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锦书慢行
你的生命如石火风灯,我却想赠你百岁欢年。
兰舟叶叶情,画影柳轻轻。
锦书慢慢行,莺歌别依依。
——《洛诗集》
壹·『木盒』
收到南宫璟给我的木盒时,已是元承三十六年。
我陪幼女在府中的蝶院玩耍,暖风和煦,藤花漫漫而落。她拿着一只纸鸢,踩在落花的石子路上,疯癫可爱的模样,尤像我幼年。
木盒是有人放在府邸门前的。上好的紫光檀木,盒的盖面上雕刻着杨柳枝蔓,雕工精细,藤蔓图纹环绕着内嵌的两个小字——轻轻。
轻轻,是我的名字,出嫁之后,众人皆喊我甄夫人。
我相公甄华也只喊我夫人,已经有六年了,除了父亲,再无他人喊过我轻轻。
画影柳轻轻,锦书慢慢行。这是南宫璟赠予我的一首诗,我曾挂于闺房的幔帐上,日日睁眼便能看见它。
只有半阕,不想,却让我念了半生。
木盒上带着一把银锁,是我当年送给他的出征之礼。
他当时笑我说,这种东西当礼物真是半点诚意都没有。
我以为他早丢了,原来他还留着。
可是钥匙呢?那把开锁的钥匙呢?
我坐在藤花树下沉思钥匙的去处,日光斜散,树荫筛影,那些尘封的往事像是有了画面,穿越经年,径直朝我走来。
贰·『初遇』
我与南宫璟相识在元承二十五年。
帝都的朝颜花开了整整一个春季,如今落花满径,到处飘散着一股香气。
我在练功的院中种下一株,日日浇灌,却怎样也不见它开花。
表哥笑我与花无缘,舞刀弄枪才是我的专长。
我并不服气,每日对朝颜花浇灌得更仔细了些。
南宫璟随他父亲至镖局拜会的那日,恰逢我的生辰,父亲让人煮了一碗寿面与一只大寿包端到我练功的小院。
刚出锅的面与寿包有些烫嘴,我想玩玩再回来吃,谁知那日路上也没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儿,晃荡了一会儿我便又翻墙回来了。
那年我十四岁,自幼练习武功,打架从未输过,却在翻墙上屡屡受挫。父亲怕我翻得太好太嚣张,于是将镖局的墙越筑越高。
我翻出去的时候跌了个狗啃泥,翻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例外。
不过我这次没有跌到地上,而是跌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温暖得让人不想起身的怀抱,长长的手臂将我护着,像枝蔓,却是柔软的。
我没有跌得狗啃泥,他却被我压得蹙紧了眉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南宫璟,白玉无瑕的面容,连微蹙的眉头都那般动人,大抵是在镖局里见惯了粗犷的叔叔伯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公子,我一时间有点儿花痴。
“你是从哪里来的野丫头?”他半眯着眼问道。
“野丫头!”一句话把我对他的好感全都浇灭了,想我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哪里像野丫头了?
我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气鼓鼓地说:“本姑娘是这镖局的大小姐柳轻轻!才不是什么野丫头!”
他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埃,纤尘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更显露出几分清俊。
他笑意盎然地打量我一番:“你就是那个总爱和别人打架的柳轻轻?久仰久仰!”
什么?我的出名难道不是因为我武功超群吗?怎么会是打架?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好看脸庞,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看样子他像是来府上的客人,来者是客,我不打算和他计较。
“虽然你讲话很讨厌,但是,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不与你计较了。”我摸了摸有些饿的肚子,想起我的寿面和寿包,所有的不愉快就都没有了。
可是当我走到石桌旁,只看到两只空碗的时候,我愤怒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哪个混蛋吃了本姑娘的寿面和寿包?”
伺候我的小桃从屋里跑了出来,“小姐,刚才南宫公子说他有些饿,老爷就先将寿面给他吃了,说等您回来再重新给您做一份。”
“什么!”居然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我恶狠狠地转过头,看到南宫璟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寿包挑眉道:“这儿还有半个,你要不要吃?”
这次换我眯起眼睛来看他,如果目光能杀死人,他现在应该已经死无全尸了!
“你不吃我吃了。”他悠然自得地把剩下的半个寿包塞入了口中。
“小桃,去把我的鹰枪拿来。”我沉沉地说道。
“小姐,你不要冲动啊……”
“不就是一个寿包和一碗寿面吗?”他还在大放厥词!
“不用拿鹰枪了……”
“这就对了,淑女动口不动手……”
“南宫公子,你快走吧,别再说了……”小桃对着南宫璟使眼色。
“喂,你干吗走过来?怎么你还想动手?你……你居然打我……啊……”一拳下去,我心中所有的烦闷都烟消云散了,果然打人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啊。
等到父亲将我从南宫璟身上拉开的时候,他已经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差点半身不遂了,南宫老爷吓得赶忙上前检查南宫璟的伤情。
父亲见我闯了大祸,扬手便要打我,我闭着眼准备受这一巴掌,南宫璟却出声阻止道:“伯父莫要生气,轻轻和我闹着玩呢。”
南宫璟的父亲也笑着说道:“两个孩子闹着玩,柳兄不要介怀。”
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女太鲁莽,让南宫兄见笑了。”父亲赔礼道歉。
“我看他们两个是一见如故,才忘了礼数,不知轻轻许了人家没有,我看璟儿与她投缘,不如定下娃娃亲如何?”
“此话当真?小女粗俗鲁莽,德容言功无一精通,样貌普通家世平平,南宫兄莫不是在开玩笑?”
父亲的一席话让我有种自己是被捡来的错觉。
“柳兄言重了,我看轻轻颇为可爱,我也甚是喜欢,不如择日我便上门定礼。”
“小女承蒙厚爱,柳某岂有不答应之理。”
……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南宫璟悄悄在我耳边对我说:“以后你再这么凶,小心我休了你!”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亲爹当着我的面把我卖了!
清风拂过院中的朝颜花,一夕间,从不长蕊的朝颜花竟长出了花蕊,我想那应该是同情的盛开。
叁·『拜师』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与南宫璟定了娃娃亲。
这件事一度成为洛花国百姓口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南宫家曾是洛花国出了名的将军世家,只是十年前南宫老爷在与洛羽国的大战中告捷归来,却没能见上他夫人的最后一面,从此他便辞去官职,在帝都买下几间店铺,做些闲散生意。
南宫璟八岁便被送入太学,在样貌上与左相公子曲云深并称双绝,然曲云深文采抚琴皆为上乘,让洛花国女子趋之若鹜。南宫璟却不学无术,课业倒数,贪玩虚度,门庭倒比曲云深冷落了许多。
在得知了南宫璟这么多草包事迹之后,我对这个人的好感全无!
在我心里,我柳轻轻要嫁的一定是个盖世英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学无术、贪图享乐的草包?
我开始琢磨着搅黄这门婚事,在家里对父亲撒泼打滚,就差没有上吊明志。
但是父亲不为所动,说什么也不肯解除婚约。
我去找表哥帮我想法子,表哥说,男人最要面子了,你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一巴掌,再拿话羞辱他,让他从此抬不起头,他一气之定会下把婚事解除了。
这个方法虽然有点儿歹毒,但为了我的幸福说什么也要试试。
于是翌日我便穿戴整齐,蹲在太学门口等他下学。
当我在地上画出第五十个圈圈的时候,南宫璟终于从太学里走了出来,一众俊男身穿白衣,看上去个个都像是双生,但是很奇怪,我总是能一眼就辨认出南宫璟。
谁让他长了一张漂亮到令人发指的脸!简直有辱斯文!
我想到此番前来的目的,立马站起身来,大步冲上前,他看到我走过来,刚要展开笑脸,就被我的一个巴掌打愣在原地。
来来往往的俊男们都停下了脚步,纷纷对我投来震惊的目光,我看着南宫璟脸上鲜红的手掌印,一时也有点懊恼,不过表哥说了,舍不得美男毁不了婚,千万不要手软。
差点忘了说台词,我立刻补了一句:“南宫璟,就你一个草包想娶我,门儿都没有。”
世界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人流都驻足不前,最后还是南宫璟身旁的一个美男开口说道:“南宫,这就是你口中亭亭玉立婉约温柔的小媳妇儿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啊?”
南宫璟摸了摸脸,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媳妇儿只是偶尔彪悍了一点点,平日里对我还是很温柔的。”
你乱讲,你胡说,你不要脸!这些话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父亲冰冷的声音已经在我身后响起:“轻轻,你给我滚过来!”
南宫璟眼见我被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却只是捂着脸同情地看着我说:“媳妇儿,你要倒霉了……”
当我提着鹰枪,吹着刺骨的冷风,被罚练柳式枪法第三天,我还是没有收到南宫家退婚的消息,反而收到了宫璟差人送来的一盒“采香斋”有名的卤翅膀,以及一封给我的信。
信里只写了一句话:媳妇儿,你这辈子插翅都难飞出我的手掌心。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踩了又踩,好你个南宫璟,居然敢挑衅我!
肆·『装病』
当众打人的计谋没有成功,反而让我的名声更加糟糕,悍妇泼妇什么盆子都往我头上扣。看来这个南宫璟段数太高,一般招数不好对付。
于是我又找到了我的智囊团表哥。
表哥帮我想了个天衣无缝的法子——假装生病。
这不能是小病,得是大病,表哥从一个开医馆的友人那儿要了个独门奇药,吃下去之后身上会起斑,就像是中了麻风一样,谁都知道麻风会传染,这消息一传出去南宫家肯定要退婚。
我觉得此计甚是不错,于是拿了药之后迅速地吃了下去。
果然不过一会儿,我的身上开始起不大不小的斑点,成片成片的吓得我爹魂不附体,大夫说我这是得了麻风病。一时间这个消息传遍了洛花国,我躺在床上,愉快地想,这下你要退婚了吧?
听闻南宫老爷想要上门退婚,是南宫璟在他门外跪了整整一晚才把这事儿压了下来。
第二天他拖着染了风寒的身子来看我,大家都以为我得了麻风,没人敢靠近我。
他拎着鸡汤推开房门,扑上来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媳妇儿,你怎么长成这样了?”
“我有麻风!”我强调。
“我知道。”
“这会传染!”
“我知道。”
“可能会死!”
“我知道。”他把鸡汤端到我面前,“你就是死了,也是我媳妇儿,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那么讨厌南宫璟,可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感觉有点儿震撼。
我乖乖地喝完鸡汤之后,他把我扶起来,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平安符放在我手中:“媳妇儿,他们说昭化寺的平安符很有效,我给你求了一个。”
“这种东西你也信?”我不屑。
“我都拿十年寿命和菩萨交换了,他怎么能不信守诺言呢!”
“你真是……有毛病……”我忍不住吐槽,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暖。
南宫璟睁着好看的眼睛说:“我没毛病能喜欢你吗?你又不漂亮又不温柔还总打我。”
我瞪他:“你信不信我可以揍你第三次?”
他笑起来:“我信啊,可是只要你能好起来,让我拿什么去交换我都愿意。真的。”
“那你能上进吗?能别总是贪玩吗?”我看着他。
“能,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好不好?”他低下头来,漆黑的瞳孔如水波般一层层地荡入我的心中。
那一刻我想起他信上的那句话:你插翅也难逃出我的手掌心。
伍·『和好』
我的麻风过几日就好转了,身上的斑点也都退了,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有我和表哥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封住表哥的嘴,我请他吃了好几顿天香楼的醉鸭。
我再也没有闹过悔婚的戏码,老老实实地待在镖局练鹰枪与诗书。
父亲说嫁入南宫家,光会武功也是不行的,诗词歌赋女红什么的都要一并学习。
南宫璟在那日之后开始勤读诗书,进步飞快,就连他平日里最不擅长的武学,也开始精进了起来。
他少了来看我的时间少了,一心扑在课业与习武上,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实现对我的诺言。
不论是不是,我对他的抵抗情绪却是消弭了。
我知道他课业比较忙,常常让小桃教我做些菜给他送去。
我开始像他口中的小媳妇儿一样,站在太学的门前,拎着食盒巴巴地等他。
许多人都认识我了,特别是和南宫璟私交甚好的曲云深,每次看我出现,他总会笑着揶揄:“哟,温柔婉约的小媳妇儿又来给你相公送吃的啦?”
南宫璟厚着脸皮应他:“别羡慕了,你不是有个阮小姐了吗?云深不知梦归处,似是彩云舞蝶衣呢!”
曲云深只好告饶退去。
后来南宫璟告诉我,这句诗是曲云深为了心上人阮梦蝶所作,题在束淮河畔的凉亭上。那阮梦蝶我是知道的,尚书之女,美貌名扬,是个有名的大家闺秀。
南宫璟与我坐在束淮河畔,朝颜花翩翩而落,他吃着我煮的菜,叹息道:“怎么人家的媳妇儿都是大家闺秀,就我媳妇儿是个野蛮丫头,我怎么那么命苦……”
“那人家相公还会写情诗呢?怎么没见你给我写?”
“那么肉麻的事情只有曲云深这种多情种才会做。”
“你怎么不说是你写不来?”
“你竟然敢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
南宫璟站起来追着我跑,朝颜花开了十里,花枝灼灼,翩若惊鸿,我仿佛置身在旖旎的景致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每次我跑累了,南宫璟便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用长长的手臂圈着我。我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真希望此生都不要离开。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天涯海角,山长水远,哪里都好。
陆·『分别』
我及笄那年,南宫璟十八。
他从太学结业,考取了武状元。
他的好友曲云深拔得了文状元的头衔,两人一时间享誉洛天大陆。
只是曲云深虽是左相之子,却无心仕途,终日醉心诗词歌赋,倒是南宫璟被皇上封了少将军,随军出征。
洛海国野心勃勃,近年蠢蠢欲动,伺机起兵,南宫璟带兵征战,迫在眉睫。
他出征前带我去看花灯。
上元节的花灯总是出奇的美丽,他牵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梭,人潮汹涌,街市喧闹,一片笙歌中,我们两个却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仅是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直通对方的心里。
我们站在束淮河畔等烟火,寂静的夜空里有人在放孔明灯,一盏一盏似星辰璀璨。
我从怀中掏出一柄银锁给他:“这是我今日在银铺买的,说能保佑出征的人平安。”
“你确定这是保佑平安而不是为了把我锁住?”
“谁稀罕锁住你啊。”我感到自己脸颊微红。
他笑着跑到卖灯的小贩面前,半晌之后提回一盏灯递到我手中:“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写两句诗给你,别总说我不懂浪漫。”
我接过灯,看到素灯上写着两句诗:画影柳轻轻,锦书慢慢行。
我心里一动,嘴上却说:“这也算诗啊,一点都不深情!”
“一个武状元水平有限,你就凑合着看吧……”他笑嘻嘻地牵回我的手。
有人惊呼一声:“烟花。”
夜空中绽放着灿烂的烟花,开出绚烂的色彩,人流涌动之中南宫璟突然搂着我,温热的唇靠在我的耳边:“轻轻,等我出征回来,我们就成婚,我们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永不分离。”
周围虽然声音嘈杂,我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在束淮十里的朝颜花海中,带着暖意,徐徐盛开。
我攥紧南宫璟的手望着他:“你可千万要活着回来。”
“放心吧,我这把锁还要找你这把钥匙才能解开呢。”他笑得明亮。
那一年的夜空有我从未见过的绮丽,我身边的这个人,成了我全部的牵挂,我一心一意地想要与他厮守,总觉得一生的时间都不够,只要他出征回来,我们便能一直在一起,举案齐眉。
柒·『归来』
南宫璟出征后,我将灯笼纸拆了下来,挂在闺房的幔帐上,日日睁眼便能瞧见,仿佛他就在我身边一般。
我开始学习写书信。
字迹太丑也不管,一笔一画认真书写,把我对他的思念都倾注在纸上,每日一封,送往军营。
我开始关心边关战事,洛海国来势汹汹,一连攻下洛花国的两座城池,南宫璟他们应对艰险,有胜有败。
他起初还有给我回信,内容简单,字迹潦草,看得出他时间紧张,字里行间还是透着一股调侃和没正经的坏样子,看得我每次都忍不住想骂他。
其实不管他回多少字,都不重要,只要知道他平安,我就安心了。
半年之后,他渐渐很少回信,有些信件甚至找人代笔。
听闻赤水关一战他们损失惨重,我军中了敌人奸计,南宫璟和一众将士被困,敌人利用毒烟之阵,想逼南宫璟出来。
那几天我总是提心吊胆,好多个夜晚都想去找他,我怕我不去找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父亲竟一早察觉,将我扣在了府中。
好在没过几日便传来消息,南宫璟冲破了敌人的围攻,与前来救援的军队里应外合,一举将洛海国的军队全部歼灭。
洛海国大败,弃械投降,为表诚意,献出城池十座,立下契书,永不进犯。
南宫璟凯旋。
我与全城百姓一样,守在街市上等着他,一场战役打了整整一年,虽然损兵折将,却还算平安。
我穿了一身粉色翠云软衫,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点脂画眉,小桃说:“小姐,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好看过呢,南宫公子看到了一定认不出来。”
城门大开,军队浩浩荡荡地归来。这么多年,我总能一眼就认出南宫璟,他骑在枣红色的马上,一身银色铠甲披身,白皙的肌肤早已被棕蜜色代替,却难掩他挺拔的英姿。
他身旁有另一名女子与他并排而行,一身异族服饰,虽不及洛花国女子婉约柔媚,却有着一股洒脱的野性,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与南宫璟说着话,态度亲昵,她看向他的目光让我的心里一阵紧缩。
那样的目光我太熟悉了,我看了那么多年,怎会不知。
那是喜欢一个人才有的目光。
南宫璟的目光与我相遇,我以为他会下马来和我说话,可是他没有,他平静地将目光从我的身上掠过,径直去往皇宫的方向。
我在他的军队后面跟了很久,路上的人都在说:“南宫将军身旁这个女子就是那耶族的大公主阿嘉娜,听闻这次我们能打胜仗,她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呢……他与我们南宫将军真是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啊。”
我停在原地,不断地宽慰自己,这些都不是真的,南宫璟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这只是谣传而已。
直到皇上赐婚的消息传遍了洛花国,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南宫璟要与别人成婚了,而新娘并不是我。
捌·『梦碎』
我怎么能相信这件事呢?我们自小结亲,我从讨厌他,到喜欢他,这一路不算漫长却也是弥足珍贵。我们走过那么多条街,一同看过朝颜花开,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他怎么会与别人成婚了呢?
父亲气得在房中摔东西:“他们南宫家当我们柳家是什么?说都不说一声就悔婚,简直欺人太甚,轻轻,你别难过,爹带你去问个清楚。”
我还没有从南宫璟成婚的消息中清醒过来,就被父亲带到了南宫府。
南宫府已经挂满了红色绸缎,本是喜气的红,落在我眼中却是刺眼的伤。
父亲一脚踢开了南宫府的大门,径直前往大厅,南宫璟和南宫老爷都在,还有那个那耶族的公主阿嘉娜。
“南宫兄,你倒是和我说说清楚,圣上的赐婚是什么意思?”父亲质问道。
“柳兄……”南宫老爷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南宫璟,你父亲不好意思说,你说吧!”
南宫璟转过身来,我与他目光相对,一年未见,他一身戎甲,风姿卓华,可他却站在别人的身旁,再也不是那个爱我的少年。
“什么怎么回事?这还不清楚吗?圣上让我与南宫璟成婚,他要成为我的驸马,随我去那耶族。”阿嘉娜气势汹汹地对我说道。
我转头看着南宫璟,目露哀伤地问:“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当真要去那耶做驸马了?”
他脸色苍白,目光沉沉,却还是点了点头:“对不起,轻轻。”
轻轻,他这么多年都没脸没皮地喊我“小媳妇儿”,唯独喊了那么一次“轻轻”,便是临别前让我等他,可是我等到他回来,他却要与别人成婚。
感情变数,风云莫测,真叫人措手不及。
“你这小子!”父亲一巴掌打在南宫璟的脸上,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惊天的雷声呼啸而来。
“你怎么动手打人啊?”阿嘉娜赶忙去看南宫璟的脸,关切心疼的模样让我心中一颤。
我拉过父亲说:“走吧。爹。”抬起头,看着南宫璟,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解释,可是他眼神淡然,没有丝毫想要辩解的样子。我便知道,再多说什么都无用了。
“南宫璟,我柳轻轻今日与你恩断义绝,从此再无瓜葛。”我咬牙说完这些,倾盆大雨便落了下来,青灰的天色顷刻便覆盖在南宫璟的身上,他笼在阴影里的身体隐隐地抖了一下。
我不再看他,转头朝外面走去,任雨水倾盆而下,浇湿我的周身。
我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我走过束淮河畔,走过小桥,走过那些和南宫璟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最后蹲在太学的门口一动也不动。
我想起以前我常在这里等他下学,一众白衣学子里,我总能一眼认出他,那时候我那么讨厌他,怎么都赶不走他,所有人都笑他找了个凶悍的媳妇儿,可是他却毫不在乎。
很多学子从里面次第而出,他们打着伞,在雨中迈着步子,我多么希望他们里面有那个一直疼我爱我的南宫璟,他会如往昔那般带着笑意朝我走来,将我搂在怀里。
可是我知道,南宫璟再也不会从里面出来了。
他爱上了别人,即将离开洛花国,远赴他乡。
原来青梅竹马的情谊,白首到头的诺言,不离不弃的海誓山盟,在不经意间,说变,也就变了。
玖·『再无白首』
回家之后我大病三日。
喝不进药,只是反反复复地做梦。我梦到自己站在朝颜花下,蝴蝶纷飞,花香馥郁,一切依然绚烂美好,而我却感受不到一点点温暖。
我看到南宫璟站在不远处,我跑过去想要拉住他,他却飞快地跑开了。
我追着他一直跑一直跑,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在梦里我竟没有哭,心疼得像裂开了一样却还是哭不出来,我不敢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怕听到他说:“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了。”
我是那样害怕他对我说这句话。我连听的勇气都没有。
病好之后,我将挂在幔帐上的灯笼纸撕掉了,连同南宫璟赠我的平安符一并丢在院中。朝颜花不知何时已经开满了整个院子,像我们漫漫而开的错落时光。
我将它们全部连根拔起,那些花茎上带着刺,我全然不顾,任由它们将我的双手扎得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拔完之后我坐在院中,看着大雁飞过万里晴空,划出一道道痕迹。
我放了一把火,将整个院中的花草全部烧掉,燃烧的火焰化成一阵阵青烟散入云霄,仿佛那些年我与南宫璟的温柔过往,都一并消散了。
我与他,就此别过,再无白首。
拾·『锦书』
我与甄华成婚于元承三十年。
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县丞,是我在一次走镖的途中救下的书生。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他却日日记挂,最终上门提亲。
他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只有他母亲喂养的鸡鸭以及十坛老酒。
他一身白衣站在厅堂中央,有些紧张地与父亲承诺:“我是真心喜欢轻轻,会待她好的。”
有一瞬间,我在他的眉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似乎多年前也有人曾这般对我说过。
我允了这门婚事,彼年南宫璟已经离开洛花国两年。
南宫老爷也搬离了帝都不知去处。
我与甄华到了清阳县,他待我极好,日子虽清贫,倒也静好。
四年中,我为他诞下一双儿女,再也没有问过南宫璟的事情。
他成了我春花秋梦中一道最深的伤疤,不敢触及,只能假装遗忘。
直到收到这只上了锁的木盒。
我骗甄华思念父亲,回了一趟帝都。
我在旧宅的墙角下挖出了那枚钥匙,出嫁前我亲手将它埋在了这里,本想要丢掉,却总是舍不得。
钥匙虽然沾染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顺利地插入了锁芯。
木盒被打开的一瞬间,我便看到了厚厚的一沓书信。暗黄的信封上,南宫璟的字迹清晰端正,每一封都写着:轻轻亲启。
我将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打开,在那些片言碎语的信里我看到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真相。
当年他之所以那般对我,并不是因为他变了心,而是因为他在和洛海国的大战中中了敌方的一种奇毒,那下毒之人在战争中死去,虽然毒性被阿嘉娜控制了下来,却依然无药可解。
阿嘉娜确实是爱着他的,可是他却从未想过要与她在一起。
只是他知自己的毒无药可医,不想让我后半生成为寡妇,孤苦无依,所以串通阿嘉娜演了这出戏。为了让这戏看上去更逼真,他还求皇上赐婚,随阿嘉娜回了那耶族。
他其实根本没有跟阿嘉娜去那耶族,而是独自去往天芒山,搭了一间草庐,聊度残生。
有一封信写在数月前:
吾爱轻轻,我们离别,六年有余。
但距我初次见你,却已有十一载了。
尚记得初见之时,春风和煦,碧柳如烟,我随父至你府上拜谒,你于高墙之上落于我怀,朝颜芬芳,花艳灼灼,都不敌你刹那间的笑靥嫣然。
从此你便深藏我心,长久难以忘怀。
我们五年间的相处,虽总是嬉闹调侃,却溢满温情。
你不让须眉,舞刀弄枪,我亦步亦趋,陪在身侧。
幼时你厌我骂我要与我分离,我暗自伤心了许久,为了悔婚你假装生病,我见你受苦,依旧自责不已。
我本惰懒,却因为你变得勤勉无畏。只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你所仰慕的英雄。
出征一年,大漠莽原,浴血奋战,每每身陷险境,总能想起你说要等我回去。因此我想,切不能辜负你。
我离开之后,书童告知你夫待你极好,如我曾想过的那般爱惜你,我深感欣慰。
近日我在门前种下杨柳,隐居山林,常望柳恍惚,以为你在树下。
斜月西沉,星云漫天,我总会想起你一身粉裙,语笑嫣然,婷婷向我走来。
不知是否因为预知自己将死,总易想起儿时旧事。
你提花灯一盏,站在茫茫人群中,我们双手紧握,看烟花璀璨,我总想这样与你一世安好。
若你还在,一定又要笑我没正经了罢。
……
我从日出看到日落,看了两千多封书信,最后一封是他写在半月前的。字体微颤,断断续续,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一直看到天色灰暗,再也没有一丝光线,才停了下来。
仿佛我们错漏的那些年华,通过这些锦书都如数补齐了。
终·『最后一愿』
我将木盒带去束淮河畔。
朝颜花在三年前的一个夜里全部凋谢,之后便再也没有长出花蕊,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洛花国从此再无朝颜花。
可是光秃秃的枝干还立于束淮河畔,伴随着新种下的柳树,稀疏生长。
有人在亭中抚琴,婉转动听,仿佛将时光拉得悠长缓慢。
我想起南宫璟在最后一封书信里写道:“天芒山上有个传说,若死后将尸身葬于此,可满足一个心愿。”
“我的心愿就是长佑你平安,若还能再得一愿,便是再见你一面。”
“可是我知,这些都不是我内心最盼望的。”
“若有来生,我渴盼与你白首相携,厮守终生。”
“任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执手恩爱,永不分离。”
兰舟叶叶情,画影柳轻轻。锦书慢慢行,莺歌别依依。这是南宫璟赠予我的那首全诗,他在我出嫁之后,悄悄来到这里,题于凉亭上。
只是经年辗转,我们踏遍锦书千万,却再也无法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