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这一年夏天,赵少忠从江北贩回一批烟草,船经过官塘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的船趁着浓浓的黑暗刚刚拢岸,那些早就守候在岸边的客栈和酒店的伙计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赵少忠将船停在一座木桥的阴影之中,然后纵身上了岸。那些拉客的女人像麇集在鱼市上的苍蝇一样,怎么轰也轰不走。在炎热的夏夜,汗酸的臭气和水边的膻腥味混合在一起,使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赵少忠想找一个干净的客栈住下来,烧盆热水烫烫脚,然后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好赶路。他被面前聚拢的叽叽喳喳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这时河边一个船工冲着他叫了一声:
“那个戴凉帽的女人很不错,屁股圆滚滚的。”
戴凉帽的女人像是听懂了船工的话,径直朝赵少忠走了过来,像熟人一样挽住了他的胳膊,赵少忠怔了一下,在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麝香和药材的气息中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官塘镇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在墨黑的大山的背影之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涧,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草房。水鸟在涧底鸣叫着,使这个飘浮在灯火中的村落显得异常宁静。
赵少忠跟着那个女人转过一处红薯地和几道颓墙,来到一个小酒店前,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店主闻声挑开门帘远远地迎了出来。女人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摘下凉帽,露出一头银灰色的短发,赵少忠这才注意到她有多么苍老。赵少忠跟着女人走进了客房,一阵浓郁的棕榈叶的清香和竹席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船过偃林寨时积存在心中的不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他要了一壶黄酒,就着炖烂的猪头肉,在窗下慢慢地喝着,宁静和安全的感觉紧紧地伴随着他他沉浸在窗外淙淙的涧水声中,对悄悄走进来的那位姑娘一无所知。
姑娘站在他身边的一只老式座钟旁,轻轻地为他摇着蒲扇,她的高绾的发丛中插着一朵晚茶花的花苞。赵少忠借着一股浓浓的酒意,给她斟了一杯酒,姑娘浅浅地笑了一下,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唇。窗户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纱布,几只蚊子和飞蛾贴着纱布嗡嗡地叫着,涧底传来清晰的捣衣服的声音。
半夜时分,赵少忠感到有些困了,就势倒在铺着厚厚棕榈叶的竹席上,不久就沉入了梦乡,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他隐约看见那个姑娘端着一盆洗脚水走了进来,樟木树枝被煮烂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围。那个姑娘像服侍婴儿一样地帮他脱去了那双粘满泥土的硬梆梆的鞋子,替他挽起裤腿,用毛巾沾着热水为他洗脚。热水渗进了他脚上的血泡,他的脚不住地抽搐着,姑娘不时停下来,低低地喘息。他朦胧地听见她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卧室里和蚊子的叫声掺合在一起,他感到脚底板和小腿上痒酥酥的。在一阵难以遏制的激动中,他睡意全消,姑娘俯身帮他擦脸的时候,他的手背碰到了她胸口软绵绵的东西上。在以后一连好几个不眠之夜中,他躺在潮湿的船舱里咀嚼着新鲜的烟草叶,他的手背上的血管依然像小兽一样跳动着。
时间过去了很久,赵少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个姑娘站在窗前,在闪动的烛光中呆呆地发愣,好几次她走到床边坐下来,对着发出轻微鼾声的陌生人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她终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带上门走了出去。赵少忠睁开双眼,他感到那个姑娘的影子依然停留在黑暗的空气中,他嗅着屋子里淡淡的樟木香味,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搅得他难以入眠。很早以前,他就从过往的商人的口中听说过官塘镇妓女接待客人的默契和方式,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朵晚茶花的花苞,它像是某种诱人的不祥之物在寂静的夜晚的空气中悬挂着,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来。
后半夜,外面刮起了大风,在运河上经过的船只传来清晰的摇橹声。在清晨响起的第一声公鸡的啼鸣声中,赵少忠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沿着那条闪闪发亮的溪涧朝渡口走去。他远远地看见运河窄窄的水面被初升的晨曦染得通红,船头上升起了一缕缕炊烟,几个船工正在吊水做饭。赵少忠一路上还在想着夜晚的那件事。
“怎么样,一夜没睡吧。”一个船工嬉笑着跟他打招呼。
“那个戴凉帽的小妞准没错。”王胡子说。他光着上身,露出一簇浓密的胸毛。
“小妞?”赵少忠说,“她的牙齿都快掉光了。”
几个年轻的伙计咯咯地笑起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在官塘镇夜宿的船工一个个从树林中懒散地走了出来,赵少忠看见那些敞胸露怀的女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岸边。
王胡子䠀着水把沉重的铁锚搬到船上,几个梢工摇起了橹,船慢慢驶离了岸边。这时,岸边稀疏的柳树林中跑出一个姑娘,她的身后,那个戴凉帽的女人举着鞋追赶着,几个船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那个头上插着晚茶花苞的姑娘跑到渡口边时,赵少忠的船已经离岸了,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卷起裤腿䠀着水朝船头奔了过来。
“天哪,”王胡子说,“你昨晚一定是把她哄迷糊了。”
“婊子追姑佬一点没错。”岸边有人嘿嘿地笑着。
赵少忠看见姑娘的一只手已经搭在船帮上,一个伙计拉了她一把,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船头,衣服紧紧地贴在肌肤上,身体的轮廓依稀可辨。这条大船在黎明的阳光中走了很远,赵少忠还能看见那个戴凉帽的女人举着一只鞋子在岸边跺着脚。
“那个女人为什么追着你打?”王胡子说。
“她怪我昨夜没有赚到钱。”姑娘气喘吁吁地说。
王胡子瞥了一眼正在若有所思的赵少忠,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赵少忠在船舱里翻出一些旧衣服让她换上,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整天守着船头的火炉一言不发。她的身上保留着僻远山村的女子特有的泼辣和大胆,当她毫无顾忌地跨在船舷上对着浑浊的河水撒尿时,几个年轻的艄公脸都涨得通红。
事实上,这个年轻女人的到来并没有使枯燥乏味的航行变得轻松起来,相反,那些伙计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对沉默上了瘾。炎热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在姑娘香甜的酣睡之中,那些无精打采的船工对着满天星斗,在浓郁的烟叶的气息中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大船渐渐来到了子午镇外宽阔的水面上。一天中午,王胡子拎着一壶酒来到赵少忠面前,他们就着咸萝卜坐在船头一直喝到太阳偏西,王胡子从腰间解下一袋铜板扔在赵少忠的脚下。
“把那个姑娘给我。”他说。
正在摇橹的几个伙计闻声围了过来,那条张满帆布的船在河心被风吹得直打转。那个姑娘朝眼中布满血丝的王胡子瞥了一眼,绕到赵少忠的身后,两只手紧紧地扯住他的青布马褂,身体瑟瑟发抖。赵少忠被那股樟木树的清香笼罩着,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算了吧。”
许多年后,每当他看见王胡子匆匆走过时充满敌意的眼光,他都为自己仓促间做出的这个决定懊悔不已。
2
当年,翠婶跟着赵少忠走进赵家大院的时候,他的老婆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乘凉。她看见那个女人在藤椅上深陷的身体像屋檐下钻出的一阵清凉的风,突然哆嗦了一下,用一面蒲扇盖住了她那苍白的脸。
当天晚上,她坐在井边的一只木桶里洗澡,用刀条蚌壳刮着身上积存已久的污垢,她看见一个人影从柱廊下闪了出来。起先她还以为是赵少忠,在一轮下弦月清冷的光亮中,那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趿拉着木拖走到了她的跟前。她稀疏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拂着,身影像纸一样薄。翠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忧郁的目光刺痛了自己。女人围着井栏转了几圈,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盛夏季节,门前的秧田和池塘都蓄满了雨水。青蛙的叫声在寂静的晚上连成了一片,在官塘镇的许多充满汗酸味的夜晚,她在一个又一个男人面前褪下衣裙,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现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使她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羞涩。几天之后,她从子午镇上一个敲更的老人的口中偶尔听到一声叹息:
“赵家的女人活不长了。”
她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这个看惯阴晴风雨的老人在预测祸福时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不过,赵家女人真正卧床不起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她最小的女儿柳柳刚刚出世。
那个深居在后院阁楼上的女人在秋初的一场滂沱大雨中一命归西,更夫的话又一次在翠婶的耳畔回荡开来,一种无法说清的愧疚的感觉促使她决定自己来哺育那个出世不到四个月的婴儿。她坐在弄堂口的一只竹椅上,用一根蓍草把自己的乳头刺得鲜血淋漓,但她始终没有看见乳白的奶汁流出来。一个刚巧从那路过的年老的女人笑得喘不过气来,老人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唠唠叨叨地向她比画了整整一下午,她才大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了女人身上的另外一些事。
翠婶来到赵家大院的第二天,赵少忠在院中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酒席,那个年老的茶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被辞退的命运,像一只受伤的老鼠在空旷的大院里显得手足无措。
赵少忠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席间没有人说话,也许是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茶房察看了一下赵少忠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屋顶上的那些瓦缝该扫一扫了,里面堆满了树叶,每到下雨的时候就往屋里渗水。”
“我明天去村里叫个人来修整一下。”赵少忠说。
“你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茶房说。
赵少忠笑了一下,没有吱声,他在茶房的杯中斟了一杯酒,然后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茶房的跟前。老人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把身边的一只木椅都碰翻了。
“你莫非要让我走?”茶房颤抖着,说道。
“是的,”赵少忠说,“我的女儿梅梅需要一个女佣来照顾,再说,你年纪也大了,不太方便。”
“我侍候赵家已经三十多年了……”
“我已经跟渡口的一个船工说好了,你明天就走。”
“这些年老家的人都断了音讯……”
“那是一条运大蒜的船,明天天不亮就动身。”少忠说。
“我侍候赵家已经三十多年了,你难道宁肯收养一个外村的哑巴也不愿意留下我?”
赵少忠没有搭理他,他把预先封在一只红纸袋里的几块银元搁在茶房的面前,转身朝后院走去。
“你一定是被那个新来的妖精弄糊涂了。”茶房看着赵少忠远去的背影,轻声地嘀咕了一句。
3
面对着赵少忠躲躲闪闪的目光,翠婶总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她的眼前依然飘忽着在官塘镇那个潮湿夜晚的樟木树的气息和他身上新鲜烟草的香味。这个终日沉默不语的男人一直心事重重,翠婶在子午镇上呆了很久,赵少忠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阁楼上的那个女人冰冷的目光每时每刻都紧盯着她的背脊。在农闲的时节,她整天坐在院子中的一株忍冬藤旁和一只白猫为伴,有好几次,她心里渐渐萌生了想逃走的念头。
一天黄昏,赵家女人去南山烧香去了,哑巴在廊下剥着刚刚割回来的黄麻。她靠在院墙上刚刚睡着,在一阵尖厉的叫声中,她看见赵虎手里握着一根折断的树枝从楝树上掉了下来,赵少忠闻讯从后院跑来的时候,赵虎躺在树下的一块草甸上,脸色惨白。赵少忠伏在赵虎身上推搡了半天,他才缓过一口气来。
赵少忠脸色铁青朝翠婶走了过来,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翠婶本能地朝旁边一闪,赵少忠在树下的苔藓上滑了一跤,过了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他顺手抄起一根楝树枝朝她追打过来,她像是一条鳗鱼摇晃着腰肢四处躲藏着。最后,她被逼到墙角,她伏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砖墙上,感到背脊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衫,衣服的搭扣突然松下来,她的丰腴的肩胛裸露在阳光之中,楝树叶酸涩的气味萦绕在她周围。她转过身,举起双手抵挡着像雨点般落下的树枝,那件土布衫像轰然垂落的船帆一样滑到了腰际。她看见赵少忠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在以后的日子里,赵少忠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她叫到自己的书房,打得她满脸是血,她丝毫没有任何蒙受屈辱的感觉,相反,在年深日久的妓女生活中积攒起来的对男人的经验使她一下就看穿了赵少忠的心事。她常常故意摔坏一些瓷器、盐钵和卧房里的古董,来换取在书房内和他独自相对的短暂时光。
晚上,翠婶躺在后院的那间不透风的卧房里,浑身的酸痛使她久久难以入眠。每当她的眼前浮现出赵少忠那张由于激动而扭曲的脸和他平日彬彬有礼的外表,她就忍不住在被窝里笑出声来。和这一带每一个安分的女佣一样,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包括躯体都是属于主人的,就像一只悬挂在枝头的成熟的桃子,他迟早都可以摘下它。
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翠婶又一次被叫到了赵少忠的书房。在阴暗的房间里,赵少忠坐在床边拨弄着翻开的书页,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仿佛又回到了官塘镇那个闷热的客房里。她在书架的影子中站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返身轻轻地插上门闩,她走到窗下放布帘的时候,看见赵龙在门外走廊的尽头踢着一只吹足了气的猪泡,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走到赵少忠的床边,开始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她赤条条地钻进了那床散发着发霉的烟草气味的被褥中,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屋顶明瓦的玻璃上雨水如注。赵少忠一锅接着一锅地吸着旱烟,像木雕一样坐着一动不动。那股烟味再一次把她带到了那条遥远的大船上,她感到整座房子像船一样摇晃起来。在屋外沙沙的雨声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好久,她感到有一团热烘烘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一只手从被褥下伸进来触到了她的肌肤。在昏沉的睡意中,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当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她还以为天上在打雷。她睁开眼,赵少忠已经慌乱地系好马褂的扣子走到了门边,他迟疑不决地拉开门闩,那个女人穿着睡袍站在门洞的阴影里,她摇摇晃晃地迈过那道门槛,就在地上栽倒了,她看见赵龙手里拎着那只猪泡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4
清晨,翠婶像往常一样,端着一杯枣汤朝后院中的那座阁楼走去。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楼梯上覆满了刺树萎黄的叶子,她轻轻地推开阁楼的那扇门,看见赵少忠的女人趴在窗前潮湿的地板上,她瘦弱的身体就像一朵被风吹落的凋谢的花苞,在深夜的时节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扇朝西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夜风雨把窗下的梳妆台浇得湿漉漉的,地上积了一层浑浊的雨水。那些盛开着白色和紫色小花的陶盆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翠婶想起昨天深夜她似乎听到了这边传出的器皿打碎的声音,但它很快被天空滚过的响雷和芭蕉叶子上的雨声遮盖住了。
翠婶费了半天的劲才把她弄到那张大床上,她轻轻分开女人的双唇,用汤匙柄撬开她的牙齿,往里灌了几勺枣汤,一阵刺鼻的腐沤的花香从她的唇边飘散开来,她看见女人两腮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木杨花深红色的花瓣。
赵少忠昨晚一夜未睡,在秋末的这场连绵的大雨中,急骤更替的季节带来了寒冬的气息。但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撑着一把油布伞,在阴沟边排水,天快亮的时候,他看见翠婶跌跌撞撞从楼上奔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老婆的哮喘病又犯了,在天空突然划过的一道闪电中,翠婶已经窜到了他的伞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过了半天,女人才抖抖簌簌地说了一句:她吃了有毒的花瓣,这会儿大概已经死了。
中午的时候,赵少忠独自一人来到河边风水先生那间低矮的棚屋里,他把一只盛着白玉链珠的檀香木盒放在风水先生的面前。
“你莫非是让我帮你选择一处墓穴?”风水先生呷了一口茶,笑了一下。
“我的女人死了。”
“你们家十三亩地的墓园里有安葬的空地。”风水先生沉吟了片刻,说道。
赵少忠摇了摇头:“我的女人在世时最忌讳阴雨连绵的日子,我想请你算一算天空什么时候开晴,我好安排出殡的时间。”
风水先生不假思索地说道:“七天之后将是一个云开雾散的黄道吉日。”
这场经年未遇的大雨下到第六天的黄昏,果真停息了。第二天一大早,赵少忠就听到了报晓的公鸡在河边的树林里高声啼叫,在灿烂的阳光中,赵少忠摆下了盛大的丧宴,这个慈悲的女人的猝然死亡早已在村人的预料之中,尽管两年前哑巴的到来使这个一向受人敬重的女人的贞操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村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为她送葬,村中花圈店的钱老板在三天前就请来了十几个花匠连夜制作花圈,到了出殡的这一天,花圈在清晨的时候就被排着长队的人群抢购一空。
晌午,钱老板和一名伙计抬着一只缀满松柏和艾草的花圈来到了赵家大院。赵少忠正在被院里堆满的花圈弄得晕头转向,他仿佛担心会在里面迷失似的,面对着那些散发着纸香的花朵,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这只花圈是用松枝和鲜花做成的。”钱老板说,“它即使在墓地上存放一年,花朵也不会凋零。”
赵少忠苦笑了一下:“再好的花圈到末了还不是要烧掉?”
“村里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你的女人喜欢鲜花,为了采摘这些东西,我让人爬遍了整个南山。”钱老板说,“不过,你把这么多花圈拿到坟上去烧,要烧到什么时候才能烧完?”
赵少忠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我也许应该把它们放到阁楼上存起来,等到我死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赵少忠充满悲伤的语调使钱老板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拐弯抹角地在赵少忠耳边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末了,他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声调委婉地提出:这些花圈全部烧掉有些可惜,不妨以低价卖给他一部分。赵少忠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他。
几天以来,赵少忠一直担心的天气终于出现了不祥的征兆。午后刚过,太阳就被一团疾速飘动的乌云遮住了,河边的一排柳树在聚起的大风中弯下了枝条,不一会儿,远处的田野上腾起了一片雨雾,渐渐朝这边逼过来。雨点像黄豆一样撒下来的时候,从外地请来的一个厨师正在院外的白果树下杀猪。赵少忠看见这个六指的厨师被突如其来的阵雨弄得手忙脚乱,那只被剥了一半毛皮的公猪像苏醒过来的鱼,突然沉重地喘息了一声,从杀猪盆里立了起来,正在门前察看天色的送葬的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那只鲜血淋漓的公猪拖着悬挂在地上的毛皮,奔到了院子里,在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圈中到处乱撞,最后,它积聚了残剩的一点气力冲进了堂屋,将棺前的装满供品的祭桌撞倒后,才倒地死去。
翠婶带着赵龙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像遭受雨淋的两只小鸟,她看见大风吹起花圈上飘拂的挽联,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纸花浸没在泥水之中,粘附在来往人群的鞋帮上。
黄昏时分,几个年轻人抬起那只漆黑的棺材,冒着滂沱大雨,走到了子午桥上。哑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闪了出来,他歪歪斜斜地走到送葬的人群中,伏在那面被雨水淋得锃亮的棺盖上,失声痛哭,他丧魂落魄的哭声无疑给这场糟糕的葬礼火上浇油,人群中隐隐传出一丝讪笑,静立在雨中抬棺材的人发出低声的埋怨。赵少忠心慌意乱,简直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远远地看见村里的三老倌一声不吭地走到哑巴的跟前,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孽障,你难道想随她一起入葬不成?”
在这场狼狈不堪的葬礼中,很多人经受不了暴风雨的袭击,在半路就逃进了树林,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穿着蓑衣踩着吱吱作响的泥水来到了墓地上。在晦暗的天色中,赵少忠在做好的坟包边栽了一棵扁桃树,花圈店的钱老板又一次来到他的身边:“这些花圈被雨淋得透湿,恐怕点不着火。”
“那就等天晴晒干了再烧。”赵少忠说。
“你没必要把这么多花圈都烧掉。”钱老板说,“不管怎么说,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老婆走了,别的女人还会来。”
“即便天仙下凡,我也不会再娶了。”
钱老板嘿嘿一笑,赵少忠知道他在笑什么。
5
赵少忠在墓地随口而出的那句话,使闲站在一旁的翠婶不寒而栗,她的胸口像是被针锥刺了一下。在这以后的一连好几个夜晚,她躺在那间佣人的卧房里被隔壁的山羊的叫声搅得难以入睡,赵少忠的那句话依旧在她耳边回荡,失望和漫无边际的孤寂并没有使她完全灰心,这个倔强而心细的女人在泪水的深谷中熬过了四十九天服丧的日子,在官塘镇的那个夜晚触发的情焰又一次死灰复燃了。那个病弱的女人在赵家大院中消失以后,她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赵少忠书房透出的光亮中,她用自己可怜的积蓄做了一件侧襟短袍,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利用端茶送水的机会频繁出现在赵少忠的书房里。她的热情和温顺并没有唤醒这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枯涸的内心。随着夜晚的降临,赵少忠早早关上了房门,她便坐在他窗前的廊下做针线,即使在隆冬呼啸的北风中,赵少忠依然能够看见窗外她的影子飘飘忽忽。
一个下雪的冬夜,翠婶从廊下回到自己的卧房便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村里的郎中来为她刮痧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看见赵少忠站立在她的床头,她立即被无边的幸福淹没了。从这以后,她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向赵少忠传递着天真的暗示:她在为他赶做的布鞋的鞋帮上绣上一朵晚茶花苞,在为他缝被子的时候将自己的一缕黑发缝在被头上。她似乎感到这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会在一个夜深人寂的夜晚突然敲开她的房门,但是她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年,她那俊俏的容颜像夜晚开放的一朵昙花,在天明时就迅速地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