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有心願,還是夢想?
心願總好像比較接近,
夢想卻顯得非常遙遠。
1.
還有幾天,就是梁爽的廿五歲生日,但他企圖忘記「生日」這件小事,如常地工作。
這一天,設在油麻地一幢商廈內的「實現夢想小濱廊」,來了一個女客人。
她在兩天前用WhatsApp預約,約好在這天下午二時半見面。在所有顧客都打電話來查詢或預約的今天,她真是異數。
二時三十分,她分秒不差的準時按了門鐘,由梁爽開門,門外是個身材矮細、相貌平凡的女子,她的神情顯得怯懦,相隔着一道鐵閘的梁爽,只好加大了笑容。
「請問,你是小宇小姐嗎?」
女子輕輕點了一下頭,梁爽就打開了鐵閘,招呼她進來。
辦公室面積不大,只有四百來呎,採用開放式的辦公室間隔,一邊有四張辦公枱有手提電腦及一疊又一疊資料文件。另一端是兩張面對面的款客的二人沙發,中間有個宜實傢俬買的茶几,佈置平實簡單。
吃了午飯,飯氣攻心的Juno,伏在桌面小休了半小時,神情還是昏昏暈暈的。
兩人坐在一邊沙發,看着坐對面沙發上的她。
梁爽替她端上一杯熱綠茶,她點頭稱謝。
Juno打開開場白,單刀直入的問:
「小宇小姐,請問,妳希望我們幫妳達成什麼夢想?」
那個小宇卻沒開口說話,只是低下頭在手機上寫什麼。
坐在一塊的梁爽和Juno,互相對視一眼,完全莫名其妙的。
梁爽也留意到Juno臉上有睡過的壓印,活像一道火車軌,這樣的待客態度怎麼成?但他也不好指出,只能苦笑。
就在這個時候,公司專用的那個「夢想成真熱線」號碼:96900424,響起了接收到新訊息的聲音。Juno一看手機的熒幕,跳出來的訊息卻來自小宇:
「我是個啞巴,我們用這個方法溝通好嗎。你們說話,我用寫的方式?」
Juno看着手機,坐在他身邊的梁爽也伸頭看到了,兩人也發了一陣子呆。這一切太突然了,再加上Juno剛睡醒,平時反應精靈的他,也顯得不知所措。
倒是梁爽反應更快,抬起眼望着她說:
「沒問題,謝謝妳的體諒,我們不懂手語。」
她朝兩人微笑一下,低下頭寫:
「我也不懂手語」
Juno瞪大眼問:「妳是……新的啞巴?」
梁爽在茶几底下踏了Juno一腳,叫他快收口。Juno抱着痛腳,發出鳴呼。這一切,小宇也看在眼裏,她卻微笑一下,寫:
「我在八年前做了一個割腦腫瘤的手術,手術成功,但後遺症就是喪失說話能力」
「我不懂手語,只因我不想去學」
「只要我用手語,別人就知道我是個啞巴了」
「只要我一直不說話,最多只會被評為高傲冷漠的港女」
梁爽和Juno不約而同的點點頭,明暸這個女子的心情。
梁爽突然在想,若有一天他也變成了啞巴,用這個方法去掩飾自己的缺憾,也未嘗不可。
小宇低頭打了一段字,兩人也留意到她寫得飛快,該是長久練習的效果。
「我想達成的心願就是……」
「我想令一個很喜歡我的男人,不再喜歡我,永遠離開我」
兩人看手機熒幕,客戶的指示已很清晰了。
「這不是個很難達成的夢想,我們也曾經接過幾百宗類似的案件,算是有很豐富的經驗。」Juno把合十着的兩手放在膝上,告訴她:「要令男人不再喜歡一個女人,全身而退,有兩個很好的方案:一是妳身邊出現一個比他差勁但妳愛的男人,二是妳身邊出現一個比他好又能給妳幸福的男人。」
Juno身邊的梁爽,插口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小宇小姐,我想知道,那個喜歡妳的男人,是在妳手術前喜歡妳,抑或在手術後喜歡妳?」
小宇默然一刻,寫下了一句:
「他一直也喜歡我」
梁爽看着這幾個字,好像默默在想着什麼,過了幾秒鐘才抬起眼,跟身邊的Juno互看一眼,彼此有默契點一下頭。梁爽代表着說:
「那麼,這個案我們接了。」
小宇咬咬下唇,臉有難色的寫:
「我還不知道你們的收費,萬一高於我的預算,我無法光顧」
「好,我們實話實說好了,妳想達成這個夢想,心裏總會一個願意付出的最高預算。」梁爽問:「簡單地說,妳準備拿幾多錢出來,達成妳這個夢想?」
小宇看着兩人,她好好地想了一下,寫了一個數目:
「一萬元」
梁爽和Juno互打一個暗號,梁爽從放在沙發旁的一疊文件中,抽出了其中一份合約,對她說:「好了,我們這次收費是八千八百八十八元,一口價全包,沒其他雜費,OK?」
小宇寫出了有質疑成分的一句:
「你們真的可以令他不再喜歡我……永遠離開我?」
兩人口裏不說,但心裏也有着同一個想法,就是很替這個尚算年輕的女子可惜。
「是的,我們可以。」梁爽用充滿信心的語氣說:「請寫下那個男人的個人資料,我們會替妳辦理妥當。因為,我們是——」
Juno用宣傳廣告的語調接下去說:
「實現夢想小濱廊!」
就這樣,Juno和梁爽接下了小宇的個案。
檔案編號:〇九七八。
這七年來,他倆已替人們實現了九百六十幾個夢想。慶幸的是,成功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九。
Juno和梁爽,跟三個兼職的男女員工,一同開會商量如何處理,然後分頭行事。
梁爽負責的那個部分,是去親自磡探那個「即將被甩」的男人。
只有知道對方的底細,才能更確定下一步該怎樣走。
是的,這份工作,某程度上也真像私家偵探。
幸好,梁爽自問也有相當不錯的探偵頭腦,才會應付得來。
他拿着小宇提供的資料,那個理平頭裝的男人,名字叫洪長進,執業會計師。
他工作的會計師樓在太子道某舊式商廈,任何人出入也通行無阻,梁爽自覺感恩。
他試過去中環IFC的頂級商廈去調查一個女人,由於保安嚴密,他連商廈的大門也進不了,只好站在街上吃足老半天的西北風,到最後更沒有等到女人的福氣。
後來才知道,那個女人,跟客戶提供的相片中的女人,化妝前後,儼然就是兩個人。那種巨大的差異啊,是連她走過了梁爽身邊,他也絕不會發現的。
每份工作總有辛酸,創業這七年,梁爽也經過很多不可向外人道的慘事。只能安慰自己,就當作難得的人生練歷好了。
他高興今次要查探一個男人,男人始終比較像樣,很少會完全走樣吧。
2.
周三中午,梁爽走到會計師樓的樓層,下午一時正,梁爽就見到洪長進從會計師樓推門出來,他假裝在等電梯,手裏拿着同層的一間眼鏡店的宣傳單張,扮作剛離開,不要令他起疑。
兩人乘坐同一電梯落地面,梁爽從電梯門的玻璃鏡面反映中,留意到洪長進一直垂下眼盯着他的黑皮鞋,從沒有在鏡中照看自己一眼,也沒有拿出手機在按,梁爽可感覺到他是個性格內向又沒太多自信的男人。
梁爽先一步走出電梯,走在商廈的走廊,從外套袋拿出手機在看,當他走出了大街,身後傳來了一把聲音:「先生!請等一下!」
梁爽轉過頭,洪長進快步追上來,手裏拿着一張對摺的一百元紙幣,他說:「你掉了錢。」
梁爽摸一下外套的袋子,恍然大悟說:「嗯,謝謝你!」他接過了紙幣。
洪長進居然很不好意思,傻乎乎的微笑一下,就掉頭離開了。
梁爽停在街上,看着這個老實男人的背影,突然無法不深深嘆口氣,因為,預期他即將被拋棄的命運,就覺得非常殘忍。
五分鐘後,梁爽走進一家茶餐廳,見洪長進獨坐在一邊卡位上。
他在茶餐廳內找座位時,喝完例湯的洪長進,正好抬眼望到他。兩人打個照面,洪長進似考慮一下,還是善意地向他揚一下手,他在洪長進對面的卡位坐下,露出感激的神情。
兩人之間有幾秒鐘的沉寂,洪長進看似很艱難才找出了一個適當的話題,用生硬的聲音說:
「午飯時間,一個人很難找座位啊。」
「真的啊,幸好碰到了你!否則,我決定買外賣去球場看台吃……」梁爽下一句就想說:「唉,本來,我約了一個暗戀的女孩午飯,誰料她卻失約了。」
看着眼前的洪長進,本來準備拋磚引玉、誘導對方講出自身經歷的對白,卻突然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猛然抬起頭,直視洪長進說:
「你是洪長進先生吧?」
洪長進呆了半晌,露出之前沒有的防範眼神,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們接下來的對話,是男人之間的men's talk,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如何?」
「好的。」洪長進答應。
梁爽的心情倒是完全放鬆了下來。
因為,他心裏就是知道,他很慶幸自己沒說出第一個謊話。
否則,一切便恨錯難返。
他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雙手遞到洪長進面前,洪長進以兩手接過,必恭必敬的。
「洪先生,你認識小宇吧?她來我們公司,找我們幫她達成一個夢想。」
然後,梁爽無保留地告訴他,她委託他們幫忙,設計令他不再喜歡她,永遠離開她。
洪長進聽完,整個人呆呆的,他拿起面前那杯凍檸水,一口氣飲了半杯,這才好像清醒了點。
他一臉苦澀地道:「既然如此……你為何會告訴我?」
梁爽說出過去幾個案例:
「我們以前接過類似的個案:有女人給男人纏住,感到好不厭煩。但我們看得出,那些女人真的非常討厭那個男人。而那些男人,也實在非常值得討厭!」梁爽看着他說:「但是,怎樣看起來,你也是個好人。」
洪長進露出一個苦笑。
「況且,更重要的是,我問了小宇一個問題。」梁爽說:「我問她,那個喜歡她的男人,是在她手術前喜歡她,抑或在手術後喜歡她?她的回答是:一直也喜歡。」
洪長進用不明白的眼神看梁爽。
梁爽說下去:
「你們一同經歷了她人生的巨變,萬一你不夠喜歡她,你一定會離去的。」
洪長進恍如從未想過這種事,他靜默,完全反應不來。
「如果我還要沿用『正常』程序,佈下陷阱使你離開她,把你和那些我也非常討厭的男人混為一談,那麼,我會無法原諒自己的殘忍。」梁爽坐直了腰板,問他:「所以,洪先生,我決定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訴你。然後,我要親口問你一個問題。」
洪長進也知道梁爽有心幫助他,他終於放鬆點說:
「別叫我洪先生了,叫我小洪,你可以隨便問,我會回答。」
「好的,小洪,我想問你,如果我請求你離開小宇,你會照做嗎?」
梁爽用尖銳的目光凝視著洪長進。
然後,彼此沉默下來了。
3.
七年前,高中放榜日,梁爽的成績明明就讀不上大學,可是,為了世上有「奇蹟」這兩個字,他還是親身去每一家大學碰機會。
陪他一同去找大學的,還有好友Juno。
Juno的成績一樣爛,但他的心情卻輕鬆得很,每次去一家大學之前,他甚至會上Open Rice搜索大學附近有什麼好味食店,跟恍似面對人生窮途末路的梁爽相比起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走了幾間正規的大學,換來都是校務署職員瞄一下成績單,遞回給他們並露出的抱歉(或難以置信的)眼神。
有一家大學,他們甚至不得其門而入,在大門外掛出一張「下年度所有大一學位皆已額滿」,兩人看着需要用八達通才可進出的大學門閘,大嘆無奈。
Juno用手機的Google Map,領他去大學幾條街外的一家以燒鵝髀馳名的燒味店,點了兩碗燒鵝髀瀨粉,更要求伙計免切,免得肉汁太快流失,再用多角度替它拍了幾幅照片。
梁爽神情很是無奈,突然悲從中來,語氣激憤地說:
「我們慶祝什麼啊?哪有資格食燒鵝髀啊?」
「不是要慶祝才食燒鵝髀的啊!」Juno一口咬下燒鵝髀,肉汁四濺,「有時候,就算因為人生遇上了挫折,才更應該獎勵一下自己啊!」
Juno油脂差點噴到梁爽的臉上,他非常機警閃開了,鵝油直射到身後一個塗了百利髮乳的阿伯後腦,但由於阿伯的頭本身已經太油膩,居然半點也不察覺油上加油!
「說得也對,這個挫折實在太大了!」梁爽苦中作樂的拿起鵝髀咬一口,「嘩,真的好好味哦!」
他的心情稍稍放鬆,嘆口氣說:「這是最後的一家大學,沒機會了!」
「我的挫折,恐怕跟你的不同。」Juno滿嘴油膩地說:「我本來打算去大學一日遊,拍一下那個盛傳鬧鬼的噴水池,豈料卻不得其門而進,簡直有種華人與狗不准內進的東亞病夫軟弱感啊!嗚嗚嗚!」
「你的挫折,真的令我很挫折。」梁爽差點從座位滑下去,跟這個精神病的朋友找學校,恐怕才是真正磨難。
兩人吃了滿足的一餐,梁爽看着剛才在大學門口拿到的一大堆升學資料。什麼大學副學士、大學聯招、甚至有遠至台灣、英國澳洲等學校,都派了專員向失學的畢業生招手。
他看着一大疊課程資料,問Juno意見:「既然正規的大學進不了,你覺得,我們應該隨便找一家嗎?」
「為的是什麼呢?」
梁爽給他這個問題考起:「因為……好歹也叫讀大學啊!」
「爽哥,有人讚過你英俊嗎?」
梁爽不知Juno因何提起這個,他羞羞的說:「沒有,你是……第一個。」
「不,我可沒打算做第一個。」Juno卻說:「爽哥,請原諒我豪邁坦率的英倫風,你明知自己不英俊,是吧?」
「很少人會發現,我的臉……好比紅酒,有需要等它慢慢透氣,才會發現……白裏透紅。」梁爽替自己的樣貌做個總結,「某程度上,我是屬於耐看的一類。」
「那麼,換句話說你就是不英俊,直認只需一秒鐘,以後不就天下太平了嗎?」Juno刻毒涼薄地說:「那就正如,既然讀不上大學,倒不如作罷,不用旁門左道的扮作大學生啊!」
「可是,那些都是銜接大學的課程吧!聽說,只要考到名列前茅的位置,就能升讀大學……」
梁爽愈說卻愈細聲,他相信自己真有點心虛吧。
他知道有很多有如野雞大學的「專上學府」,跟正規的大學,根本是兩碼子事。況且,考上大學也如此困難,能否在那些學府得到上乘的佳績再順利接駁上大學,也真是未知之數。
另外,這些「仿大學」的學費驚人,跟真正的大學,可謂半點不遜色。
Juno說:「所以,我想過了,如果上不到大學就算了,我會出來打工。」
「我們這些低學歷,能夠做什麼啊?」
「你的語氣真像我死去了的太祖父!有什麼不可以做啊?」Juno握起了拳頭,振奮地說:「這是個講求創意的年代,不像過去般要遁規蹈矩了啊,你看看最賺錢的工作,全部都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那些百億富翁,也沒一個大學畢業。」
「好了,我承認,我給你挑起興趣了。就像有一頭毛毛蟲般,在我的心頭鑽來鑽去,請繼續說下去。」
「我一早已想好,無論中學畢業也好,大學畢業也好,我也打算做一件本小利大的工作。」Juno看看專心在吃鵝髀的眾食客們,還是顯得有避忌,細聲講出大計:「我決定了,要在網上開設一家『實現夢想小濱廊』。」
「實現夢想……小濱廊?」梁爽語塞。
「對啊,就是幫別人實現夢想、完成夢想的公司。」Juno說:「收費方面,就用夢想的難易度去決定。」
梁爽靜靜思考了一分鐘,就像聽到Juno要上火星,他也不是反對,只是摸不着頭腦。
「你這個構思很不錯……但為什麼,你會想到這些?」
Juno直視着梁爽,「爽哥,你可有夢想?」
「我……也是有的。」
「你的夢想,應該很難實現吧?」
梁爽想到心裏藏着的那個夢想,的確很難實現,他說:「是的,近乎不可能實現。」
「如果花一點點的錢,你就有機會實現夢想,那麼,你肯試嗎?」
梁爽再想一下,點了點頭。
Juno笑起來了,「那麼,你也想光顧『實現夢想小濱廊』!這門生意是注定成功了!」
「好了,我給你說服了。」梁爽攤攤手投降。
Juno嘿嘿笑,「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忘記告訴你了。」
「什麼?」
「這是我倆一同合作的公司!」
「這麼……突然?」
Juno說得理直氣壯:「嘻嘻,人生就是由無數個未知數組成的啦!」
「唔,也對。」
就是這樣,梁爽和Juno兩個好朋友,沒頭沒腦成立了「實現夢想小濱廊」。
開業頭一年,他們總共只接了八單生意,方知有夢想的人,比起預期中少。
由於生意慘淡,他們沒法子的只好各自找了兼職,幫補家計。
第三年,由於得到一個經由「實現夢想小濱廊」順利實現了夢想的客戶,在網上撰文好評力推,引來很多有夢想的人查詢和光顧。
他們慢慢做出了名堂,由一家在各自在家裏的電腦桌前辦公的網上公司,由鍵盤戰士晉升到在油麻地區較便宜的舊商廈,租了一個四百多呎辦公室單位,由「網上虛擬事業」變成了「實業」。
到了第五年,兩人的公司已略見規模,也由於顧客大增,招請了三名兼職員工。當然,抄橋的人也有很多,但作為始祖的他們,始終有一定代表性,生意多得接不完。
全店最受歡迎的,是「實現夢想一條龍套餐」服務,意即為客戶度身訂造一套計劃,不分開每項收費,用一個價錢可付帳,因而大受歡迎,業績直線飇升。
最重要的是,每當看到有夢想的人,終可達成日思夜盼的夢想,他們就覺得這一門生意,不單止是生意。
很多時候,更是一次……壯舉。
4.
跟洪長進見過面,梁爽馬上知道要怎處理這個案。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Juno和三個同事,大家並無異議,就此落實。
於是,他抽了一個下午,坐在他最愛的「重聚餐廳」,用平板電腦,靜靜寫了長達三千多字的「〇九七八」計劃書,傳至四人的電郵內,準備依計行事。
一直埋頭寫了三個小時,由天光直寫到入黑,梁爽終可抬起雙眼休息一下,呷一口早已變得冰凍的熱咖啡,俯視着窗外彌敦道飛馳而過的車輛,他感到腰頸背都在痛。
手機彈出了接收到WhatsApp訊息的聲音,他以為有哪位職員看完計劃書,可能提出問題。沒想過的是,不是小濱廊的公司群組的訊息,卻是群組「保留回憶」跳出的訊息。
他已有幾個月沒收到「保留回憶」的消息了。
上一次收到的,是張寶珠23歲生日,眾人向她互道祝福。他可預測到,終於也輪到自己了吧?
他第一個感覺就是會心微笑,他知道,總算有人記得他生日了。
他甚至不用猜想,也知道發起人一定是任天堂。
他按進群組,彈出了署名是「全宇宙的朋友」的訊息。他理所當然是猜對了,會牢記住每一位朋友們生日日期的這些瑣碎事的,鐵定是小任!
小任寫了一句:「爽,祝你生日快樂!精神爽利!」然後,附了廿五個像一條長蛇般的開心臉的Emoji,簡直就像那些永遠Loop不完的新春賀年祝福。
他寫了一句:「謝謝!」
然後,很快地,郭抒瑤和張寶珠的生日祝福也來了。
他逐一道謝,但也沒有虛偽地寫一句:「我們幾時出來吃個飯啊?」他們三人也沒說,保持着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但各人心知肚明,他們很快會見面。
是的,還有一個星期,眾人會相見。
本來悶悶的梁爽,由於得到群組眾人送上的祝福,心情開朗得多了。
從重聚餐廳回到油麻地的公司,要十五分鐘步程,由於梁爽要打印一些文件,不得不回去一趟。
當他打開公司的門,卻發現裏面漆黑一片,所有人都走清光了。
他看看表,時間才七時多啊,他們這些可歸入「創意工業」的公司,不會局限上、下班時間,但最近接了五、六個新個案,大家那麼早就關燈走人,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他咕嘀一下,亮起整家辦公室的燈光,走去打開打印機的電源,大概要等五分鐘讓機件熱身,才可順暢運作。
當他準備去拿文件時,卻發現在出紙口前,有着一大疊印滿字迹的文件,他拿起來看看,竟發現就是他想要影印的文件,一式五份疊得好好的,他見到有張便條貼,上面用秀麗的字體寫着:
「老闆,已替你影印好了!DaDa敬上」
梁爽平生最怕就是刻板的工作,影印文件當然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感覺很貼心,心情愉快笑了起來。
走回自己靠窗邊的辦公桌,只見桌上有着一份用環保報紙包的禮物,他打開一看,竟是他最喜歡的starbucks便攜杯,更是日本地區才有售的特別版,他驚喜到了極點。禮物下壓着一張生日卡,卡內有着員工們的簽名。
梁爽一直捧着那份禮物,心頭暖暖的,愛不釋手。
這時候,他手機響起,是Juno的聲音。
「爽哥,快過來!」Juno電話那頭一片嘈吵:「不,過來之前,首先,在這一秒鐘,你要面對人生中的一個抉擇。」
「什麼?」他莫名其妙的。
「你馬上要選:A.叉燒拉麵;B.沾汁麵;C.元祖拉麵……快選。」Juno說:「我要先點菜,你五分鐘後過來,剛好可起筷囉!」
「你在橫綱拉麵?」梁爽又一次驚喜。
橫綱是油麻地區永恆要排長龍的拉麵店,梁爽只吃過一次,果真名不虛傳的好吃。一直想再安歌,但每次到來,看到門外那條可怕的人龍,就會迫不得已另覓別家。
「大哥,我在門外等足了九十分鐘,吃灰塵都吃飽了啦!」Juno嘩啦嘩啦地說:「我點菜啦,你快過來!」
今日一整個早上,梁爽也窩在公司內,眾人卻對他的生日隻字不提,讓他覺得無可奈何。但生日這回事就是很奇怪,別人記不起,當事人更不想提起了。
所以,當他發現大家原來暗中在炮製驚喜,不動聲息的他,才真正感動得要命。
坐在面對拉麵的日本師傅的吧枱前,看到師傅使用着秒表極其精準的煮麵,梁爽可以感覺到那份用心,令整碗麵也變得更加矜貴滋味。
「我原本以為,今年要孤孤獨獨的過生日啊。」梁爽夾起一撮麵,有感而發地說:「連續六年,阿紀也和我同度生日,幾乎已忘記無人結伴的感受。」
Juno用雙手扭動着手絞的胡椒瓶,在湯面灑着胡椒粒,「那麼,我不如先走,讓你好好重新感受一下『無人結伴』的滋味啦!」
「別玩我啦,我已經孤獨老半天了!」梁爽苦笑一下,「幸好,『保留回憶』那群朋友祝福了我幾句,令我心情好起來。然後,更想不到的是,你們也會給我驚喜。」
「我們也不是不想給你驚喜啊,但這幾年來,你生日的正日都供奉給女友,難道我們敢跟她搶奪你嗎?」
梁爽想想也對,他聳聳肩說:「算了,無論如何,我現在回復自由了。」
「紀元君今天沒找你啊?」Juno問。
「沒有……但是,這才符合她性格吧!」梁爽心裏有一陣悵然,他數數手指說:「我們分手這十一個月以來,沒有再聯絡一次。」
Juno嘿嘿笑,「也許,她太恨你啊!」
「其實……也不排除是這樣。」梁爽苦笑一下,「說實在的,拍拖六年多,我們吵架的次數,真的多如繁星。」然後,他陷入了回憶中。
Juno認識梁爽夠久了,明知他接下來就會悲秋兩、三個小時或以上。他拿起細樽裝的可樂,要跟他乾杯,「爽哥,別想太多,積極找個新女朋友吧!」
「不,我還需要放假……放一個沒有女人的長假。」
「那麼,我祝你度假快樂!」
Juno舉起可樂,跟梁爽大力敲了敲瓶子,兩人一飲而盡,Juno打了一個大大的嗝,教食客們為之側目,Juno卻笑嘻嘻的,樂在其中。
踏入廿五歲的梁爽,就是跟這個豬頭度過的了,感覺卻很溫暖。
沒有情人的日子,
才發現朋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