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畅销125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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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无意识与群体心理特征

古斯塔夫·勒庞

我们对历史大事件的研究,似乎已经臻至顶峰,难以再有新发现。然而,试翻一下有关法国大革命的著述,你会发现那个悲剧时代仍然值得我们再次反省——为何在文明发展进程中,每一次革旧举新都得通过流血的方式来推进,而从来不能和平进行?如果我们借助现代心理学的方法回顾历史,那些让人百思不解的问题就能冰释其疑:群体心理有着与“理性”个人完全不同的心理特征,且群体不同,心理特征也完全不同。讨论各种群体的心理和情绪特征,正是本书的主题。

每个人都受自身独特遗传因素的影响,每个种族都赋予其族群的个体成员一些共同的心理特征,例如信念、信仰、风俗等。这些特征叠加在一起,便构成了一类种族的气质。但这并不是说,凡是由同一种族的人构成的群体,其心理特征都和种族的共同心理特征是一致的。如果这个民族中的一部分人为了某个行动目标聚集成为一个群体时,除原有的种族心理特征之外,这个群体还有一些与种族心理特征不同的新心理特征。

无论哪一个种族,生活中有组织的群体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这种作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重要——集体无意识行为代替了个人有意识行为。这是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我对各种群体问题的考察是以纯粹科学的方式进行的。这些考察只有方式上的变化,不受各种意见、理论和教条的影响——这无疑是发现真理的唯一办法。科学家应该致力于考察和验证现象背后的原因,至于这些考证会损害什么人的利益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著名思想家戈布莱·达尔维拉先生说,他不属于任何当代学派,那些学派的各种结论都有各种各样的谬误,与他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如果自己属于某个学派,必然会受其观点和信念的影响,带着先入为主的意见和偏见看待各种事物的特征。希望这本新书可以和达尔维拉先生一样,既不归于某个学说体系,结论也不必与那些既有学说一致。

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何达尔维拉先生会认为我的结论乍一看令人难以接受。例如,为什么我在发现聚集成群的大众有着强烈的自卑心理后(即使由专门挑出来的精英人士组成的群体也会自卑),仍然十分肯定地断言,尽管各种精英人士组成的群体和智能平常的普通人组成的群体同样自卑,但若干涉或取缔这些组织则会给社会带来危险。

这是因为,历史的所有事实无一例外地向我们证实,社会组织和一切生命有机体一样繁复庞杂,我们无权强迫社会组织在一夜之间突然完成深远改变。而我们知之甚少的天然因素,有时却会突然改变我们的社会组织形式——不是我们想要的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什么比狂热进行重大改革或革命更要命的了。

无论引导革命的理论多么完美,理想多么远大,只有使种族特质转变的变革,才是有用的变革。然而,只有时间才有改变种族特质的力量。每个人都受种族内的各种思想、感情和习惯所左右,这些种族的共同特质融进了我们的本性之中。各种制度和法律反映我们的需要,既然是我们内心的需要诞生了制度和法律,那它们又怎么能反过来改变我们的性格呢?

研究社会现象,必须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考察。这样你就能看到,纯粹理性的真理经常与实践理性的学说南辕北辙。几乎没有任何数据资料(甚至是自然规律的数据资料)不适用这种区别。无论是一个立方体还是一个圆,从绝对真理的角度看,都是根据严格公式定义的几何形状。若从感官印象的角度看,这些几何图形完全不同。随着视角的改变,立方体可以变成锥形或方形,圆可以变成椭圆或直线。从现实的角度来说,研究这些片面的可视化人造虚拟形状,远比研究它们实际形状更重要,因为它们有且只有它们,是我们能看到且能用摄影、绘画来再现的形状。不过很多时候,虚拟比真实包含的真相更多。

但如果只是根据事物几何形状来表现它们的存在状态,这种间接而片面的手段很可能导致我们曲解自然本质,使我们很难认识这些事物本来的状态。试想如果所有人都只能复制或翻拍事物可视部分,却不能亲自深入体验它们的完整存亡过程,那么我们还能对事物的存亡状态有什么正确的观点吗?更何况,如果只有少数知识分子认识事物的抽象理论,那它又有多少意义?

致力于研究社会现象学的学者应时刻把这条真理铭记于心: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些现象可能具有绝对理论价值;但在实践中,它们仅具有相对价值。我们不应该仅仅关注社会现象的理论价值,其实践价值更应值得我们重视,就文明的诞生和繁荣来说,也只有实践价值才更有意义。只有这样,我们在考察每个现象背后的最初逻辑时,都能保持理性,不至于妄下断论。

而且社会现象如此复杂,我们根本不可能全盘掌握或预见它们之间的影响及其带来的后果。可见现象背后有时往往潜伏着千百种无法看见的原因。这些可视化的社会现象,可能是某种巨大无意识机制的结果,这一机制超过了我们可以分析的范围。如果把可视、可感知的现象喻为波浪的话,那么无意识本能机制则是容纳百川的海洋。可视、可感的现象,不过是我们无意识大海深处翻腾的水流。群体的大多数行为在精神上有种本能的、独特的、机械简单的一致性,而群体的少数行为似乎又受着某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称它为命运,有人称它为自然,也有人称它为天意,法国人则称之为“幽灵的声音”。我们虽然不了解这种力量的本质,却无法忽视它的威力。

每个民族的人的内心深处,似乎都被一种持久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支配着。就语言来说,恐怕没有什么事物能比它更复杂、更有逻辑、更精妙了。但这种组织程度庞杂、伟大且完美得匪夷所思的产物,若非人类无意识中伏藏的天赋创造了它,还能是什么智慧创造它?学识过人的语言学家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找出支配语言的规律,但绝不可能创造出这些规则来。即使思想——尤其是那些伟人的思想,谁敢肯定它们完全是有意识的产物?表面上看来,是伟人们创造出来的,但是,不正是无数集体无意识天赋的尘沙,才有了他们思维萌芽的土壤?

毋庸置疑,群体大多数行为总是无意识的,这种无意识拥有着强大的、不能窥知的秘密。就像大自然中一些受无意识支配的低等生物一样,它们某些机制的神奇性和复杂性连人都惊讶。理性这种功能,究其根本,也不过是无意识的产物之一,而且是离我们时代较近的人类才慢慢发现并定义的一种禀赋,且尚未完善到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无意识的运作规律的程度。若要理性深入且理解无意识本能,恐怕来日方长。无意识是主导我们所有行为的决定性力量,理性力量微不足道,只有无意识的力量永恒地主宰着我们。

如果我们只想停留在学科与知识之间狭窄但却安全的界限之内,而不想探索模糊的边缘地带,那么我们要做的很简单。我们必须留意身边所有的社会现象,并且仅仅只是考察它们,这样才能得出偏见不算严重的结论。而我们思考出的每一个结论,必然不可能十分完善,在我们可视、可感的现象背后,还隐藏着无数我们无法感知的、潜在的事物的规则与力量。