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云：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注一】
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注二】

【注一】此首不專論詩，實由論文辭而論人矣。明都穆《南濠詩話》：「揚子雲曰：『言，心聲也，字，心畫也。』（見下）蓋謂觀言與書，可以知人之邪正也。然世之偏人曲士，其言其字，未必皆偏曲，則言與書，又似不足以觀人者。元遺山詩云：『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載《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有識者之論固如此。」昌黎《送孟東野序》云：「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詩、又文辭之尤精者也；詩文同類，賦出於詩，故並及之。此作論人，並非徒責潘岳；實譏盡天下之口是心非，形充中餒、言行相背、文情違異者！《文心雕龍·情采篇》云：「而後之作者，採濫（淫濫）忽真（精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情實）之制日疎，逐文（文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真宰，見《莊子·齊物論》：「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詩·小雅·角弓》：「騂騂角弓，翩其反矣！」謂騂騂然調和之角弓，若不善用之，則翩然而反也。）世之「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萬乘其如脫」；「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或歎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遊，談空空於釋部，覈玄玄於道流」；而「終始參差，蒼黃反覆」，「乍迴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後黷」；「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製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者，夥頤沈沈，難指數矣！豈惟石季倫之有《思歸引》，劉子駿、潘安仁之賦《遂初》《閑居》而已哉！《抱朴子·外篇·應嘲》云：「不忍違情曲筆，錯濫真偽，欲令心口相契，顧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後也。」先王以聲詩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不應爾爾耶？

揚雄《法言·問神篇》：「捈（音途，引也。）中心之所欲，通諸人之嚍嚍（音儘，憤也。）者莫如言；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傳千里之忞忞者莫如書。（晉李軌注：「，目所不見。忞忞，心所不了。」《廣雅·釋訓》：「惽惽、忞忞，亂也。」清王念孫《疏證》云：「與惽惽同；忞忞與漫漫聲亦相近。」）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古人誠於中，形於外；故聽其言，覽其文，即如見肺肝，知其為人，是以子雲云爾也。《禮·樂記》曰：「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咏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於心，然後樂氣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史記·孔子世家贊》：「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又《屈原傳贊》：「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吾每讀《尚子平、臺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此皆誠於中，形於外，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者也。然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故有「高論堯、舜之道，而不忍桀、紂之性」；外示巢、由之節，而暗行操、莽之事者矣，安仁何可擬乎！

【注二】 《晉書·潘岳傳》：「潘岳，字安仁。……少以才穎見稱，鄉邑號為奇童，謂終、賈之儔也（西漢賈誼、終軍皆少負奇才）。早辟司空太尉府，……才名冠世，為眾所疾，遂栖遲十年。出為河陽令（今河南孟縣西，徧種桃花，舉世以為美談。），負其才，而鬱鬱不得志，……轉懷令（河南武陟縣西南），……岳頻宰二邑，勤於政績，調補尚書度支郎，遷廷尉評，以公事免。楊駿（晉武岳丈，為太尉。惠帝時為太傅，大都督，後為惠帝賈后所殺。）輔政，高選吏佐，引岳為太傅主簿，駿誅，除名。……尋為著作郎，轉散騎侍郎。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本是賈充之外孫韓謐，入繼充子黎民，襲封魯國公。謐好學有才思，既為充嗣，繼佐命之後，又賈后（謐大姨母）專恣，謐權過人主，後為趙王倫所殺。】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謐二十四友，岳為其首，（石崇、歐陽建、陸機、陸雲、摯虞、左思、劉輿、劉琨兄弟皆在其列。）……其母數誚之曰：『爾當知足，而乾沒（貪婪硬取，無功受祿之類）不已乎？』而岳終不能改。既仕宦不達，乃作《閑居賦》曰：『……於是覽止足之分，（《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庶浮雲之志（《論語·述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築室種樹，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臘之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書·君陳》：「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論語·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此亦拙者之為政也。乃作《閑居賦》以歌事遂情焉。……』」（此畧引其序文）遺山謂「高情千古《閑居賦》」者，已畧見其梗概矣。爭，今字用怎，聲轉也。李義山《送鄭大（名畋）台文南覲》七絕結句：「君懷一匹胡威絹，（晉人，父質、為荊州刺史，威往省，及歸，賜縑一匹，威跪請曰：「大人清介，於何得此？」質曰：「此吾俸餘，聊助汝糧耳！」其父子清慎如此！於是名譽著聞。歷官徐州刺史。入朝，晉武帝問「卿孰與父清？」威曰：「臣不如也。臣父清，恐人知；臣清，恐人不知。」晉武稱善。）爭拭酬恩淚得乾？」司馬光《西江月》詞換頭云：「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吳梅村《圓圓曲》云：「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娥眉匹馬還？」爭，皆即怎字也。又、詩人胸中不誠，而強鳴清調，雖或能欺當世士，然必不能欺後世者。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九云：「正使後世之學為詩，其胸中之不淳不正，必有不能掩者矣。雖貪者賦廉詩，仕者賦隱逸詩，亦豈能逃識者之眼哉！如白樂天之詩，曠達閒適，意輕軒冕，孰不信之？然朱文公獨謂：『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可謂能窺其微矣。嗟夫！樂天之言，且不可盡信，況餘人乎？」（餘見上第四首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