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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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中国画的生命精神

第一节 重视生命是中国画的最高纲领

重视生生之德是中国哲学的一大特色。在中国哲学看来,宇宙不是一个机械的物质世界,而是普遍流行的生命空间。宇宙万象,赜然纷呈,生生不已,流行不绝,这是一个健动不息的创造空间。“天地之大德曰生”,人要配得上成为宇宙之一员,就必须以自我生命去契合宇宙生命,加入生命的洪流中,从而去感受微茫惨淡的生命意旨。

中国人以诗意的目光看待世界,在生命的浸染下,大千世界,森罗万象,都成了和人的生命相关的世界,一个与人的生命彼摄互荡的空间。从中国绘画发展的情况看,这种生命精神对绘画产生至深且广的影响。在生命哲学的影响下,形成了中国独特的绘画形式和观念。

生命是潜隐在中国画之中的不灭精魂。如山水画创造,千百年来,依然是深山飞瀑、苍松古木、幽涧寒潭……似乎总是老面孔,然而人人笔下皆山水,山山水水各不同。它的艺术魅力,就在于似同而实异的表相中所掩盖的真实生命。抽出这种生命,中国山水画也许会成为拙劣的形态呈现,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在花鸟画中,重视蓬蓬勃勃的生命感则更为明显。画家们对静物不感兴趣,西方绘画以死物入画,如透纳的《松鸡写生》,描绘的是被猎枪打死的鸟,这对中国画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中国画中虽然有枯木瘦水,但并非是展现枯朽的形态,而是由此传出一种勃郁的活力,彰显出一种生命精神。我们从中国花鸟画中,如八大山人天真嬉戏的小鸟、郑板桥竹画的凛凛风神、吴昌硕笔走龙蛇的枯藤、齐白石跃然而出的虾趣,都可以听到一种生命的清音。

中国画所体现的这种生命感,若依朱熹的话说,就是“活泼泼地”,而不是“死搭搭地”。绘画中所说的生命,既简单又微妙。所谓简单,就是说绘画要表现活物风致,把画画活。生是相对死而言的,如两棵树,一为死树,一为活树,死树面目干枯,全无生气,而活树生机勃发,迎风婆娑,阳光朗照,粲然明丽,雨露时沾,珠圆玉润,此谓“活泼泼地”。所谓微妙者,就像人不能理解自己肌体的内在运动一样,生命又是最微妙、最玄深的所在,它是宇宙创化之伟力,生机独运之肌理。中国画家所要表现的生命感,就是活泼的生命形态和内在幽深远阔的生命精神的统一。

这种对生命感的追求,用古代画家的术语说,就是重生机、生趣、天趣、生意。中国画家认为,绘画应以表现生意为根本目标。北宋绘画理论家董逌说:“凡赋形出象,发于生意,得之自然。”大致与董氏同时的韩拙说,绘画“本乎自然气韵,以全其生意,得于此者备矣,失于此者疾矣”。清代画家戴熙说:“画者生机,刻意求之,转工转远,眼前地放宽一步,则生趣既足,生机自畅耳。”

这种追求生命的精神,首先体现在对动感的偏好上。英国美术史家L.比尼恩说,中国绘画中对动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重视《亚洲艺术中人的精神》,中译本,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一幅画画得像与不像无关大局,甚至可以置透视、光、影于不顾,但有一点不能缺少,就是看你画得是否活泼,是否传神,是否体现出物象生动变化的节奏。少了活泼,就是死、板、结、僵、滞;有了它,绘画的气韵也就树了起来。明代艺术家李日华说:“韵者,生动之趣。”清代花鸟画家邹一桂说:“画有两字诀,曰活曰脱。”清代绘画理论家方薰说:“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中国画对活泼泼的精神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挚爱。

从动感再向前一步,中国画家还把生命和绘画表现机理、宇宙创化之理以及自我生命体验之理联系在一起,从而深化了对艺术生命的理解。概括起来,他们对艺术生命的理解主要集中在以下三点:

第一,旁通无碍意。中国画家视天地大自然为一大生命,山山水水各不同,但均有生命荡乎其间,清代的山水画家沈宗骞将其形容为:“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万物运动轨辙各异,然一气浑统,彼此联属,俨然而成一个生命整体,生命之间彼此摩荡,世界就像一个无限的生命之网,每个生命单位都是这网中的一纽结,此纽结受整体生命之统贯,从一纽结可以观生命之大全。此所谓旁通无碍。画受到时空限制,所选取的只是一个生命断面,但中国画家绝不满足表现这一断面的内容,他们要自此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去反映普遍生命,反映出宇宙的浩瀚和渊深,反映出自己对生命的独特体验。因此,画家作画要在活泼的基础上求流动,十分注意画面形式结构的气脉贯通,形式之间的彼此映带,从而造成一种他们所形容的阴阳相摩相荡的态势,于是画面便成了全然自足的生命整体,由此小宇宙就可以实现和大宇宙的贯通。

第二,不断提升意。人的生命是可以不断被超越的,中国画被视为提升生命、净化性灵的工具。一幅画犹如一生命的旋涡,层层盘旋上扬,一些内容脱落了,而真正的生命保存了下来。绘画要借山川草木表现心灵,提升自我,浩然与宇宙生命同归。中国画家强调舍弃生理生命,避免感性对象的表相缠绕,而会归于宇宙生命。因此在画面处理上常以体现创化之元为尚,如董其昌所说:“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

基于这种理解,中国画存在两种不同的生命超越过程:一是从自我狭隘的认知、生理的欲望超出,而进入画面的对象生命之中。画家们把可能引起生理欲望的和一己之私视为俗念,强调迥出天机,脱略凡尘。二是从感性生命的表象超出,从而会归于宇宙生命。客观对象是表现自我的媒介,而不是目的,如一味局限于画面的形似,反而会构成表现自我的障碍。因此,中国画中的自然物一般要经过纯化,不是所有自然物都可以入画,对自然物有个定向选择的问题。中国画中,雪山寒林屡出,梅兰竹菊不断,相形之下,其他大量自然物均被漠视,由此出现了选材上的模式化倾向。为了生命超越,画家是入于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又“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石涛),从而从对象生命中超越,与宇宙生命浑然相合。宇宙生命是终极生命,是生生之元。它是一种宇宙感,是道、一、混元之气、宇宙真宰,是一切生命得以存在的内在推动力,是自然而然生存之理、自发自生运动之力、自由自在超越之性。中国画家要“妙合化权”“合于天造”,握住宇宙运转之轴,创造一种新的宇宙。如范宽的《雪山萧寺图》,白雪皑皑,群峰并立于玻璃世界中,气象幽冷,天趣盎然,冷云轻蒸,枯木参差,大有高天迥地、尘埃不到之势,令人观之,有雪涤凡响之妙。境界超迈,使观者从外在表相直溯宇宙纵深。

第三,生生不绝意。生命是绵延不绝的生化过程,后生续于前生,新生胎于旧生,绘画要展示生命的滋生、演化之奥秘。一幅画是一个生命空间,但必须滋生出无穷生命。追求生命绵延之趣味,已成了中国画不言的秘籍,如美国一位研究中国画的著名学者谢柏柯(J.Silbergeld)所说,中国画“一个微观的对象,也可以积聚起无穷的宇宙能量”。这个绵延之趣体现在几个不同的侧面:对于画面形式来说,要气脉贯通、虚实互生;对于接受者而言,自我生命和观者生命通过绘画豁然贯通,一泓生命之泉由我心而流入接受者之心,接受的无穷导致了生命的无穷;对于画面的有限形态而言,在有限之物中可以观照出画外无限之趣,所谓“只有一片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明代学者李开先说“万物之多,一物一理耳,惟夫绘事,虽一物而万理具焉”,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一物中有万理?并非是表现的丰富性,而是生命的滋生延展所造成的。

总之,中国画家对生命的独特理解,就是要表现宇宙盎然生意,借一管之笔点画万物,提升性灵,追求自我生命和宇宙普遍生命的相融,从而在山光鸟性中表现生命流转之趣。

进而言之,由于把重视生命作为中国画创造的纲领,因此在绘画功能上,也体现出迥异于西方绘画的旨趣。

一是通过绘画创作来体验生命。游心于画,可以给艺术家提供一个体证生命的机会,而不仅是艺术技巧的满足。邹一桂说:“必兴会自至,方见天机活泼。”画之生命来自对生命之体验,山水画家终日烟霞供养,日对丘壑,进而参悟大化生机,石涛诗云:“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自我生命与万物节奏同样地起伏潆洄,从而领悟到生机之趣。

二是以绘画形式来显现生命。古代画论有两个相关的命题,一是“画为心学”,一是“画为心画”。绘画之形乃心之形,因而这两个问题又是联系在一起的。以形写形的外在呈现为画道所鄙弃。绘画中表现的主体内涵,一般被称为情、意、理,但这绝非概念化的情感,中国画的符号并非是定指,而具有模糊的情绪指向,任何简单比附都与绘画实际不相符合,笔情墨趣中展示的是画家对生命的体验。明唐志契认为:“凡画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得其性情,便得山环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自然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山水本无心,何性情之有?其实,山水的性情,就是人所透升上去的生机活运,即“生化之意”。布颜图对传统写意说的阐释,颇有见地,他说:

问用意法,曰:“意之为用大矣哉!非独绘事然也,普济万化一意耳。夫意先天地而有。在易为几,万变由是乎生。在画为神,万象由是乎出。故善画必意在笔先;宁使意到而笔不到,不可笔到而意不到。意到而笔不到,不到即到也。笔到而意不到,到犹未到也。何也?夫飞潜动植,灿然宇内者,意使然也。如物无斯意,则无生气,即泥牛木马陶犬瓦鸡,虽形体备具,久视之则索然矣。”

他所说的“意”,就是“化机”,乃是宇宙的生灵活趣,万象均本此而生。有此“意”,万象方能活泼跃如,画家深入莽莽世界之中,攫取其内在的“意”,以自我生命之意与宇宙之意相映发,再以山川草木显现之,绘画于是成了化机的形式语言。

三是在绘画中安顿生命。清沈宗骞说:“画虽艺事,古人原借以为陶淑心性之具,与诗实同用也。”“陶淑心性之具”一语最得古代画家之肝肠。绘画一道,为无数画家提供了精神家园。画家们就像一个个长久飘荡的游子,借绘画来表现日暮乡关之恋,寻求精神的止泊,安抚在人生竞技场造成的疲惫压抑的灵魂,以幻想的空间来弥平性灵的创伤。人生一世,除了具体的生活烦恼之外,如郑思肖的亡国之痛,还有一种“宇宙的悲切”。人生活在无垠时空中,宇宙浩瀚渊深,衬托出个体生命的渺小,常常会使人产生如同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忧伤——浩浩苍穹下踯躅徘徊着一个孤独、寂寞的灵魂。中国画为画家盛下了这份绵绵的忧思、怅惘的期盼。赵子昂有诗云:“木兰为舟兮桂为楫,渺余怀兮风一叶。”借画中的一叶扁舟,渡到精神的彼岸。

美国著名中国思想史家列文森说,中国画有一种“反职业化”倾向,重视“业余化”Joseph Levenson:“The Amataur Ideal in Ming and Early Ching Society:Evidence from Painting”In 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tions.ed.John Fairbank.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7.,绘画不是服务于道德、政治和知识,唐宋以后这一点更明显,绘画被视为“性灵的游戏”,是用以“自娱”的工具,用刘熙载的话说,即“为一己陶胸次”。南朝宗炳说他东陟衡、庐,西登荆、巫,图之于壁,以尽“卧游之趣”,进而畅胸中之高情。陈姚最说:“学不为人,自娱而已。”北宋以后,以自娱言画者很多,李成说:“平生只自娱耳。”二米作云山墨戏,以为游戏性灵之作。标榜写意的元四家也视自娱为绘画的目标,倪云林云:“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吴镇说作画只是“适一时而已”。画风苍莽的黄公望说他的画只不过是“游戏而已”。自娱,依其浅者言之,乃是得性灵之快适;依其深者言之,即找到了一个性灵之居。

北宋画家郭熙说,山水有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可行可望是悦目,可游可居是悦意。这反映了两种不同的自娱说,一是在绘画中获得陶然自乐的情绪,因为烟霞丘壑、花竹虫鱼本来就有美,作画如历山光鸟性,作自然之游,由此油然而生快意实属自然。另一种自娱,实乃愉悦生命,是生命得以安顿以后的陶然自适,是个体生命提升后的性灵震荡,是由“失乐园”到“复乐园”后的惊喜。个体生命融会于大化流衍之中,感受它的跃动。郭熙认为画山水应有“景外意”,他说:“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这个“意外妙”,就是画家悠然会心之处。

中国绘画强调活泼泼的生命感,要求画面生动,有一种运动感,画面形式之间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使得灵气往来,不板滞。然而此不唯中国画所独具。西方绘画也强调力的伸展,讲究画面形式之间的张力关系,莱辛在分析古希腊著名雕塑《拉奥孔》时,强调创造一个富于包孕性的片刻的重要性。在古希腊神话中,传说拉奥孔犯了重罪,天神派遣一条恶蛇将他和两个儿子一起裹住咬死。雕塑《拉奥孔》并没有选择其被恶蛇咬后的痛苦呻吟来表现,而是表现极度痛苦之前一个片刻的神情——惊恐和茫然。这样的表现更具有包孕性。但是,中国画所强调的生命动势又与之不同,中国绘画不仅强调静态画面显现出动态,再现生机勃勃的自然形态,同时还深入生命的根源处,掘发宇宙的奥秘和生命的底蕴,从而去安顿自己的灵魂。中国画家作画是为自己的生命“筑巢”。中国画家相信生命的幽深处,自然有烟有雾,一缕烟岚、一片苍林、一湾静水,都经过画家心灵的浸染,都是自我生命之表征,是可以扪听天音、浩同宇宙的天地。

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卷一说:

未解笔墨之妙者,多喜作奇峰峭壁,老树飞泉。或突兀以惊人,或拏攫以骇目,是画道之所以日趋于俗史也。夫秋水蒹葭,望伊人而宛在;平林远岫,托逸兴而悠然。古之骚人畸士,往往借此以抒其性灵,而形诸歌咏,因更假图写,以寓其恬淡冲和之致。故其为迹,虽闲闲数笔,而其意思,能令人玩索不尽。

沈宗骞这里涉及绘画中两种不同的动感:一是追求外力冲荡的“俗史”之笔,这些画家“未解笔墨之妙”,错误地将表现形象局限于外在力的伸展,因而选择奇峰飞泉之类的大自然剧烈运动形式。因而缺少内蕴,而徒有其力。二是秋水蒹葭、平林远岫式的表现,表面上至静至寂,但画面展示的是一片恬淡冲和的境界,如韦应物诗所谓:“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这是一种永恒的宁静,在宁静的表象背后蕴藏着无垠的生命躁动。此景为画家性灵之景,体现了画家对宇宙独特的悟、独立的思,画中显现的是智慧,而不是知识。观者于不知不觉中,融入那片既简淡又繁复的世界中。

《芥舟学画编》针对此种现象还指出:

论画者谓以笔端劲健之意,取其骨干;以活动之意,取其变化;以淹润之意,取其滋泽;以曲折之意,取其幽深。固也。然犹属意之浅而小者,未可论于大意之所在也。盖天地一积灵之区,则灵气之见于山川者,或平远以绵衍,或峻拔而崒嵂,或奇峭而秀削,或穹窿而丰厚,与夫脉络之相联,体势之相称,迂回映带之间,曲折盘旋之致,动必出人意表,乃欲于笔墨之间,委曲尽之。不綦难哉!原因人有是心,为天地间最灵之物。苟能无所锢蔽,将日引日生,无有穷尽,故得笔动机随,脱腕而出,一如天地灵气所成,而绝无隔碍。虽一艺乎,而实有与天地同其造化者。夫岂浅薄固执之夫,所得领会其故哉。要知在天地以灵气而生物,在人以灵气而成画,是以生物无穷尽,而画之出于人亦无穷尽。惟皆出于灵气,故得神其变化也。

这段话将以上关于两种不同的生命动态叙述得很清楚。在沈宗骞看来,画要表现活泼的生命感,“固也”,这是绘画的基本要求,但这种生命感不是仅仅去模拟外物变化运动,就可以达到的,若停留在这一层面,属“意之浅而小者”。而所谓“意之大者”,乃在于表现宇宙之灵气,它是人所透升上去的生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