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岁岁不负初夏
若要问起夏夏对2007年冬天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人是什么。
夏夏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高挑的少年，被定格在黑白朦胧中那一框照片。
空气中，仿佛都有时光酝酿出来陈旧的味道，丝丝扣扣的渗入夏夏的每个毛孔。
夏夏突然泪如雨下。
采访她的人问她怎么了。
她一笑，带着戚戚凉楚：“没事。”
“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来了。”
（1）
2007年，冬。
我一个人蜷缩在门口，眼前的，是大雪纷飞。
突然一个人，踏星披月，带着忍冬的寒意，在我面前停下。
他问我：“这么冷？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没有回应他，因为我浑身早就被冻得冰凉僵硬，下一秒，我的身体往旁边一靠，昏厥过去。
我再次醒来，已经身在沙发上，旁边是散发火光的火炉。
如梦似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温暖的火炉，伸出手刚想去触摸，夏秋却把她的手打开，厉声道：“你做什么！这个火炉可是很贵的！”
我闻言便很快的把手缩回来，低眉顺眼的对夏秋说：“知道了姐姐。”
“怎么了？”一个男生走了过来。夏秋看见他，眉眼间都变得温顺：“阿川，没事…”
男生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叫许聪川。”
我有些害羞，目光下意识的往夏秋那里瞟了一眼，见她正瞪着我，我心一颤，就只是匆匆的一点头，然后光着脚，跑出了房间。
靠在房门外的我听着屋内的对话。
“她怎么了？”
“不知道，阿川，你不用理她，她从小就这么没礼貌，所以我爸妈都不喜欢她。”
“是吗…”
…
我闻言默默的把头垂下去，然后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告诉自己不在乎。
这都是我欠她的，我理应承担的，哪怕有一天，夏秋让我去死，那我也必须要去。
要知道，现在这一切，都是她给予她的。
（2）
夏秋和许聪川是发小，在我没出生前，他们的游乐之地是天高还阔，在我出生之后，夏秋的活跃范围，只在家和学校中周转。
夏秋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两天就卧床不起，每次见夏我，满脸总是狰狞，指着我，“都是因为你！”
没错，都是因为我。
夏秋大我六岁。
我总是会想起妈妈跟亲戚说得话，“小秋小时候真的很淘气，就是个活宝，跟着阿川到处跑有时候出去玩整天都没见着个人，晚上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身肮脏。”
我知道，那段我没出生前的时光，是夏秋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光。
是我毁了她的快乐，她的自由。
刚出生的我，就被查出天生的急性白血病。
那时，刚出生的我并没有被家里人厌恶苟待，全家人都在为我这事心急如焚。
或许就是这样，上帝给予了你一份幸运，总是要从你的身体里拿走什么。
最后，六岁的夏秋与我配型成功。
我，成功的活了下来。
在抽取骨髓时，夏秋却不幸感染脏东西，从此她的身体弱了下来。
六岁的夏秋，虽顽皮，但天生聪明，是块学习的好料。
我，天生愚钝，什么东西都学不来，而我又夺走了夏秋的快乐，健康，自由，每每看见不成器我，家里人总是回想到天生聪资却总是卧床不起的夏秋。
生我之后，母亲身体也变弱，所以我常常想，或许母亲与夏秋才是一对母女，我，只是个被幸运眷顾的弃婴。
日子总是在灰黑色中苍凉过去。
终于在这个冬天，我看见耀眼的白色。
（3）
那个冬天，我几乎断定，你对我几乎没什么好印象。
所以回国之后的你，每次来家里看夏秋，我就只敢偷偷的用目光注视着你。
你来时总是先在沙发上坐一阵，大约三十分钟的样子，之后，你才会上二楼。二楼，那是夏秋的地方，也是我从未越足的禁地。
我不知道你们会在楼上坐些什么。
我只是总是会想，你们，或许会在楼上聊天，志同道合，一起听歌，听着彼此都喜欢的歌，一起画画，画出彼此眼中的自己。
这些也是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做的。
我没什么特长，爱好就是画画。
有一天，母亲，夏秋，父亲都去医院做检查，我被抛在家里。
我知道他们检查完之后一定会出去游玩，享受天伦之乐，他们会很晚回来，回来之后会坐一顿丰富的晚餐，说着白天的趣事。
所以我很安心，不怕被人打扰。
那天雨雪初息。
我坐在家门口，看着面前的天地苍白，手上妙笔生花。
“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一愣，但我很快的反应过来，以为是幻觉，所以继续画画。
如第一次见面般，许聪川的影子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抬头看他，猛的发现他身体纤瘦，竟然能够挡住整片天空。
“刚刚为什么不回我的话？”
我一愣。
我有些不敢相信的望着他，“你不讨厌我吗？”
我仍记得那日我靠在房门外听他们的对话。
“不啊？”他的笑容阳光明媚，“我只相信我眼睛里看到的。”
我总觉得他这句话略带深意，当我思考的时候，许聪川却走到我身后，看了我的画，“画的挺好的，你家人知道吗？”
我目光黯淡下去，“怎么可能知道…”
你一愣，接着你湿润温暖的掌心抚上我的脑袋，“夏夏。”
“他们不知道，我知道。”
“我会支持你。”
（4）
如果非要把你比作什么，我脑海中想出的词汇是中央空调。
温暖在我眼中，是种异常珍贵的东西。
但我在你的身边，总是轻易得到。
在此之前，我和你不如你和夏秋，拥有那么多已逝去却仍珍贵的记忆，她和你曾在一起吃冰激凌，一起在下雨天打同一把伞，一起在放学路上说说笑笑…你和她拥有的东西，我一样也不曾拥有。
她和你发小，青梅竹马，她和你是朋友…而我对于你来说，什么也不是。
我根本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想你这么温柔的人，对待任何人都温柔体贴。
…
夏秋大何当归两岁。
夏秋现在读大二，你读高三。
我初二，意外的和你同个学校。
学校有个美术比赛。
你知道后来找我，鼓励我去搬家比赛。
有些人天生有无数自信，有些人生来自卑到骨子里，无法抹去。
我想我是后者。
所以听到你说的话，我连忙摆手，眼里满满是慌乱，“不去…不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往报名地点去，语气是说不出来的霸道，“反正有我在，你就必须去！”
来到报名的地方，你拿过一张报名表，出名字和画作名外，你通通帮我写好，接着，你霸道把表塞到我手里，“写！”
我无动于衷。
你见我这样，扳过我的手，握上笔，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匆匆写下名字和作品名。
你望着我笑，“这样就对了，以后都要这样，别在畏畏缩缩了。”
我也笑着看着他，重重的点点头。
（5）
有你做我的动力，我一往无前，拿了美术比赛的冠军。你说要带我出去庆祝一下，请我吃火锅看电影。
说实话，那天，我真的很开心。
与你吃火锅时，我突然想，这世界其实也挺好，有你在，这世界就挺好。
与你一起看电影时，我就想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充斥着我的寂寞感，是你让它湮灭。
空虚已久的温暖感，是你让它充足。
铺天盖地的颓废感，是你让它悬崖勒马。
…
“最近听说你和阿川走得很近呢…”
是一个平常一天，我在门外画画，夏秋突然走到我旁边，在我耳边落下这样一句话。
凉飕飕，如一道疾风，顿时溅起惊涛骇浪。
我没说话。
“夏夏，你知道你拿走了我什么，夺走了我什么，我给予了你什么…”
“你的一切，都是给你的，你的健康，你的生命，都是给给你的！你凭什么要和我抢凭什么！”
“我就剩阿川了，我已经失去了我向往的一切了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抢！”
“离开这，不许回来。”
我闭上眼，撕心裂肺的感觉在我胸膛里徘徊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睁开眼，耳边是嗡嗡的耳鸣声，心却是异样的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好，我答应你。”
…
我转学了，去了很远的北方上学。
我真的以为余生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只是没有想到，来到北方的第二年，我就再次与你见面。
学校门口，你风姿绰约的像一棵雪树，圣诞树，注定承担着我这个没有尽头的冬天所有的快乐。
“嗨”你开口，“好久不见，夏夏。”
那一刻，我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你上前走到我的面前，慌乱的把我的眼泪擦掉，接着，你把我的头按到你的胸膛上，一声一句感情真挚，“别怕，别怕，我在，我在的，夏夏。”
没人知道，这一年中，我有多想你。
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才停下来。我推开你，冷声问你，“你不讨厌我。”
你摇摇头。
我又哭了，“你不恨我。”
你又摇摇头。
“不，你应该恨我的，你应该讨厌我的，许聪川，你应该恨我的，你应该讨厌我的，是我辜负了你为我做的一切，辜负了你对我的好，辜负了你对我的喜欢…”
我总记得一年前，电影结束时，你在我耳畔落下的一句话。
“夏夏，我喜欢你。”
（6）
“夏夏，我大学考到这里了，我可以陪着你了。”
你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夏夏，让我陪你一次吧。”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女孩，尽管知道不该与你一起，我还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这种日子过的很不安。
快乐的同时，我同时很自责。
我常常问你，“许聪川，你在这里，那夏秋怎么办？”
你开口，“夏夏，你才需要我。”
我苦笑，又问你，“许聪川，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懦弱，什么都不敢面对。”
“我自卑，什么都不敢接近。”
“我自私，明知不是我的，我还是想得到。”
“夏夏，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抱住我的肩膀，“你只是没有得到过快乐和温暖，夏夏，你只是习惯性被人欺负，夏夏，我不会让你被别人欺负的，我我会给你温暖的，夏夏，今后我不会让你收到任何苟待！”
我笑了，脸上落下两行清泪，“许聪川，我会永远记得你说的话。”
“我会不顾一切的和你在一起。”
“只是你千万，千万不能背叛我。”
你很严肃的点了点头。
（7）
之后我被夏家强制绑了回去，被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
夏秋走进房间里，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夏夏，真的没有想到，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我让你活下去，我让你有了现在，可是你竟然跟我抢阿川！”
夏秋的面目变得有些狰狞，只是再怎么样也遮不住脸上的病容，“你抢什么都可以，但是你唯独不能抢阿川！他是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夏秋停顿片刻才开口说，“我不会让阿川离开我的。”
“你别想在离开这里。”
我哭了，撕心裂肺，不可抑制。
…
我很向往别人家的孩子。
他们从小沐浴在阳光里。
我卑微，我懦弱。
因为我从小就被阴暗的牢笼锁的无处遁形，被亲情绑架，天涯海角，我分分钟都逃离不出来。
白血病，救命骨髓，夏秋。
许聪川。
生生世世，从我生命中剥离不开。
（8）
“夏夏，夏夏。”
是熟悉的声音，我听见立刻起身，看向窗外。
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
我刚想去窗外看看，窗户却突然被人打开，我的警惕心在一瞬间就被吊了起来，但见来得人，我的心又落回了平地。
“许聪川，你怎么来了？”我问你。
你笑，抹掉脸上的肮脏，然后一把把我抱紧，“夏夏，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想我，我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你敢保证，刚才你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没有想我？”
我脸一红。
他说得没错，刚才我再想他，无时无刻，我都在想他。
“夏夏，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把我抱的更加紧了一点，“无论是谁，也别想把我和你分开。”
“夏夏，你也千万不要放弃我，好吗，千万不要放弃我和你的爱情好吗？”
我重重的点点头，听着你急促的心跳，我只觉得无比安心。
“好了。”你松开我，“我该走了，再晚一会儿，我爸我妈该发现我了。”
我略有些担心的看着你，“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学校里吗？”
你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装病请了一个星期，我实在是太想你了…”
我一笑，突然头一晕，就昏倒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在医院里。
身边只有你一个人。
你一见我醒来，握住了我的手，“醒了？觉得怎么样？”
“我…我为什么在医院？”
你：“医生说你低血糖，所以才会晕倒，让你在医院里多休息几天。”
你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语重心长，“夏夏，你以后，千万要保重身体，医生说你的身体很差，要好好调理身体，以后千万别吃生冷，辛辣的食物。”
我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用笑容掩饰眼睛里的暮色苍茫，“没事，没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你都待在医院里，再没有旁人来打扰我们。
你每天都会给我带很多很多的好吃的，也许是营养太丰富，也许是从前的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营养的东西，身体有些受不了，这几天常常的流鼻血。
进医院后的第四天，天还没亮，最近的我有些嗜睡，朦胧间，看见有个人进了我的病房往我身体里注射了什么东西。
我的身体立刻变得软绵绵的，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就都不知道，只是那天之后，我的身体似乎又变好了，不再流鼻血，不再嗜睡。
住院后的第十天，我出了院。
后脚刚卖出门口，我就突然被两个男生抓住了肩膀，眼看着离你越来越远。你焦急的看着我，想动，却同样被两个男生抑制了行动。
后来，我被那两个人带上了一辆车，汽车发动的那一刻，我又看见一辆车在你的面前停下，车里下来了夏秋。
突然身体又被人注射了什么，我的身体再次软了下来，晕倒在车上。
（9）
醒来后的我又回到了那个小房间里。
每天我都在拍门，大叫你的名字，每天我都再幻想，幻想你能像上次一样，摆了个长梯，从窗口进来，在抱抱我。
可我只等来了十天后的一张请帖。
“明天就是我和阿川的婚礼了。”
“我很开心，我想把我的这份开心和你分享一下。”
接着，一张婚贴狠狠的甩在我脸上。
“明天阿川就要和我永永远远的再一次了，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我立刻拿起那张请帖。
上面有你和夏秋的合照，夏秋在笑，你也在笑，夏秋的笑容在我眼里变得嘲讽，你的笑容像是一把刀子狠狠的刺伤我的双眼。
下面有一一行字，五月二十号八点，夏秋女士和许聪川男士的婚礼，让我们一起见证他们的婚礼！庆贺他们的喜结良缘。
我笑了，目疵欲裂。
我又想起了当初我说的话，你郑重其事点头的模样。
“我会不顾一切的和你在一起。”
“只是你千万，千万不能背叛我。”
你很严肃的点了点头。
很严肃。
原来都是浮生若梦。
（10）
第二天，你和夏秋的婚礼。
我坐在窗棂上，摇晃着双腿，嘴上哼着调调。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这是婚礼进行曲。
哼完这首歌，我又想起你。
此时你一定很帅吧，穿着西装，头发搭理的一丝不苟，此时你旁边的夏秋也一定很美好吧，一身洁白的婚纱，像一个美好的的梦，容易让人坠落的梦。
我的身体突然向前倾倒。
周围的一切画作一道道狂风，随着我的落地戛然而止。
鲜血染红地板，像玫瑰花一样美好。
（11）
十二年后。
夏夏已成为知名的美术家。
有人采访她时，问到了夏夏的感情史。
夏夏想起了一个高挑好看的少年，被定格在灰白相框里。
十二年前。
婚礼因为夏秋突然晕倒而终止，许聪川一时情郁其中，来到我被关的房子周围走动。
抬头，突然看见我坐在窗口。
那时，他走到楼下，刚想开口，就看见我从窗口跳了下来。
落地时两具身体无缝的连接在一起。
他死，我生。
大概有个真相永永远远不会被时光揭破开来。
那晚晕倒，后来医院查出白血病细胞再次扩散。
我需要骨髓，需要夏秋的骨髓，才能活下去。
“要怎样，怎样才肯就夏夏。”
夏秋一脸冷漠，“我可以给她，但是你必须和我结婚。”
一室宁静。
片刻后，空气中突然落下一个字。
“好。”
时光回溯。
回到许聪川和夏夏初见。
那时，他十岁，来找夏秋。
他看见一个女孩贴在门后，听着房间里的对话。
“夏夏就是个扫把星！是她夺走了小秋的健康！当时我就不应该把她生出来，无时无刻，我都想要杀死她！”
夏夏蜷缩在门后，默默的往旁边的角落缩缩。
门突然被打开。
夏母看见夏夏，一脸惊愕。
夏夏却笑着看着夏母，仿佛刚才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坚强，忍顺，习惯用笑容面对这世界所有的不堪，是许聪川从她身上看出来的。
那个时候，女孩的笑容，就深深刻在他的心里。
后来大雪中，他再次和她不期而遇。
那一刻就有个身影，不断的在他耳边徘徊。
走吧，走吧，向她靠近吧。
靠近那个你一直无法忘怀的女孩吧。
…
大概也没有人会知道，每次去夏家，会在沙发上先一阵子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等她。
等她，主动来到他身边。
2018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