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席对平生志
忙忙碌碌,一天就过去了,晚宴时狄仁杰辞了众官佐的大宴款待,却指明让张县令安排了一桌小宴招待。
狄仁杰还想趁机多了解一点,因为张县令的行举令他很意外。
二人在后衙的书房里布了一张小席,狄仁杰上席张嘴欲言,梅哲仁却拿话堵了他:“官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欲为民,先裹腹。”
狄仁杰忙了整天,下船后只是补了些午点,正饿得发昏,见如此也不计较推托,抄起筷子便大肆饕餮起来。
梅哲仁对吃的不甚讲究,但知道不在多而在精在好,三五个合浦出产的海鲜,粉丝蒸沙虫、油爆大虾、柠檬蟹、香煎黄鱼还有一道生炒鱿鱼,辅以果疏,不奢华,但很周到。
后衙的厨子也换成了学霸军的人,耳濡目染梅哲仁的厨艺,把菜肴料理得鲜味爽口,让狄仁杰大呼过瘾,吃到想吞舌头。
等到吃饱了狄仁杰才想起来,他还想多跟张县令聊聊呢。
于是他拿起了酒盏,邀了梅哲仁一杯,放下酒杯才道:“吾实不明,以张明府之才具,为何要走幸进之路?”
梅哲仁终于明白前面的冷遇是为什么了,他哭笑不得,只得向狄仁杰拱了拱手道:“学生不知为什么大人认为这是幸进之举?”
狄仁杰很有把握,老神在在道:“驱众乡绅聚利而贿上,虽不违律,却有违人臣之道,不是幸进是什么?”
原来狄仁杰是这么想的,还是有些文人的洁癖啊,梅哲仁点头受教,看到桌上的菜肴,心生恶趣,便指着菜肴问狄仁杰:“大人以为这几味菜肴可御饥?”
狄仁杰被问得莫名,虽不耐烦,仍答道:“滋味鲜美,可称丰宴。”
梅哲仁接着便道:“清粥淡饭亦裹腹,时令香鲜同温饱,能食佳肴,何必苦口?”
狄仁杰听出了梅哲仁借物喻事,也跟着问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顿顿时鲜再食粥饭便无味,然何来食材丰足不绝?”
“烹调手段高则粥饭亦甘甜可口,上位者喜可口饭菜,非好珍禽希兽。”
“然精于庖厨之道者鲜矣,众人只能捧出淡食,奈何?”
狄仁杰说完自己便摇头无奈,他也知道不能全怪张县令,但他过不了心理关。
梅哲仁这回去笑了,坦然道:“精心则精艺,学艺不精,心思不纯,却要怪罪于人,非君子也。”
这个潜规则还没法拿到明面上来说,狄仁杰干脆不做声。
不能冷场,梅哲仁只得自说自话:“除琉璃器,合浦海贸还有一物可称营建利器,得自海外的一种灰土,遇水则凝,海商们说是上古息壤。”
狄仁杰没好气道:“听说了,亦是稀罕之物,一时奇巧。”
梅哲仁还是耐心地解说:“不管其是否息壤,然其理甚深,上古治水,鲧以息壤行围堵之法而不利,大禹行疏通之便而捷之,盖堵不如疏,阻不如导。”
说到了这一点狄仁杰终于被挑动,他叹道:“众人所睹,非其果,在其行,汝之行径难测。”
“合浦所举于圣上益乎?于下官恶乎?于乡绅酷烈?于民众苛猛?”
这四问问得狄仁杰话不所出,他沉思了一番瞪着梅哲仁赌气道:“于礼不合,德行有亏。”
没想到成为宰相前的狄仁杰还会有这样扭相公的一面,梅哲仁笑了笑道:“学生晓得一个道理,为贪官需奸人,为清官需奸雄,为官一任牧民一方,于学生看来,填饱治下民众的饥腹,是最大的德政,最高的礼仪,仰不畏天,俯不愧地,至于私德小礼,学生无谓。”
这句话让狄仁杰眼都瞪大了,喏喏不知如何言表。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了才道:“未料张明府胸中竟如此锦绣,昔年阎文本阎大人誉某为沧海遗珠,这句话,应转赠张明府才是。”
梅哲仁却宠辱不惊道:“学生还是愿意在地方多为百姓做点事,朝中那个大染缸,学生还是敬谢不敏了。”
“哦,为什么,以张明府的心胸,正合一展抱负,匡扶圣人,广安黎庶,屈居一小县,太惜才了。”
狄仁杰说完向空拱手:“贤人亲近,小人自远,吾辈不进,则彼辈据之所有,塞听圣主耳目,不堪设想。”
这又是皇上圣明,只是奸臣当道那一套,梅哲仁无法共情,但他也不能直接贬斥这种说法。
梅哲仁沉吟了一下才道:“学生做事,自诩为不择手段,只要不侵凌律法,且对大多数黎庶有益,学生就会去做,然天心难测,万一哪一天猜得不准了,那怎么办?”
说完他直视狄仁杰数息才道:“况且朝中辇辇诸公,无私邪,无隐乎?”
这是他想试探一下狄仁杰的看法,梅哲仁是一个只看结果不论过程的人,他不想戴着脚镣跳舞,所以他想看看狄仁杰的反应。
那天晚上他跟彭简聊过之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古人不但不傻,还聪明得紧,有太多事情不是不知道,可以知道了也没办法,这在后世叫做思想局限性,他想看看一世人杰的狄大人,对这点是怎么看的。
这可以做为一个参考标杆,对他以后跟这些历史上的有名人物打交道很有用。
狄仁杰长考之后,脸色变得有些青白了,但目光却更锐利:“依吾看,张明府还是持守己志,在地方牧民较好,以张明府的心性,到了朝堂定又是一番风雨,现在的朝堂,乱不得啊。”
梅哲仁欣然举杯跟狄仁杰祝酒道:“学生本志不在此,亦不抱憾,况且以学生之见,朝中将有大变,圣上理政的精力恐怕与日而减,学生还是安居一隅,静观风云的好。”
这番话又把狄仁杰吓了一跳,以狄仁杰的细心劲,御前近侍,肯定会观察到李治的情况,有所猜测很正常,但是张县令如何得知?
他朝着梅哲仁厉声道:“汝何知之?”
梅哲仁一脸平静地回答:“估妄猜度,不曾想一语中的,去岁太子盛年而疫,此前圣上本意太子监国,吾测圣上龙体欠安,太子应无大痒,走得有些意外,这些是去交趾时与义父闲谈所涉。”
狄仁杰脸色稍缓,但还是很难看,梅哲仁又继续道:“吾知圣上不喜太原王氏,然学生与子安吾弟一见如故,相吐倾心,又见老父踯躅,不忍其孤苦,故殷勤前后。”
狄仁杰也叹道:“王子安之才,令人叹惋啊。”
这个时候正适合打蛇跟棍上,梅哲仁还想往南选里掺些沙子,又想将兄弟亲友调到合浦左近来。
“子安其实早应远避江湖,则不受叵测,宫闱高垒,庭院深深,如临深渊。”
说完梅哲仁又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成全。”
狄仁杰倒是爽利:“但言无妨,只不违公义,吾必竭力相助。”
梅哲仁还是拱了拱手才道:“学生欲全义父人伦,拜托大人将子安的兄弟调往广南,近侍其父,以防白首不测。”
这话戳中了狄仁杰的心怀,他不免感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王子安说中了为官之艰难险阻,吾可成全此孝心一片。”
可感叹完狄仁杰又马上重立雄心:“然王子安亦有言,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
“狄大人勉为其难,令学生铭佩,虽心向往之,然力不能及,惭愧!”
梅哲仁说罢与狄仁杰互敬一杯,狄仁杰却看着梅哲仁苦靥愁眉,为难再三才一饮而尽,却咬着牙道:“吾且试补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