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研究
贾平凹是新时期以来在国外影响较大的作家。其作品“走出去”的步伐早,译成外文的数量多,国外对其创作的研究既有宽度和广度,也不乏深度与厚度。贾平凹以独特的视角,向世界讲述着独具特色的“中国故事”,其《浮躁》于1988年获美国的“美孚飞马文学奖”,《废都》于1997年赢得法国的“费米娜文学奖”,贾平凹本人于2013年荣获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本文重点探讨他在英语世界的影响。
一、贾平凹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译介
据不完全统计,贾平凹目前译成英文的作品有40余篇/部(包括节译),涵盖小说、散文,以小说为主。贾平凹的作品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走向英语世界,即本土推介和域外译介。
贾平凹的作品首先由本土推介走向英语读者,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熊猫丛书”筑起贾平凹通向世界的桥梁。英文版《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先后刊登了贾平凹的《果林里》(The Young Man and His Apprentice,1978.3)、《帮活》(A Helping Hand,1978.3)、《满月儿》(Two Sisters,1979.4)、《端阳》(Duan Yang,1979.6)、《林曲》(The Song of the Forest,1980.11)、《七巧儿》(Qiqiao’er,1983.7)、《鸽子》(Shasha and the Pigeons,1983.7)、《蒿子梅》(Artemesia,1987.2)、《丑石》(The Ugly Rock,1987.2)、《月迹》(Moontrace,1993.2)、《我的小桃树》(A little PeachTree,1993.2)、《太白山记》(Tales of Mount Taibai,1996.3)等。
“熊猫丛书”推出了贾平凹的两部作品集《天狗》(The Heavenly Hound,1991)和《晚雨》(Heavenly Rain,1996),前者收录了《天狗》《鸡窝洼人家》《火纸》;后者收录了《晚雨》《美穴地》《五魁》《白朗》。之后,外文出版社推出了他的英文版散文集《老西安:废都斜阳》(Old Xi’an: Evening Glow of an Imperial City,2001)。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作为官方对外译介中国文学的重要窗口,在20世纪80年代蜚声海外,贾平凹的作品借助这一渠道走近了英语世界的读者。“熊猫丛书”在世界上一百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发行,进一步加深了国外读者对贾平凹作品的了解。
除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和“熊猫丛书”外,贾平凹的作品还收录在国内出版的一些英文版小说选中。比如1989年出版的《中国优秀短篇小说选》(Best Chinese Stories:1949—1989)收录了《火纸》、1991年的《时机还未成熟:当代中国最佳作家作品》(The Time Is Not Yet Ripe: Contemporary China’s Best Writers and Their Stories)同样收录了《火纸》、1993年的《当代中国文学主题》(Them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收录了《天狗》,2011年的英文版《陕西作家短篇小说集》(Old Land,New Tales: 20 Best Stories of Shanxi Writers)收录了《黑氏》,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年出版了英汉对照的《贾平凹小说选》。
域外对贾平凹的译介既有作品单行本,也有收录中国当代作家作品选集的单篇零章,以及英语世界的报纸杂志上刊登的贾平凹作品。目前,英语世界出版了三部贾平凹作品单行本,分别是葛浩文翻译的《浮躁》和《废都》、罗少颦翻译的《古堡》。相对于贾平凹数量庞大的创作来说,英语世界对贾平凹单行本的译介显得不足,不过很多中国当代作品英译选集收录了贾平凹的作品,弥补了对他单行本译介不充分的遗憾。贾平凹的《人极》和《木碗世家》收录于朱虹编译的《中国西部:当代中国短篇小说选》,《水意》收录于萧凤霞编译的《犁沟:农民、知识分子和国家,中国现代小说与历史》,《即便是在商州生活也在变》收录于汉学家马汉茂与金介甫编的《现当代中国作家自画像》,《秦腔》《月迹》《丑石》《弈人》收录于汉学家吴漠汀编的《20世纪中国散文译作》,《春》收录于英文版的“乡土中国”系列中的《故乡与童年》,《饺子馆》收录于《〈罗扇〉及其他故事》,《猎人》收录于《〈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及其他小说》。另外,译成英文的《高兴》(节选)刊登在英国《卫报》上,《黑氏》刊登在美国《新文学》杂志上。
通观贾平凹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译介,20世纪70年代末到20世纪90年代是一个高峰期,90年代以后有近十年的时间,尽管他的新作不断出版,但英语译介却几乎陷于停滞状态,直到2016年《废都》英译本出版。而他的其他优秀作品,如《高老庄》《秦腔》《病相报告》《老生》《怀念狼》《带灯》等,都还没有英译本,期待不久的将来这些作品能以英文形式出现在世界读者面前。
通过本土推介和域外译介这两种方式传播出去的贾平凹作品,从英语世界的接受和研究来看,域外译介更受关注。这一方面是由于翻译中的“自己人效应”,另一方面是异域译者注意了与英语世界读者的对接。心理学家发现,人们对“自己人”,即有着共同信仰、相似价值观、讲同一种语言、隶属于同一种族,有着共同文化与宗教背景的人说的话,更容易接受和信赖。在翻译活动中,译介主体如果是目标语读者“自己人”,也即是其本土译者或出版发行机构,译介的作品则较容易受到信赖和接受。英文读者认可自身文化系统内的译者,认同“自己人”的译本选择、译介策略和对原文的“二度创作”。因而,葛浩文等人翻译的《浮躁》《废都》《古堡》出版后在英语世界引起较多评论。而通过我国官方渠道像《中国文学》杂志英文版和“熊猫丛书”译介出去的贾平凹作品,鉴于意识形态、赞助人以及诗学的不同,在国外的接受度不是十分理想。英文版《中国文学》选译作品时更多地考虑了源语而不是译语的接受规范,因而“很难被译语国家接受便理所当然”。而“熊猫丛书”只有“10%左右的译本引起了英美读者的注意,一些读者对此表示出阅读的兴趣,而90%左右的译本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接受效果”。但本土对贾平凹作品的译介无疑向英语世界的读者证明了他在当代文坛上的重要地位,对于异域他者的译本选择起到了推荐和参照作用。
贾平凹的创作不仅在英语世界得到大量的译介,也引起研究者的热情。英语世界对贾平凹的研究既有专著、博士论文,也有大量的期刊论文和书评文章。王一燕的《叙述中国:贾平凹的小说世界》是目前为止唯一研究贾平凹的英文专著,该专著由她的博士论文修改而成,以霍米·芭芭的“国族叙述”为理论指导,探讨了贾平凹的《浮躁》《废都》《逛山》《妊娠》《土门》《白夜》《高老庄》《怀念狼》等作品。四篇博士论文除上文谈及的悉尼大学王一燕的之外,还有多伦多大学司徒祥文的《农民知识分子贾平凹的生活与早期创作:基于历史—文学的分析》、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Ming Fang Zheng的《贾平凹20世纪90年代四部小说中的悲剧意识》和该大学Jincai Fang的《中国当代作家张贤亮、莫言、贾平凹创作中的男性气质危机和父权制重建》。这些博士论文对贾平凹的创作进行了较为深入、全面的探讨,是英语世界颇具分量的研究成果。从英语世界对贾平凹的研究来看,主要集中在他的《废都》《浮躁》《人极》《古堡》等作品,下文将分而论之。
二、《废都》:异域喧哗之声
《废都》中文版1993年发行后不仅在国内引发了地震般的效应,在国外也引起了热议,尤其是它在国内被查禁的经历更成为国外评议该小说的噱头,甚至由小说本身旁及其他。小说的英译本之旅也是一波三折,先是一位在美国大学任教的中国学者向贾平凹毛遂自荐翻译这部小说,但其翻译据葛浩文所言远远没有达到出版水平,并建议他找一位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合作修改,但最后不了了之。后来,西北大学的胡宗锋和英国学者罗宾合作,将《废都》译成英语,但一直没有面世。直到2016年,葛浩文翻译的《废都》与读者见面,这部小说才有了一个落地的英译本。葛浩文将《废都》译为Ruined City:A Novel,而在葛浩文译本出现之前,英语世界的评论中将《废都》翻译成不同的英文名字:Ruined Capital,The Abandoned Capital,Capital in Ruins,Fallen City,Deserted City,Ruined Metropolis,Abolished Capital,Defunct Capital,Decadent Capital等,各取其意,理解成“废都、空城、废墟上的都城、消失的都城、被抛弃的城市、陷落的城市”等,而对其的评论也是众声喧哗,各抒己见。
《废都》的怀旧主题是英语世界读者和研究者关注的焦点之一。2016年,葛浩文的《废都》英译本问世后,《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及时发表书评,认为“在小说中,比性更能引起读者兴趣的是贾平凹对过去浓浓的怀旧情绪,这种怀旧情绪镶嵌在小说信马由缰、乘兴而写、不刻意关注结构的叙事之中。一件件日常琐事串起了整个故事,友人相会、聚餐、交谈、偷情、小恶行、小冲突,缓缓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对怀旧主题探讨更深入的是美国杜克大学教授罗鹏(Carlos Rojas),他发现以往对《废都》的研究多集中在“性变态和文化堕落”上面,因而另辟蹊径,以贾平凹的散文集《老西安:废都斜阳》的怀旧主题为视点来解读、阐释《废都》,透过小说色情、堕落的表象,发掘隐含在深层的历史怀旧意识及其现代意义。小说的主人公庄之蝶迷恋女性的脚和鞋子,音乐名人阮知非收集了大量的女式皮鞋,赵京五喜欢收藏铜钱、铜镜,并送给庄之蝶,而这些铜钱、铜镜成了把庄之蝶和几个女人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此外,周敏喜欢退居西安城墙孤寂的一隅吹埙,而庄之蝶有着收集城砖的癖好。如此,城墙、古砖、埙、历史、怀旧,构成女人之外的另一种关系,相较于肌肤之亲,这是一种更接近灵魂的追问。《废都》中的恋物癖承载着作者对现代的思考:“从女性的脚和鞋子,到铜镜、铜钱、砚台和城砖”这些在《废都》中占据核心地位的意象,表明历史幽灵般的回声始终回荡在现代的场景之中。这样一来,《废都》中帝制时代西安的辉煌映照着西安今日夕阳残照般的颓败。庄之蝶之流倘若抱着恋旧的心态不放,滞留在历史的驿站上,迟早会变成被他们收藏的文物。贾平凹的“恋旧”情结蕴含着深沉的民族忧虑,二十多年后回望《废都》,可以说贾平凹有一种先知般的预见。
焦点之二是对男性气质的探讨。新西兰华人学者王一燕将主人公庄之蝶身上男性气质的衰落追溯到中国传统中的才子佳人,认为他“本人以及他的各路朋友都极为接近中国传统小说中的旧式文人”,小说提供了一个“中国当代社会一直在寻找的‘真正男子汉’的对立面”,“废却的都城隐藏着中国文化历史的集体记忆,又为中国文化史提供了空前‘真实’的场景”。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Jincai Fang亦从男性气质的角度,对《废都》里的男女主人公进行了深入剖析。她认为:“《废都》可视为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寻找失去的男子汉气概的心灵旅程。”主人公庄之蝶在“才子佳人”模式中寻找理想的男性气质,小说隐含着“才子佳人”类小说中一夫多妻的影子,因为庄之蝶既有妻子,又有三位情人,“实际上,性和女人象征着庄之蝶对男性气概的追寻”。庄之蝶试图借助女人和感官的满足来维护男人的威权,但征服弱者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因而,庄之蝶尽管有征服女人的快乐,但又时常陷入深深的恐慌和悲哀之中。Jincai Fang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以庄之蝶为代表的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对男性气概的寻找无果而终,“《废都》不过是一曲感伤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失去男性气概的挽歌”。
焦点之三是时代突变引发的道德和伦理层面的困惑。Ming Fang Zheng指出:“《废都》主要刻画了一群生活在都市里的文化人,时代突变引发的价值体系变化令他们在道德和思想上都有无所适从之感……在时代巨变的狂澜中,他们失去了伦理和道德依傍,走向堕落的泥淖,并在自身堕落的过程中伤及他们所爱的人。”
还有的研究给英语世界的读者送上了古都西安的传说、贾平凹写作《废都》的经历、小说出版前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华人学者查建英以作家的敏锐感受力和实地踏访,撰写了一篇研究《废都》的长文,名为《黄祸》,喻指小说中的性描写在中国被视为“黄色”,其实在英语中“黄”与“色”无关。该评论文章介绍了《废都》的出版过程和出版后中国文学界对小说的争鸣,并以亲历的形式披露了一些销售与评论细节。查建英认为,该小说以“现实主义的笔触……一步一步痛快淋漓地揭开了一幅在各方面都走向腐败的旧都城生活画面,这个昔日繁华的都城到处充斥着贪婪、堕落、虚伪,迷信盛行,色欲涌动,权力肆虐”。对于小说中为评论者所诟病甚至感到震惊的性描写,贾平凹承认“能帮助读者将这一部厚厚的作品读完,但认为这些描写没有出格的地方,性是他唯一出于‘商业考虑’的描写”。并说:“庄之蝶没有权力、钱财和影响力,性成了他空虚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因此,他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既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但英语世界的评论者对于小说中的性描写并没有大惊小怪。查建英援引一位欧洲汉学家的评论:“这是小说,不是政论文。女性主义者指责小说中的性和性别问题,她们的话不无道理。但性描写是小说中最不吸引人的地方——贾平凹对性行为所知甚少,只是从中国古典小说中猎取了一点皮毛。小说最吸引人、最有光彩的部分是它无情而又详细地揭露了中国社会体系从内到外的运作——日常生活中的权力交易,庸常生活下的暗箱操作,行贿受贿、人际关系、互相利用,人们在生活的泥淖中搅作一团。”“表现的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生活,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和心照不宣的行为规范。人们知道他们无法逃脱这种生活环境,也知道他们能在这种环境周旋。这就是中国!到目前为止,中国当代作家中没有人能像贾平凹那样把这幅图画描绘得这样好。”
从上述对《废都》的研究可以看出,英语世界对小说中的性描写并没有给予过多关注,而是透过“性”看到了贾平凹怀旧心绪下对现代西安乃至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对男性气质衰落的慨叹,对时代巨变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困惑的警示。性在他笔下“绝不是单纯的谋取快感的消费品,而是历史与文化的多重象喻”。《废都》英译本的出版,特别是译者为声誉卓著的葛浩文,有可能会进一步带动对《废都》的研究以及对贾平凹其他作品的翻译与观照,打破《浮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贾平凹在英语世界的沉寂局面。
三、《浮躁》:农村改革的史诗
写于1986年的《浮躁》两年后获得美国的“美孚飞马文学奖”,引起英语世界的评论,而1991年,葛浩文的英译本由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更是引起了一股评论热潮。2003年,《浮躁》又由格罗夫出版社发行了平装版,印证了其在英语世界持久的影响力。
《浮躁》是一部描写农村改革的力作。贾平凹《浮躁》之前的作品,如《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天狗》《商州》等,多描写乡村社会变革初期农民情感和观念上微妙的冲突,小说里面乡村价值观念还没有遭到破坏。从《浮躁》开始,贾平凹开始触及这场以致富为最高目标的变革大潮在乡村人心灵上引起的震荡。《浮躁》在英语世界的评论也首先是关注小说所体现的农村轰轰烈烈的改革潮流。《浮躁》流传到英语世界正是改革开放政策实行十年的时候,西方世界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中国这块古老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变化,借助文学作品了解中国的改革政策及改革成果是西方人颇为重视的一个途径,因而《浮躁》译成英文出版后立即成为阅读、议论的热点。英译本出版当年就有书评在《新书推介》(Forecasts)、《柯克斯评论》(Kirkus Reviews)、《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图书馆学刊》(Library Journal)、《亚洲华尔街日报》(The Asian Wall Street Journal)等刊物上发表,1992—1993年又有数篇评论在《基督教科学箴言报》(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威尔森图书馆学报》(Wilson Library Bulletin)、《选择》(Choice)、《现代中国文学》(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今日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等报纸杂志上与读者见面,评论者有《纽约时报》书评家索尔斯伯里(Harrison Salisbury)、汉学家金介甫(Jeffrey C. Kinkley)、华裔学者王德威等知名人士。
《亚洲华尔街日报》登载的评论文章指出,《浮躁》“以唐传奇的方式讲述着当代改革主题”,“给西方读者呈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改革所带来的巨大变化”。“这部小说并没有一味称颂改革的成就,而是反映了改革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浮躁》的道德核心是开放的个人主义哲学,这似乎是贾平凹为当代中国农村面临的种种问题开出的药方。比如,小说的主人公金狗意识到农村应当接受西方发展科学技术的观念,但也持守儒家严格的道德伦理观……拒绝迷信、歪门邪道和有损人格的赚钱方式。”并认为小说的主人公“金狗带有鲁迅式的启蒙色彩。他也认识到,要让农民接受现代化的理念,需要对他们进行启蒙,而自尊、自强是启蒙的重要内容,这使得《浮躁》具有明显的史诗特征”。并引用香港大学一位学者的话说:“金狗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原型,他离开自己的村子,去外地闯荡,回来后成为村子里的带头人。在《浮躁》中,你同样能够看到中国农民甚至整个中国和中国文化,在迈向现代化的生活。”
其他评论文章也对《浮躁》进行了积极正面的评价。《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上的评论认为:“这是一部极为难得的小说,描写了中国一个小镇上的农民……在十年改革中所经历的浮躁生活。作品情节曲折,充满着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柯克斯评论》上刊文说:“这是一个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的故事,曲折微妙而又躁动不安。乡土习俗和诗学意象使得这部描写改革时期新旧冲突的小说既真切感人,又给人以启迪。”《图书馆学刊》上的评论指出:“贾平凹这部描写20世纪80年代中国生活的小说……会深深打动美国的读者。”索尔斯伯里在《纽约时报》的书评中说:“贾平凹在《浮躁》中所描述的商州……虽然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至今仍然保留着很多传统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吸引着众多的读者。”
相对于报纸杂志上的短评,王一燕从学术研究的高度,对《浮躁》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讨。她认为“《浮躁》展现了中国农村变革的深度和广度”。主人公“金狗是中国新一代农民的代表,受过教育,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中国农村在20世纪80年代末”所“发生的变革”,而他所在的陕西南部山村是“中国的缩影”,“州河的激流象征着农村青年燃烧的热情与希望,是对中国20世纪80年代改革潮涌的生动描述”。
西方世界对当代文学中描写改革的作品一度极为关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近三十年时间里,由于意识形态的差异,社会体制的不同,中国与整个西方社会总体上缺乏交流,西方人对古老东方大国的了解仅是一鳞半爪,且多是建立在少数事实基础上的猜测。新时期伊始的改革开放政策给西方人提供了接触中国、了解中国社会发展面貌的机会,对于描写中国改革的小说也倾注了极大热情。改革文学的开篇之作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首先引起国外的关注。在英语世界,《乔厂长上任记》被视为“新现实主义”之作,“冲破了教条主义的限制,不再盲目地唱颂歌,而是揭露社会弊端;不再粉饰现实,而是暴露出问题和矛盾……通过社会、政治、经济层面的深刻反思,中国能够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最终迎来光明的政治前景。《乔厂长上任记》……就是朝这个方向迈进的作品”。张洁的《沉重的翅膀》也是改革文学中在国外影响较大的作品,被译成英、法、德等西方主要语种。英译本出版后的评论指出:“小说描写了积重难返的古老中国改革时的阵痛……所虚构的(改革派和反对派)之间的斗争是中国现实情形的典型反映。”相较于《乔厂长上任记》和《沉重的翅膀》对城市中工业领域的改革书写,贾平凹的《浮躁》展现了改革给乡村带来的巨大震荡,他呈现在西方读者面前的不再是蒋子龙、张洁式的对社会变革者的赞颂,而是从乡村的变化中看到了改革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摧毁和所留下的文化废墟。从蒋子龙、张洁到贾平凹,中国大地上的改革图景在西方人面前铺展开来,形成了他们自己心目中的改革中国形象。
四、《人极》《古堡》及其他
除了《废都》和《浮躁》外,贾平凹译成英文的《人极》《古堡》《天狗》《鸡窝洼人家》《火纸》以及目前尚未译成英文的《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带灯》《老生》《极花》等,都有英文的介绍、评论与研究。
朱虹将译成英文的《人极》收录进她的《中国西部:当代中国短篇小说选》,鉴于该小说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呼唤真正的男子汉背景下写就的,英语世界对它的评价多从男子汉品质的角度展开。朱虹认为:“该小说真正打动读者的一点是主人公试图建立起一种权威。”汉学家雷金庆撰写长文,从性别和阶级角度探讨《人极》中的男性气概和男性政治,认为贾平凹在《人极》中塑造的光子是农民“硬汉子”形象。光子从事劁猪骟驴的职业,其手里的刀,是男性威权的象征。他不仅体魄强健、胆识超人,是“阳刚”观念的化身,而且在和女性的关系上也表现出少有的男性风度。当女子白水半夜爬上光子的床后,他执意要她走。“对‘硬汉子’的真正挑战是他们能否控制住这种诱惑。”控制自己的情欲不仅是一种自制力,而且也赋予他高尚的品德和精神上的优越感。“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妻子一家得到平反,恢复了地位和名誉,但光子依然留在老家。雷金庆对此分析道:“真正的男子汉形象是这样的:他们尽管被剥夺了政治和经济权利,依然试图保持原来的自我。”但是光子在表现出男性气概的同时,又是一个无法完成父亲角色的男人。由于妻子疾病缠身,无法怀孕生子,光子身为男人的另一个身份遭到阉割,他没能实现男子汉的全部内涵。雷金庆进而指出,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处于社会底层的光子对“男子汉气概”或曰“硬汉子”的追求,只能是一纸空谈,他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被“阉割的对象”,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被掩埋在政治运动的废墟之下。
《古堡》译成英文后也在英语世界引起关注。该小说的英文版前言中介绍说:《古堡》中的三条线索——战国时期改革家商鞅(公元前390—公元前338)的故事、1958—1966年商州的变革、小说中导演组在村里采景,将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构思巧妙,叙事宏大。《古堡》英文版面世后,《今日世界文学》随即发表书评文章,指出《古堡》是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中较受欢迎的一部,其对神话、象征和草莽英雄主义的运用使小说具有一种史诗性特征,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同时也认为“古堡所代表的中国文化遗产尽管灿烂辉煌,但从另一个层面上看,它也会挫败人的积极性,不管是当代能人张老大,还是古代改革家商鞅,他们力挽狂澜的努力都曾变成人生的劫难”。《世界小说评论》刊登的书评关注到小说中农民根深蒂固的传统和习性,尤其是乡村中强烈的父性宗族观念和冥顽的性别歧视。英语世界对《古堡》的评论虽多出自简短的书评,但颇切中肯綮,小说揭示的问题和值得阅读的价值所在,都被明确地点了出来。
《天狗》《鸡窝洼人家》《火纸》也在英语世界得到评论。《今日世界文学》上刊登的《市场经济与中国当代文学》一文认为贾平凹在这三篇小说中以乐观的态度观照农村的变革,对“那些寻找一切机会施展个人才能,并最终获得成功的人表现出赞赏之情”,“贾平凹笔下的人物不仅积极向上而且非常真诚”。三部小说中都贯穿着这样一个人物:“表面上木讷笨拙,受到周围人的排斥,但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会审时度势,找到赚钱的门道,最终娶了自己心仪的女人。”贾平凹在这些作品中忠实地记录了农村改革初期还没有遭到破坏的乡土价值观,故事里虽然有悲欢离合,但读来平和自然。
王一燕在《叙述中国:贾平凹的小说世界》中以相当的篇幅论述了《白夜》的互文性、《土门》中在故乡与都市之间徘徊的村民、《高老庄》中变成反乌托邦的故乡以及地方事件对于《怀念狼》的重要作用。Minfang Zheng从悲剧意识的角度,同样对《白夜》《土门》《高老庄》进行了分析,认为《白夜》描述了主人公夜郎在生活和精神上的悲剧。改革给夜郎这样的农村人提供了到城市工作和生活的机会,让他们观察、经历社会、文化和政治上的不平等。他们中的一些人,如邹云和宁洪祥,有一种强烈的物质欲望;另一些人,像虞白,则饱受精神焦虑的折磨;还有一些人,像夜郎和宽哥,为一种理想主义所困扰。《土门》描绘的是伴随现代化和城市化而来的罪恶,小说中人物的悲剧命运是整个人类在本体论和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悲剧。《高老庄》揭示了荒诞的历史和农村人可悲的现实生活。所谓“纯粹的理想之地”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小村人看不到新生的希望。道德堕落、文化束缚、不切实际的理想和思维方式是人们悲剧的根源。贾平凹的近作《带灯》《老生》《极花》也有英语评论文章。《今日世界文学》中国专刊——《今日中国文学》向英语世界的读者介绍了《带灯》,指出这部描写农民诉求与乡镇干部工作之间冲突的小说,揭示了农村的很多社会问题,包括非法用地、强行拆除、对农民的请求置若罔闻等。贾平凹用中国人的方式展现了基层农民的生存困境,让西方读者感受中国农村当下的真实境况。贾平凹在小说中不仅表现出对乡镇干部的理解和同情,而且传达了他对中国乡村政治生态的期望。《带灯》“生动真实地描述了农村生活的全景图,给读者以身临其境之感”。《中国日报》美国版刊文评介《老生》,指出这部小说“反映了自私和利他的双重人性,在特定的情势下,好人会走向邪恶,反之,恶人也能变得善良”,真可谓“残酷和善良相反相成”。而贾平凹描写一个女孩被拐卖、出逃,最终又回到被拐卖乡村的《极花》,叙写充满活力、一派田园风光的乡村因城市打工潮而变得满目凋敝、四顾荒凉,“透过被拐妇女的视角,读者不仅看到了中国农村存在的种种问题,而且感受到不同层面的乡村生活”。
通览贾平凹作品在英语世界的研究,可以发现受这样几个因素的制约。一是国外获奖,《浮躁》获得美国的“美孚飞马文学奖”后引起评价和研究的一个小高潮,奖项带动研究是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中的一个普遍现象。二是翻译促进研究。每当贾平凹的作品译成英文出版后,便会引起读者和研究者的关注,有关的评介性、研究性论文也会集中出现。翻译停滞时,研究也就相对沉寂。三是争议性推动研究水涨船高。《废都》出版后在国内的热议和被禁、解禁的曲折经历,成为牵动英语世界研究的提绳,直到现在,还有研究者围绕“《废都》第一版中此处删去××字的方框和再版时对这些方框的隐去”做文章。总体来看,贾平凹作品的英语研究虽不乏真知灼见,但缺乏系统性和持续性。对于贾平凹这样一个当代文学史上的大家,如何让其作品在英语世界获得更旺盛的生命力,如何以对作品的翻译带动研究,以对作品的研究推动翻译,为其他当代作家走向世界提供借鉴,是当代文学海外传播需要思考的问题之一。英语世界对贾平凹作品的翻译和研究,都正在路上,期待这条路可以越走越宽广。
(原载《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原题目为《英语世界的贾平凹研究》,此处根据体例要求做了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