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九三八年二月九日——二月十九日
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
二月九日 星期三
下午二時赴新關碼頭小輪,二時半開,十五分鐘即到其昌碼頭,上加拿大皇后號大船。赴港之人甚多,直至四時,小輪方起碇返新關,本輪於四時半開行。
船上設備甚好,最上層為運動場,第二層頭等會客室、吸煙室、寫信室、閱報室、兒童遊戲室及走廊,地氈沙發均極富麗堂皇,有類宮殿。第三層有郵電處、小銀行及頭等客室。第四層為頭二等客室、醫藥室,第五層頭二等食堂、游泳池、三等客室等。上下有電梯,晚餐時並有樂隊奏樂。我住頭等客房二二八號,在第四層,為裏室,只一小窗,但只一人(本為二人)。
船開行後,風平浪靜,以連日處理工潮過勞,在室靜臥。晚餐時遇冠龍之姚君,建設銀公司之袁君,青島中國銀行之孫君共餐桌,略有談論,尚不寂寞。夜間因窗用螺絲旋緊(畏浪侵入)不能啟,熱至七十六度,故睡不適。
二月十日 星期四
七時起身,八時補寫昨日之日記。
昨晚細思此次工潮至今尚未至不堪收拾者,最主要點,為伯鴻之堅持不談判。彼所以有此堅決主張,則其心目中以此項之辦法遠優於法律及章程,故自前月迄今,函電數十通均不許與「同人會」談判,卒不得不興訟,而使我不得不有此一行。彼將法律規定與契約行為混為一談,在訴訟進行上誠易麻煩,但有此一「混」,卻增添我的人生經驗不少,此行之閱歷,猶其餘事也。
午前以昨日滬電告港以我之行期及船名,而未有艙位,恐接不着,擬補發一電告之。以羅馬字為代,共七碼,需美金一元九角八分,合國幣六元餘,未免太貴,遂撤回。
十二時風漸大,但因船大,不甚顛簸。
昨晚在三樓之商店購照片七張,《幽默雜誌》一冊。今晨寄楫君及湘、淞、寧諸兒各一明片。該商店甚小,除明片雜誌外,均為女人用品及兒童玩具,而女人之拖鞋尤多。
船上佈告:下午二時一刻在走廊教救生帶用法。此事至簡單,房間已懸有極詳細之說明,但照例教到,足見其辦事之認真。午晚餐及下午茶點均有音樂。四時致楫一函,詳告以船中生活情形,並謂享用超過生活標準,中國侍者不能說國語,在中國海乘外國船,生活嚴格外國化,頗不適。即使將來有錢能使我倆同去歐洲亦不願為之。四時半茶點聽樂師奏《月光曲》,感觸殊深,五時又致楫一函,告以聽音樂時之種種幻想。
夜九時在大客廳映有聲電影,十時半畢。
二月十一日 星期五 陰雨
船上佈告,赴馬尼剌之客人欲在香港上岸者須有英國醫生之已打防疫針之證明書。並在早餐桌上每人發通告一紙,告以關於香港之種種手續,但此係對中國以外之人之說話。以國人赴港無須護照也。
昨晚將窗留一隙,室內溫度仍有七十四度,雖較前夜稍低,但仍不能安睡,當係日間疲勞過度所致。
船於三時即入口,兩岸均紅石小山,水口甚狹,不過百數十丈;左為香港,右為九龍,岸上房屋均為平頂式。三時三刻抵九龍之尖沙咀碼頭;四時,周開甲君同鄭寶麟君來接,行李由鄭着人送分廠,並由彼代覓旅店。周與我乘七路公共汽車(此間少人力車),循彌敦道直趨伯鴻寓所。
八時半由開甲同至彌敦道彌敦大酒店三百二十六號:室寬八呎,長十三呎,一床、一椅、一沙發、一浣洗台、一小衣廚,日取三元二角。電梯司機及房內侍者均為女子,着短旗袍。其中亦有能滬語及國語者,語言間尚無大困難。九時鄭健廬來訪,因過倦,談未幾即去。
二月十二日 星期六
因房間正在路口,而房門之上端及兩間間壁之上端均有木格小窗(其建此之目的當在透氣),終夜來往人聲及女侍語聲不斷;且外窗正對床,寒風侵入,雖有絲棉被,但過厚不能用;幸有一氈,再將自帶之氈加上代被,雖較舒適,然猶嫌冷,遂致一夜不能安睡。
八時起,至街上覓早點店,遍尋不得。因此間立春後,即有三個月雨季,故行人均帶雨具。此次未帶雨衣,欲購傘遮雨而不得。又因煙咀在船上遺失,走遍大小街十餘條購一煙咀亦不可得;蓋此間非商業區,除食用品外,稍稀用之物,均須往香港購取也。在街上購中英文報數份,回旅店,至其餐室以二角吃雞粥一碗,甚可口。
十時開甲、丙吉來,同至馬頭角本公司分廠(乘十一路公共汽車)參觀。分廠三層,鋼骨水泥,佔地四畝餘。分印書、印鈔兩部。印書部有輪轉機一全部,密力機八部,工友二百餘人。印刷部大電機四部(現開三部)、四色機一部(尚未裝畢)、小電機數十部,工友近千人。於廠中晤汪寶祥、白純華及蔡同慶諸人。蔡謂西南及中部之書當能運出,分局解款,本年當得百餘萬,預計本屆營業或可得四成至一半。上海之書均陸續運此轉運。運漢之貨現因虎門封鎖,每噸需五十餘元,平時則不到三十元。
二時三刻同伯鴻夫人及其男女公子至港(輪船每十分鐘一次,船費一角,不購票,即在入口處交付),赴分局訪健廬;分局經理鄭華基及寶鱗均在。由健廬、寶麟陪同至先施、永安購物;各物並不大廉於滬,德法貨反昂,惟英貨較廉耳。僅購小鐘一座(四元二角)、小梳一把(五角五分)、煙咀一枚(六角五分)、照片半打(三元三角);藥品則較滬貴二成,其他非必需之品均不購,為免浪費也。
六時由健廬宴於大同酒家五樓。入內,只聞麻雀聲:據云自滬戰發生而後,香港九龍驟增七八十萬人,多江浙籍,遊戲場與旅館酒店之生意特好。叫菜六樣、一湯,費十餘元;每層女招待三人,均着短旗袍,年少有姿色;彼等收入據謂月有五百餘元。臨行時,伯鴻夫人予以一元,我亦予以一元,其進益當可知也。
夜間由寶麟代換三〇七號房較靜。因此地溫熱不適,頭甚脹。夜服洛定片一枚。
二月十三日 星期日
上午雨,下午晴 午前九時補昨日日記,十一時一刻去伯鴻寓。
下午二時,同伯鴻夫人及銘中赴香港,由健廬、華基在碼頭等待,到埠即雇車周遊全港;首經香港大學之工科及圖書館(各科分開);再經香港仔,該處為香港未開闢前之商埠,現在仍為漁船聚集之所,途中尚殘留若干原始人民之住所,與內地之鄉村相似。再經淺水灣,為游泳場所。有旅館及游泳室等。過筲箕灣,商務工場在焉。擬明日往訪之。回至皇后碼頭之上山電梯車站(此間稱纜車),來回取費四角(單程三角),由車站至頂,十分鐘即達。山高離海拔一千三百〇五呎。出山為山頂道,可望九龍及香港全部建築物。頂上有兵營,住兵數百人。與銘中沿自來水管上山,頗陡竣,至頂,感頭暈,後經坐下,始清醒。可見身體已不如前。七時返寓。於寓外晤吳明然,約明日送物品來帶交其父鏡淵。
上山電車
與伯鴻談及香港為自由港,各物無稅,何以外國貨反高於上海?彼謂近數月上海富庶來者太多,各貨定價抬高三成,故本地人可得八折至少八五折之利益。他國貨較英貨昂者,政府有種種限制也。
二月十四日 星期一
九時半丙吉來寓,同至廠醫鮑志成處種牛痘,並出證明書一紙,便持去購船票。當交丙吉帶交寶麟。
因日來甚疲,晚上又睡不好,下午三時在沙發上假寐半小時。醒後精神較好,五時將日記寫就。
香港之路均稱道,如皇后道、德輔道、彌敦道之類,英文則Road,Avenue均譯道,Street則稱街。街與道似無區別,不知何以在英文中用三字也。旅館之房間上有格窗,初不知其用意之所在,伯鴻謂夏天甚熱,非透氣不能過也。普通住房均以層計,通常下層為商店,二層以上為住宅,除二層外,愈上愈廉。普通一層一大間約長十八九呎,寬十三四呎,再加兩小間,各方六七呎;二層不過十六元,三四層十四、十二元。食物較貴,肉八角一斤,雞七角。
夜開甲、健廬、華基、明然來。明然送藥來,健廬、華基談港局事,開甲送瑾士之電報來,電謂江銘生吐血,入醫院,與張錦濤四人談三次,甚洽,昨忽變云。江為此事,本甚苦,又加戀愛,更難免戕身。彼本一可造之青年,竟因知識幼稚,受人利用而至於此,可勝浩嘆。開又謂江等已呈文行政院,文由渝局轉到,已由伯鴻擬稿呈復。
船票已購就,法郵Aramis二等艙之D二一一號。票價八十九元。十一時半由寶麟送來,並帶來楫及淞各一函。楫道相思,欲我不去渝;湘、淞之文詞頗可讀,欲我帶水果、戒煙。
二月十五日 星期二
昨夜以談話過多,又悶熱,睡不適,至二時半猶未入夢,而念楫甚,以至輾轉床褥,未五時即醒,醒後即不能再睡。九時去香港,乘電車赴商務書館訪雲五、伯嘉。
十二時赴分局,由健廬、華基陪赴金龍茶室吃點心。據謂係香港最大之點心店。各種點心十餘類均嘗之,排骨飯亦如點心。據云粵人午餐均吃點心,下午吃飯,故點心如此講究。共費二元四角餘,連小費三元。飯後至植物公園一遊,攝電影若干呎。港總督府即在園下,但甚小。
二月十六日 星期三
晴熱,室內達七十六度,空氣潮濕,悶熱難堪。據健廬云,此不過香港濕熱之初期,陽曆四、五、六、七月更厲害。
午前赴理髮店理髮,連洗頭費七角;洗頭之設備甚好,只要在椅上躺下即可:蓋另有一管接水流入盆中也。通常只一角五或三角,我所就者為美文,外人出入之所,故比他處昂。
十時半,寶麟來結賬,住五日,房金十七元六角,連小賬二十元,給以五元請代購水果,但價昂於滬。又還彼十五元。此次個人用十四元九角五分,公司用三十元〇五分。
三時起行上船,銘中送至船。丙吉、健廬、華基、寶麟均來送行,船上甚熱,着夾衫,猶流汗。船為法國郵船公司所有,只萬五千噸,較加拿大皇后號約小一半(二萬八千噸);且為新式,尖底,故六時起行,七時出港口即感搖動。船室分五層,最上層為排球場,但全部只此一球場,第二層為頭等旅客休息室,第三層為二等旅客休息室及醫室,第四層為客室,第五層為食堂,以下為貨艙。設備尚好;二等之閱覽室(寫字室在內)有鋼琴及無線電,地氈亦甚好。不過較小,長約三十呎,寬約十四呎耳。其隔壁同大之室為吸煙室及酒吧間。
二等室三床,有洗臉盆二,靠邊者一鋪,中間雙鋪,甚狹小,但通常只售二人。同行者為一少年,雖交談,但未通姓名。
六時半晚餐,隨意入座,七八十人,國人佔十之九。湯一菜三(一素兩葷),一點心,一水果,一咖啡或茶。概由船規定,不能選擇,味頗不合胃口。侍者均法人,略能英語。全船只見中國侍者數人。
二月十七日 星期四 晴
昨晚船甚搖動,天氣初熱後涼,晨起頭暈,不進早餐,九時在甲板上散步時許,十時返室睡。十一時午餐,菜數與昨晚無異,不過變換樣數耳,但均不合口味。特食麵包兩枚,而又無牛油或果醬。四時午茶亦只餅乾數片。如此生活,殊不易過。然此係二等,三等更不知如何也。
下午五時看海上太陽,只見水與天齊,碧波白花,映如晴雪。所有海天之間,除此船而外,不見一人一物,似此世界全為此船所有。而此船之中,有各種族之人,有各等階級,有各種語言,有各種工作,亦一縮形之世界。在此世界之中,各種語言相通之人,均集於一處互相談笑。晚餐後,十餘操英語之歐美男女集於休息室,大談上海百樂門、麗都跳舞場,笑聲振耳,且依無線電中之音樂跳舞。國人則分團集於他一室漫談。惟我獨坐不發一言,不與任何人接談,惟默念楫君,設想彼如同行,固當慰我不少;但船搖不堪,必病無疑,則又以不同行為幸。同時並想到長途跋涉,遠渡重洋,實至無聊。
下午船侍攜行李報關單來,單上註明。如有貨物須報關驗明,即新衣服亦須收稅。凡自用或已用之日常物品可免稅,但無線電、留聲機、電影放映機(照進機在外,我之電影機,不知何故昨日起即不能動,到滬必須修理),即係自用且用過甚久者,亦須納稅。後日到埠,擬將行李交旅館接客者以省麻煩(到香港如行李不交接客者,檢查異常麻煩,所費每超過應付者多倍)。
見歐美中年男女之生氣勃勃,談笑生風,不勝感慨係之。我輩少年所受之教育固不如彼等,而國家多故,社會一切,未有常軌,治事作人,時時在應付之中過生活,故心境常似受重壓,不能舒展。半年以來,除偶有快樂外,無時不在緊張之中;而此快樂,亦係偶感,不過將苦悶暫時丟開耳,非真有如彼輩之愉快也。
九時半出閱覽室,於甲板上見皓月當空,有如天燈,映照碧波如鏡,浪花如雪,而濤聲如吼,破此寂靜,有如萬松林中之天籟,精神為之一爽,獨惜未能與楫君同賞此美景耳。
二月十八日 星期五
昨日入浙江境,風浪漸平,睡較適。
晨七時一刻起,將行李重為整理。以他人托帶之物,雖係自用,但不將封皮撕去散於各處,海關查驗時易生問題。故不可不預為之備也。
八時早餐,侍者頗不周到,叫各種食物,久等不至,叫之再三,始得雞蛋二枚,牛肉一片,橘子一枚,茶一杯,而菜單則尚有麥糊與土司也。飯後至甲板散步,紅日東升,海水帶黃,風平浪靜,四週偶有帆船往來,點綴海景,有類天空之星星,與昨日之狂風怒濤及昨夜之晧月碧波較,又是一番景色。昨夜曾發幻想、如不幸而船遇礁石,或機器損壞,縱有救生帶、救生船,亦必飄流凍餓以死,故心神極為不安。我於此世間並無留戀,所不安者,只是人事上之葛藤耳。其他所謂事業名利,均是過眼浮雲,等於虛渺之幻景,與我之本身無與也。今日如遇不幸,波浪既小,四週又有漁船,則生之機會較多也。
至香港見其交通及其他設施,可見英人之眼光遠大。香港四週均係荒島,但軍事之設施甚固,外表且無從看出。在香港,淡水是生活上之極大問題,平時全賴雨水為水源,而儲水之地,其重要不亞於軍火,故植物公園(俗稱兵頭公園,港俗稱總督為兵頭,該園有某總督銅像故云)之下為大水池,上面則為草場及蒔花處,使他人無從知之。匯豐銀行之建築,高達二十餘層,材料均為極堅之鋼骨水泥,上為元頂,以小轟炸之目標;頂下為水池以儲淡水,底下有容數千人之室,據云凡自英國來之英人,有事時均可集居該室,淡水無虞,食料易儲,即有千數磅之炸彈或至大之砲彈,亦不能將該行毀盡,而使居其中者罹難。而總督府之外表,不過一較大之居室,但依山建築,據云地下頗有設施,惟外人不之知耳。
港律不許為人口買賣,但蓄婢之風仍熾。婢女土稱妹仔,妹仔依律須向政府登記,並須給十五歲以下者月薪一元,以上者元半,並不許作其他不正當之事;但事實上以婢為妾者甚多。據健廬云,香港初時,對於國人政治事務,設撫華司,現改為華民政務司。其他如郵政局,俗仍稱書信館,警察局稱綠衣館或差館,警察稱綠衣等。對華人不言維新,如陰曆節氣港政府均放假,教科書多用民十以前者;《工商日報》等之船期均以陰曆計算,中文報紙均陰陽曆並用。而鴉片、土娼,亦所在多有,故在港九住居者,對於國家每多為不識魏晉之消費者(工業極不發達,工業品最缺乏)。
夜間,西洋男女在閱覽室及煙室大飲香檳,大舉跳舞,返觀我之精神與身體均遠不如彼等,不勝感慨繫之。
兵頭公園
匯豐銀行
二月十九日 星期六 晴
船於二時即抵三夾水停泊,六時再入吳淞口。早五時,侍者即叩門叫醒,略進早點,即將行李收拾,由侍者集於一處。八時船停虹口公和祥碼頭,法人以日人甚多,恐生問題均請至甲板上;經一小時,再上小輪,十時抵新關碼頭,燏芬已在,即同到瑾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