半掩在相似织物制成的彩花窗饰和窗帘之中。地毯是红的,床边的桌子上铺着绯红色的桌布,墙是柔和的浅黄褐色,略微带了一点粉红。大柜子、梳妆台和椅子都是乌黑发亮的旧式红木做的。床上的褥垫和枕头都高高地堆起来,床上面铺着雪白的马赛(Marseilles)的布床罩,在周围深色调的映衬下,看上去都白得眩目。几乎同样显眼的是挨着床头的一把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也是一样的白色,前面还放着一只脚凳,依我的感觉,安乐椅就像一个苍白的宝座。

房子里难得生火,所以屋子寒意料峭;因为离保育室和厨房很远,所以很静谧;因为尽人皆知,很少有人进来,所以显得肃穆庄重。只有女佣每个星期六上这儿来,在镜子和家具上擦擦抹抹,把一周内静悄悄落上去的灰尘除掉。还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大柜子里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这里存放着各类羊皮纸的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一张小像。上面提到的最后几句话里潜藏着红房子的一种神秘感,是一种魔力,因而它虽然富丽堂皇,却显得如此孤寂凄清。

里德先生死去已经九年了,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的遗体就是在这里接受吊唁的,他的棺材就是在这里由殡葬工人抬走的。从那一天之后,这里就始终弥漫着一种阴郁的祭奠气氛,护卫着它,避免有人频繁地闯进来。

蓓茜和刻毒的嫒博特小姐让我像铆在上面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的那个座位,是一条有软垫的矮凳,靠着大理石壁炉。那张床高耸在我面前,我右面是高高的、黑漆漆的大柜,柜子上黯淡、斑驳的反光,使镶板的光泽摇曳着变幻不定。我左面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大镜子,重现出床和房间的空阔和肃穆。我拿不准他们锁了门没有,等到敢于走动的时候,便起来瞅一瞅。天呐,不错,牢房也从不会锁得这么紧呐。返回原地时,我必须经过大镜子。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镜子展现的深处。在虚幻的深境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中更冷、更阴沉。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小家伙盯着我,白白的脸庞和白白的胳膊都闪现在朦胧的阴影里,在一切都凝滞不动时,唯有那双明亮的、带着恐惧的眼睛在闪动,看上去的效果真真正正地像个幽灵。我觉得她像那种半仙半妖的小精灵中的一个,恰恰像蓓茜在夜晚讲故事时所描绘的那样,从沼泽地带山蕨萋萋的幽谷中冒出来,出现在迟归的旅行者眼前。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这时候我是迷信的,但是迷信并没到完全占了上风的程度,我依然热血激愤,反叛的奴隶那种怨恨情绪依然支配着我。回忆如同迅疾的猛攻一样,我必须遏制住之后才会屈服于这阴晦的现实。

约翰·里德的所有专横跋扈、他姐妹的所有傲慢淡漠、他母亲的所有厌恶、仆人们的所有偏心,像一口浑浊的水井中黑黑的沉渣,一股脑儿在我烦恼不安的心头向上翻腾起来。

为什么我总是遭罪,总是遭人凶相威逼,总是让人告状,永远挨骂呢?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讨人喜欢?为什么我尽力博取所有人的欢心,却不起作用呢?伊莱泽桀骜不驯而又自私,却受到尊敬;娇芷安娜惯坏了脾气,非常尖酸刻薄,阴毒酷虐,而且吹毛求疵,强横霸道,所有人却偏偏迁就她。她的秀美,她粉嘟嘟的面颊,金亮亮的卷发,似乎谁见了都开心,为此而原谅她的所有缺点。至于约翰,没有人不顺着他,更不用说没有人教训惩罚他了,虽然说他扭断鸽子的脖子,弄死小巧可爱的孔雀,放好几条狗去咬绵羊,摘掉温室中葡萄藤上的葡萄,掐断暖房里最上品花木的嫩芽。有时还把他母亲叫成“老女郎”,又因为她皮肤黝黑像他自己的皮肤而辱骂她。母亲的心意所盼他硬是不理不睬,撕破并毁掉她的丝绸服装,也并不是罕见的事,而他却依然是“她的心尖儿”。我不敢有丝毫闪失,竭尽全力把该做的事做好,人家还是骂我没规矩,讨人嫌,阴沉沉,贼溜溜,从早晨骂到下午,从中午骂到晚上。

我挨打摔跟头,头还在疼痛,还在流血。约翰逞着性子打我,没有谁责备他,而我不过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的毒打,反抗了一下,竟然受到各方面的责骂。

“不公平!不公平!”我的理智说。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被迫化作一种力量,虽然短暂却属早熟。“决心”也同样被鼓动起来,怂恿我去采取某种奇怪的手段,来摆脱不合理的压迫,譬如逃跑,要是跑不成,那就不吃不喝,让自己饿死。

那个阴阴郁郁的下午,我的灵魂惶恐不安到了何种程度!我的整个脑袋是多么扰攘纷乱啊!我的整颗心在怎样的逆反之中啊!然而这场斗争又是在何等的暗昧和漫漶的无知中进行的啊!我无法回答心底这个不断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如此遭罪。此刻,在相隔——我不愿意说多少年以后,——我才看明白了。

我在盖茨海德府上跟谁都合不来。在那里我跟谁都不像。跟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挑选的仆人,都毫无一致之处。如果说他们不喜欢我,事实上,我也一样不喜欢他们。他们没有义务带着感情对待一个与自己没有共同感情的家伙,一个异类——无论是脾气、能力,还是嗜好都跟他们相悖;一个废物,既不能为他们的兴趣效劳,也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一个有毒的家伙,浑身全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而愤恨,又因为蔑视他们的评断而生的毒菌。我明白,如果我以前是一个乐天、聪明、无忧无虑、任性缠人、漂亮而又喜欢嬉闹的孩子,那么,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没有朋友,里德太太也会容忍我在她身边,更显得满意一点;她的孩子们也会对我多一点伙伴般的情感,更亲切热情一些;用人们也不会动不动把我当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阳光开始从红房子里消逝。已经是四点过后了,阴云四合的下午正在转为阴郁的黄昏。我听见雨点仍然不停地敲打着楼梯的窗户,风在宅子后面的树丛中呼啸。我渐渐地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在下沉。往常那种屈辱的情绪,那种自我怀疑、落寞感和沮丧,把我将消未消的愤怒,像灰烬一样浇灭了。谁都说我坏,我也许确实是这样吧。刚才我动的是什么念头啊——还不是要把自己饿死吗?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我该不该死呢?或者,盖茨海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归宿吧?我一直听说里德先生就长眠在这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重新引得我想起他来,而越往下想,就越害怕起来。我已经记不起他了,只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他收养了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婴儿,而且在弥留之际,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之一来照看抚养。里德太太也许觉得自己是信守诺言的。而我敢说,她也确实做到了她天性所能允许的极限了。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欢一个不属于她家系的外姓人呢?这个外姓人在她丈夫死后已经跟她没有半点干系了。她发现自己勉为其难地受这个承诺的约束,充当一个自己无法喜欢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个合不来的外人生生闯进自己家人的圈子里,还要没完没了,对她来说,想必一直是件烦恼透顶的事儿了。

  

一个古怪的念头像破晓之光照亮了我。我不怀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会善待我的。这个时候,我坐着,打量着白色的床和影影绰绰的墙,偶尔还用迷恋的目光,瞟一眼微微泛着光的镜子,我开始回忆起我听到过的关于死人的种种传闻。据说由于有人违背了死人临终的嘱托,死人在坟墓里也会感到不安,于是就重访人间,惩罚不守诺言的人,并为受凌虐的人报仇。我捉摸着,里德先生的幽灵为外甥女的冤屈所扰,说不定会离开住处,——是教堂的墓穴也好,死者无人知晓的世界也好,——反正来到这间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泪,忍住啜泣,生怕惨切的悲怆样子会惊动什么超自然的声音来抚慰我,或者在昏暗中引来某张带光环的面孔,现出怪异的怜悯,俯视着我。这念头按理说很有抚慰作用,不过要是真的做起来,我感觉肯定会非常可怕。我使劲地打消这个念头,竭力镇定下来。抬起头来,我壮着胆子环顾了一下黑黝黝的房间。就在这个时刻,墙上闪过一道亮光。我问自己,会不会是透过百叶窗缝隙照进来的一缕月光?不对,月光是静止的,而这道光却会动。定睛一瞧,这光线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抖了起来。如果换到现在,我会随时想到,完全有可能是有人提着灯笼穿过草坪时射进来的光。但是在当时,我脑子里尽往恐怖上面琢磨,我的神经也由于激动而绷紧颤动。我想,那道飞快掠过的光,是某个幽灵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儿的先兆。我的心怦怦急跳,脑子发热,耳朵里呼呼作响,我以为那是翅膀的拍击声,什么东西似乎已经逼近我了。我感到压抑,感到透不过气,忍耐力崩溃了,我冲向门口,绝望地拼命摇着门锁。外面门廊上响起了跑过来的脚步声,钥匙一转动,蓓茜和嫒博特走了进来。

“爱小姐,你病了吗?”蓓茜问。

“多么可怕的声音!刺透了我的全身!”

“把我带出去吧,让我去保育室吧!”我哭喊着。

“为什么?是什么伤着你了吗?你看到什么了吗?”蓓茜又追问了一句。

“噢!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要来了。”这时,我拉住了蓓茜的手,而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她乱叫乱嚷是故意的,”嫒博特有几分厌恶地断言说,“叫得多凶啊!如果真是痛得厉害,人们早就原谅他了。可是她只不过要把我们叫到这里来,我就知道是她的鬼把戏。”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问道。随后,里德太太从走廊里走过来,帽子松开,飘忽地舞动着,睡袍窸窸窣窣响得很厉害。“嫒博特,蓓茜,我想我是吩咐过,让简·爱待在红房子里,等我亲自来过问的。”

“简小姐嚷叫的声音太高了,夫人,”蓓茜提出理由。

“别管她,”只有这么一句回答。“松开蓓茜的手,小东西!放心吧,靠这些办法,你是出不去的,我讨厌玩花样,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明白明白,鬼把戏是不管用的。你现在还得在这里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只有百依百顺,一动不动,我才会放你出来。”

“噢,舅妈,可怜可怜我吧: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法儿罚我吧!这是会要了我命的,要是——”

“闭嘴!这么闹腾,让人烦死了。”她的感觉无疑就是这样的。在她眼里我是在演戏,是个早熟超常的演员,她打心底里认为,我是个性情恶毒、精神卑劣、狡诈险恶都集合在一起的货色。

蓓茜和嫒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对我精神失常似的痛苦和发狂似的哭泣很不耐烦,猛地把我往后一推,锁进了门里。我听见她匆匆走开,不见了。她走后不大一会,我猜想我是发了一场某个类型的痉挛,失去了知觉,这个场面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