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论羡慕富贵和藐视贫贱的倾向所引起的道德情感的败坏
羡慕或几乎可以说崇拜富人和大人物,以及轻视或至少可以说是怠慢穷人和小人物的这种倾向,虽然对建立和维护社会地位的差别以及社会秩序都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时也是我们道德情感败坏的一个既重要又最普遍的根源。历代道德家们都抱怨,财富和地位常常受到只有智慧和美德才应享有的那种尊敬和钦佩,而贫穷和软弱却往往不公正地遭到愚蠢和罪恶才应得到的鄙视。
我们渴望获得好名声,也希望得到他人的尊敬。我们担心被人轻视,也担心受到他人的轻视。但是我们一来到这个世上就发现,智慧和美德绝不是唯一受到尊敬的对象,罪恶和愚蠢也绝不是唯一受到鄙视的对象。我们常常看到,世人注意力更多的是投向富人和大人物,而不是智者和具有美德的人。我们还常常看到,受到更多鄙视的是无辜者的贫穷和软弱,而不是有权有势者的罪恶和愚蠢。野心和竞争的主要目的是去获得人们的尊敬和赞美并享受它们。在我们面前有两条不同的路都能使我们达到这个如此渴望的目的:一条是学习智慧和培养美德;另一条是获得财富和地位。我们的竞争也表现出两种不同的品质:一种是目空一切的野心和毫无掩饰的贪心;另一种是谦逊有礼和公平正直。两种不同的榜样和形象都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根据它们来形成自己的品质并规范自己的行为:一种在外表上更为艳俗华丽;另一种则在形象上更加端庄秀美。前者迫使飘浮的目光去注意它;后者则吸引的只是那些非常认真的观察者,除此之外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智慧和美德的真正的坚定不移的赞美者主要是智者和具有美德的人,他们是社会精英,不过恐怕人数很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财富和地位的羡慕者和崇拜者,更让人惊奇的是,他们往往也都是无私的羡慕者和崇拜者。
毫无疑问,人们对智慧和美德的尊敬是不同于对财富和地位的尊敬的。对于这一点,我们无须极高的识别能力就可以区分出二者之间的不同。不过,尽管它们之间存有差异,但是那些情感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它们在某些特征方面无疑是不同的,但是在通常的外表上看又几乎是相同的。因此,粗心的观察者很容易将两者混淆起来。
在双方都具有相同优点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人对富人和大人物的尊敬都超过了对穷人和小人物的尊敬。多数人对前者的傲慢和虚荣的羡慕,胜过对后者的真正的和实在的优点的赞美。如果说只有与优点和美德分离的财富和地位才值得我们尊敬的话,那么,这是对高尚的道德甚至是对美好的语言的一种亵渎。然而,我们必须承认的是,它们总是经常受到尊敬,因此,在某些情况下,它们自然而然地就被当做人们尊敬的对象。那些高贵的地位无疑会因罪恶和愚蠢而受到彻底的贬低,然而,那些罪恶和愚蠢必须很严重才能有这样的结果。上流社会的人的放荡行为遭到的轻蔑和厌恶要比小人物的同样行为遭到的轻蔑和厌恶小得多。后者偶尔一次违犯节制和适宜的规则,其所招致的不满就要比前者对这种规则的经常的和公开的无视所招来的不满要大得多。
幸运的是,中低阶层的人们获得美德和财富(至少是这些阶层的人们可以合理期望得到的)的途径在大多数情况下几乎都是相同的。在中下层的职业中,真正的、扎实的职业才能,再加上谨慎、正直、坚定和节制的行为,很少会使人失败。这种职业技能有时甚至会在行为不轨之处获得成功。然而,习惯性的鲁莽、不公正、软弱和不加节制,总会损害有时甚至会彻底毁掉最卓越的职业才能。另外,生活在中下层中的人们,其地位的重要性从来不会超越法律,法律通常会有威慑作用,使他们至少对更为重要的公正法则表示某种尊重。这些人的成功也总是依赖邻人和同他们地位相当的人的支持和好评;而如果他们没有端正的行为,就很难得到支持和好评。因此,“诚实才是上策”这句有益的古老谚语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千真万确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一般都期待人们具有崇高的美德;所幸的是,对于良好的社会道德而言,大部分人都处于这种情形之中。
不幸的是,在较高的社会阶层中,获得美德和财富的途径并非总是相同的。在王公贵族的宫殿中,在大人物的客厅里,成功和升迁并不是靠那些与自己地位同等的人以及知识渊博和见多识广的人的尊敬,而是靠专横无知、自以为是的上司们的古怪和愚蠢的垂顾。在这里,阿谀奉承和欺诈通常要比美德和才能更起作用。在上流社会中,取悦他人的本领要比有用之才更受重视。在宁静太平的年代,在动乱尚未逼近之时,王公贵族或大人物们只想着娱乐消遣,甚至会认为他们没有必要为他人服务,或者认为别人给他们提供消遣足以为他们效劳。一个所谓上层社会的傲慢和愚蠢的家伙,其外表的风度和雕虫小技,通常比一位勇士、一名政治家、一位哲学家或一个议员的坚定和富于男子汉气概的美德更受到赞赏。一切伟大的和令人尊敬的美德,一切适合于市政议会和国会同时也适用于村野的美德,都受到了那些粗俗可鄙的奉承者的极端蔑视和嘲笑;而在如此腐败的社会中,却常常见到这些奉承者。当苏利公爵被路易十三召见并就某件紧急事件向他征求意见时,他注意到国王身边的宠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嘲笑他那过时的穿着打扮。这位老勇士和政治家这时就对国王说:“以前每当我有幸受到陛下的父亲召见商讨国家大事的时候,他总是命令这些宫中的小丑们退到前厅去。”
正是因为我们具有羡慕乃至模仿富人们和大人物们的倾向,所以才使他们能够树立起或引导所谓的风尚。他们的衣服成了时装,他们谈话的语言成了时尚,他们的神态举止也被人们竞相效仿,甚至他们的罪恶和愚蠢也成了时髦的东西;而大部分人还在为这些使他们丢脸的品质上模仿他们或与他们相像而洋洋得意。爱慕虚荣的人经常摆出一副时髦放肆的样子,其实他们在心里并不赞成自己的行为,或许他们实际上也并没那么做。他们渴望为了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不值得称赞的事情而受到称赞,但也为那些过时的美德而感到羞愧。实际上,他们有时在背地里践行着这些美德,并对它们怀有某种程度上的真正的敬意。正如有宗教和美德的伪君子一样,也有财富和地位的伪君子;恰如狡猾之人用某种方式来伪装自己一样,爱慕虚荣的人也会用另一方式给人以假象。他们在马车和豪华的生活方式上都假装和那些地位高的人一样,但却没有想到,无论马车还是豪华的生活,如果真有值得称赞的地方,那么,其值得称赞的价值和适宜性就在于它们完全与那些人的地位和财富相称,而这种地位和财富既需要如此高昂的花费,但他们却能够轻松地维持这种花费。许多穷人以被他人认为富有为荣,但却没有考虑到这种名誉带来的责任(如果可以用如此严肃的称谓来称呼这种愚蠢的做法的话),这就注定会使他们很快沦为乞丐,使他们的处境比以前更加不如他们羡慕的和模仿的那些人。
为了获得这种令人羡慕的处境,追求财富使人们常常放弃通向美德的道路。因为不幸的是,通向美德的道路和通向财富的道路二者在方向上有时完全相反。但是,具有野心的人自以为在他追求的那种辉煌的路途中,他会有许多办法来博得人们对他的钦佩和尊敬,并且能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彬彬有礼、风度优雅,自以为他未来的行为举止给他带来的光彩定将完全掩盖或抺去他在攀登那显赫地位时留下的不光彩的足迹。在许多政府部门中,谋求最高职位的人都会置法律于不顾;如果他们的野心得以实现,那他们就不用担心还会有什么人让他们解释获得这一职位的手段。因此,为了排挤和清除那些反对或妨碍他们谋求高位的人,他们不仅常常施展欺骗和谎言等常见的诡计,而且有时还会犯下滔天罪行,通过行刺谋杀甚至暴动和内战来达到目的。他们的失败多于成功,除了因犯罪而导致的可耻的惩罚之外别无所获。即使他们有幸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职位,但他们也总是对其期待享受的幸福非常失望。野心勃勃的人所追求的不是安逸和快乐,而是这种或那种荣誉,虽然这常常是一种被极度曲解的荣誉。但是,无论在他自己的眼中还是在别人看来,他那显赫的地位给他带来的荣誉似乎都被他为得到这个高位而采取的卑劣手段所玷污和亵渎了。虽然通过挥霍各种大量的金钱,通过放纵各种放荡的行为(这是堕落之人的可悲的但却又平常的消遣方法),通过繁忙的公务,通过辉煌的战争,他可能努力从自己和他人的记忆中抹去其昔日所作所为的回忆。但是,这种回忆却会永远缠着他不放。他徒劳地求助于忘却的和遗忘的力量。他自己记得所做过的一切,而他的记忆却告诉他其他的人也同样记得那一切。在显赫的地位带来的浮华的外表方面,在收买来的大人物的和学者们的令人作呕的奉承之中,在平民百姓虽然愚昧但却天真的欢呼声中,在征服的自豪感和战争胜利的喜悦之中,他的内心里仍然受到羞耻感和悔恨感的强烈困扰;而当他似乎被四面八方的荣誉团团围住时,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的却是那些紧随其后的卑鄙的下流之事,它们每时每刻都会从背后向他冲过来。甚至是伟大的恺撒,虽然他有魄力解散他的卫队,但是却不能消除自己的疑心。对法塞利亚的回忆仍然纠缠着他,使他无法摆脱。当他在元老院的请求之下大度地赦免了马塞鲁斯的时候,他告诉元老院说,他不是不知道有人正在实施杀害他的计划,可是无论就自然生命还是荣誉而言,他都已活得足够了,所以愿意死去,并因此而鄙视一切阴谋诡计。就自然生命而言,他也许真的活够了。但是,一个人感到自己是某种人极度憎恨的对象,而这种憎恨还是来自于那些他不仅希望得到他们的好感,而且还是希望成为他的朋友的那些人,那么,无论是对真正的荣誉而言,还是对他曾经希望从与他地位相当的人的爱戴和尊敬之中享受到的所有的幸福而言,他确实活得太久了。
[1] 有人向我提出了反对意见。在同情这个问题上,由于我认为赞同的情感总是令人愉快的,因此,这与我承认有不愉快的同情的体系相矛盾。我的答复是,在有关赞同的情感中有两样东西值得注意:第一,旁观者的同情之激情;第二,旁观者因看到自己的同情之激情与当事人的原有之激情完全一致所产生的情绪。含有赞同情感的后一种情绪总是令人愉快的和高兴的;前一种激情可能是令人愉快的,但也可能是令人不愉快的,这要根据原有之激情的性质来决定,而原有之激情的特征总会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