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民数记》第16-17章记载了可拉(Korah)的叛变,这是本书核心章节所载的对摩西领袖地位的第四次挑战;若根据死亡人数来判断,这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挑战。经上记载:耶和华连降地震、火灾和瘟疫,使一万五千多人死于非命,死亡人数是金牛犊事件中所死的偶像崇拜者数量的五倍(民16:25,31-32,3517:14;比较,出32:25-28;亦参,民25:1-9)。这种死亡判决是伴随着某种宗教仪式而来的,这样的叙述在以色列人三十八年之后到达汛(Sin/Zin)的旷野时又重现(民33:1-37)!在这些年的旷野漂流时期,整个出埃及的那一代人都死去了(有几个值得注意的例外),而文本却对此保持沉默,这种沉默将目前这一章变成调子骤冷的凄凉结局。这一事件似乎也给摩西一些关于政治和上帝的教训。
这次叛变远非农民暴乱。可拉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是摩西和亚伦的第一代堂兄弟,是利未支派哥辖氏(Kohathite)的王子,而利未人是在会幕圣所专事圣礼的一支(民16:1;3-17,19,27-32)。他的同党有流便支派的大坍(Dathan)、亚比兰(Abiram)和安(On),他们似乎声称本族作为雅各长子的后裔,拥有自然的长子继承权。而且他们受到“以色列会众的二百五十个首领,即有名望选入会中的人”的支持(民16:2)。而可拉与流便人各自的领导权要求之间存在潜在的冲突,这使得一些《圣经》批评家把这个故事看成是两次不同叛变的异文合并。[49]另一方面,政治同盟,尤其是革命的政治同盟常常是靠不住的,因为结盟双方只有一个共同利益,即反对共同的敌人。文本两次漏掉比勒(Peleth)之子安不提,这是不是暗示:革命渐渐陷入内讧和肃清,导致“自食其子”?
然而,叛变头子们虽然背景显赫、位高权重,他们的花言巧语却是十足的民主论调:“[他们]聚集攻击摩西、亚伦,说:‘你们擅自专权,全会众个个既是圣洁,耶和华也在他们中间,你们为什么自高,超过耶和华的会众呢?’”(民16:3)。这种论调的确傲慢无礼,毕竟,我们和他们都业已看到,摩西和亚伦的卓越是名副其实的,对此,摩西的惊讶是可以理解的(民16:4)。然而,摩西自己早已在某种程度上为这种论调埋下了祸根,因为当他听说伊利达和米达说预言时,他的反应是说:“惟愿耶和华的百姓都受感说话,愿耶和华把他的灵降在他们身上!”(民11:29;见本文第八节)。这反映了摩西的宽宏慷慨,令人钦佩,也许正是这种品质使他配得上与上帝面对面地说话,这种描述也回响在可拉的政治非难中:一个人如果希望所有人都应成为先知,他就不能够统治一个大共同体。一些不配的人声称自己的长子继承权,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关于上帝的教训很令人泄气。这一事件之所以不同寻常,原因之一就在于耶和华两次威胁说要击杀以色列人(民16:19-21;17:8-10)。到目前为止,上帝已经两次施行这样的恐吓,一次在金牛犊事件中,一次是因为探子歪曲事实、谎报应许之地的情况。在这两次行动中,耶和华都提出要让摩西的后裔成为大国,但摩西都雄辩地加以劝阻(出32:9-14;民14:11-19)。对摩西(和我们)来说,这些对话是一个发现的过程,为的是给神性打开一个窗口。这种恐吓的每一次重复都告诉我们:先前的理由还不充分,摩西对上帝之存在的领会还有某种错误。因此,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些言辞。
在金牛犊事件中,摩西提出了两条理由:
[1]为什么使埃及人议论说:“他领他们出去,是要降祸与他们,把他们杀在山中,将他们从地上除灭。”……[2]求你纪念你的仆人亚伯拉罕、以撒、以色列,你曾指着自己起誓说:“我必使你们的后裔像天上的星那样多,并且我所应许的这全地,必给你们的后裔,他们要永远承受为业。”(出32:12-13)
摩西争辩说,耶和华应该留心自己在诸国中的声誉,应该遵守诺言。忽视前者是不体面的;轻视后者是不正义的。但是,一个全能的存在为什么要关心异教徒们对他的意见?埃及人误以为耶和华释放以色列人是对自己存心不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或者,摩西是不是阴险地暗示,对出埃及的解放行动心怀恶意的其实就是如今要除灭以色列人的耶和华?摩西能否断定,声誉对耶和华很重要,否则他就不成其为上帝?摩西对长老盟约(Patriarchal Covenant)的提醒也是有缺陷的。因为,耶和华即便真的灭除了所有其他以色列人并使摩西的后裔成为大国,他也仍然没有违背他与亚伯拉罕、以撒、雅各及其后裔摩西所立的约。那么,上帝为何宣布放弃原来的计划而要灭除以色列人?我们并不清楚。这也许是对摩西之热诚的神圣回应。
摩西在侦探行动失败之后,又提出了两个理由,请求上帝不要消灭以色列人:
[1]埃及人必听见这事……要将这事传给迦南地的居民…那些听见你名声的列邦必议论说:“耶和华因为不能把这百姓领进他向他们起誓应许之地,所以在旷野把他们杀了。”……[2]现在求主大显能力,照你所说过的话说:“耶和华不轻易发怒,并有丰盛的慈爱,赦免罪孽和过犯,万不以有罪的为无罪,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民14:13-18)
这里的第一条理由与前一次演讲的第一条理由相似。二者都关心上帝在列国中的声誉(所不同的是,这次着眼于上帝的全能而非慈爱),二者也都牵扯到一个相同的问题:即上帝为什么要在意异教徒是否认为他软弱无能?上帝若不真正履行诺言,摩西本人是否也怀疑上帝实现允诺的能力?世界毕竟充满着神,有些神强于另一些神,但耶和华为何单单被刻画为全能的神?现在,慈爱问题转入第二条理由:灭除百姓的做法与神性相矛盾,正如上帝在与摩西的亲密交谈中显示给摩西的(出34:6-7)。这个理由完全替换了先前的那个理由,即长老之约。这是不是因为后来的律法之约取代了长老之约?在何种程度上,律法使得长老之约显得已经过期?我们或许注意到,这第二条理由还暗示了一种不祥的交易:只杀掉某一代人,而非即刻除灭全部以色列人。在此,摩西或许正好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与此同时,摩西为自己增加了责任,他必须接着再牧管以色列人达三十八年之久,这或许令他感到苦恼。
可拉的叛变激怒了耶和华,耶和华再次威胁要剪灭以色列人,这表明摩西的种种理由最终都没能阻止上帝的行为,也就是说,耶和华之名对异教徒而言并没有摩西想象的那样重要,上帝的行为(只要还有以色列人幸存下来履行盟约,哪怕仅剩一个家庭,上帝都要将其铲除)严重损害了他自己的仁慈和诚实。然而,面对这第三次威胁,摩西和亚伦(他们的神圣品质还没有显示出来)表达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原则:
可拉招聚全会众到会幕门前,要攻击摩西、亚伦,耶和华的荣光就向全会众显现。耶和华晓喻摩西、亚伦说:“你们离开这会众,我好在转眼之间把他们灭绝。”摩西、亚伦就俯伏在地,说:“神,万人之灵的神啊!一人犯罪,你就要向全会众发怒吗?”(民16:19-21)
不管其内在价值如何,这个论辩实在太离谱啦。正如文本强调的,至少眼下是“全会众”在犯罪。即便不是如此,我们只需回忆一下亚伯拉罕在所多玛和蛾摩拉同上帝的讨价还价,就会发现,上帝完全可以正当地处死普遍犯罪的共同体中的九名无辜者(创18:22-33)。
在地震和上帝怒焚可拉、大坍和亚比兰以及他们的家庭和二百五十个头目之后,决定性的情况发生了,百姓仍然执迷不悟:
第二天,以色列全会众都向摩西、亚伦发怨言,说:“你们杀了耶和华的百姓了!”会众聚集攻击摩西、亚伦的时候,向会幕观看,不料,有云彩遮盖了,耶和华的荣光显现。摩西、亚伦就来到会幕前。耶和华吩咐摩西说:“你们离开这会众,我好在转眼之间把他们灭绝。”他们二人就俯伏于地。摩西对亚伦说:“拿你的香炉,把坛上的火盛在其中,又加上香,快快带到会众那里,为他们赎罪,因为有忿怒从耶和华那里出来,瘟疫已经发作了。”(民17:6-11[50])
摩西最终似乎认识到,再怎么与耶和华争辩也无济于事。人们必须仅仅通过赎罪,祈求神的宽恕。
我们刚刚在第12章已经看到,上帝与摩西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要与他面对面说话,乃是明说,不用谜语”(民12:8)。然而,即便上帝跟摩西说话不用谜语,而且在这些故事中,上帝的言辞残酷无情、生硬直接,但对摩西来说,上帝仍是一个谜。一个人如何能劝阻全能的上帝?对一个全知的存在而言,“改变心意”意味着什么?什么样的论证能够指向一个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存在者?最后,摩西似乎只得听天由命,像先贤亚伯拉罕一样,只履行义务,不争辩是非。[51]而摩西的政治义务就是统治那群远离先知的希望之邦的芸芸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