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年诗经:中国当代诗歌导读暨中国当代诗歌奖获得者作品集2015-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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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双年诗经

过苏小小墓华万里

小小,我的,前世的花苞

今生,疼痛的墓茔

我来杭州,怎能,仅仅是,同你擦身而过

小小,我的诗句,因你

让白堤绿了,虽然,绿得心情不安,但是,小小

我的,春风来访,未曾辜负

你的,燕引莺招

小小,在另一个时代的油壁车上

我就是,你车后

紧紧追赶的翩翩少年郎

而今,虽然

追得老了,但我,对你的爱情,怎敢

生出白发

小小,我在白日梦中,乘着青骢马

叩门,来访,我不是

名门公子阮郁

也不是,潦倒书生鲍仁

更不是,观察使孟浪

我是重庆华生

中国当代艳体诗之王,你当,青眼

小小,你长得玲珑娇小

家住西泠桥畔

人称你为诗伎,我不,这样认为

我说,你更像文学沙龙主持

所以,我在

墓前,献诗一首,几百个文字

胜过,几百支红蜡燃烧

我亦

香烟袅袅

小小,你的傲骨不小,你的漂亮不小

你的芳名不小,小不了的

还有:你的,心上,沉郁的沧海水

粉腮,映退的钱塘潮

路遇的爱情,迟来的爱情,悲绝的爱情

恰似百合花,金雀花

玉簪花,因你,阴影颤动

如幻,如梦

小小,我的,可爱可敬的小小,我来杭州

虽然,你已,香消玉殒

但爱情葬你于

山水极佳处,我来,晚了!但我

是你,肝肠寸断的天空

还像,那位

你搭救过的穷秀才,金榜,题名后

赶来白衣白袍,抚棺

恸哭的知己

小小,小小,因你,我有了七十三愁

每一愁,金钟敲不散

玉笛吹不了

(原载诗集《石榴马》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9月第一版)

苏小小,江南才女兼名伎,风骚迷人。她别出心裁,独自设计造出了一辆油壁车,兴致来时,乘着油壁车沿着西湖边上飞驰,并探身车窗,边吟诗,边嬉笑,惹得无数翩翩少年郎随车追赶。假如诗人华万里生活在那个年代,肯定也是追赶者之一。华万里多次去杭州旅游,过苏小小墓时,对小小一往情深,对墓茔视若花苞。他在诗中,对小小的美貌和才情淋漓尽致地加以赞美,对那些玩弄小小的名门公子和高官大吏猛加挞伐。他的这首诗写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大有我国20世纪20年代湖畔诗派的婉约感觉,也让人领略出西方诗人兰波的梦幻色彩。但这不是单一的绮罗香泽之态,更不是绸缪宛转之谬,而是一种在以美学特征为经验的因素中,化反衬为正比,领异质于融合,纳杂多求唯美。这首诗还有另一特征,即诗人开创和拓展了他自己的新碎句格式,这种短小、碎裂、独特的词语表达,可以让阅读者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生发出异样的快感。华万里写这首诗时,正好七十三岁,所以在诗末留下了这样的名句:“小小,小小,因你,我有了七十三愁/每一愁,金钟敲不散/玉笛吹不了。”(唐诗)

盐水沟汪剑钊

毁灭,另一种形式的拯救,

清风拂过废墟,

给虚假的历史补上说出真相的注释:

一群人喧闹地穿越海的风暴,

折断体内的白帆;

一个人独自回到自身,

在低处寻找高山的根须。

盐水沟白光闪烁,

亮得令人心痛,

风、云、雾的混合

构成咸涩的地貌。

沙漠烘烤过的心脏

碎裂,坠进无泪可流的沟壑,

血液给予最后的滋润……

(选自汪剑钊博客)

我极喜欢汪剑钊的这首诗,当初一读之下,心中颇感震动。盐水沟实有其地,诗中所写似乎是一次旅游的情境,但此诗与一般的风景诗迥然有别,诗中所展开的情境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处境。尽管诗对盐水沟的自然地貌也有所勾勒,如白光、沙漠、沟壑等,但只是一些象征的符号,负载着诗人特别的情绪体验,那就是身处沙漠之中对生命荒芜状态的感喟。“毁灭,另一种形式的拯救”,这几乎箴言式的一句,道出的是生存的悖论,盐水沟荒芜一片,没有生命的迹象,但诗人所发现的恰恰是对生命的精神滋养。“一群人喧闹地穿越海的风暴”,这些游客热闹地穿过盐水沟,可能好奇于盐水沟独特的地形地貌,却没有与自身的处境形成精神上的对照,更没有转化为内在的精神视镜。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游览实际上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审美,也非寄情山水,离诗人对生命的凝神静思还有相当大的距离。诗人对盐水沟的荒芜大概是有寄托的,然而他迟迟没有说出,直到诗的最后一句出现,“血液给予最后的滋润……”,才隐约显出诗人内心的灼痛和犹豫。在诗人的笔下,盐水沟的荒芜是一种毁灭的形态,需要“另一种形式的拯救”,需要“血液给予最后的滋润”,而在趋向一种精神性的视野中,这都是对于生命的合理解释。此诗写得粗粝而又精致,粗粝是气势上的,而精致是文字上的巧妙铺排,简洁到每一个词都处置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甚至不容易挪动布置在其中的暗影。汪剑钊的诗特别讲究每一个词在整体中的特别效应,此诗算得上是一个范例。(吴投文)

狂欢之后南鸥

蚂蚁爬动着自己的宿命

一粒谷物,无力支撑大地的黄昏

米酒的记忆九曲深幽,重阳的

火焰慢慢变黄。当人们从酒窖醒来

万家灯火熄灭,谁来守望

那来年的重阳

一只苹果把秋天举过头顶

秋天被火焰昼夜解读。当火焰被灰烬说出

当灰烬飘散记忆,谁以逝者的言辞

诉说秋天的苍凉。枯瘦的土地

无法将血液流向枝头,只有风

肆意变幻天空的表情

其实火焰藏着天空的野心

瞬间的闪耀,挥霍了昂贵的一生

当黑暗,吞噬了最后的星光

天空终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当万物失血,只有逝者

向天空赎罪

(选自《诗选刊》2016年第5期)

这是一首追问之诗,当顺从和献媚成为一个时代主流表情和思维定式的时候,只有诗人还在精神旷野上独自面对无边的苍凉发出浩叹和天问。“狂欢”是如蚁人群的迷醉之舞,犹如火焰的言辞只能是灰烬,失血的大地终将熄灭万家灯火,连星光也被黑暗吞噬。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的追问来自对历史和现实的指认以及对沉沦和毁灭的拯救,既有自我救赎的意味,更有对人类命运的承担。对此,令人想到尼采,想到乌纳穆诺。诗人是唯一的守望者吗?也许,《狂欢之后》的意义就在于呼唤和警醒。那藏着天空的野心的火焰、那露出白森森骨头的天空所构成的巨大的苍穹,在令我们绝望的时候毕竟还有人发出亘古的天问,是的,也许沙哑粗粝之声应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希望之声……(马启代)

事实的诗意伊沙

三八线

不是一条线

它有4公里宽

南北朝鲜划定的

非军事区

60年过去了

成为世界上

最成功的动物保护区

(选自伊沙新浪博客)

在中国当代诗坛,“事实的诗意”恐怕是继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之后流传最广的一条诗论了。它的提出者正是伊沙。如今伊沙以此为题写出一首绝妙好诗,再也不容怀疑它的版权所属。诗题是一种理论,内容是证明理论的一个实例,题目与正文构成这样一种关系的诗歌是绝为少见的,这又是伊沙在写诗上的创格。这个实例非同小可!它的事实性无可怀疑,但这样一种纯粹事实陈述它的诗意究竟何在呢?引人思索。而引人思索正是此诗诗意生发的契机。(李锋)

脱欧杨克

谁说世界呼啸,管他个鸟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

联合亡了欧盟的国

英伦三岛打进三块楔子

撬高美元的麦金利山

儿子从大西洋西岸波士顿

逃到太平洋东岸旧金山

也抛不掉手中的商品

远在中国番禺浅山小筑一尺山居的我

跌落九寸九

一不小心

将加纳厚嘴唇非洲裔女诗人

一排白玉米的牙齿

译成了黄蜀黍

(选自杨克新浪博客)

这是一首颇具幽默感和画面感的诗作,作者将英国脱离欧盟如此严肃的举世瞩目的政治事件,以一种极为轻松、俏皮的后现代方式呈现了出来:“谁说世界呼啸,管他个鸟”,诗人的“镜头”由远及近,从“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到“太平洋东岸旧金山”,而“远在中国番禺浅山小筑一尺山居的我/跌落九寸九”,最终“一不小心”,聚焦于“加纳厚嘴唇非洲裔女诗人/一排白玉米的牙齿”。整首诗作,在不经意地流淌中,抵达了举重若轻的艺术化境。(张智)

杜甘固宁明

像身上的一块胎记

小村的名字

五十三年不曾离开过我

岁月之手再巧

也不能从我的童年记忆中

不疼不痒地

将小村灰突突的形象抹掉

比一粒芝麻还小的村庄

在全国地图上,总是落不下

自己堂堂正正的户口

想一想年迈的爹娘

我就想对着小村的方向磕个头

只有向小村下跪时

才能看清,它脸上的皱纹

比曾经受到过的伤害还深

(选自《诗选刊》2016年第2期)

宁明善写具有人性温度的诗歌,他不是一个只关注形而上与上层建筑的诗人,尽管他站在那个层面,但他向下的姿态很低,低到你可以从他向下的眼神中打捞出他积攒下来的痛彻与最个人的内部的一些东西,低到你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结结实实、充满人性气息的一颗关爱之心。他对底层的关注与对现实的忧患使他的诗总是闪现着当下与人性的力量。这是非常奇特的,他有能力把一个寻常的生活场景或细节轻而易举地与重要的社会背景联系在一起。对他而言,个体的就是最真实的,也是最时代的。就像这首《杜甘固》,杜甘固作为诗人的出生地,实际上承载着诗人对源头的体认,他是诗人“乡愁”的精神修辞,是诗人心灵扎根的地方,隐含着诗人强烈的对故乡对父母的深厚情感。可以说杜甘固已经内化到了诗人的血肉之中,仿佛唯有通过对它的反复体认,才能真实有效地承担。此诗没有任何的夸张和粉饰,诗人就以个体的“杜甘固”写出了所有人的“杜甘固”,我们进入诗人的“杜甘固”仿佛进入了自己的“杜甘固”,和它对话,感觉它在自己生命中的跳动与存在,是这首诗最有意义的地方和成功的所在。它写出了诗人自己与别人的“乡愁”相重叠的部分,如此平常,但又如此令人深陷。(宫白云)

一间叫作幸福的小屋王国平

应该是在江南

应该听得见风铃和雁鸣

应该有一个倒贴的“福”字

在屋后吟诗酿酒

如果你赶得上时令

最后一朵雏菊

还可以被一双手插上你的衣襟

如果你有一匹快马

那么你就能在日落前

看见屋里的台灯书柜

擦得光洁的木椅

和捧着竹叶青的身影

这样的小屋

建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

快乐是屋顶健康是墙壁

门前的小路上睡着来生与今世

而那些叮咚作响的

是草尖上的露珠

它们正哼着歌曲洒扫庭院

为另一个人洗尘

(选自《中国新诗》2015年第5期)

王国平是一个遵循内心的诗人,他的诗很多都与内心的风景有关。面对繁杂物欲的世界,寻一方净土,安放自己想要的生活与心境,几乎就是奢望,而诗歌可以成全,它是单一的自我与多重性的现实和理想主义之间的纽带。是“在”和“有”的象征。所以《一间叫作幸福的小屋》才会从天外来到人间。通常情况下,读一首诗,瞬间入心,也就够了。而王国平的这首诗已经不仅仅是入心的问题,而是掩卷之后长久的回味。它“幸福”的感染力流溢着一种心神俱在的愉悦,而且与读者自己心中的“幸福的小屋”紧密地结合,产生强烈的共鸣。卡尔维诺曾在他的一篇访谈中说:“幻想如同果酱;你必须把它涂在一片实在的面包片上。如果不这样做,它就没有自己的形状,像果酱那样,你不能从中造出任何东西。”而《一间叫作幸福的小屋》正是王国平的“果酱”,他把它涂抹在那些一片片触手可及的幸福瞬间,也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实在的面包片上”,从而创造出一种远离尘嚣,自然清氛,和谐无间的“幸福”味道,也让读者在他营造的这种明朗洁净具有浓厚“桃花源”意味和情趣的境界中一再沉醉……(宫白云)

打狗棍柳苏

打狗棍

打狗的时间很少

通常的作用

在于吓唬

棍子是死的

被举起来,有个过程

狗是活的,真要咬过来

打狗棍未必能挡得住

怕打是狗的天性

狗的怯懦,让打狗的人

抓着了。人世间最怕

孱弱握在对手手中

持打狗棍的人

没出手

也没扑上身

更多的时间是僵持

(选自《诗刊》下半月刊2016年第1期)

最强烈的感受,是语句的干净。看一些拖泥带水的东西多了,读好诗,成了很大的享受。这首诗,读罢要低头。沉思的时候,感慨无言,我们在人间,总要遭遇各种各样的非难、危险,甚至潜在的威胁、未卜的灾难,我们心上、手上,似乎是贮备了一些能量的,比如:智慧、知识、心态、勇气,或者还有看得见的高举的“打狗棍”一类的东西,但好在,一切都会在时间面前消解,我们敌不过的是时间,僵持的时候,化解于无形的是彼此存世的智慧吧?(鲁橹)

方圆的记忆吴耀辉

在纸上,沙滩上,键盘上

或者在记忆的底片上

先方后圆,或先圆后方

也许并不重要

信手涂抹的画,只要有灵性

都会栩栩如生

而在物质中,生活里,行为时

方被磨砺成圆,方也支撑着圆

一里一外,一阴一阳

万物适者生存

方圆之间,记忆如此分明

(选自《作家》2015年第6期)

吴耀辉的诗真切、智性,充满各种感觉和深浅不一的旋涡,他的诗大多出自于得天独厚的生活萃取,在他那里,“为什么写”比“怎么写”更为重要。那些从生活本身出发的诗写布满烟火和血肉的熏染与冲撞。他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从生活和人生经验中提取意味和准则,提取对善的爱。就如他的这首《方圆的记忆》,此诗是我从吴耀辉的组诗《记忆》中抽取的一节,他组诗中标注:写给省城一个爱读书,出生在乡下的女孩。由此,我判断这是一首诗人送给女孩的人生经验或是告诫。所谓方圆其实就是人世的规矩与处世之道,无方,世界没有了规矩,便无约束;无圆,世界负荷太重,将不能承受。为人处世,当方则方,该圆就圆。方外有圆,圆中有方,方圆相济,社会才会和谐,人生才会自在方圆。吴耀辉深谙此道,他把自己关于人生关于“方圆”的所有记忆都翻拣出来,为女孩的处世之道指明方向,同时也是对自己与世人的一次再度提醒。他告诉了女孩对待艺术的方圆与对待现实生活的方圆所应持有的态度。整体来看本诗不仅凸现出诗人的一种胸襟和气度,更出色地探索了“方圆”在各自维度下所应有的妆容。(宫白云)

今晚,月没来岩子(德国)

夜醒了

潮湿升起

夏在燃烧的余烬中坚持

流云低迷

远方开始枯萎

期待的感动

失约

一树青苹果

压抑着如花盛开的记忆

在这个没有月光的中秋

低向尘埃

(选自岩子新浪博客)

“夜醒了”谁的夜醒了?“潮湿升起”是读夜幕的眼睛涨潮了吗?“夏在燃烧的余烬中坚持”痴情的夏,痴情在梦畔中,如一堆篝火,渐渐灰烬。“流云低迷”何为流云?低迷奈何?你若不问,我的心窗不会开启……“远方开始枯萎”希望有多少,失望就有多痛。“期待的感动/失约”情感一旦被冰冻,春天亦如寒冬,没长心的人不懂。“一树青苹果”何为青苹果?苹果本来就由青到红,寓意深长,它和酸涩特近。年轻的爱情不就是青苹果吗?“压抑着如花盛开的记忆”多么令人心头沉重,这是情感的控诉,我的眼睛燃烧着愤怒……“在这个没有月光的中秋”中秋就一定有月光吗?回答是:当然!“低向尘埃”的青苹果令人怜悯,人间冷暖知多少?真爱,请从你爱的人开始做起,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今晚,月没来》不就是一轮心灵的月光吗?她在告诉我们:做重情之人,远离无情无义之人,生活中,不去伤害别人,避免被别人伤害……(路)

睡前书敬丹樱

她还那么小

小鼻子,小耳朵,小眼神

前一秒,她嘟着小嘴生闷气

后一秒,她紧紧搂着我,一枚青幽幽的柚子

搂住了她的枝子

现在,整个世界就在我怀里

现在,我不出声。不会有人看出我有多害怕

怕她酸,怕她涩

怕她越来越甜。怕她翻身,怕她松开我

像柚子

松开她的枝子

(选自《诗刊》2016年第6期)

敬丹樱的诗歌犹如丝绸般柔顺绵长,她以一个女性的细腻与柔情,捕捉生活中最富有诗意的部分,描摹细致动人,情感微妙。她喜欢用唐人绝句的写法,制造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字句之间留足了余味,读后令人齿颊留香。她的诗歌《睡前书》,展现了母爱的一个习见的日常瞬间,却如同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圣母绘画一般,弥散着神性的光辉。由于爱,女性的母性意识乃至生命意识开始苏醒,在这个意义上,是孩子使女人成为母亲、成为大树,使母亲成为伟大的造物。而孩子则是母亲的果实,母亲在创造孩子的同时,也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也拥有了这个世界。(高亚斌)

箱子唐力

我的身体是一只箱子,一只

陈旧的箱子,一只混合着肉欲和

情感的箱子,一只长一点六七米,宽

零点四二米的箱子

一只在床上折叠的箱子,一只

被另一只箱子挤压的箱子

在生活的急流中,滚滚向前

一只抬头看天,低头看路的箱子

一只被时光敲打的箱子

一只在风中

哭泣的箱子,一只曾经镶嵌着

青春的滑轮的箱子

在灰尘、生活、旅行中渐渐

暗淡的箱子——

一只遗忘的,却没有丢弃的箱子

一只从来没有打开的箱子

一只秘密的箱子

而今,是疼痛这把钥匙,在

帮助我把它打开——

我看到了,在杂乱的纸屑,果皮,烟灰

菜叶,臭袜,破布,碎玻璃之间

混杂着的一颗心,深深地疲倦

(选自2016年10月7日《星星》诗刊微信公众号)

《箱子》揭示了一地鸡毛式的生活本相,抒发了诗人在现实重压下被裹挟而行的疼痛与无助。在这里,“箱子”不是一种实指,它隐喻一种超脱不得、负重而行的人生状态。这只“混合着肉欲和情感”的箱子“陈旧”,“被另一只箱子挤压”,显示了人的情感与命运、理想与现实的撕扯。在生活的急流中,这箱子“抬头看天,低头看路”,看似麻木的背后所隐藏的坚忍,像极了臧克家笔下的“老马”——“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眼前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经历了生活的磨炼与岁月的沧桑,即使有时“哭泣”,甚至“遗忘”,“却没有丢弃”,这表明在生活的创伤面前,诗人会反抗心灵的奴役,选择承受并自我拯救。生活的沉重使得诗人精神疲惫,但与此同时,我们得以切近生活的常态——不管如何,生活总要继续,拥有一颗勇敢的心,烦忧会消解在油盐酱醋里,那沉重的叹息也将随风而去。(谢文娟)

一粒鸟声绽开了整个春天邹联安

一粒鸟声

绽开了整个春天

风吹过

苏醒的草垛

为牛羊们奉献温暖

几缕炊烟

给山寨写下寥落

鸡在叫

犬在叫

一位老人走了

另一位老人来了

姑娘在开花

孩子在发芽

天堂或者地狱

在菜园子附近潜伏

古井内外

阳光呢喃

我苦难的文字

爬上山路

与牧童一道攀上山顶

仰望辽阔天空

齐声高喊:

苍天啊!

我要飞翔——

(选自《风雅》2016年第1期)

“一粒鸟声绽开了整个春天”,这个标题就是这首诗的诗眼,把全诗的格局撑得非常圆满,“一粒鸟声”很小,“整个春天”很大,颇有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修辞效果。写春天不易,一是写的人多,出新不易;二是写春天既要写实,又要写虚,而做到虚实结合不易;三是写春天,归根到底是写自己的心境,写出春天的心境不易。邹联安的这首诗写春天,可谓写得春情洋溢,大自然呈现出一派生机,温暖、明朗、清澈,但另一面却是诗人自己的心境,诗人刚刚步出冬天,他的欣喜映照在春天万物的生长上,觉得“姑娘在开花”,“孩子在发芽”,可到底还没有完全摆脱心中淡淡的忧郁,这就像春天太阳下的一小片阴影,“几缕炊烟/给山寨写下寥落”,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就是诗人这种心境的透露。不过,诗人的情绪受到春天万物生长的激发,他的激情似乎在春日的阳光下膨胀,情不自禁地喊出“我要飞翔”,全诗至此豁然大开,如春天的幽深景色,呈现出一种纵深的层次之美。邹联安此诗鲜活如其人,有一种浪漫的气味,这是他性情的流露,也反映出一个诗人与自然的圆融关系,可以说是一个诗人在春天拍下的一幅个性照片。(吴投文)

南山吟李少君

我在一棵菩提树下打坐

看见山,看见天,看见海

看见绿,看见白,看见蓝

全在一个大境界里

坐到寂静的深处,我抬头看对面

看见一朵白云,从天空缓缓降落

云影投在山头,一阵风来

又飘忽到了海面上

等我稍事默想,睁开眼睛

恍惚间又看见,白云从海面冉冉升起

正飘向山顶

如此——循环往复,仿佛轮回的灵魂

(选自李少君诗集《神降临的小站》,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李少君的《南山吟》是一首别致的诗,与佛缘有关,也与诗人自己的心境有关,写诗人在自然的大境界里安置自己的心魂,全诗浑然一体,在安静的诗行里似乎流动着佛音的启示。此诗几乎是一首静观之诗,诗人不动声色地领受自然的美景,并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诗境中的一切是如此圆融,似乎是佛光朗照下万物的宁静和安逸,这对现代人所普遍面临的内心困境来说几乎是一种解救。此诗所呈现的是诗人所向往的自由之境,但到底显得有些虚幻,这实际上是与现实对照的结果。南山本是包含古典性的意象,却被诗人在现代性语境下置换为自己的内心图景,这种古今的相遇既是对话,也是一种错位,恐怕还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南山固然是自然神性的象征,也代表诗人的愿景,但在现实中却似乎变得非常抽象,这正是诗人所感到忧虑之处。当然,诗人的忧虑并未直接道出,也不单在此处,但却会引发读者的自然联想。诗人则以乐观的心态去化解这种真实的情境,又终于泄露在不可靠的虚幻之上。这是当代诗人所面临的总体语境,在李少君对自然的发现和归位中,他靠近一种渺远的神性立场,这种对现实的抵抗终归是相当脆弱的,但在当代诗歌中却也代表一种可能的生长路向。(吴投文)

向虚伪致敬刘歌

有时虚伪也需要勇气或者防弹脸皮

一部厚黑学的尺度和一滴隐藏着笑意的眼泪

总会使我肃然起敬一抽筋就屈服尚美的内心

转身也觉得自己很道貌岸然

只是我无法将词典里的注解

从一个对立面搬到另一个对立面

就像昨天的赞美倒入人云亦云的今天

一朵花事收容蜂蜜

喉结里打转的语意最后发出的是和声

鼻音在另一个维度里欣喜——多么精妙的易容术

这个世界可以获得更美好的改变

(选自《泉州文学》2016年第1期)

“向虚伪致敬”,题目就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对于“虚伪”,世人最不吝啬的就是冷眼或嗤之以鼻。而刘歌的这首《向虚伪致敬》给予了“虚伪”世俗之外的理解与同情,诗中所传达的无奈、焦虑、痛苦与释然令人深深地触动。人活在世上,无论是谁都会做一些不得不为之的事情,而刘歌的“虚伪”恰恰简单地道出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人与现状的关系。在纷繁复杂的现世人生中,许多人都是不完整的、自我敌对的,有时甚至是分裂的、残缺的,如何在“虚伪”的核心寻求一条通脱之路?诗人以他微妙的运笔为我们勾勒了诸多微妙的“虚伪”,这些“虚伪”潜藏着诗人的挣扎与泪水,混杂着他的痛苦与纠结,隐含着一种内敛的悲伤和对荒诞现实的一种巨大的批判。出其不意的语言结构、奇特的视角构造还给了“虚伪”之所以为人“致敬”的一面,表现了现代人的矛盾和异化感以及复杂的人性。(宫白云)

提篮子的人方文竹

他准备了梦的干粮金属心镜中景月亮的锈

走过了暮春的必经之途

他知道还有一只篮子不在他的手上

还有大神脱下的服装圣餐的请帖迷宫入场券

不在他提的篮子里

就像有时候他提的篮子里空空

就像在小路上他提着烟雾和一座灯塔有人告诉他

那边坟墓里很热闹另一个世界里花繁果硕

必有另一个提篮子的人和他一样

咀嚼着命运的残骸

驻足夜市广告灯箱下他发现少了一个物件时

身旁走动着另一只篮子

他提着提啊在万物中间疲倦耗尽

这时才看到在他的头顶上方翅膀提着天空

一个人终归看到大海收容了一切

直到天地也是一只篮子

“这茫茫不朽的诗篇提着多少人世间感人的词句”

(选自《华语诗刊》2015年10月30日)

方文竹的诗歌《提篮子的人》有着油画般的质地,在这首诗里,“篮子”是一个无比宏大美好的诗歌意象,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它容纳了太多的事物:大地与天空、梦想与现实、过往与未来、此生与来世、具象和抽象、清晰与迷茫……可以看出,“篮子”是世俗的、物质的、现世的,但更是审美的、精神的和宗教的,是一个庞大的隐喻和象征。在一个传统的以农业文明为主的国度,篮子既是田野、劳动、采摘、收获等活动的简朴器具,又牵系着妇女与果实、母亲与家园、少女与爱情等美好图卷。篮子是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古老记忆,它哺育了我们最为质朴亲切的原始情感,唤起了人类童年的普遍感受与共鸣,这使篮子获得了神性的意味,使篮子成为一个永恒的原型。(高亚斌)

清水堡哨兵

都知道清水堡从不长水草,只埋着一座

殷商年代的城。天气好的时候

在湖底,我能望见那些断垣

残廓,挂满游云。几个考古学家

告诉我,清水堡清澈

透明,不生杂草,因为古代的砖瓦

城基,吸纳了洪湖的淤泥。但在清水堡

我从来不相信考古学,只相信历史

相信清水堡住着古人,在替我除草

剔杂,重修那座塌了的城

(选自哨兵博客)

大量洪湖乡土意象出现在哨兵的诗中,这些意象非常鲜活,像是诗人直接从洪湖里捕捞上来的,以至于我们读哨兵诗歌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他笔墨中散发出来的温度和气味。这是诗人哨兵对故乡洪湖的忠诚,他诗中的意象就是一种真实的信物。洪湖的飞禽走兽和风物地名在哨兵的诗中随处可见,如“麻鸭”“鹌鹑”“天鹅”“莲藕”“菱角”“稻菽”“芦荡”“蒿丛”“渔村”“张坊村”“茶坛岛”“乌篷”“趸船”“航标船”“渔鼓”“皮影”等,遍布在他的大量诗歌中。清水堡也是哨兵诗中出现的真实地名之一,在他的诗中似乎具有洪湖原型的意义,而其象征意义正是来自于这种地方性经验的内在转化。作为洪湖“土著”,地方性经验在哨兵的诗中表现得非常具体,他常常把洪湖的乡土风物和人事细节转化为这些可触可感的意象,他的激情与忧郁都混合在由这些意象所构成的复杂关联中,但他并没有局限于“经验写作”的狭隘,而是把地方性经验在现代性背景下放大成一种充满淋漓生气的阔大诗境。在哨兵的诗歌中,有很多属于他个人所独有的意象,是其他诗人和在其他语境下复制不来的,这些意象都与洪湖特定的地方性经验有关,是从他的生命中很自然地流出来的,在他自由的挥洒中呈现出洪湖的自然诗性之美和现代性扩张所带来的郁结,既代表一部洪湖的精神志,也包含诗人的心灵史。(吴投文)

挪用一个词张二棍

比如,“安详”

也可以用来形容

屋檐下,那两只

形影不离的麻雀

但更多的时刻,“安详”

被我不停地挪用着

比如暮色中,矮檐下

两个老人弯下腰身

在他们,早年备好的一双

棺木上,又刷了一遍漆

老两口子一边刷漆

一边说笑。棺木被涂抹上

迷人的油彩。去年

或者前年,他们就刷过

那时候,他们也很安详

但棺材的颜色,显然

没有现在这么深

——呃,安详的色彩

也是一层一层

加深的

(选自“中国诗歌流派网”)

张二棍的这首诗让我读到了一种安详、安静和安宁。首先是安详的氛围,无论是屋檐下的两只小鸟,还是矮檐下给棺木刷漆的两个老人,我们看出诗人巧妙截取的这两个特定的画面,在不经意中把我们的心深深的笼罩,我们仿佛与鸟和老人一同获得了一种生存状态的安详。其次是安静的气息,有小鸟的地方无疑是安静的,否则任何不安静的声音都会逼迫小鸟远走高飞。这种安静同样出现在两个给棺木刷油漆的老人身上,没有人去打扰他们,两个老人可以随意地说笑,这种安静让我们浮躁的心渐渐地平息下来。最后是安宁的力量。诗人用一种冷静的笔调写到死亡和对于死亡的态度。在从容不迫的叙述中,让我们看到了两个普通的老人面对死亡的态度是安宁的:暮色逼近,屋檐低矮,命运之神随时都会将两个老人的生命摘走,老人们仍在说笑,这种对于死亡的乐观和宁静,震撼人心。这首小诗胜过多少关于死亡的虚假的哲学命题,诗人的内心强大,面对死亡更是呈现出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唐诗)

轮回的母亲吴投文

如果我再出生一次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在人群中遇见你

站在你的面前

仰望你憔悴的容颜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来到你的家里

看见你在晾晒我儿时的衣物

我呼吸着熟悉的气息

为你变得陌生而伤感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再一次遇见你

你已经老眼昏花

我靠近你慈祥的皱纹

为你灵魂上隆起的坟而致敬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已经苍老

而你是青春的少女

你走在清晨的阳光下

怀着人所不知的爱情

你经过我的身边

对我回眸一笑

我惊喜着,呼唤你——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在生命的轮回中

我们错过无数个瞬间

又相遇无数个瞬间

我却再也拉不住你的衣襟

当你不经意回头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再一次降生

而你又一次成为女人

在无数的胚胎中

我渴望你再一次选择我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选自《时代文学》2015年4月上旬刊)

此诗是诗歌批评家吴投文自荐于我的,我想对于诗的写成,他心中的感慨需要“对称的灵魂”作为知音而加以观照,感谢信任与肯定。先说结构吧,因为显眼,每一节都以“你还会认出我吗”收笔,很有意思,反问里包含的万端情感将追思化作盘诘的力量。开头一个假设,照应和打开了“轮回”的铺展轨迹,于是,“我”从生到老,与想象中母亲的年轻形成一种生命的回应,这种情感的亲近与陌生的错位书写,是真情的二度呼唤,那么理所当然。“再一次选择”就不会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而是一种骨肉的必然。更值得肯定的是,诗人予现代传统的浅白语言以实验勇气,或者纠正:这样的语言范式不是专用于小感觉的,无意义的,丰乳肥臀的,亦可“宏大”和“崇高”。诗虽写法笨拙,但不简单。(芦苇岸)

想开了王立世

想开了,想开了

我就是水

喜欢往低处流

我没有力气流成瀑布

就慢慢渗入地下

在黑暗中滋润万物

也懒得去想

天上那些浮云

想开了,想开了

我就是泥巴

与庄稼最亲

不喜登大雅之堂

也不想与贵金属套近乎

干旱严重时

就变成飞扬的尘土

除了雨,我别无他求

(选自《上海诗人》2015年第4期)

王立世是一位沉思冥想的诗人,他以敏感而睿智的洞察力与想象方式,以及骇目惊世的诗歌意象,凸显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困境。他的诗歌犹如一道光芒,抵达现代人的生存真相,具有直击人心的精神力量。他极力避开那些世俗的功利羁绊,于人世的夹缝里穿行,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显现出庄子笔下解牛庖丁的从容与豁达。尽管他没有刻意去审丑与批判,但他不是消极的、屈服的,在他诗歌的字句中流露的,显然是对于现实生活的悲愤与感叹,对于人间美好的难以抹杀的热爱与期许,其中寄寓着诗人对于生存苦难的隐忍和精神境界上的超越。《想开了》这首诗与美国诗人兰斯顿·休斯的《水怎样开始演奏》有着叙事上的合拍和精神上的汇流,使他的诗歌获得了“至善若水”的清澈与纯净品质。在一个日益喧嚣的时代,诗人以属于自己的那份尊贵的卑微,为诗歌乃至整个文学赢得了一份庄严与从容。(高亚斌)

薪水山月

每个月,你都会收到

父亲的汇款

像是领取一份工资

你的工作就是

在外地安分地做一个儿子

只要不在夜深人静

只要月亮不出来

在儿子的岗位上

就不觉得悲伤

(选自《诗歌周刊》206期)

山月的诗在抒写日常生活方面富有特别的情采,日常事物不再是客观的孤立之物,而是投射着诗人情绪的暗影,似乎笼罩着一层轻微的薄膜,也有清晰的一面,那是从诗里传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欲言又止。诗人观察的眼光非常敏锐,能够发现隐含在生活琐细之中的诗意,生活的细节看起来都是信手拈来的,却又有精致的打磨,因此,山月的不少短诗都经得起反复的琢磨。《薪水》就是如此,写游子的心境,却是淡淡道来,也有伤感,但诗人抑制着,并不显得凄惶。在诗人的笔下,日常情境被恢复为一种情绪性的诗意氛围,一物一事似乎都处于飘浮的状态。这可能也是生活的本来状态,但需要诗人有一种发现美之为美的眼光。不过,抒写日常生活也不能完全停留于鉴赏的心态,要防止日常生活的粗粝流失在精致的雕琢之中,这可能也是山月需要注意的地方。(吴投文)

树干上看到父亲的脸张雪江

路边的法国梧桐

有了某些变化

像是刚生了一场病

树皮剥落露出内里

树干的坑坑洼洼

和我父亲的麻子脸

何其相似

童年时,一场天花

他智慧的大脑在脸上

留下回纹

“人终将死去,生命却无处不在”

此刻,我

从树干上辨认出它

(选自《诗潮》2015年第9期)

张雪江的诗有很高的辨识度和极强的精神警觉性,他的诗是拒绝那些大而无当和空洞观念的,他对现有的语言法则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他的诗歌始终保持了一种与生活与心灵的亲密关系。阅读他的诗,你会发现诸多的情绪与生活是多么的熟悉,但是相比之下,我们的表达显得那么的苍白而无力,常常掩卷自问,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这样来表达?这就是一个优秀诗人与平庸诗人的区分。就像他的这首《树干上看到父亲的脸》,写父亲的诗比比皆是,但像张雪江这么写,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还是第一次遇见。从语言结构上来看,树干与父亲的脸并没有明确的语法关系,但是,通过诗人的对比,一个富有质感的父亲的形象便跃然在了眼前。“坑坑洼洼”的树干与父亲的“麻子脸”之间构成一种同构关系,视觉形象的叠加,暗示了“生命却无处不在”的禅意。这种意味放在树干的背景中,更是别有一番滋味。诗人以他的独到告诉我们该怎样处理我们内心涌动的情感或情绪,以及该怎样去转换和升华它们。(宫白云)

当归,鹰的翅膀康桥

爱人高山之巅

那阳光下不知疲倦的舞者

是谁婆娑摇曳的身姿

胜似蓝天下银光中的鹰翅

掠过雪峰

白云拥抱着当归亲吻着当归

岷山大鹰飞翔之地

当归翔舞

让人心痴神迷

爱人你若深爱就赠我以当归

我们爱着的玫瑰已走过秋天

爱人我爱玫瑰更爱当归

当归是我一生除你之外的伴郎

暖我经血暖我四肢与百骸

在这深冬有什么植物

能像当归一样

直入人类的子宫

当归是归巢的鸟儿

让我年轻唤我回到童年

(选自《华夏诗报》2016年7月25日)

康桥有着军人铁一样的意志和魂魄,也有着一颗女性所拥有的承载着爱与痛苦的心灵。在写作上,她延续了女性写作一以贯之的母爱、童心以及爱情的主题,又融入了现代军人的坚定与从容。她以革命军人与女性诗人的双重身份,在山河之间行走,用心灵和情感抚摸大地,以在场的姿态,叙写个人的见闻,叙说她内心的美好与悲怆。甘肃岷县是革命的土地,也是有名的当归之乡,在这里,当归是重要的药材,也是一种绝妙的隐喻,成为游子思归乃至叶落归根的永恒乡愁。在岷县,康桥俯首大地,采撷当归;仰首天空,目接雄鹰,她脚踩现实主义的坚实土壤,精神却在浪漫主义的天空翱翔,在地下的当归与天上的飞鹰之间,康桥找到了身体与精神的对应,找到了精神的沉潜与飞扬。(高亚斌)

写给自己的一封信靳晓静

在江河的入海口

回眸我看得见

散落在长途上的自己

在路上在尘土中

屋脊树影桥头铁轨都向后流走

命中的恩人们来过又离去而今

在各处我要找到你们

拥抱你们不同年龄段的身躯

你们已融入我的命运

像无数隐喻潜入诗行中

我看见,她二十一岁

宇宙的黑洞俯瞰着星云

仰瞰着她坐在铁轨上

像一片树叶一棵草一样战栗

在黑洞的呼啸声中她后退

一直退进卫生间闭门不出

再出来时阳光像刀片散落

在通往三军医大的路上

石子在车轮下迸裂大地滚烫

她走走停停遥想着

像一只非洲大象一样消失在丛林中

古老的忧伤在这个星球上

无所不在家族的伤痛

在代际间传递她那样年轻

脸色苍白活着又苦又咸

是她代替我活了下来

让我在三十年后找到她时

满含热泪地说一声谢谢

神要我们怜惜时光背后的人

于是给过去的自己写一封信

不只是心痛不只是唏嘘

还要向深不可测的命运鞠躬致意

(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16年第5期)

靳晓静的《写给自己的一封信》是在记忆中发掘生命走过的痕迹,呈现人生旅途上那些难忘的瞬间,诗中对人生某些瞬间的回放似乎被定格在一张老照片上,但诗人又没有止于回眸,而是同时仰望生命高处的神性之光。诗人“给过去的自己写一封信”,里面有珍重的纪念,也有时光飞逝所带来的怅然若失,生命的精彩瞬间在这里,生命中的某些伤痛也在这里,这才是完整的人生。诗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苍凉的意味,人生是一个不断告别自己的历程,又在另一处与自己重逢,每一个人对自己实际上总是在熟悉和陌生之间,可能就是不断地告别和重逢带来的结果。诗中的情绪在恍然中有一种暗淡的底色,似乎生命在不断地流失在不可测度的幽暗之中,但又不缺少挽留的热情,诗人是在向过去的生命告别,也是在“向深不可测的命运鞠躬致意”。诗中的意象都是一些生命的碎片,与情绪结合得相当圆融,但也纠结在生命本身所带来的荒凉之上。此诗有比较耐读的一面,但可能也失之于结构上的局部失重,在结构的完整性上似乎值得做进一步的推敲。我以为诗中的叙述因素可以减弱一点,适度强化情绪渲染的色彩感,可能在表达效果上更有出其不意之处。(吴投文)

沙洲马行

背后的天空

多么古老,下午的阳光真好

或许累了

大量的泥沙纷纷拒绝远行

在河中央

堆积成狭长沙洲

唉!莫说黄河

不复返

此刻,一只只大雁,正以流水的姿态,飞起

又落下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第1期)

马行的诗歌有一种惯常的内在节奏,无论是词语的选择,还是句式的安排,以至谋篇布局上,他的诗歌都有着呼吸般的自然韵律,透露出生命的律动与灵性。他长于隐喻,在貌似寻常的日常生活景观中,撷取灵光一现的闪光碎片,定格诗意的动人瞬间。他讲求诗歌的绘画之美,利用丰富的简约和庞大的空白,制造出无所不包的万有,显得线条清晰、不肯徒耗纸墨。他喜欢托远意境、营造气象,并且能够很好地选择参照物,在景物相互的比照中彼此衬托,使诗歌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在《沙洲》一诗中,他拣取了一个饶有意味的诗歌场景,天空的古老和永恒、黄河的亘古流淌和远行,包括作为候鸟的大雁的起落飞翔,编织了一幅岁月流逝的绵长画卷。在文学作品中,河流、鸟儿往往是时间的一种形式,于是,诗歌成为一种对时间的叙述,其中有着不欲明言的逝者如斯的喟叹。而与此同时,跟流水不同的,“沙洲”成为深厚的驻留与积淀,也成为存在、历史与永恒的物质象征。在这里,诗人叙述的是时间,钩沉出来的是历史,从而把人带入万古洪荒的深邃境界之中,而某种源自生命意识的念天地之悠悠的怆然情绪,不禁油然而生。(高亚斌)

一朵不熄的火姚园

思念从你转身那一瞬间

就天荒地老

但我依旧在每个晨曦

饮一杯浸透烟云的水

把三月的分分秒秒

兑换成一汪清澈的蓝

继续在一缕风拂过之后

种花种每个字背后

坚韧与光阴之上那朵

不熄的焰火

(选自《春风文艺》2016年第6期)

姚园有着传统女性温和婉约而不失壮怀激烈的情怀与内心,在遥远的美国,她主编名为《常青藤》的汉语诗刊,在海外汉语诗歌的场域中,舒展出一片诗意葱郁的清凉与绿荫。同时,在她的诗歌中,又蕴藉着一团不灭的火焰,这团火焰绽放出热爱、期冀与向往,放射出人性的温暖光芒。在诗歌《一朵不熄的火》中,这种对于生活始终不渝的忠贞、对于情感一如既往的热情,外在地呈现为一枚花朵,燃放着不衰的文字光影。诗人既有一种培植根性、养护心灵的质朴形象,其本身又是阳春三月里的一枝明丽花朵,而“种花”这一行为,则是为了让火焰不熄,让热爱与信仰延续,其中隐含着不为所动的约定与期许。在诗歌意象的选择与诗歌意境的凸显上,诗人承续的依然是古典诗歌的唯美传统,是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对家园故国的深情回望与文化眷顾。(高亚斌)

满岁白公智

一张席子铺开。依次摆上

葱,算盘,钢笔,种子,人民币。

我端坐中央。

亲人们围成一圈,一齐喊:抓呀,抓呀。

我东看看,西瞅瞅

就是不下手。

我不下手,谁也看不透我的命运。

(选自“中国诗歌流派网”)

诗人白公智独具匠心地截取了《满岁》这一司空见惯的人生片段,以旧翻新,化腐朽为神奇,用见微知著的巧思,简洁精准的词语,欲擒故纵的设疑,机智幽默的诗写,直逼人生的真相,了了几行诗,既有纵横万里之势,又有如在目前之感;既可见生活本身的真实,又能感知命运的诡谲。诗人在不动声色中,从容不迫地揭示了游戏的荒诞和人类的幼稚,可谓思深言静,诗心独绝,让我们充分享受了现代诗的奇妙魅力。(唐诗)

静止的时光黄成玉

不得不承认,是这初秋的风

把我置身在一片苍穹之下

白天降下夜的孤独

记忆在下雨时,就开始被冲刷

我还能找回初秋时节的自己吗?

还能刺破黑暗里的那一束光吗?

芦苇秆跟我一样没有爱情

即使在大地的上空唱起爱情之歌

我在空气中呼吸一个DNA

上帝允诺克隆一个一模一样的我

静止的湖面,水干净得像一块画板

波光粼粼之际,想着月亮挂在夜空中

有谁知晓山水相逢过后的深情

痴心不改的我

在水上想画两朵含羞花

一笔一画,水面滴答滴答地响

(选自《湖南诗人》2016年第1期)

黄成玉是一位在校大学生,写诗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的写作热情高,在读与写两方面都倾心投入。我不时读到他的一些新作,觉得他的诗歌在才华之外,更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他的写作起步令人欣喜,尽管还有一般年轻写作者往往难免的那种青涩,却也在寻找自己的写作方向。这是值得肯定的,我也为此感到高兴。这首《静止的时光》在黄成玉的诗歌中,是一首比较成熟的作品。这个题目实际上有一定的写作难度,但在他的处理下,还是有一种恍惚的情采是属于自己的。诗人写静止的时光,没有局限于写实性的描摹,没有凝滞于意象的摆布,而是在想象中带动事物归位,使诗中的意象显得结实可靠,看起来不是诗人自己强加上去的。这对初学者来说并不容易,需要克制自己的情感,不做激烈的腾空的动作。诗中的跳跃并不显得突兀,是一步一步挪开的,有一条隐于文字中的线条。一首好诗是有气韵的,内在于诗的结构之中,而表现于文字上的和谐。黄成玉懂得这个道理,尽管他做得尚不成熟,却也在自己的探索中努力靠得更近一些。此诗在语调上显得相当沉着,不浮躁,克制浮华的摆弄,又抵制直白的陈述,在文字的性能上拿捏得比较到位。这也是此诗的可取之处。当然,在写作上要坚持不容易,这对黄成玉是一个挑战。写作要达到一定的高度,说到底还是要比拼毅力。黄成玉好学,有强烈的求知的欲望,也有写作上的韧劲。这是我乐意接近他的一个原因,也是我对他的一个期待。(吴投文)

晾衣服琬琦

脱了水的衣服有一种

让人意想不到的轻。

整个阳台上,只有我在。

月光是熟悉的。小小的

花布衫,红裤子,小小的袜子。

那是我的女儿,她一笑

眼睛就弯成月牙儿。

此刻,她正在床上安睡,

以为妈妈一定在她身边

一件蓝衬衫突然让我

一阵心疼。衣领有些磨损了,

袖口的扣子昨天刚刚钉过。

那一场婚礼昨天刚刚结束。

那个男子,我的丈夫,

他尚未归来。但是他的衬衣

一定是干干净净的。

最后才是我,白色的裙子,

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像一只潮湿的翅膀,融进月光。

所有的衣服都晾好了,

这支参差的队伍是我全部的爱

是我全部的牵挂。但是此刻

只有我在

(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16年第5期)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读到琬琦的诗歌。她的《晾衣服》写家庭生活的温暖,却包含着非常复杂的情绪,里面可能有一些欲言又止的个人隐秘。诗中的细节都是日常化的,就是从晾衣服这件事情辐射家庭成员之间的温暖关系,但家庭生活本身大概也是一个极深的陷阱,里面会有难以言说的某种伤痛或婚姻里的颠簸,但诗人的心也栖居在这里,一边敏感于日常生活的精彩,一边又敞开内心的某种幽暗。诗中的叙述比较得体,有一种克制的伤感,但又保持在温暖的限度上。发现日常生活中隐含的诗意,对于敏锐的诗人可能是一种难得的快乐,但实际上也是写作上的冒险。如果有效疏解日常生活的琐碎,一首诗本身就会变得琐碎。此诗写生活中的轻微之处,却流露出人生的某种浊重,看得见诗人的可爱之处,也让读者能体会到她心里的郁结。我觉得这是此诗成功的一个地方,于细微处抵达生命深处的沟坎。现在有很多诗人习惯于写轻微之诗,享受凡人的悲喜哀乐,固然不可冒失指责,我总觉得这是诗人才力不逮的一个表现。此诗的语言或许还可以更简洁一些,对细节的撷取似也有可斟酌的余地,晾的动作展开得很轻微,符合诗中情绪的布局,但晾这一动作后面的空间还可以延展得更开敞一些。当然,一首诗在诗人自己那里,可能有他人不易发现的皱褶,那是诗人风格化的一个体现。(吴投文)

羊肉串邓亚明

炭火越烧越旺

偶尔,飞起几粒火星

他很忙,将一块块羊肉,穿在

一根根小竹棍上

然后,架在炉火上烤

吱,我听到羊叫了一声

撒些五香粉和酱油上去

吱吱,羊又叫了几声

他不停翻动,羊不停地叫

直到熟了,终于不再叫了

可当有人走近来,买一串

放到嘴里一咬

吱!我最后听到羊又叫了一声

(选自《红土诗刊》2016年夏雨号)

以一个报人的敏锐和洞察,邓亚明在现代都市饮食男女的色相世界中,窥见了底层社会中令人心酸的一幕。诗人如同中世纪欧洲流浪汉小说中的主角,把饱含关怀的目光投向了苦难的人间,阅遍尘世浮华之下的痛楚,倾听生命炙烤般的苦难和不绝如缕的悲鸣,以及卑微人生中的那些扯动人心的挣扎,其中渗透着他的批判意识和尖锐的警世思想。《羊肉串》叙写的只是街头的一个小景,羊肉串发出的声响细微而富于喜剧性,诗人却从中聆听到了一只羊无助而控诉的灵魂。作为一个记者与诗人,他在生活的真实与文字的诗意之间,找到了恰切的视点和聚焦,缔造了他诗歌可贵的底层视角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在文字的背后,有一个光辉的人格,有一颗悲悯的良心。(高亚斌)

写诗的傍晚刘建斌

推开窗户落山风吹拂着稿纸上的汉字

很多年来我总是重复这样的动作

黑夜来临脚印还会再次死去

所以我得在每个傍晚刻下生存的真实

一个字一个字地钉在天幕上

它们不会说话只有星光熠熠

那时我还年轻

嘴里叼着燃烧不尽的青春

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

更没有必须抵达的远方

风儿吹走我的帽子我却困在原地

梦里折断过无数的钢笔

醒来划破过无数的稿纸

然后傍晚如约而至白发替代了青丝

爱过恨过这些分行站立的文字

它们像汗珠一样填满我额头的沟壑

走走停停的人生日升日落的戏剧

在窗外在身外在这个写诗的傍晚

死灰复燃

如果我终将在这个傍晚失去呐喊

失去推开窗子的力气

我就只剩下沉默和沾满泥土的鞋子

一行一行地码整齐跋涉的脚印

咸味的用来朗诵

腥味的用来默读

苦涩的让风带走

我是那么无力

只把疼痛留下这样很好

就让它陪我慢慢老去

(选自《富顺文艺》2015年)

生存的真实往往与痛感相连。这首短诗能够表达的,只是直面痛感时的复杂心境。无奈之中透着将理想进行到底的执着,勇气之外又尚存一丝妥协。此诗能够忠于内心起伏,一定程度上将文本的某些缺失有效掩盖,让诗中的“我”轻易就步入了读者的情感世界。(佚名)

秋天的镰刀李皓

是不是秋风把它吹醒

是不是它

闻到了稻谷成熟的香味

那风实在撩人,那香味实在诱人

连钢铁

也把持不住

刀刃上的锈

是眼眵,是过往的泪水和汗水

沉积的毒

是霉斑,是不愿翻动的往事和情愫

被尘封多时

鼓出的脓血

唯有一块石头

可以让那颗坚硬的心

复活

硬碰硬

才是一种真正的打磨

沙沙的摩擦声中,蹦出

看不见的火星

一定要有水

镰刀在水的抚摸中

亢奋起来

水在镰刀睁开的眼眸里

打着转儿,楚楚动人

这时,石头

矮了下去

与石头一起矮下去的

还有水稻、玉米、大豆、高粱

还有金黄的田野

那是分娩的母亲

不再隆起的肚皮啊

磨石上残留的水

像极了脐血

站起来的镰刀

不眨眼

那欢畅的割裂的声音

总是那么荡气回肠

是啊,一年就这么一次

我越想把持它

却怎么也把持不住

至于那些老气横秋的枯树

和口无遮拦的乌鸦

它们的存在使我的悲欢

更加有血有肉。太多时

镰刀只是秋天必然的过客

而我,更愿意

与一棵稻草相依为命

(选自《钟山》2016年第1期)

李皓的诗总有能力去主动承担现实和人生所给予他的每一个感悟或感动,他能瞬间抓住它们,给予细节和责任。举手投足间就恢复了读者对诗歌的信任。他的秘诀在我看来就是与每一个细节或每一个真实的瞬间建立起共有或共在的人性关系,然后从中生长出自然的属性。他的诗呈现的都是与“我”相关的事物或事情,实际上这其实也是诗人对自己、对生活的一种承担——用在烟火里打了滚的语言,用在大海里沾了盐的思维,用蜜蜂的尖刺刺破皮肤的痛切感受。就像《秋天的镰刀》,收割着他该收割的东西。无论是喜悦或者痛苦,无论是柔软或者坚硬,都足以证明他曾经很实在地承担了收获的使命,正是它们,让他品尝了泪水与打磨,重获了真实朴素的挚爱,虽然难免碰上“枯树/和口无遮拦的乌鸦”,但正是“它们的存在”才使诗人的“悲欢/更加有血有肉”。当春去秋来,秋天站在那里等着收割,总会蓦然发现昨天的镰刀已非今日之镰刀,就像昨日之水而非今日之水,对于诗人来说能够抓住的稻草永远长在心灵的内部与他“相依为命”。如何有效地在生活之内和在人性之内以朴素的词语和质朴的情感承担起精神生活,唤起真正阅读者的心灵共鸣,李皓的诗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宫白云)

从一个汉字开始邰筐

从一个汉字开始。不

从组成汉字的一个笔画开始

打开一册江山,倾听遥远的风声

在笔墨中立身,立命,立心

字斟,句酌,捻断须数茎

在词的渡口解轻舟,溯流上

在汉语源头,有结绳记事的后稷

和忙于造字的仓颉

甲骨、钟鼎和简牍之上

最初的字,若游龙之抓痕

留下华夏古老的胎记

沿句子的河流,段落的瀑布,文章的海洋

奔流直下,浩浩汤汤

三千尺的落差是诗仙用诗句丈量的

用汉字垒成广厦不过是老杜的梦想

书中哪有颜如玉,书中哪有黄金屋

唯灵感之鸟投来惊鸿一瞥

唯思想的闪电点燃词语的惊雷

蘸着月光和泪光

把每一个汉字擦净,作为

一个有洁癖的人,一个汉字的

保洁工,我愿用一生的时光做赌注

在词语里画地为牢

做汉字忠实的奴仆

并以灵魂作抵押,割让无数白天黑夜

白纸和黑字,泾渭多分明

名词是灯塔,动词弄扁舟

只有内心装得下三千亩月光

或许才有资格,做那个

被汉语加冕的人

(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16年第5期)

邰筐的《从一个汉字开始》是诗人生活恰如其分的一种写照,想象丰富,环环相扣,每一句都落实在相当坚实的结构上,确实是从一位诗人心里流露出来的感喟。在这个时代做一位诗人确实不易,诱惑太多,诗人却要“在词语里画地为牢/做汉字忠实的奴仆”,这种对于诗歌的不舍,也正是汉语诗性力量的见证。诗人生活在我们的汉语传统里,敬惜字纸是一种情怀,尊重汉字是一种责任,这应该是诗人的一种信守。可惜,在一些诗人那里,对汉字的无端挥霍已经沦为一种浅陋的游戏。我想,诗人邰筐在诗中表达的虽然是自己的一种信念,恐怕也包含着某种难言的忧虑。诗中似乎有一种上升的引力,诗人在抬头凝望汉字的月亮,渴望做一个“被汉语加冕的人”。诗的基调纯正,一字一语都有恰到好处的归宿,也可见诗人“从一个汉字开始”,并非虚言。此诗在写法上呈现出规整的秩序感,始终以汉字作为联想的核心和基点,铺排得当,运思自如,如果再加上一点越出常轨的玄思妙想,打破结构上徐徐展开的均衡,写得更波动和跳跃一些,表达的效果是否会更好一些?(吴投文)

越走越暗的阴影王文军

越积越浓的暮色,让人想到大雾

一旦被它包围

跑得再快也逃不出它的掌心

万物不是隐居就是融化

就连村庄也丢失了

幸亏还有灯,像不慎落水的人

在水中挣扎、求救

疲惫的人,已倦于远行

却没有闲下来

他们仍在跋涉,直到从遥远的天边

走回内心

才得到神明的接见

但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始终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色变厚了,很多人还在路上

他们想象着天堂的样子

走得飞快,却是越走越暗

最后走成一个个阴影

像星星和灯火一样

在黑暗中耗尽一生

(选自《诗潮》2016年第9期)

王文军的诗与人给我的印象都是属于慢品质的,需要投入足够的耐心才能品出与众不同的味道。而诗人自己恰恰也是属于有耐性的人,他偏安一隅,耐心地生活,耐心地写诗,一方山水养育着他的人格与诗性,纯粹、真实、性情。所以,他的诗歌与人都是能够找到源头与根基的,特别地接地气,给人以信赖感。他的诗歌写作在我看来有两种倾向,一是对自然万物的观照,二是对生命个体的观照与思索。这首《越走越暗的阴影》显然是属于后者,我个人比较喜欢有痛感或有痛点的诗,这首诗恰好符合了我内心的欢喜。生命走到了中游,诸多的困扰与压力,如一团“大雾”让人逃不掉、走不出。疲惫感让诗人痛苦地看到生命的苍凉,对这种生存境遇,诗人设计了灯火用来救赎,慢慢又用“一个个阴影”来拆解,诗人不断地与现实、与内心进行着摩擦,从中迸溅出生命体的另一套骨骼,孤独中不乏忧郁;忧郁中不乏挣扎;挣扎中不乏困顿。尽管脚下仍有黑暗,但内心仍有“神明的接见”,仍有光亮的闪耀。当生命“最后走成一个个阴影”,生命的终极成为“星星和灯火”,黑暗又何尝不是光明?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的语言、结构、气息的完美契合也令人称道。(宫白云)

三月,燕归来梦凌(泰国)

1

南洋的三月竟然细雨飞扬

屋檐下的精灵在低声吟唱

归去,不如归去

心灵最底层,在梅雨中开始发霉

2

如花的三月,燕子的翅膀越来越长

我在异乡寻找故土的芬芳

请允许我,在天涯燃三炷香

让祖先的灵魂把我背回故乡

(选自泰国《中华日报》2015年)

诗歌《三月,燕归来》,倾诉了诗人对异国他乡的孤独、哀伤以及对亲人的思念、故乡的向往;诗人梦凌的作品中,展现了对亲人的思念,对故乡的深情,对祖国的热爱。泰国华人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先、祖先的故国,也没有忘记华族的传统文化,顽强地保持华族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之根。“文化中国——具有‘原根’意味的中国传统与文化,仍然是华人作家的心灵与精神的归依与‘故乡’。”(梁立平)

老宅是一枚蛋壳王芳宇

老宅是一枚蛋壳,我是

翅膀硬了的鸟,飞走又飞回

老宅旁的树,在风的叫卖里变老

父亲转悠在树下老宅,飞不动

是落叶。祖父母和母亲埋在了老宅

五百米外土里,老宅在他们身后

这一夜,父亲肯定是做了梦

梦语,将我唤醒,我听不懂

他话语。他先喊一声后喊两声

我的心如地震,颤了三次

不安静的夜啊,再有一个月

就迎来大雪,老宅又会添白发

(选自《作家》2015年第10期)

王芳宇的诗歌取材的视角往往很小、很具体,但是所隐含的主题与背景却相当的深厚与开阔,这种以小写大的诗歌实际上很难写,王芳宇却显得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就如这首《老宅是一枚蛋壳》,“老宅”是个有根的词,它是生命的扎根地,故土与亲情的缩影,诗人灵性地挑了一个精准的意象“蛋壳”来表达它们之间的关系。当它与“蛋壳”建立起互文,一种隐喻不言自明,“蛋壳”是主宰全诗的意象,顺着这个“意象”诗人破壳而出,当他成为“翅膀硬了的鸟,飞走又飞回”时,“祖父母和母亲”已经成为老宅旁的坟土,剩下老父亲在思念亲人的梦中一再地呼唤,诗人没有直接去写他的丧亲之痛,而是通过父亲的“梦语”震颤他的心肺,不觉中更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而结尾“大雪”与“白发”的关联,以视觉的形象生动独特地暗示了一种生命走向苍茫的哀伤。此诗的表达诚实自然,让读者特别容易进入,给人以潜移默化的共鸣,简单、质朴中含有一种深刻的力量。(宫白云)

中年殇一树

那块童年的棉球已经发暗

他的身上裹满了来路不明的纱布。

最近,他开始使用偏方:

试着用玫瑰的香软化玫瑰的刺。

间或也学养生——

喂鸽子,遛狗,写情诗,种向日葵

向一株脱皮的白桦树问诊。

(选自《诗刊》下半月刊2016年第8期)

一树的诗一向以角度刁钻、结构奇巧、意趣横生、释义多解、语言新奇而著称,神来之笔比比皆是。他精于构思和玄想,他的诗大多属于有意味的诗,往往字面意义清晰可见,而抽象的象征和形而上的意味,则潜藏很深,他的艺术虚构一般都建造在现实以及想象力的基石之上,他在“真实”与“虚幻”间倏忽来去,让人惊叹他毫无痕迹的转换能力。从他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他在创新方面的思考和多维度圆融的努力,仿佛一棵蜿蜒上天的树,开满一树繁花,让人在享受诗意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这首《中年殇》就是如此。这首诗以高度凝练的人生经验和智慧的构思、贴切的意象,展现了人到中年的疲惫与困顿以及自我的解脱。人到中年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程度不同的会出现一种异化现象或压抑状态,曾经的生龙活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摆脱不掉的“殇”,如何在这种“殇”中寻求一条自我解脱之路,诗人为自己也为同道中人开出了偏方。他在自我的象征和隐喻中破解又和解,不断地寻医问药,从容地还给了中年之躯一副由自由构成的血肉诗意。让人一读就浸入他通过语言和日常经验创造出的人生处之泰然、随遇而安的境界之中,其独有的叙述方式和高度修辞化的特征让人过目难忘。(宫白云)

林冲西衙口

燃烧的水。

想杀人的时候大雪就落了下来。

“大风雪用最短的时间走遍了天下的路”。

落雪不冷。

麦盖三床被。

多漂亮的江山,怎么也值得一副脚镣。

(选自《赤水源》2015年总第54期)

西衙口是善做减法的诗人,有道是天才善用减法。在我眼里西衙口诗风遒劲,语言凝练,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修辞极富张力并时见玄妙。他具有将日常场景抽象化、玄思化的能力,仿佛是不经意间就在其中安放了他对现实世界的关注与态度。他是少数敢于冒险冲击极限的人,令人不由自主的折服。如这首《林冲》,仅题目点出林冲,字里行间不见林冲,尽是林冲,典型的以“它山之石而攻玉”的手法,短短的几行写尽了一个英雄与天地同在的壮怀激烈与悲壮。诗是暗示的艺术,用在西衙口的身上恰如其分,他是我至今看到的少数那么几个以平常心、寻常语而抵达深不可测至境的诗人之一。(宫白云)

适度的想象袁东英

我的诞生与死亡

与太阳的初升与降落没有不同

我只是在和时间做长期的交流

每天的笔记都是醒来的喜感

在五味杂陈的生活里

我每天会翻炒到一些苦或一些甜

唯独

尝不到死亡的滋味

我还会贪恋活着的人生吗

今天,我在思想的果盘里

加了适度的想象

却发现浓淡相宜时

生活远远超出了本身的味道

生死,置之度外

我,有了比苹果味还浓的香气

(选自《海燕》2016年第8期)

有些人是天生为诗歌而存在的,比如生长在鸭绿江畔的诗人袁东英,仿佛深闺里走出的大家闺秀,让人眼前一亮,充满欣赏与喜悦。她的诗歌可谓浓淡相宜,智性与感性并在,诗写的视角新颖独到,指义性丰厚,蕴含着情感的生命力。她很善于提取生活现场为心灵所用。如这首《适度的想象》,的确是很“适度”,语言与情感的拿捏恰到好处,对生死的看透让她对人生多了份从容与自足的认领。对于诗人来说,“五味杂陈”地活着并“适度的想象”就是生命过程的意义。抛开生死的悬念,在太阳的升起与降落中关注生命内部的景观,活出生命自身的味道,使生命陶醉于一种“比苹果味还浓的香气”般的境界之中当是诗人的生命态度。如此的心境是无盔甲的轻盈与干净,它摆脱了生命沉重的一面与繁杂的束缚。袁东英的这首诗的内核就是对生命的爱,在当下虚无主义蔓延的今天,读一首充满生命能量的诗歌,竟会使我对生命的本身由衷地怀有了一份敬意。(宫白云)

在一首诗中夜行唐诗

在一首诗中夜行,2015年4月6日的深宵

月亮当顶,很大,很圆

我的影子落在地面像黑豹

稍瘪,略扁

古寺的钟声早已响过,簌簌飞花中

青史换了朝代

和尚的袈裟从山顶泻到山下

一匹金色瀑布

在星辰的照耀里,显得与棉质的墓碑相仿

水流白石上

鸟眠紫梦中

有的文字陡峭,有的词语温和

但暗里,总有

悬崖和深渊为诗人而设,惊愕和害怕

不是蝴蝶般大的风

感谢写这首诗的古人,虽然

他早已睡了

睡在唐朝,睡在李白附近,睡在松枝

一滴露水的不凋

但他的这首诗,没有白写,让后人爱上了

记住了,让我白天读后

晚上还要在这首诗中夜行,提着红灯笼

循着原路,返回古寺

我已经不再暮色苍茫,成了明朗的忆

噢,方丈在等我

茶室在等我,等我去听禅,说佛——

池塘生青草

荷花变蛙鸣,天风拂去忧伤

我如镜子

了然无痕

(选自2016年唐诗新浪博客)

唐诗喜欢写暮色、飞雪、夜行和簌簌而下的梅花,其中深寓着一种敢于冒险和探索的生存意识和坎坷激情。他的这首诗同他的《在暮色中赶路》相对比,虽然环境平和了些,心灵开朗了些,禅趣化开了些,但就其精神实质而论,仍然一脉相承。《在一首诗中夜行》,它不是单纯的描绘诗,单纯的描绘诗只描绘外在事物,而缺乏内在的灵魂意义。这首诗既有描绘,也有预设,更有直击和揭示。诗人在月下夜行,行踪神秘而不虚无,悟性深邃而不浅薄,没有乱花点石,惊莺误弦,仅在三十行诗中,写尽了“古寺的钟声早已响过,簌簌飞花中/青史换了朝代”的千古兴亡之感。同时,在幽美的“水流白石上/鸟眠紫梦中”,蓦然觉出了“总有/悬崖和深渊为诗人而设”。在阅历了“惊愕和骇怕”之后,唐诗得到了高古、博大、辽阔,而他最“感谢写这首诗的古人”,赠予了一面明镜给他,让他在借鉴中开悟,让“天风拂去忧伤”,让自己“了然无痕”。福兮?福兮?姿势兮?龙珠兮?并非唐诗一人明白。(辛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